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卢笙!”

柳梢是个急性子,跳起来消失了。

诃那摇头笑了笑,半晌,他站起身朝另一个方向掠去。

幻海上没有任何结界,琴声断续,随着蓝色波浪荡漾。月还是坐在原地,手中那台琴已是完好,他正在低头调音。

诃那飞身落在幻海上,慢步朝他走过去,宽大的白衣随步伐而动,发间淡蓝色饰珠轻轻晃动,折射出点点月亮。

一黑一白两道影子离得越来越近。

“被水神诅咒的种族,”月叹息,“为利益而弑神,必将承受同样的后果。”

诃那停下脚步,半晌道:“没错,为了私利不惜对守护者下手,妙音族虽然拥有了水元体质,却承受了‘寄水而生,永不晋升’的诅咒,这数万年来,多少人同样为了取用水元之力而捕杀妙音族,这就是我们付出的代价。”

“你能这么想,很好。”月收了琴,起身面对他。

“但这千万年来,妙音族所受的惩罚,已经足够我们赎罪了,”诃那平复情绪,紧盯着那低低的斗篷帽沿,“能够知晓我族的秘密,你到底是谁?”

“骗你的人,”月直接承认了欺骗这种事,不紧不慢地道,“当时她落入圈套,全无生路,我就想到了你,你才能救她。”

诃那没有生气:“阁下认得爽快。”

“因为你的能力不足以杀我,否则我也不会这么爽快了,”戒指上的紫水精闪了闪,月拉了拉斗篷襟,“你很天真,轻易相信了我的利诱。”

诃那很平静:“她却真的答应我了。”

“看来你太不了解她,”月勾起嘴角,“她可是个很会说谎的小孩啊。”

诃那挑眉:“已经相信过一次,再信一次又何妨?”

紫水精光芒一暗,月抬手:“无迹妖阙有这样的妖君是悲哀,妙音族有你更是悲哀,你的族人做出的牺牲,那些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都被你这只单纯的妖毁掉了。”

“是我单纯,还是你别有所图?”诃那摇头道,“你不必动摇我的心志。”

月笑起来:“那么现在,别有所图的我要送单纯的你一句忠告,别再信她的话,回去找你的妙音族吧,我会让她用另外的方式补偿你。”

诃那亦微笑:“是忠告,还是蛊惑?”

“固执的妖,你不该辜负我的好意。”

“如此急切地劝我离开,你在担心,因为我对她的影响?”诃那缓缓地走了两步,道,“我不知道你在图谋什么,但有我在,你也不要妄想利用她。”

“你想激怒我,嗯…”月摸摸紫水精,“我承认你足以对她造成影响,她对你也更加信任,但有件事你并不知晓,那就是,她的命运早就不属于自己。”

诃那一愣。

“你因为魔神誓言而信她,可惜她的命运早就注定,根本不必在意魔神誓言,所以她永远帮不了你,你若能就此回头,继续去做你的妖君白衣,尚能挽回犯下的错误,否则妙音族未来的处境将更加艰难,他们会遭遇整个妖界的追杀围剿,直至灭族。”

诃那不言。

“犹豫了吗?”月很有风度地抬手,“我想,你已经记住我的忠告了。”

第64章今夕一诺

身为魔尊,柳梢并没有太多面子上的自觉,只是改个命令而已,她说做就做,直接找到卢笙,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我考虑了下,那个禁止修炼的命令暂时就算了吧。”柳梢板着脸,自觉语气得当。

卢笙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圣尊这么快就想通了。”

还是诃那劝的对。柳梢想起一事:“你派人打听下寄水族的下落,要是还有活着的,先救回来。”

卢笙道:“寄水族躲避追杀,不知所踪,他们有天生的种族特点,白衣出魔宫,寄水族自有办法找到他。”

柳梢摇头:“总之,这事我不想让诃那知道,你们也不许寄水族找上他,更不许让人知道他还在魔宫,对外就说已经离开了吧。”她停了停,有意显露几分杀气:“我的命是诃那救的,谁敢害他,我就要谁的命!”

卢笙奇异地笑了下:“是。”

外面并没有洛宁的消息,很大可能是她跟着寄水族逃出了妖阙,她身上魂伤未愈,妖阙有不少续命灵药,照理说应该没事,可柳梢还是很不放心,所以才决定先找到寄水族,确认她的安全。而无迹妖阙战败,寄水族遭受追杀,关键在于诃那为救自己而离开,真让他知道寄水族的情况,他只会更内疚。

果然如诃那所言,不触及底线,卢笙还是会合作的。柳梢暗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事可说,语气便软和下来:“放心,我会尽量为魔宫考虑的。”

“很好,”卢笙道,“稍后要有劳圣尊,明日在乌城打开一道入口。”

他肯合作,柳梢也很识相,爽快地答应下来,紧接着又吃惊:“乌城…那里不是有仙门的人驻守吗!”

“无妨。”

“好吧,你说没事的。”看他神情坦然,柳梢也不再追究了,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事,魔宫结界都是她所设,移动入口位置并不难。

“圣尊既然回来了,还请尽快查视各处,熟悉魔宫事务。”

柳梢本来打算回去找诃那说话,她对这些事并无半点兴趣,闻言想要拒绝,但想到诃那说应该把他们当成部下,只好答应下来。

魔尊又杀回来,魔兵们都在担心她会重提禁令,毕竟魔性六界闻名,有决心敢入魔的人,多是冲着力量来的,让他们停止修炼还不如要他们的命。因此听说禁令取消,众魔都欢喜,抵触情绪顿时降低了不少,加上魔宫也不尽是忠于卢笙心念大业的,柳梢这个魔尊毫无没经验,不过故意端架子,有点眼力的都能看出来,于是便有讨好糊弄的,带着她四处转悠,介绍得详尽无比,柳梢初时还很勉强,后来看着那些魔将献殷勤,便有些乐在其中。

这一查直接查了三天,柳梢差点吐血,想不到当个魔尊这么麻烦,敢情之前自己只是挂了个虚名,难怪没人肯放在眼里呢。计划顺利迈出了第一步,柳梢自觉有点像个魔尊了,心情很不错,迎面遇上劫行时还主动打了声招呼,亲切地问了几句“伤得是不是很严重,再找药师拿点好药”之类的话,把个劫行问得一愣一愣的,差点又当场吐血。前脚打了人,转个身就跟没事一样,安抚部下也没见过这么幼稚的,偏偏柳梢年纪不大,劫行自恃身份,也不好过于计较,脸色精彩无比。

好不容易干完正事,柳梢打算回不念林找诃那,到半路上突然想起什么,调转了方向。

墨兰殿仍然没有结界,甚至连守卫也都没有。

柳梢挥手拂开眼前的烟雾,入眼草色暗淡,桌上兽雕吐着昏昏的火焰,墨玉榻上空无人影,柳梢走过去坐到榻上,看着火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侧头问:“你走什么!”

“原来圣尊在,”烟雾向两边分开,红袍少年走进来,口里笑道,“不知圣尊驾到,属下怠慢,有罪。”

倒是反应的快。柳梢“嘿”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明明就是想走,在躲我吧?”

未旭抿着嘴,不答。

柳梢想到缘故:“你是怕卢笙知道?放心了,不会有人知道的,之前…谢谢你了。”

“你是来报恩?”未旭摇头,走到木桩桌前坐下,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杯猩红的液体,“有时候我以为我们很像,我只是想看看你能逃出多远,会走到哪一步。”

“你…”

“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回来。我其实是有点后悔了,因为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卢笙才是最合适的魔尊。”

柳梢咬唇,脸色不太好。

“所以,圣尊请吧,”未旭朝她举了举杯,“我并没有放过你,我只是想放过我自己。”

柳梢盯着他许久,没有发脾气,而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这位少年护法,恐怕是再也不会像往常那样叫她“姐姐”了。

“柳梢儿,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商玉容,洛歌,白凤…究竟是有多让人失望呢?

怜悯,关切,救护,却始终没有认可。

柳梢莫名地感到暴躁,突然很想见诃那,匆匆奔回不念林。

落瓣满地,香软醉人,一模一样的幻境,足以让失意的人沉迷,有种进来就不想离开的冲动。

“诃那!诃那!”

花榻上那人转过身来。

外面的结界挡不住他,柳梢也不奇怪,在半空顿住:“你来做什么?”

“我来送还你的东西。”厚重的斗篷被掀开一半,苍白漂亮的左手伸出来,手上托着只木环。

木环飞起,化为赤弦琴,琴上七根弦完整。

柳梢落到他面前,盯着那只手。

紫水精戒指依旧闪着瑰丽的光华,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被戴到了食指上,看起来不但无丝毫不谐,反倒更加炫目。

他似乎感受到她心底的疑问,解释:“这样,我能看得更清楚。”

哦,那是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拿下来了。柳梢再次听到这样的谎言,微嗤,没有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停留,她取过琴,将其化为木环重新戴好,想这琴是洛歌送给自己的,他能找到鲸须弦修补已经难得,柳梢还是说了句“谢谢”。

月“嗯”了声:“不用谢。”

柳梢本来还以为他会借机再谈条件,见状不免意外,打量他。

月弯了弯唇,抬手摸脸。

柳梢看他这副模样又不舒服了:“你没有说的?”

“有,”他摇头,“你太冲动了,吃过一次亏还不乖,卢笙从来没有放弃打你的主意,魔宫不需要你支撑,你不应该解放他的力量。”

“跟你没关系,诃那都说了没事。”

“他那是不好意思骂你笨。”

“你只是怕破坏你的计划吧,”柳梢扫视四周,警惕起来,“诃那呢,他去哪儿了!”

月迟疑了下,死气沉沉的声音透着温和:“他是妖君,怎么肯留在魔宫呢,自然要回归妖界的。”

柳梢心一沉,随即展颜笑了声:“哈,你以为我会信!”

月没有再说。

柳梢盯着他半晌,脸色渐渐地变了。

“好了,柳梢儿,”月扶住她的肩,“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诃那!”柳梢转身掠走

无迹妖阙陷落,妖君白衣绝对是百妖陵的首要追杀对象,如果诃那真的回到妖界,就算他修为再高,也不可能孤身斗百妖陵,何况他还要面临整个寄水族的谴责。

柳梢失望,更多的是担心,冲向魔界入口。

“回禀圣尊,妖君白衣三日前便离开魔界了。”

真的走了?

柳梢沉默片刻,挥手让巡逻的魔兵离开,没有再追出去。

纵然是带着目的的接近,他还是救了她的命,用整个妖阙作为代价,在她晋升天魔的关头,他用妖歌留住了她,不念林里彼此扶持疗伤,如同亲人…这一切,早已分不清是利用还是恩情,他口称是交易,可他如今付出的早已超出了所得。

他答应陪她回来,一起斩除食心魔,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承诺是安慰居多。他是诃那,更是妖君白衣,他还有寄水族需要拯救,还有妖阙大业需要光复,他已经完成了交易的部分,根本没有理由为她停留。

烟雾中无数人来去,影影绰绰,透着冰冷的孤寂。

柳梢坐下来,慢慢地捂住脸。

他还是不能完全信任她?她会帮他的,无论是夺回妖阙,还是解脱寄水族。或者,他不能再等,因为他的族人还处于险境。

他有他的责任,而她也有该做的事。路是自己的,没有人能帮忙走。

柳梢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开始思考今后的计划,奈何此时心头只觉得凄凉疲乏,她闷闷地趴在石头上,有些昏昏欲睡。

有人靠近。

大约是孤身一人的缘故,柳梢比平时更警惕,立即醒来:“谁!”

“怎么了?”来人俯身,几缕雪白长发垂落到她鬓边,拂在她脸上。

柳梢愣了下,跳起来:“诃那!”

“砰”的一声,诃那被撞得有点懵,摸额头。

“诃那诃那!”柳梢根本顾不得额头疼痛,抱住他嚷,“你回来了!你怎么回来了!”

诃那低头对上那满是快乐的杏眼,便也莞尔,任由她抱着折腾:“我只是出去办事,当然要回来,怎么说?”

我以为你走了。柳梢突然感觉眼睛酸得厉害,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诃那见状叹气,轻轻地抱住她:“你这性子,独自留在这里让人不放心,在你完全掌控魔宫之前,我不会走。”

柳梢连连点头。

诃那迟疑了下,正色道:“那个让我来救你的人,我看不出他的来历,但他不简单。”

柳梢竖眉挣开他:“我就知道是他逼你走的!我去问他!”

“谁能逼我走?”诃那含笑制止她,“我与卢笙合作,要先解决百妖陵那边的麻烦,鹰非可是在四处捉拿妖君白衣。”

“原来你们串通好了!”柳梢来气。他故意当众走出魔界,现身引百妖陵追杀,卢笙让自己在乌城另开入口就是接应他回来,白衣在仙门的地盘消失,鹰非没有理由再找上魔宫。相比之下,自己“对外称诃那已经离开”的命令显得幼稚无比,难怪当时卢笙的表情会是那样!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自己这个魔尊全被蒙在了鼓里。

柳梢不满:“这样太危险了,你该早点告诉我!”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少,如今我在魔宫也要尽量少露面,”诃那摇头,“至于那个月,我只是怀疑他别有居心,尚无证据,但你不可不防。”

柳梢若有所思,半晌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了。”

“走吧。”诃那拉起她。

“诃那。”柳梢低头看着他的手。

“嗯?”

“我知道你不会一直陪着我,总有一天会走,”柳梢仰脸望着他,“不过哪天你想离开的时候,千万要告诉我啊。”

诃那摸摸她的脑袋,半晌道:“好。”

两人手拉着手回到不念林,月还站在花榻上,依稀有风起,林中漫天白花瓣飞落,黑斗篷几乎被稠密的花雨完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