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微笑道:“原来是这事,到时我请那位仙人一并替你请求便是。”

周小昌大喜,这才回身出门,过了好久才回来,手里捧着一个铁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又是一个箱子,金光闪闪的,单单是这个箱子便造价不菲了。打开这个小箱子,才从里面取出一包绸缎来,揭开七层绸缎,这才露出一段小小的香木。这段香木看来不甚起眼,但见了周小昌收藏的手段,李师师哪里还敢小觑它?

周小昌让李师师看了后又包起来,对她说了如何择日、如何安排,如何焚香,待李师师一一记得,周小昌这才包好,极为不舍地捧给了李师师。这女人抱了这段木头,便像盼儿子盼到五十九岁的女人抱着自己刚生下的婴儿,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李师师走后,周小昌便派人给杨应麒传消息。杨应麒听说后也不着急,林翼在旁边却坐不住,连声追问关于李师师那个恩客的事情,杨应麒却不理会他。

这日杨朴有皇帝赐宴,正要出行,朝中官员却来告知不必出行,因为皇帝忽有其它要务,宴会推迟。

杨应麒知道后心道:“赐宴金国使者也是大事!如今能有什么大事能让皇帝临时推掉这件事情?莫非…”叫了林翼出门。杨朴劝他不要出去得太过频密,却哪里劝得住他?

两人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来探过路的林翼见了对杨应麒道:“就是这里了。”两人便入茶坊里来吃茶。

两人进来后便有一个汉子跟着进门,此时茶坊内没有第四个茶客,杨应麒便小声对林翼道:“对面那人,也是我们汉部安插在汴京的人手,叫张密。是我让他来这附近守候的。以后你若来汴京要办什么事情可与他接头。”

林翼问道:“咱们在汴京还有多少人手?”

杨应麒道:“最核心的、像周小昌这样的人有七个。其中五个是办事的人,周小昌、余通和张密都在其中。另外两个是谁连周、张、余都不知道,是汉部派来监督这五个人的御使。那五个办事的人又另外发展了十几个心腹,此外替他们做外围工作的还有百来号人,都是就地雇佣。像余通、周小昌这样的大老板,又另有上百个伙计替他们作生意上的事情。”

林翼问道:“余通卖琉璃,周小昌打理麒麟楼,这周密看来是个无赖,另外四个又是干什么的?”

杨应麒道:“你先知道这么多吧。其他人以后再和你说。”

林翼又问:“这些事情就七将军你知道么?”

杨应麒笑道:“这些事具体都是我和四将军在负责。但狄先生和我们兄弟七人自然都知道的,杨朴也知道我们有这样一批人在,但因为他不负责这一块,所以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两人吃了一会茶,忽闻香气缭绕,满大街的人都赞叹,却无人知道从哪里传来。杨应麒对林翼道:“是时候了。本要带你进去,只是人多了容易穿梆。你且在这里看着,若没什么大变不要胡乱进来。”

林翼平时多与杨应麒抬杠,到了关键时刻却能顾大局,虽然很想跟进去看看,但还是把好奇压了下来,点头应好。

杨应麒出了店门,兜了个圈子转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

杨应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井里面,又是一个大客位,铺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杨应麒微微咳嗽一声,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丫鬟来,对他道:“今日我家小姐染恙,还请别处去。”说得颇急。

杨应麒笑道:“染什么恙?小生妙手,正可医治。”

丫鬟听得皱眉,杨应麒却在那张床上倚下,帘后又转出一个虔婆来,杨应麒听那丫鬟叫“李妈妈”,便知这是李师师家的老鸨,他却也不管那老太婆来赶他,对那丫鬟道:“我来一趟不易,叫你家小姐别焚香了,过来给我唱个小曲。”

李妈妈大怒,忍不住发作道:“哪里来的浪荡少年,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烟花巷的规矩你都不知道么?如此孟浪!”

杨应麒眼角一扫,见帘幕隐隐有人,知道主人在后面听着,便冷笑道:“我不愿来时,生生糟蹋别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请我。待来了时,却又要将我扫地出门。你们这些肉眼凡胎,真真可笑。”

说完拂袖便走,还没出门,只听后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杨应麒且回头,只见帘幕被一只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俏脸来,杨应麒一见之下便觉头重脚轻,心道:“这女人好勾人!要不是有心理准备,这下子非出丑不可。”口中却笑道:“小娘子是谁?有何见教?”

那丫鬟在旁边道:“这就是我们家小姐。”

杨应麒心想:“果然是李师师!”

李师师走出半步,裣衽道:“公子方才说‘我不愿来时,生生糟蹋别人一段救命香木也要请我’,却不知是何含意?”

杨应麒反问道:“你为何一听我说这句话便出来了?”见那李师师答不出来,杨应麒道:“你既明知这句话的含意,便当知我是谁。”

李师师道:“不是猜不出来,只是觉得公子不像。”

杨应麒问道:“如何不像?”

李师师说:“不见云腾,不见雾起,却是掀帘走入,实在不像仙家举动,倒似纨绔子弟行径。”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我若腾云驾雾,驱龙驭凤,岂不吓坏了这开封府百万生民?再说这个身体也不是我的真身!我的真身此刻在三千里外,如今魂游至此,且来一见焚香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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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节中有一小段抄袭了施大大的千古稗类,呵呵,不知有没有人看出来。本来是想以此致敬的,谁知写出来后却觉得没什么致敬的味道,想来是笔力不足之故。唉,继续努力修炼吧。

第七十四章 李师师的邀约(下)

大宋道君皇帝性喜出游猎奇,出宫私行已不是一次两次,不过他做得隐秘,来去都走地道,外界暂时还未发觉。去年勾搭上李师师后,便觉这外边的婊子风情万种,把宫内粉黛都视若粪土。李师师一开始不知道她的这位恩客是皇帝,但这种事情原不易隐瞒,而赵佶也无意隐瞒,因此来往了几回后便揭破身份。李师师知道后受宠若惊,从此把其他王孙公子都丢开了,一心一意地奉承赵佶。

这次周小昌做了一场好戏,搞得满汴京都在猜测天子驾临麒麟楼,只有李师师知道不是——当时赵佶正坐在她肚皮上呢。不过这对男女对包下麒麟楼的那个豪客也颇为好奇——李师师固然是麒麟楼的常客,赵佶也喜欢那里的酒。

因此李师师便挑了个日子到麒麟楼打探消息。谁知她的来意也早被周小昌算中了。入门不久,麒麟楼内便上演了一场杨应麒监制兼编剧、周小昌导演兼主演、林翼客串的好戏。那两个房间本来就是打通的,中间竖起一道墙。周小昌利用灯光明暗、声效氛围等造出种种特技场面,把林翼打造成一个仙童,又由林翼口中引出一段杜撰的故事来。

李师师在那种氛围之下,当时已信了七分。待看到那个“赵”字,又多信了两分。那晚回来刚好遇到赵佶来访,李师师和枕头边的男人说话,不免多添两斤油三勺醋,把本来就好道迷仙的赵佶说得心向往之,让她一定要想办法请得仙人下凡,这才有了李师师再一次的麒麟楼之行。

这次周小昌连夜把墙换了,挂了一幅画,让李师师以为那天见到的那个仙童竟然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更增神秘。李师师和周小昌一个是久在风尘的婊子,一个是满肚坏水的奸商,经过一番彼此有意的谈判较量后李师师便从周小昌手中“巧取”求仙香木。

赵佶听说香木的事情后迫不及待,连赐宴金国使臣的事情也推了,沐浴更衣完便赶出宫来,焚香求仙。两个男女正在香气弥漫中跪着,忽然外间传来杨应麒的声音。赵佶在帘幕后听了几句话,心道:“常听说仙人为了试探凡人是否真心向道,有时候还会化成瘌痢、乞丐、病人、残废。莫非这次也是如此?”内侍想要出去打发杨应麒反而被他止住,暗示李师师出去迎接。

李师师和杨应麒在外头说话,赵佶就在里面听着,越听越像。这几年来他封了不少道士,真仙人却一个也没见到。心想莫非是自己心诚,终于感动上天,派下仙人前来接应了。想到这里兴奋得全身微微发抖。

却听杨应麒在外面道:“我是远来之客,小娘子就让我在这里站着?”

李师师道:“奴家仓促迎客,容妆颇乱,请公子稍等,容奴家进去稍作整理再来见面。”进门后来小声问赵佶如何,赵佶低声道:“你且邀他进来,我躲屏风后再看看。”又把内侍打发进地道。

李师师贴了一个花黄,出门来请杨应麒。杨应麒进了帘幕,眼光一扫,见屏风下面露出一双靴子,心中冷笑,有椅子不坐,却往胡床上一躺,对李师师道:“过来给我斟酒。”

李师师大感尴尬,偷眼看了一眼屏风,赵佶却在屏风后给她打手势让她顺从。李师师无法,只好过来斟酒。一杯酒下肚,杨应麒伸出手来往李师师脸上摸了一把,李师师大惊,又偷偷向屏风看了一眼。赵佶大感吃醋,然而心想:“这一定是仙人在考验我,千万要沉住气!”连打手势让李师师忍耐。

李师师心想你一个皇帝居然也这样能耐绿,我又何必客气?看看杨应麒瓷器一般的皮肤,分明是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小伙子,心里也不讨厌,再想想对方或许真是仙人,不讨厌又变成了奉承,奉承中便带着几分喜欢。

两人喝了几杯酒,杨应麒脸蛋微红,李师师兴致也高,一个是身体纯洁、内心淫荡的穿越怪杰,一个是久经风月、手段高明的行首花魁,一个言语调皮,一个自愿被诱,竟然都假戏真做起来。

赵佶在屏风后听得差点跳脚,心里不断打突:“这人究竟只是个嫖客,还是说真是个仙人来考验我?这…我该不该出去?”心里煎啊熬啊!头上绿啊绿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屏风外两人越来越入港,越来越放肆,来来回回的挑逗欢畅也不知道有了几回了,赵佶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杨应麒骂道:“贪杯恋色,惫懒风尘,你这算什么仙人!”

李师师大惊,心想这次可做过份了,闪在一边,杨应麒却不慌不忙,指着赵佶道:“出入妓寨,荒殆国政,你这又算什么皇帝!”

赵佶和李师师都大吃一惊,赵佶定下神来把杨应麒细看:眼前这人实在奇特,说他年轻吧,眼神里那种老辣的光芒赵佶也就在蔡京等人眼里才见到过;说他老辣吧,这张俊脸分明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赵佶本身就是个美男子,也喜欢美男子,皇帝以貌取人,身边自然而然便会聚集了一大批漂亮人。可他还是感到眼前这个少年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那是一种混杂着童真与沧桑的奇异感觉。

杨应麒随手整了整衣冠,笑道:“看什么!虽然下降凡世,便不认得老朋友了么?”其实他也在偷看赵佶:屏风后转出的这个人来,体态丰腴,精神闲裕,一副太平福人相貌。杨应麒脸上演戏,心中暗叹:“这便是大宋的皇帝么?看他的精神气态分明是个第一流的艺术家,但让这等人来做皇帝如何使得!若在太平时节也就算了,如今北方大乱,女真人一等灭了大辽只怕就要南下。他如何抵挡得住那群虎狼一般的完颜家族!他自己遭灾不要紧,却要连累得我花花大宋万千生民!”

两人各有心事,杨应麒想到的是天地间的一盘棋局,赵佶想到的却是遇仙成仙。他被杨应麒特别的气质所动,心想对方已经知道我是皇帝,若不是仙人哪里敢来和我争女人、给我戴绿帽?当下不疑有他,施礼道:“仙人尊姓大号?”

杨应麒坦然受他这一礼,倚踞胡床,指了指东方,竖起一根手指,却不说话。

世俗传说中的神仙中人最喜欢做这等莫名其妙却又“暗藏玄机”的举措,类似的故事赵佶这个仙迷皇帝听得多了,因此见到杨应麒的举动虽然不理解,却倍感神秘,也不敢请对方解释,只是问道:“仙人仙寿几何?”

杨应麒又伸出三个手指,这次赵佶问道:“莫非是三千岁?”

杨应麒笑道:“你下来得久了,连这也忘记了。我们上面不这样算。”

赵佶忙施礼请教,杨应麒信口开河:“上界以三千年为一太阳年,以六万太阳年为一天河年,以五万八千天河年为一宙,一宙有七亿六千四百万变化,由生而灭,谓之一劫。我已经历了三劫了。”

赵佶听得大感敬畏,又问自己的前世,杨应麒笑道:“等你脱了这副凡胎,自然记得!此刻何必着急。”

赵佶又请教如何脱胎成仙,杨应麒道:“仙道修行有帝王法,有百姓法,你要听哪一种?”

赵佶道:“我是大宋天子,自然要听帝王法。”

杨应麒道:“帝王之本不在自身,而在天下。天下安则功立,朝廷正则德厚,君以国为性命,国以民为本源。帝王之道无他,以民为本而已。做天子的人只要看看治下的百姓是苦是乐,就知道修为如何。你要学帝王修仙之法何必远求?本朝司马温公不是有一部大书在那里放着么?”

赵佶听得微微皱眉,心想怎么你说的都不像道教言语,竟然像个老儒!便又问百姓如何修仙,杨应麒道:“丢掉富贵,弃绝美色,不贪荣,不羡名,修善修福,历九世可以有成。”

赵佶一听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心想自己哪里等得到九世?何况还要弃绝美色富贵!便问有没有速成之法,杨应麒笑道:“要快的也有,你拿条绳子挂在屋梁上,搬个凳子爬上去把脖子一挂,我就度你上天。”

第七十五章 海上盟约新议(上)

杨应麒的话把赵佶吓了一跳,说道:“怎么仙人所言,和各位道家真人都不一样?”

杨应麒反问道:“你那些道家真人,吃的是云霞风露,还是你供给他们的锦衣美食?”

赵佶说是由他供着。杨应麒笑道:“这就是了。他们若真是有道,何必来你家门口蹭饭吃?口中吃的是人间锦衣美食,那便还是凡体,未见大道。”

赵佶见他一句话把自己供奉的道士都贬刷了,心中又是不悦。杨应麒叹道:“痴皇帝!见难不作,贪易而行,天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起身就要走。赵佶忙止住道:“仙人要去哪里?”

杨应麒道:“我因昔日情分,所以来见你一见,凡间非我久留之地。”

赵佶虽然还不十分相信他就是仙人,但也不肯轻易放他走:“仙家下凡一次不易,如何就要走?何况听李行首转述,本道君还欠仙家一席仙桃宴。”

杨应麒道:“我若现在要赴这仙桃宴,你拿得出仙桃来么?”

赵佶登时语塞,杨应麒道:“此次来见,已是你我缘分。我仙体难耐俗气,难道还要我像你身边那群凡人道士一般受你供养不成?”

赵佶忙称不敢,眼见却是苦留不住,便请他留下“微语真言”。杨应麒略一迟疑,说道:“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谨慎,谨慎。”说完便不再回头。

赵佶李师师送到门边,老鸨丫鬟跟了出来,转到街口,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烟雾,烟雾消散后杨应麒便不见了。老鸨丫鬟大惊,回来禀告,赵佶李师师听了相对叹息,焚香祈祷。李师师忽然惊道:“不好,刚才慌乱,忘了替周小昌多求几年财运了。”

赵佶笑道:“这个无妨,若此次遇仙真是灵验,这财运便由朕来赐给他。”他回宫以后细细参详,心想:“这神仙来去匆匆,不但不像王仔昔、张虚白那些道人,就是和道经上记载的仙人也不大一样。说他是个仙人吧,这一趟来又没有显现什么神迹;说他不是个仙人吧,凡人如何知道我在李行首那里?且来无影,去无踪,不是仙人如何做到?”心念盘旋,手上就把那句“福祸系于东北,帝运流于东南”给记了下来,心想:“要知他是真仙假仙,就看这两句微言是否应验。”

两年后方腊事发,举国震动,赵佶便以为微言应验了。又见燕云之事屡有变动,更坚定了他对这位蓬莱大神的迷信,甚至于派人出海求仙,以访蓬莱云云。而周小昌则趁机从中取利,所得好处难以计算。

李师师本怕皇帝因为这件事情嫌她被人无礼过,哪知道赵佶却反而从此对她更加宠幸,说她大有仙缘,因此能与仙人近体,受仙家之气陶熏,李师师这才转忧为喜。

再说回杨应麒。当初街口那阵烟雾自然是张密早就安排下的好戏。杨应麒一见那烟雾飘来马上闪入一辆“刚好”经过的马车中,车内林翼接着,过小御街,在一个地点下车,转了两个圈子回到都亭驿。进了内舍,林翼这才打听杨应麒究竟去见什么人。

杨应麒想了一下道:“事情已定,就跟你说吧,我这次去见的,是大宋道君皇帝。”

林翼惊呼起来:“皇…皇帝!他怎么会在一个婊子房里?”

杨应麒笑道:“你说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林翼一点就悟,骂道:“这个皇帝真是个昏君!居然出宫嫖婊子!怪不得我们东南沿海给他搞得一团糟!”林翼在杨应麒身边呆得久了,受他潜移默化,渐渐放肆起来,对皇帝全没半点敬畏。

杨应麒道:“岂止东南沿海而已!太行东西,黄河南北,哪里的百姓日子都不好过!听说四川最近也不太平,唉…”

林翼又问道:“七哥你这次去见道君皇帝,是要跟他谈联盟抗辽的事情吗?”

本来无人处他都叫七将军的,这段日子把“七哥”叫顺了口,竟然便不改过来了,杨应麒却也不以为意,摇头道:“不是。”

林翼又问:“那就是抓住他的痛脚,威胁他给我们汉部一些好处。”

杨应麒一听哭笑不得:“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

“还不是吗?”林翼道:“那么只有最后一个可能了,七哥你想让汉部倒过来依附大宋,不依附大金了。”

杨应麒一听脸色一凛!林翼最后这句话显然是用过心思的了!让汉部转而依附大宋,只怕这个想法未必没人想过!不过一个势力变易宗主乃是十分严重的事情,因为一旦变易,一来未必能得到新宗主的全面信任,二来势必会遭到旧宗主无可挽回的敌视,三来在道义上也会处于劣评。

因此,除非是汉部在大金这个政治体系中实在呆不下去了,否则变易宗主的事情是不能随便乱提的。汉部和大金的关系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出现明显的裂缝,折彦冲、杨应麒等人自然不会蠢到在这种情况下贸贸然请求向大宋内附。可是对那些宗宋情结很深的人呢?他们会怎么想?杨应麒想到了曹广弼,可他也没能把握住这个二哥的心思。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说道:“阿翼,你这个问题以后别再和我提起,也别再和第二个人提起,知道了么?”

林翼吐了吐舌头,他年纪毕竟还小,虽然聪明,有时候却大胆得近乎莽撞了。

杨应麒又道:“其实我这次去见道君皇帝,目的很简单,就是要相他一相。”

林翼奇道:“相他一相?七哥你还真的只是去‘见一见’皇帝啊?也不趁机捞他一笔!真是空入宝山而回!”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捞?我什么没有?需要打他的主意?”

林翼想了想说:“七哥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不过要是哄他弄出两条政略来,也是大大有利于我们津门的啊。”

杨应麒正色道:“军政大略当在朝廷上解决,在一个妓女房间里,能弄出什么大事来?就算在那里哄得道君皇帝给我拜将封王那也作不得真!阿翼你听好,这次我们来汴京涉及到不少阴谋类的事情,但这些邪门歪道只能作为辅助之用而不能作为军国正道。这些东西要知道如何运用,尤其要晓得如何防范,但不能沉迷、不能依赖。安邦定国得靠堂堂正正之师,树德立身要行堂堂正正之事。”

林翼听得仔细,听完后默记了一会,点头答应,跟着又问道:“可是我们这次动用了这么多的人力财力,就是见那皇帝一面,是不是有点亏?”

“亏?”杨应麒道:“不亏不亏!这一面对我、对汉部来说都非常重要。”

第七十五章 海上盟约新议(下)

杨朴在汴京的行程终于接近尾声。

道君皇帝因惦记着“福祸系于东北”,因此对联金攻辽一事更加上心了,杨朴临走前的一天,竟是由蔡京亲自设宴送行。

蔡京此时上了年纪,人已颇为昏聩,不过琐碎事情自有儿子下僚去理。这次名为私宴、实为公务的宴会便在蔡京府中举行。因为是最后一次,所以杨应麒也来凑热闹。席上热闹非凡,本来一切无事,谁知临了蔡京昏聩的老眼一抬望见了杨应麒,混浊的眼球竟然射出一道寒光,问杨朴“这位少年是何人物”?

杨应麒给他这一眼看得脑袋一缩,心中一寒,把腰杆子也伛偻了两三分。

杨朴道:“这是我的一个书童。”

蔡京似乎不信,但看看杨应麒年纪极小,想来不可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便不再说什么。杨应麒吓得冷汗夹背,心道:“这个老贼好厉害!要是他年轻三五岁,只怕我瞒不过他眼去。”

杨朴也看出些端倪来,便推说忘了东西,让杨应麒去取。杨应麒走出厅堂,脱了蔡京视线的笼罩,胆子又大了起来,心道:“我方才太窝囊了!便是让他瞧出我是汉部七将军又如何?大宋此刻正要结好汉部,还能把我杀了不成?”

但终于还是不敢回去,换了身儒士服装来游汴京,心道:“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游到黄昏,忽然有人叫道:“杨兄弟!”回头看时,却是邓肃。

两人寒暄毕,邓肃道:“那日你遣的人,我已见过了。我代买的那批书可还满意?”

杨应麒脸有愧色道:“这几日我竟然未留心,真是汗颜。”

邓肃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道:“我这几日把心系在一个败家子身上,刚刚又被一只老狐狸吓到,所以如此。”

“败家子?老狐狸?”

杨应麒叹道:“他家与我家骨肉相连,若他家破败得太厉害,我家终究难以独全,所以担忧。至于老狐狸,说的是他的管家。这人是个家内老贼!把主人的家底都快掏空了。”

邓肃道:“贤弟既知主人不贤,为何不劝?既知其家有内贼,为何不揭发?”

“劝?”杨应麒苦笑道:“他家人也劝他不了,何况我这个外人!至于那个老贼,若我有能力拉他下台,那个家也不至于败成这样了。再说,这个家的问题最终还是出在那败家子身上,要不是主人没出息,怎么会容一个贼管家胡作非为?唉!这世道也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一切尽力而为罢。”

邓肃听杨应麒这样说,也深知世事多有无奈处,唯有代为叹息而已。

两人相携入肆饮酒,酒罢,邓肃又放声高唱东坡词,杨应麒听完道:“邓大哥,你我性子也算相投,交浅言深,我也就是不怕冒昧,说几句不当的话。若说的不妥,你就当我是醉中言语。”

邓肃道:“夫子有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只要彼此肝胆相照,说话何必顾忌!”

杨应麒琢磨了一会,说道:“其实,我家在海上的生意做得很大,因为身在汴京,所以我有些话现在不能说,将来若邓大哥知晓了,希望你能见谅。这是第一件事情。”

邓肃点了点头道:“我也觉你对我与胡兄有所隐瞒,不过只要你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情,我们便当你是朋友。”

“堂堂正正不敢说,至少是无愧于心。”杨应麒道:“至于第二件事情…邓大哥,我看你个性太直,如今汴京奸臣当道,未必容得下忠直之人。”

邓肃笑道:“朝廷容不下忠直的人,难道我就要去屈就它也混浊起来不成?大丈夫身处仕途,难道真只是为了做官而做官?那也太无趣!”

杨应麒道:“小弟不是这个意思。小弟是想说,若邓大哥有不如意时,且来登州清阳港小住。小弟在海边无相得的良才秀士为友,甚是寂寞。若得与邓大哥一起观海读书,也是人生一乐。”

邓肃闻言也是一叹,说道:“你这等天资,将来成就非小,只是无心效力朝廷,可惜,可惜。”

杨应麒道:“国无道则浮于海,心为中华,则虽处夷狄也必中华之。如此而已。”

邓肃听了这两句话击节赞叹,把酒又歌,至晚放散。

第二日天色不霁,但杨朴搁着一个杨应麒在身边终究是怕夜长梦多,不令改期,径向登州方向而来。

离开汴京以后,杨应麒才问起盟约谈得怎么样了。杨朴道:“七将军你记得这事啊,我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杨应麒道:“我哪里会忘记,只不过你办事我放心。如今事情办完,我也该问问知道一下情况。”

这两句话是表示他对杨朴的信任之意,杨朴听了十分受用,说道:“这些天来公谈私议,不知费了多少口水,总归来说主要有五件事情。第一,宋廷建议,将来金宋联军起兵之后,金军不得过松亭、古北、榆关(即后世之山海关)之南,以免两军相见,生出难以预测的事情来。”

杨应麒点头道:“这个应该没什么问题。”

杨朴又道:“灭辽之后,金宋两国地界可以到时再议,然暂时且以松亭、古北、平州东榆关为界,这是第二件事情。”

杨应麒又点了点头,杨朴继续说:“第三,西京道辖地里面,以蔚州、应州、朔州何大宋边界最近,将来举兵,先取此三州,其余大同府、归化、奉圣等州,待捉到辽主以后再交割。”

杨应麒沉吟不语,杨朴说道:“这一条有问题么?”

杨应麒道:“有没有问题,要看大宋到时候怎么反应,你继续说吧。”

杨朴道:“第四,事定之后,当于榆关之东再增设一榷场,以便陆路商人往来。第五,国主本来索取财物,要大宋以澶渊之盟北输财货之数转输大金,但大宋朝臣以为两国以义理通好,不宜如此,希望将这一条除去。”

杨应麒问道:“就这样了?”

杨朴道:“大体如此。”

杨应麒道:“似乎冲突不大,看来这盟约可以成。”回首西望,心道:“若按照这盟约,金、宋联手,大辽绝无还手之力!可惜我对梦中那段‘历史’知道得不细,也不知道在梦中那个‘历史’里两国的关系后来怎么会搞得那么糟糕!难道是沟通不力的缘故?也许现在已经改变了吧。不管怎么样,我汉部身处其间,只要妥善处理,或许能让金、宋和平相处。赵佶作为一个皇帝虽然让人失望,但汴梁毕竟是中华道统政统艺统所在。能够太平的话,还是不经兵火的好。”

杨应麒扭过头来,不再西顾。那座千古大梁城,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

《边戎》第五卷《海上之盟》完,请关注第六卷《和战倾斜》

和战倾斜

第七十六章 海外桃源来异客(上)

重和元年的大宋并不太平,东南诸路除了花石纲等乱法的喧扰之外,又发生一场水灾。

大宋的民力虽然一天比一天疲敝,不过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作为整个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其商业活动的规模依然相当可观。东南来的香料、珊瑚,东北来的北珠、琉璃,都通过广州、泉州、明州、登州而流入福建、两浙,并迅速被庞大的华夏市场所消化。

至于东南那些背井离乡的流民们,他们除了接受政府的救济以外,又多了一条出路:到海外去!

出海对这个时代的农民来说还是一个相当冒险的选择,不过人到了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什么也得试试了。虽然大宋对于国民出入海境显得颇为宽容,但这种事情在可能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被朝廷知道的好,所以等在两浙路、淮东路、福建路的民船,行动都是静悄悄的,在几个月中一千多里的海岸上也不过溜走了几万人——而这个数目相对于受灾的百姓人口而言无异于九牛一毛。由于比例甚小,地方官员或者根本就不知情,或者看出些端倪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

这些铤而走险的百姓来到海外那个大岛以后,发现情况比预料中要好得多——这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任凭开垦的荒地,是按个手纹就能租走的农具种子,甚至还有耕牛!虽然有瘴疠为患,而且水土也和老家不大一样,但只要身体够强壮便死不了。

自称汉部的那些小官吏大多识字有限,但对于如何开荒、如何安置新附移民却是得心应手——这是他们在混同江流域几年里历练出来的本事!鸡笼港的粮仓储备着玉米、番薯、小麦,够他们借着吃上半年。而泉州的几艘千料大船也不停地运来占城稻的种子。

看着一井井的蔗田、稻田规整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熬了半年多痛苦岁月的欧阳适终于露出了笑容。这半年里他和新移民一起经历了瘴疠的侵袭,在习惯这里的水土之前曾大病一场,一些熬不过的人死掉了,而活下来的人则如欧阳适一般,心中充满一种大难不死的后福感。

秋风起时,黑水洋航线上又来了三艘大海船,船上满载着农具、粮食和医药——在津门粮价高企的情况下,杨应麒对于开发这个大岛的支持依然是不遗余力——就算他不在津门时,属下官僚也在贯彻着他早就规划好的方针。不过欧阳适知道,只要今年第二季的水稻可以顺利收上来,那大流求岛就不再需要津门方面粮食上的接济了,甚至可以反哺辽东半岛。

“三年?五年?哪里要那么久!”欧阳适对着北面发笑:“老幺啊,你的眼光是不错的,不过还是把这个宝岛看小了!最迟到明年,季风一起我就运米北上把津门的粮价给压下来!”

那三艘大船进了鸡笼港后,海平面又出现两艘旧船——那是运送移民的船只了。这两艘船的船主陈阿大是个潮州人,这次共送来了六百个衣衫不整穷汉。欧阳适扫了一眼,只见前面那几十个人都是被海风吹干的脸皮,一看就知道是海边讨生活的人。不悦道:“你这个该杀的潮州佬!我让你到去接那些自愿出海的人,你怎么把沿海的渔民给掳来了?”

陈阿大那两艘旧船是向欧阳适租的,不用租金,只要他能给鸡笼港运来五千个移民这两条船就归他了。此外每送来一个人,欧阳适还会补贴他宋钱一贯、粮食半桶。至于陈阿大如何运营欧阳适就不管了。

陈阿大一见欧阳适这样说连忙叫屈:“哪里有这事!是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欧阳将军你又没有说不要沿海的人!”

欧阳适道:“我也不是说不要沿海的人,只不过这些人怎么看都像是被你坑来的。”

“没有没有!绝没这事!”

“嗯,那就算了吧。”欧阳适一挥手,就让陈阿大他们领赏去。

岛上自有小吏带着这些新移民去领取工具粮食种子,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却有一个满脸胡渣的汉子呆呆坐在岸边望着海潮发呆。

“喂!那汉子!”欧阳适叫道:“到村里领粮食去!”

那人却不理会,仍然呆呆望着大海。欧阳适问陈阿大:“这人是个傻子?”

“这个…应该不是吧。”

欧阳适又问:“那他干嘛这样?”

“这个…我哪里知道。”

欧阳适见他说话神色有些异样,脸色便带上几分凶狠:“姓陈的,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些人究竟是怎么骗来的!”说着手按刀柄。

陈阿大大惊,这半年来他租到海船后,干的其实也是半海盗的勾当,在海峡附近已经闯出不小的名头,但在欧阳适面前却还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小角色,被他找个理由杀了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蚂蚁?忙道:“将军!这些人大都是流亡到淮南东道海边的灾民!要不信你逐个问去!不过有几十个确实是我在海岛上招来的…那个岛民。”

“招来?我怕是骗来的吧。算了。”欧阳适道:“这些人若种不了田就让他们上船做水军。但那个人呢?”

陈阿大指着那个发呆的汉子说:“欧阳将军你是说他?嗯,这家伙来历和别人有些不同。唉,我就跟你实说了吧。年中时我们趁着南风到了沙门岛…”

欧阳适奇道:“沙门岛?你们用这两条破船居然去得了沙门岛?好本事啊!”

陈阿大陪笑道:“顺风!刚好顺风。”

欧阳适问:“你们去沙门岛干什么?”

陈阿大道:“是这样的,两年前我弟弟犯了军法,被发配到沙门岛上…”

“哦,所以你就去把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