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翰道:“好吧。东海女真有一部曾虏掠了一批扶桑人,前些时候辗转献到我这里来,其中有一个甚有风情。事有凑巧,我这次刚好带在身边,自己还没享用呢,却便宜这小子了。”

萧铁奴笑道:“这却是巧上加巧,我也是有个维吾尔的商人献给我一件西夏的好货色,听说是个罪臣的女儿,流落风尘后调教了一身的本事,我带到会宁来还没尝鲜呢!就一起取来试试老幺吧。”

商议既定,便分派人手:有人去搭帐篷,有人去取美人。留在高台下的数千女真勇士见几个王爷将军忽然走远了不知去商议什么事情无不纳闷,还没结束的比斗也停了下来。

当下斜也宣布比斗暂停,诸部安营,喝酒烤肉。又把杨应麒放了下来,送进一个大帐篷里面。月过头顶之后篝火四起,胡歌满天,杨应麒坐在帐篷中,心里七上八下:“国相安插在我部的奸细其实早就被我看破,这次用来做这件事情理论上讲是天衣无缝。只是宗翰等人为人谨慎,只怕不肯轻易相信。不知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办?是调萨满巫师问神,还是去调汉部的医生来给我诊断?”

思虑未定,一个女人掀开帐篷进来,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来替他洗脚。杨应麒这个身体正是知好色的年龄,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这艳姬嫣然一笑,虽然不及花魁行首,灯光下仿佛也有李师师七八分的姿色。

这艳姬帮杨应麒脱了鞋子,一双巧手触到杨应麒的双脚,且洗擦且摩挲,一路轻抚上来。

第八十七章 问将军房事能否(下)

倭姬进去后不久,波斯、高丽、西夏、渤海四族美人也分别捧着葡萄、美酒、熟肉、麝香相继入帐。数千女真、汉部的兵将在篝火边角力取乐,但除了斜也、萧铁奴等头脑人物外,谁也不知道杨应麒所在的那个大帐内正一片春光。

斡鲁等远远望着帐篷内灯光微漾,心里窝火,对斜也道:“这小子还真他妈的有福气!这还没成亲呢!我们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他妈的!别说外族的女人没我们份,就是族内好一点的女人也都让契丹人抢走了!”

斜也点头道:“不错!那时不但是在家的处女,就是已经娶回家的,只要有些姿色也要怕契丹人来抢!哼!一想起那些事情就来气!等咱们这趟养肥了兵马,立刻冲进大辽的上京、中京、南京!当年他们抢我们一个,我们就抢回他一百个!”

萧铁奴连声叫好,大赞斜也斡鲁英雄了得,不像折彦冲曹广弼那样假正经。斜也斡鲁也夸他年轻有为,不让前辈。

这时女将们已经被他们用各种理由打发回去,几个男人几杯酒下肚后便越来越放肆起来,谈天地说男女,无所不及!萧铁奴道:“我去看看应麒怎么样了。”

斡鲁道:“我也去!”

他们才来到帐篷旁边,便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却是杨应麒。

五个艳姬一一出来,个个衣衫不整,望见各自的主人,都只是摇头。

萧铁奴的西夏小妾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他一听眉头大皱道:“我进去瞧瞧。”进得帐来,杨应麒挠头抓腮,满脸的懊悔。

“老七…”萧铁奴走近前来,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杨应麒转过身去,声音里怒火冲天:“滚!滚!”

萧铁奴碰了个大钉子,恹恹出了帐篷。他出去后杨应麒回过脸来,低声叹息:“早知道有这么好的事情…唉…我…到底该不该吃药?唉,都怪悟明和尚这贼秃出的馊主意!”

他这自语声极小,萧铁奴自然没有听见,出帐后叹道:“这次我们好像过份了些。唉,可怜的老幺。”

斡鲁等也从各自的姬妾口中问明白了,纷纷摇头惋惜。斜也道:“这件事情,看来还是先这样算了吧…唉,可惜可惜。不知能治好不。”

宗磐道:“似乎不是受了什么伤,也没听说他大病过。若是天阉,只怕就难了。”

众人听见“天阉”二字,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斡鲁忽然道:“哎哟,我怎么忘了那件大事!”也不管人家问他是什么大事拔腿就跑。

宗磐也一拍大腿道:“糟糕!”一溜风走了。

斜也骂道:“一个两个不知道是不是有病!”对萧铁奴道:“我看看他们闹什么!”便也离开了。

宗翰也向萧铁奴告辞:“好好安慰应麒,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干的事情多了。别在这件事情上想太多。”

顷刻之间,会宁郊外篝火边的数千抢婚人马散得一干二净。萧铁奴叹了一声随即又骂道:“你们有个鸟事!还不是一看招不成女婿就一个两个跑得比飞还快。”

转身入帐,拍拍杨应麒的肩膀道:“老幺放心,六哥我无论如何会想办法帮你把病治好的。”

杨应麒回过头来问道:“他们都走了?”

“嗯。”萧铁奴道:“别理他们,有六哥在呢。就算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帮你…”忽见杨应麒脸上一点平静,心头一动,惊叫道:“老幺你是在骗…”

杨应麒窜起来捂住他嘴巴低声道:“你作死啊!我好不容易才过了这一关,你要还顾念兄弟情谊就别出声!”

萧铁奴拿开他的手,竖起拇指赞道:“好老幺!这种办法你也能想出来!真服了你了。”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暂时别让其他人知道,就是几个哥哥们也先别说。”

萧铁奴点了点头算是答应,随即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老幺你是怎么‘不行’的?这种事情可不容易假扮啊!”

杨应麒翻白眼道:“你管我!”随即换上一幅哭丧脸。

萧铁奴奇道:“又怎么了?”

杨应麒哀叹道:“这次是顺利过关了,可我的英名啊…就这么毁了!毁了!毁了啊毁了!”

萧铁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怕!只要你雄风在,恢复名声容易得很。等你觉得时机合适时,哥哥便安排一场好戏,让你当众宣淫,告诉全天下的人:我们汉部小麒麟传宗接代的能力‘回来’了!”

“当众宣淫…这个…算了,我自己的名声自己会想办法。”

虽然萧铁奴有与斡鲁等人口头约定:不得将此事外泻,但宗磐回去难免要和父亲吴乞买提起,宗翰回去难免要和国相撒改提起,众人抢婚不成又难免要向阿骨打禀告“实情”,跟阿狼、阿豹、大貂、阿鹰等作个交代。于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从完颜宗室那里传到亲贵重臣,再传到亲贵重臣的家人、好友,再传到这些家人、好友的家人、好友,没几天时间,整个会宁便都盛传杨应麒“不行”。

一开始众人还不大敢相信这“流言”,但过了好久没见阿骨打再下令给杨应麒配婚,那等于是把这传闻给坐实了!男人们都在笑话,女人们都在叹息。就连汉部的部民遇见杨应麒也是满脸的怜悯。

完颜虎听说以后又是心疼,又是后悔,这才理解这个弟弟为什么不肯成亲了,想要安慰他,却不知从而说起。

阿骨打对此事也颇为后悔,私下对国相撒改道:“这娃儿!真是可惜。他要是先跟我禀明了,就不用搞到现在这么难堪了。”

撒改一边咳嗽一边叹道:“这种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肯出口?老天生下一个人来,总没有完美无缺的。他聪明绝顶,富贵双全,小小年纪便声名鹊起,功成业立——可以说是占尽了天下的好处,但偏偏普通人有的他没有——这大概也是天意了。”

这个消息不久便传到了津门,汉部民众也个个叹息,由于萧铁奴三缄其口,连折彦冲、杨开远等几个兄弟都对这件事情信以为真。阿鲁蛮听到消息后还特意从曷苏馆赶了过来看他的这个小弟,却被完颜虎拦住:“他这些天一直把自己困在房内,你现在特意去看他不是给他难堪吗?”

只有远在辽口的曹广弼在听到传闻后暗暗点头,心道:“没想老幺居然敢做到这么绝!很好,很好。这样他回辽南的理由也不用再另外找了。”

第八十八章 小麒麟南归前夕(上)

大宋宣和元年,金天辅三年,津门迎来了开港后的第四个交易高峰。

春天关于七将军某方面能力不行的流言虽然在津门引起很大的轰动,但这件谈资显然为当局以及民间杨应麒的拥趸所忌,因此闹了一阵子之后便走入低潮。随着季风的到来,整个津门的注意力也跟着转向——能量庞大的商潮把每个人都卷进去了,谁还有空去理会那些和自己关系不大的闲言闲语呢?对升斗小民们来说,还是卖力赚钱来得实在。

在北面,大金的江山眼见是越来越稳了,东京以北的非女真部族之前深受猛安谋克制的骚扰,但随着阿骨打一系列休养生息政令的颁布,这种骚扰明显有所减轻,加上辽南商业的刺激,令东京道治下的民间经济获得了喘息与发展的机会。汉部商人们打着驸马爷的旗号深入到大金各地,既给北国的普通百姓带来了茶和盐,也给大金的豪强带来了大宋与津门生产的奢侈品。与之相应,鞍山的煤铁、长白山的山货、北地民族的马匹则被运往辽口和津门。这种经济流动对大金各族都是有好处的,因此会宁的统治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宋钱、仿宋钱的使用与汉话的通行越来越普遍,类似汉部的生活方式也越来越深入人心,不过这种潜移默化的良性影响在短期内也还未曾引起女真豪强的反感。

在南面,泉州、明州到津门的航路日渐成熟。大宋朝廷对金国的“推恩政策”让江东、福建的生意人更加安心,许多原本偷偷摸摸的走私船也拿到了船引。南来北往的船队越来越大,这些船队除了买卖茶马、陶瓷等货物外,也捎带着难以穷数的移民。但随着花石纲等暴政的影响越来越深,东南民力日渐穷困,林翎等人也不知这种因为津门兴起而带来的表面繁荣能维持多久,一些商家看到汉部官方对民产的保护较大宋胜出十倍,竟然开始转移部分家产,在津门和流求营建起第二个窝。

在西面,王师中劾倒宗泽、重新掌控登州以后整个清阳港的繁荣又比原先更为变本加厉。这个小港口吞吐货物的覆盖范围不但囊括了京东东路的大部分地区,更影响到了京西西路、河北东路和淮南东路。车船的进一步使用、帆布的发明以及渤海列岛灯塔的建立更让清阳港与津门之间实现了几乎是全年无间断的沟通,津门开始由一个季节性繁荣的港口变成一个全年繁荣的港口。

不过有识之士都看出:津门的经济繁荣其实仰赖的是大宋经济的余晖,如果在这余晖消逝之前汉部辖境还未能建立一个相对完整的经济体系,那汉部的财政状况将会很麻烦。

交易旺季过去以后,津门恢复了平静。清阳港的开通虽然让津门的贸易四季不断,但相对于季风来时喧嚣的情景,秋冬两季辽东半岛那种恰到好处的繁华更让人感到舒适:因为在这个季节里大量的商人们走了,而田里的粮食却熟了!在粮食世界性短缺的时代,秋收比发财更加振奋人心——因为这是生存的基本保障。

不过这一年有比秋收更让汉部老部民更高兴的是:他们的七将军要回来了!

“国主!我呆不下去了!”在会宁的皇宫里,杨应麒哭丧着脸,对阿骨打道:“整个会宁…整个会宁都在笑话我!”

阿骨打皱眉道:“谁敢!”

杨应麒道:“在你面前他们都不敢,可是你不在的时候,就个个都在笑话我!就算他们口里没笑,心里也在笑!”

阿骨打叹道:“你想太多了。”

“我哪里有想太多?他们看我的眼光都是很不对劲的!”

阿骨打摇了摇头道:“我总不能因为这个把他们抓起来吧?”

“那…那…”

“算了。”阿骨打道:“你在会宁也呆得够久了。本来这次要你来是想让你做朝廷的大官,现在看来,你在这边是很难呆下去了,那就回津门去吧。”

“回津门…那里也许没会宁这么多流言,可是我能不能求您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杨应麒咬牙切齿道:“你给我个生杀大权,谁敢当面笑我我就杀了谁!只要杀了头一两个,下面的人就不敢说了——这就叫杀鸡儆猴!”

阿骨打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杀人就太严重了。这样吧,以后要是有宗室敢笑话你你就掌他的嘴巴!至于平民,就任你处置。”

杨应麒大喜,阿骨打又道:“你到津门后让彦冲回来,我有大事和他商量。”

杨应麒问道:“国主终于决定要攻打大辽了么?”

阿骨打笑了笑道:“彦冲跟你说的?”

杨应麒道:“远交近攻是攻伐上策,何况契丹是我们的大仇!这两年我们也休息够了,攻打大辽是‘本应如此’的事情!不太蠢钝的人都猜得到,哪里要大哥来对我说。”

“哦?”阿骨打道:“若按照你这么说,契丹族内也应该有人看到这点了?”

杨应麒笑道:“看到这点的人一定有,但耶律延禧那家伙会不会听谏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听说如今大辽叛变四起,但他还是到处田猎游玩,根本不把丢失了半壁江山当回事。”

阿骨打微微一笑道:“你消息也挺灵通的嘛。”

杨应麒道:“我是在国相那里听说的。”

“国相那里?”阿骨打奇道:“国相又来会宁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杨应麒道:“不是国相来会宁,是我前几天去他那里躲流言去了。谁知道我一进门就看到斡鲁叔叔——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一见面就提那件事情,这不是往我伤口里撒盐吗?哼!”他一抬头见阿骨打对这个话题似乎厌倦了,便不再多说,告辞准备出门,临走前回身道:“国主,有件事情不知您知道不。”

“什么事情?”

杨应麒道:“这次我去国相那里,见他老人家气色不是很好,只怕…您如果有空最好去看看他。”

阿骨打脸色一变问道:“国相又病了?粘罕怎不来跟我说!”

“不是病,是疲。”杨应麒道:“国相也上年龄了,偏偏这两年似乎用神太过,因此身体白发多得很快。咱们大金位处苦寒之地,冬天难熬。虽然我已经调良医前去问诊,但…总之国主您若得空得去看看。”

阿骨打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去。”一手支住下巴,满脸的忧色。

第八十八章 小麒麟南归前夕(下)

“听说山长要回来了…”这个传闻在朱虚山传了一个多月,杨应麒还是没出现。据说杨山长本来已经写了信给代理山长,表示自己会在十月初回到津门,但他的车驾到了东京附近,忽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然后七将军便失踪了,至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阿翼,你说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知道。”林翼应付地摇了摇头:“你们一直在朱虚山都没收到消息,我怎么会知道呢?”

几个月前林翎忽然来信要他坐镇津门林家分馆,林翼一开始还以为林翎是要历练自己,等和几个老家人接触过才知道林翎是病了!他想去探病,却没人知道林翎躲到哪里去养病,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送信来报平安。

这几个月里,失踪了的林翎几乎是对整个家族的事情不闻不问。虽然林翎离开之前曾经有过详密的部属,而且泉州方面还有老父林珩遥为呼应,但林翼接手以后还是觉得举步维艰。他不但要应付陈、黄等商家的明枪暗箭,还要顶住来自家族内部的种种压力。林翼至此才真正体会到林翎这些年过得有多难!

短短几个月里,林翼便如同长大了好几岁!当林翎回来从他手中重新接过家族的重担时,林家在辽南的生意已经萎缩了三成,但林翎还是对这个弟弟说:“你做得很好。”这并不是安慰,在家族核心人物突然失踪的情况下,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勉强维持住局面已经很不错了。

“阿大,这段时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的病好了么?怎么你看来还是有些憔悴的样子?”

林翎当时没有回答弟弟的这个问题,搪塞了两句就打发他回朱虚山去了。不久,在东京附近失踪了一个多月的杨应麒也在辽口出现了。

“这半年里学舍来了好多新的老师啊。”学生们议论着:“你说谁山长回来以后,咱们学舍的人事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当然会有变动!别的不说,李先生一定会受到重用的!”

管宁学舍是一个师生关系比较奇怪的学园。

这里的老师大部分是在杨应麒的带领下完成从士人到教师角色的转变的。他们绝大多数是大辽留下的遗产,在见到杨应麒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仅仅是有较好的文字功底,就文化水平而论普遍比大宋的秀才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按照杨应麒所设置的科目边学边教。平心而论,这些人教、学都很用心,然而文化水平毕竟偏低,这便造就了管宁学舍质过于文的学风。出于改善教学质量的考虑,杨应麒经常要求张浩、王政、杨朴等有官位在身的渤海学人抽时间来管宁学舍讲学,这些人都是大辽文苑第一流的人物,但毕竟身在宦海,也抽不出多少时间留在管宁学舍。

而管宁学舍的部分学生——特别是像林翼这样从大宋或高丽渡海而来的学生,或者张玄素等渤海士人的名门子弟天分却甚高,因此便常常出现学生入学不到半年便凌驾老师之上的情况。

林翼在管宁学舍呆了半年以后,便把全校除了杨应麒以外的老师都不放在眼里了。杨应麒离开津门以后,他更是无心听课,只是每日上书楼去读书。和他情况类似的年轻人,在管宁学舍有好几个。教师们也不好意思拘束他们——因为这几个年轻人提的问题他们经常回答不出来。

管宁学舍的学科设置比起大宋大辽高丽来也有些独特,除了文学史地之外,对天文、算学、工虞、律法都有专科,且重视程度不在文学史地之下。医学另有教授场所,不在管宁学舍范围之内。

不过,学舍中对天文、算学、工虞、历法“术业有专攻”的专家包括杨应麒在内,到现在一个也没有。但这些都是很实际的学问,在杨应麒的主导下,管宁学舍的师生们针对这些年津门的航运、商务、工业、诉讼、辽东地理进行记载,几年下来便积累了一个数量颇大的资料库。对那些及门的高材生,杨应麒都鼓励他们去钻研这些学问,以备将来。

年初杨应麒离开津门后不久,管宁学舍来了一个引起林翼注意的人。这人据说是大宋的一个读书人,姓李名阶,要来津门谋生计。在经过管宁学舍学吏的考试后成为管宁学舍众教师的一员。

杨应麒在时是管宁学舍的挂名山长,他不在时,则另有一名由教师们推选出来的代理山长。那个代理山长没什么魄力,对刚来的这个叫“李阶”的宋人还不大信任,也不知他有什么长处,便让他先去学舍的书楼看书,要等杨应麒回来再安排。这个李阶倒也没什么意见,从此便几乎以书楼为家。

这人进了书楼,却不看经史文学等据说他已经读烂了的传统书籍,而是对那些还没有整理的资料大感兴趣,他也不等代理山长要求,便自觉地花了一个月时间将那一堆堆杂乱的资料分门别类,各做记录。林翼和他的几个高才同学因为常常出入,偶尔也来帮忙。李阶说话极少,但每句话说出必然中的。林翼等人不知不觉间被他吸引,便在他的指导下整理这个书库。

林翎生病以后林翼回津门料理家族事业时,聚集在李阶身边的学生已有数十人之多。他们师生花了将近半年时间,不但把库中资料理出了一套脉络来,李阶更给各个科目提要勾玄,指明入门道路。

李阶只来了几个月,在学舍的地位已经大大不同。不但林翼等不逊学生见到他都恭恭敬敬称先生,管宁学舍其他教师也都开始关注起这个大宋来的读书人,他们由关注而交谈,由交谈而相知,不久朱虚山上下人人膺服,因李阶自谓无号,学舍的师生便敬称他为朱虚先生——那是推服他学问全校第一了。众老师有意选他为管宁学舍的山长,但李阶却推辞了,仍然日复一日地呆在书楼做他的学问。

第八十九章 旧邦士子维新学(上)

这日林翼回校,先来拜见李阶。李阶慰问了一下林翼“兄长病情安否”,林翼也请教老师这几个月来管宁学舍各方面有什么进展,在看到李阶所撰的各个科目的新提要后,说道:“这提要比七将军写的详尽多了。先生,七将军他最喜欢有学问的人,见到先生一定高兴得紧!”

李阶道:“咱们现在整理的这些书籍资料,当初都是七将军下命搜集的吧?”

林翼点头道:“是啊。不过我们都是边做边学,连七将军也是如此。先生,你在大宋时学的就是这个吧?要不怎么能把学问做得这么好?”

李阶道:“不是。我也是边做边学。”

林翼奇道:“那为什么我们都觉得先生你对这些学问十分精通呢?许多我们看不出来的问题,你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阶微微一笑道:“我有一良师,经学文章得于明道先生,史学识见私淑涑水先生,《皇极》精要入康节先生堂室。我忝列其门墙之内,所学虽浅,却也打下了不错的底子。现在我们在处理的这些学问虽新,但根基尚浅,尚处于整理阶段,我转过来并不困难。不过将来再要深入就难了,还得依赖你们这一代、甚至下一代了。”

林翼听得半懂不懂,问道:“明道先生便是洛阳程颢先生吗?涑水、康节又是谁?”

李阶叹道:“你列我门墙,也算得诸位先生沾润,称呼祖师们却不当如此无礼。将来若到中原被士林同道听见,莫的笑话你粗鄙。涑水先生便是司马温公讳光,康节先生姓邵讳雍。”

林翼心中把李阶的话转一转,这才知道李阶说的正是司马光、程颢、邵雍,那都是名震天下的大学者,一时间不由得心头耸动。

李阶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天资是很聪明的,可惜接触正学却晚了些,这些学术渊源,我以后慢慢跟你说吧。”顿了顿道:“这半年来我将七将军留在朱虚山的手迹都读遍了,他所学甚新,大逾我往昔所知。只是根底似乎不深。可用于时务,却略不足以论学。可笑北国无人,竟称之为‘第一才子’云云。”

林翼对杨应麒佩服还在李阶之上,听李阶言下有看不起杨应麒的意思,不服道:“先生是说七将军也不及你么?”

李阶道:“话不能这么讲。应该说他是极精明能干的人,若论世务我望尘莫及,至于学问则不够精纯…”说到这里对林翼道:“你这一脑子鬼主意都是学他的吧?嘿嘿,那也不错,将来也是个用世的人才。”

林翼见自己的长短被李阶一语道破,心想:“他们二位的学问我都没摸到边呢,没法评断的高下,却等七哥来了看他对李先生如何评价!”

女真建国初期,杨应麒号称“大金第一才子”,等吞并了东京道,张玄素、杨朴、张浩、王政等渤海士子相继加入,其经史功底都不在杨应麒之下,但论到知识的广博则远不如他,因此这个称号得以延续。

管宁学舍开学以来,聚集了辽河流域的斯文隽秀,众人在杨应麒的领导下孜孜不倦,讲学读书,学问日进,彼此唱和谈论,都觉朱虚山学风甚盛,辽南士子的学问就是大宋名儒也不能过。

及李阶北来,初时锋芒不露,但来了不到半年便将杨应麒所引新学全部贯通。不但津门的教师见到他多行半师之礼,就连渤海一等一的士子遇到他也无不相形见绌。杨朴、张浩等人本来倨傲,但和李阶有过深谈后便纷纷避席。

杨应麒在辽口曹广弼处从十一月初呆到十二月中,期间披阅了杨朴从津门转来的《汉部新礼议》《汉部新律议》两篇小文,作者李阶却是一个颇陌生的名字,掩卷大惊,对曹广弼道:“咱们汉部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高人!”

曹广弼道:“我打听过,这个李阶来津门虽有一段时间了,但直到近来才显露头角。只是你向来消息灵通,怎么反来问我?”

杨应麒道:“二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半年多来被大嫂压着不让理事,日常关注也只在几处最要紧处,但毕竟没法像以前那样面面俱到,许多事情都生疏了。”

曹广弼点头道:“那你如今身子大好没?”

杨应麒道:“没什么事了,闲了这半年多,脑子倒是比以前灵光了不少!”

曹广弼道:“那就好。这段日子宋辽使者往来驰聘,我观国主意愿,伐辽之事就在眼前。这次和上次不一样。这场仗一开打,在大宋、大金联手夹击之下,大辽便有灭国之祸!此战必然旷持日久,不是一年两年就会结束的。到时我们几个去了前方,辽南千头万绪的事务便都压在你头上,咱们汉部若没有你居中策应,只怕局势难以控制!”

杨应麒叹道:“其实我早就感到局势难以控制了。汉村还在会宁我们的事业还小,所以我才有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但我们的事业越大,再想全面掌控便越难。顾得了东边,顾不了西边…”

曹广弼接着笑道:“顾得了汉部事,顾不了房中事!”

杨应麒脸尴尬一笑道道:“二哥你别笑话我了。现在辽金持衡的局面即将打破,接下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大变!你放心,我会抛开杂念,全心理会军政要务的。”

“这才好。”曹广弼道:“大宋使团的事情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跟他们接触?”

杨应麒不悦道:“最近好几次事情,比如让王政回宋、两国国书往来等完颜希尹都不让我与会。和大宋朝廷通问的文书,完颜希尹连副本也不肯给我看!我们牵好了线,他们却想就这样把我们晾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他哼了一声又道:“我当初也没想到国主这么精明啊,只是他不让我们再插手,我们也拿他没办法。话说回来,我们要的好处差不多都已经到手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看宋使怎么周旋了。”

曹广弼道:“国主的态度,我始终不是很放心。”

第八十九章 旧邦士子维新学(下)

北国的文明程度进化未深,至今仍然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从天山至于大海,部族之多不下百计。自阿骨打这个强者挟胜辽之威,将无数原本各有自家名称的部族整合到“女真”这面大旗下,一时间纵横千里,所向无敌。

这个年代正是世界性的低温期,虽然汉部先进的耕作方式和新作物的投入让东北大地的粮食产量大大提高,使北国民族有可能不通过南下掠夺也能生存。但女真人的野心业已形成,而大辽的政治又极为腐烂,就像一窝才吃得半饱的豺狼面前匍匐着一只又肥又病的羚羊,如何不流口水?

不过曹广弼的担忧,却不是为这只羚羊,而是为躺在这羚羊后面的那头更肥、更病的大象!

“如今联宋攻辽之议将成,大战在即,汉部的粮草供应没问题吧?我听克忠来信说今年复州的移民特别多,民间的粮食十分吃紧,去年新增收的粮食全被新移民耗光了。”

杨应麒道:“民间粮草吃紧,一方面确实是由于移民大增,另一方面也是我对辽南备荒、备战之粮控制甚严所致。至于移民大增,就长远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咱们汉部畜力充足,农具精良,而新流入的破产农民又大多是种田的好手,分到土地后个个振奋。如今我们汉部治下的农民,上农上田一人可以产五六人之食,中农中田一人可产三四人之用。贫瘠的滩涂以及江源附近的林地、草地我都让卢克忠他们荒着,以护水土。现在复州的农地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如果接下来几年里还有这么多的移民,那不用两三年辰州、开州的荒地也会被垦完。而且咱们倡导的是精耕细作,单位亩产甚高,到时候或许能‘辽域熟、大金足’也未可知。”

曹广弼道:“近来从大宋来的移民越来越多,连带着辽口也汉风大盛,我甚是喜欢。只是这样下去,如果三州荒地开发殆尽而移民仍然滚滚而来,那可如何是好?”

杨应麒道:“把三州荒地开发完应该还需要过几年吧。再说我们还有个大流求岛呢,那里能容纳的农业人口比辽南大得多。若大流求岛开发起来了,那我们汉部的粮草就再也不愁了。”

曹广弼道:“要是大流求也开发完了呢?”

杨应麒笑道:“那怕要十年、十几年后了吧。那时候天下大势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十年二十年后?那个岛有这么大?”

杨应麒道:“一来那个岛确实不小,尤其可以开垦成良田的土地甚多。二来我估计流求在四哥的主持下发展不会那么快。四哥料理内政的本事有限得很,他能把航路保持住并在大流求站住脚跟已经很不错了!等在辽东的事情渐渐稳了,我还得物色一个利害的内政好手过去帮忙!”

曹广弼听到这里摇头道:“这件事情,你可就错了!”

“我错了?”

“嗯,今年六七月间的元部民会议你没来,但主持书记的胡茂是你的老部下,这些事情他去会宁时没跟你说么?”

杨应麒道:“没有。大嫂压着呢。我问胡茂有没有出现什么麻烦事,他说没有,我就不再问了。”

曹广弼笑道:“是了,大嫂让我们‘报忧不报喜’,如果部内一切顺利便暂时不要去烦扰你了。”

杨应麒见曹广弼这两句话来得突兀,问道:“元部民会议上捅出什么大事了么?”

曹广弼道:“在流求的元部民,带来了很重要的消息。回津门后最好看看记录大事的档案。”

元,就是第一,曹广弼说的“元部民”,就是汉部的第一代部民。汉部在会宁立村设籍,这第一代部民的名字,都登记在汉部的第一本籍贯簿上,开头几个人,即是:狄喻、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欧阳适、阿鲁蛮、萧铁奴和杨应麒。

之后汉部通过联姻、战争渐渐扩大,新加入的部民越来越多,慢慢就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籍贯簿。根据加入汉部的早晚,汉部内部有了第二代、第三代部民、第四代部民的说法,不过出于团结全部的考虑,折彦冲等人都力图淡化代与代之间的鸿沟——这是一件至今尚未完成的工作。

第一代部民共有三百六十一人,如今还活着的只有二百九十二人,但登记在“元籍”的元部民,却已经扩大到约三千人。为什么元部民会越来越多呢?

原来,由于元部民是汉部的元老部民,所以虽无明文规定,但这些人在部中的地位实际上都比较高,其他部民在心理上也承认他们的“老资格”,这便让元部民形成了一种超然的地位和尊贵的自我认知。新部民在立功(特别是战功)之后,往往便有将自己的姓名登记入元籍的诉求,汉部的首脑们因势就利,在征得老部民们同意之后满足了这部分人的需求,同时为了防止元部民的堕落与犯罪,慢慢形成了“入籍”和“除籍”的规矩。“入籍”和“除籍”的通路形成以后,元部民便实现了人员的流动性和选拔性,从一种籍贯上的资历,变成一种制度化的地位。由于元部民终身而不世袭,老部民犯错会被除名,而新部民又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元部民,因此这个规矩也有助于消除原部民的骄矜和新部民对老部民的抵触。

一方面,汉部内部优秀而忠诚的人都被慢慢吸纳进来;另一方面,这些人又分布在各个要害部门,成为汉部的骨干。目前元部民并不具有律法上的特权,但他们既是整个汉部的骨架,也是整个汉部的实权阶层。在这个乱世里,汉部要不断强大需要不停地吸收新血,所以常常出现后来居上的情况——比如杨朴、卢克忠等人便因为能力而被迅速提拔。但他们在汉部地位的真正确立,却仍是在他们也成为元部民之后。

在会宁汉村时,元部民每逢开春都会聚集在一起,如在死谷中度过的第一个春节一般,朝敬天地祖宗。随着汉部的事业越做越大,这个纪念性质的聚会便渐渐成为一个带有政治功能的会议。流求开发以后,部分元部民作为骨干跟随欧阳适南下,为了配合季风北来的时间,以便在流求的元部民北上,元部民会议才从春节改为每年的六七月间。

在外地的元部民大多身居要职,元部民会议时谁该来谁不该来都有定制。如身在汴梁的周小昌例不出席,辽口鞍坡的军官两年一至,流求官吏三年一至轮流出席等等。而这些元部民聚到一起以后,除了互道各自别来之情,也向大会汇报他们在所在地的见闻,其中重要的事宜都会记录在案以备稽考。

今年的元部民会议杨应麒没有参加,他参加的最近一次元部民会议是在重和元年六月——也就是去年年中,那时候,陈正汇还在漂往流求的海船上。

第九十章 故人西来大梁城(上)

陈正汇是在重和元年七月到达流求的。欧阳适试用了他三个月后,觉得他很能干,开始让他助理流求政务,并在暂时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把庶政交给了他。那时候,意气风发的陈正汇虽然在老部民口中听说过他们有个什么“第一代部民的聚会”,但对这个“聚会”的底细却还不是很清楚。

在欧阳适离开流求的那段时间里,虽然这个书生已经开始延引大宋的士人,但办的却都是对流求、对汉部都有正面影响的好事。他还算沉着,不至于初来乍到就去触动流求已有的人事任命,所以在流求的元部民们都十分配合,而陈正汇也因此感到做事十分流畅。果然不久后欧阳适回到流求,看见岛内欣欣向荣的景象倍感高兴,和陈正汇之间的互相信任日渐增强。

在这种情况下,陈正汇开始着手,要将一些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到一些要害部门,可就在这时,他触到了汉部的花岗岩。

他去问欧阳适,欧阳适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些人,还得再看看。”从此之后,陈正汇留了心,慢慢地,他发现部内有一群人特别团结,相互间的往来沟通也多,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元部民!

元部民的存在,在汉部内部其实并非一个秘密。不过,由于类似的政治情况在中原已经消失了一千多年,如今大宋的政治生活中并没有类似的情况,所以陈正汇在来到流求的前半年里才没有特别留心!透过对元部民组织的重新审视,陈正汇再一次改变了他对汉部的看法。

“原来,我还是把汉部看轻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汗流浃背。原来汉部的谍报系统虽然对内不对外,但对内部却另有一套监督的路子。假如当初自己贸然投书朝廷,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这件事情,得慢慢来…”

他知道,自己若想在流求大展手脚,第一件事情,就是成为元部民,否则的话他便始终是一个副手或者临时代理人的角色!职业经理人再出色,不成为股东是无法真正掌控公司的。

他才萌生这样的念头,正准备北上参加元部民会议的欧阳适来找他了。

※※※

“老四今年在元部民会议上,推荐了不少新人进元籍,领头的一个叫陈正汇。”曹广弼问杨应麒:“这个名字,你听过没?”

杨应麒沉吟道:“四哥好像说过这个名字,但…”但当初欧阳适当时提到这个人的说话方式只是略略点到,一语带过,并没有将之作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讲。

曹广弼又道:“最近一年里老四在南边招了不少读书人,而这陈正汇,好像是来得最早的一个。老四试用了他几个月,后来看他还老实,便在上来看你的时候把流求的庶政交付给他打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几个月就做上四哥的副手了,这样说来,这个陈正汇想必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了。”

曹广弼点头道:“确实很了不起。据流求的元部民描述,如今那里的秩序极有条理!虽然看得出治理的法子是从辽南搬过去的,但到了那里之后显然又有改善!现在流求说到政务通畅,可未必不如辽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