忍的次数多了,白凤笃定她不会说,小动作越来越多,越来越过分,这次终于让陆离给察觉了。

天明时分,雨终于停了,四人上路。柳梢一夜没睡,尽力运功疗伤,右手已能抬起来了,只是使不上力气,她故意磨蹭着迟迟不上马,有心落在后面。白凤轻蔑地瞥她,也骑在马上不走。柳梢知道她的意图,顶多受她几句嘲笑罢了,毕竟她还要在陆离跟前装好人。

杜明冲先上马去远,陆离忽然回身唤道:“柳梢儿,过来跟着我。”

他今日披了件黑色连帽斗篷,背影更加颀长好看,这季节披斗篷的人不少,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谁要跟你!”柳梢生硬地拒绝,反正都知道她任性,不差这次。

她正忍痛抬臂准备上马,一双手臂伸来将她抱到马上,紧接着他也坐在了身后。

见两人共骑,白凤神情一僵:“陆离,这样走得慢,会影响行程的。”

陆离拉着两匹马的缰绳,道:“你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白凤红着眼圈盯了他片刻,将唇一咬,打马而去。

“达达”的蹄声响起,陆离放马徐徐前行,柳梢沉默不语,那双手臂将她稳稳地圈住,斗篷挡去许多凉风,本没有什么温度的怀抱也因此变得温暖了。

他终于开口:“疼吗,柳梢儿?”

柳梢闷闷地不作声。

“她经常这样对你,你可知道缘故?”

来了,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只会教训她!虽然这些年他从未说过她半句不对,可柳梢能感觉到他的态度,闻言将脸一扭:“知道知道,都是我的错!反正在你眼里,她才是对的!”

“哎——”陆离笑起来,“是呀,就是你错,你太弱了,才会受她欺负。”

自古忠言逆耳,指责你是希望你变得更好,好话敷衍你是因为你不重要,时刻哄你开心则是宠坏你的罪魁。

然而,有这么一个愿意宠坏你的人,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幸福呢?

他的态度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被宠坏的柳梢只觉得这些话无比顺耳,心头如吃了蜜。

“柳梢儿要变强啊,”陆离叹气,“你现在把她得罪了,她可是会狠狠报复你呢。”

“有你在呀,反正她不敢!”柳梢得意,忽然一脸神秘地侧脸对他道,“其实我才不怕她,我很厉害的…”

身后的他弯着嘴角听她说话,斗篷帽低低地压下来挡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高高的鼻梁与苍白完美的下巴。

柳梢顿时住口,脸一沉,想也不想就抬手掀掉斗篷帽。

紫瞳立现,光华幽幽,夺去所有风景。

陆离也没介意,笑着问:“你怎么厉害了?”

“没什么!”柳梢重新转回了脸,想那神秘力量出现的时机根本不受控制,说出来他肯定不信,于是柳梢掐掉这个话题,将昨晚阿浮君与诃那的事告诉他,问:“真的有寄水族吗?”

陆离果然知道:“祖先罪业,后人受难,寄水而生的妙音族。”

神仙是好的,妖魔是坏的,这个观念几乎已深入人心,柳梢见他没有反感的意思,心喜:“你也认为他们不坏?”

“善与恶,从来都无关种族,”陆离道,“但你也不必担忧,如今已无人敢轻视他们了,因为妖君白衣就是出身寄水族。”

“妖君白衣是寄水族的?”柳梢惊讶了。寄水族受水限制,离水必亡,连法力都依赖水,这样的族群再强大也有限,怎么可能产生统率万妖的妖君?

陆离叹了口气,语气里居然有一丝怜悯:“以牺牲为代价,换来希望,他摆脱了水的控制。”

柳梢听不明白,嘀咕:“可我为什么不怕妖歌呢?”

“因为柳梢儿厉害啊。”

“呸!”

两人加快马速,许久仍不见前面有白凤与杜明冲的影子,柳梢疑惑地取出地图看,发现脚下根本不是预定的路线,她连忙询问缘故,陆离才解释说是走的另一条捷径,天黑前就能与杜明冲他们会合。柳梢本就不想与杜明冲他们同行,于是放弃追问。

陆离选的这条路是废弃已久的旧官道,雨后山间轻云薄雾蒙蒙,少有人迹,唯闻鸟雀低鸣,两旁野草侵道。

“嗳,再过两日就到东海了,”柳梢碰碰陆离的手臂,想象,“听说青华山上有祥云紫气,日夜仙音不绝,九重殿就跟皇宫一样,真好美的!”

陆离附和:“是啊。”

柳梢转脸瞪他:“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

“听你说的。”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

二人正在马上说说闹闹,前方忽然传来打斗声。

“什么动静!”柳梢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

陆离勒马停下:“过去看看。”

他说完就轻身跃走,柳梢连忙追上去:“我也要看!”

第13章海上仙宫

山石翻滚,尘土飞扬,五名武者将两名仙门弟子围在圈内,战得激烈。

被困的两名仙门弟子身穿长道袍,一个看上去年纪极小,才十二三岁左右,胖胖的很可爱,手里抱着块黑中泛红的玄铁。柳梢远远的便感受到玄铁发出的森然利气,分明天生宝物,她不用想就猜出了缘故,定是这仙门小弟子机缘巧合得了宝贝,却被这些武修者撞见,五人贪心,仗着人多要抢。

武道主修力量,术法起步高于仙门,武修者人多,其中有个还是高手,简直占尽上风,好在另一名青年仙长术法卓绝,沉着应变,护着小弟子力敌,无奈那小弟子力薄不足以帮衬,几次突围都未成功。

双眉平展,目光柔和,蓝白仙袍简单庄重,长剑幻化剑影,紧锁对方攻势。柳梢越看那青年仙长越觉似曾相识,仔细辨认片刻,她忽然又惊又喜地拉陆离:“哎呀!是苏信!是世子!”

那些武修者也已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投来警告的眼色,“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大家都懂,为首那人有意速战速决,朝苏信冷笑:“没工夫跟你们耗,识相的就交出来,否则休怪我们手下无情!”

苏信紧抿着嘴未答言,旁边那小弟子气得发抖:“武道欺人太甚!此铁是我先找到,你们在青华宫所辖之地抢夺,敢是不将我们青华宫放在眼里!”

玄铁本非必要之物,仙门碍于共同守护人间的盟约,常对武道诸多退让,苏信本性宽厚,断无可能为一件宝贝就固执至此。柳梢先前还在疑惑,经这小弟子一说,她立刻明白苏信这次为何不肯放手了——此地是青华宫所辖,几名武修者在这里抢夺宝贝,就等于打青华宫的脸,事关师门颜面,别说苏信,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忍让的,这场争斗的意义已经不再单纯,他们维护的不是那块铁,而是青华宫乃至整个仙门的威望。

武修实在太嚣张,仙门再忍让,还有句俗话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呢,真放任过了头,仙门弟子将来还敢出来行走么?世人若觉得仙门无能,仙道又如何延续?再说仙门可是有一位特别厉害的仙长,是他们运气好没遇到罢了…

柳梢驱除杂念,观察形势。

这些武修术法与自己不同,应该是武道北三脉弟子,武扬侯若知道此事,这五个家伙的下场就好看了,哼。

小弟子还在大骂:“真如洛师兄所言,武道沦落至此,我呸!没一个好东西!”

同为武修,柳梢也被划入“不是好东西”的行列,登时脸一红。

看来他并不知道苏信的身份,也难怪,听说入了仙门就与俗世断绝关系,青华商宫主定不会刻意公开,苏信更不会主动声张。

苏信并没认出柳梢,他护着小弟子力敌五人,忽见又来二人,皆是武者装束,不由大惊,察觉二人并非帮手才松了口气,却拿不准他们是否也会参与抢夺。他生性纯良,压根没想过怎么出言挑拨让两伙人自相争斗,反而因为担忧,出手添了几分犹疑。柳梢早就看出来,若非要护那小弟子,他完全有机会脱身。如今两人虽说未必会败,但一同安然离开也不可能。武扬侯果然清楚儿子的品性,这种品性通常会让他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这才是苏信啊!柳梢高兴。

她是杀手,做过坏事,可她依然喜欢苏信这样的人,因为自己堕落,更加尊敬美德。

柳梢也很庆幸,幸亏陆离选了这条路,不然苏信有个闪失,武扬侯岂会饶过自己四人?白凤跟杜明冲死就算了,自己跟陆离可犯不着赔命。

陆离走向战圈。

几名武修者本就防备着二人,见状微微变色,领头那人开口:“朋友想做渔翁?须知便宜不是人人都能捡的!”

陆离道:“哦。”

见他并无惧色,那人加重语气:“武修同道,低头不见抬头见,奉劝两位莫要多管闲事!”

陆离道:“哦。”

那人目露凶光,终于咬牙警告:“识相就别来找死!”

陆离道:“哦。”

那人愣了下,冷笑:“阁下莫非不会说话,只会唯唯诺诺不成?”

陆离道:“还有吗?”

柳梢和那个仙门小弟子同时笑出声,连苏信的嘴角也翘起来。

几个武修者青了脸,为首那人率先收招,四名同伴跟着住手,毕竟嘴上功夫跟实力是两个概念,对付仙门两个已难取胜,又加两人,再战必吃大亏。他们撤阵,苏信与小弟子立即冲出了包围。

不等苏信过来道谢,柳梢满脸兴奋地迎上去:“世…苏信!是我呀,我是柳梢!”

“咦,师兄你认识他们?”小弟子惊讶。

苏信也被她的热情弄得有点疑惑,语气带着歉意:“你…”

“你不记得我了?”柳梢大为失望,咬了咬唇,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小药瓶,“我是柳梢啊,这是你以前送给我的药。”

苏信盯着药瓶想了许久,目光终于柔和明亮起来:“是你!”

柳梢一直眼巴巴地望着他,闻言喜得连连点头:“是啊,就是我。”

旁边那些武修者顿时了然,难怪这两人会插手,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此番抢劫不成又折了气势,为首那人盯着陆离冷笑:“阁下报上名来,来日也好讨教。”

“你想找我算账,那可不行。”陆离笑着答了句,自顾自回去牵马了。

柳梢和小弟子捧腹大笑,苏信也忍不住别过了脸,那武者原想扳回点面子,结果险些气得吐血,硬着头皮丢下句“走着瞧”,带着四名同伴遁走。

小弟子保住玄铁,又见那些人吃瘪,顿时对陆离佩服无比,他年小,完全忘记了刚才骂过武道的事,跑过去朝陆离作礼,“我叫云生,师兄好…”他原想夸好本事,突然想起陆离根本没出手,待要夸好口才吧,偏偏陆离也没说多少话,他呆了呆,最后只得含糊过去:“呃,这回气死他们了!”

苏信也道:“多亏了陆师兄。”

陆离笑道:“我可没做什么,他们自己走了啊。”

苏信诚实不善玩笑,闻言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就他不正经!柳梢气得跑过去踩陆离一脚:“至少他们是被你气跑了呀!”

云生听得哈哈大笑,苏信也莞尔。

“就这么放他们走,让侯爷知道…”柳梢有些担忧,照武扬侯的意思,肯定是要杀了他们。

“这是我的意思,不必计较了。”苏信勉强一笑,低垂的眼帘掩去眼底的怒火与失望,他对武道的行为也很愤怒,更为自己出身武道而羞惭。

陆离没有客气见礼,显然是知道他不愿曝露世子身份,苏信正好办完事要赶回青华,得知武扬侯的安排,他心内也明白武扬侯派四人来的真实目的,奈何人已来了,只好等回了青华再写信商议。云生天真烂漫,听说二人是去青华宫“协助追查食心魔”,更加高兴,自告奋勇要御剑带陆离。陆离便让柳梢弃了马,在附近信站给白凤他们传了个消息,然后随苏信御剑前往青华。

与苏信重逢,柳梢喜悦无比,将平日的坏脾气全部收敛了,缠着他问这问那,苏信脾气甚好,又极有耐性,四人一路上倒也有趣。御剑的速度远胜骑马,原本六天的路程缩到了两天,四人顺利到达东海。

茫茫东海,烟涛无际,海鸟低飞,哀鸣声声。

长剑稳稳地贴着海面飞行,海风扑面,凉凉的,柳梢盯着脚底的波浪发呆。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海。

眼下正值深秋时节,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海面上空云层压低,海水的颜色看上去显得有些黯淡,不似当年悠远开朗,深蓝的波涛笨重地翻滚着,那是压抑之下的沉静,仿佛在积蓄着可怕的力量。

海变了,因为看海的女孩长大了,长大的女孩终于发现,美丽的海也有如此危险的一面。

苏信抬手在虚空中划了几下,没多时,头顶便传来轻雷般的声响,柳梢连忙仰脸望,但见上空烟云迅速朝两边散去,犹如帷幕拉开,天光逐渐变得明亮。

仙门开,数峰巍然屹立于云端,如同悬浮的海岛。

没有大片的瑞气,没有耀目的金光,没有记载中壮丽雄伟赛过皇宫的九重殿宇,听不到传说中昼夜不绝的仙乐,只见七重新殿,群峰寂寞,依稀有几道浅浅的金光照山巅,几缕薄薄的祥云夹带着几丝淡淡的紫气在山峰之间飘荡游走。

残破的山头,崩塌的山崖,断裂的巨石,犹在诉说着当年仙魔大战的残酷,诉说着败者的酸楚、胜者的欢颜与无辜者的血泪,诉说着那场因问罪而降的毁灭性的天罚,诉说着为了守护六界碑,群仙齐心协力舍身抗天的悲壮历史。

自己造下罪业,终又由自己来拯救自己,可悲,可叹,可笑,却又如此可爱。

柳梢并没对眼前景象感到失望,她在路上就已听苏信讲过,那场天罚造成仙界地貌变动,无数灵脉改了流向,才使得青华山灵气消减,也许再过数年,青华宫就要迁移别处。柳梢既有心理准备,加上仙界景象到底与人间不同,头一次入仙境,她仍很兴奋激动。

苏信人缘甚好,守宫门的几个大弟子见了两人都笑称师弟,原来宫主商镜顾及仙武联盟与武扬侯的面子,将苏信收在了自己座下,而云生的师父乃是商镜最小的一位师弟,所以他辈分也不低。

“师弟不是去接洛师兄的么?”

“洛师兄呢?”

他们口里的“洛师兄”,柳梢也听苏信介绍过,难怪青华弟子们这么热切期盼,那可是昔日仙盟首座重华尊者洛音凡之后,南华剑仙派紫竹峰一脉传人,名洛歌。仙门没落,他是千年来唯一一个晋升天仙的弟子,得仙骨时仅二十三岁,只比重华尊者当初修成晚一年,他晋升后拒受仙尊之位,多次作主筹谋仙界大事,从未失败,名为弟子,地位却特殊。下月初九是青华宫劫后重建千年大典,青华南华两派一向交好,洛歌与南华护教万无仙尊提前过来道贺,苏信奉命前去迎接,哪知半途发现食心魔踪迹,洛歌当即率众人追查而去,让苏信先回来报信。

不出所料,几名弟子听了解释皆面露失望之色,待苏信介绍陆离与柳梢的身份,他们的态度明显就冷淡了,只客气地拱了下手。苏信自是尴尬,连云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柳梢看出那些眼光里的含意,也觉羞赧,于是她伸手拉苏信,想催他快点进去。

一名弟子有意无意地瞟了眼两人的手,突然道:“洛宁师妹昨日到了。”

洛宁是谁?柳梢疑惑。

苏信却明显地喜悦了,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就传来呼唤声:“苏师兄,你回来啦!”

来人轻盈得像阵风,转眼就已至众人眼前。

那是个看上去仅十四五岁的少女,白色衣裳镶着带褶皱的白花边,足踏一柄缥缈剔透的碧绿色长剑。飘飘的白纱发带系乌发,雪嫩肌肤吹弹可破,瓜子小脸上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神色犹带几分天真,十分讨喜,好似花中精灵。

少女收剑朝众人问好,众弟子纷纷露出纵容或爱慕的笑,显然很喜欢她。

“看我看我,洛师姐!”云生缠住她。

“我一来就想去找你玩呢,商伯伯说你出去了。”少女直摸他的脑袋。

苏信目光明亮,上前一步唤她:“洛师妹!”

“你回来啦,我哥哥呢?”少女也高兴地过来拉他,却发现那手早被人拉着呢,于是她停住动作,好奇地打量柳梢。

苏信简单地跟她介绍了二人,又对二人道:“这是南华派重华宫弟子,沧沙师兄之妹,洛宁。”

沧沙是洛歌之号,她是洛歌的妹妹?柳梢恍然,拥有不凡的身份与出色的外貌,这个少女真正是从小被所有人呵护着的天之娇女。意识到这种差距,柳梢便有几分酸酸的,对苏信的态度也有几分明了,想着就要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