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正汇问:“四将军是顾念兄弟之情么?”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一来我不愿干这等不义之事,二来若是现在就跟老大、老七他们翻脸,那我们在北面的财路和屏障就断了!我欧阳适可不想光光在这大海边上做个土大王!”他自然也知道,要想雄霸大海,必须有汉部的整体力量在后面支撑。

陈正汇没想到欧阳适今晚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掏心的话来,心中大慰,点头道:“四将军说得极是!大丈夫当俯瞰天下,在这样一个小岛上关起门来闹腾,莫的让人笑话!若四将军心无大志便罢,若有心吞吐山河,何不直接进入中枢、掌控汉部?”

“掌控汉部!”欧阳适震了一下,似乎陈正汇捅开了一层他以往似曾有过又未曾有过的思路!随即摇头道:“应麒虽然整天跑来跑去,其实他精着呢!中枢那批官员,都在他掌心里揣着呢!”

陈正汇道:“现在,自然是这样。但四将军有心的话,这种情况未必不能改变——甚至可以说必然改变!四将军你想想,既然七将军能以中枢的号令调整我们的权力,我们为何不能挟流求的本钱北上问鼎?”

“哦?”欧阳适目光闪烁:“怎么说?”

陈正汇道:“七将军此次南下,第一件要务,就是要了解流求各方各面的事情,包括地理、货殖——尤其是人事!他唯有对流求的事情了如指掌,才能继续下面的步骤!”

欧阳适点头道:“说下去!”

陈正汇道:“了解清楚以后,第二件就是要拉近津门和流求之间的关系。如何拉近呢?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现人事上的流动!也就是说让津门出身的人可以到南边来为官;同时让流求出身的人得以顺利进入津门。实际上在流求开创事业的元老许多都自北方而来,只是四将军打开东南士林的门路以后,北人南下的情况才日渐减少。就我这些时候的观察,北国人才武盛而文浅,正需要我们帮忙引荐东南的读书人上去理政!这既可以帮忙解决北地文人不足的问题,也可以让南人对津门归心。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善加推动?延引大批南人北上?一来这些人有四将军作背书,七将军不敢亏待;二来七将军要收南人向北之心,也必然优待!三来,不是正汇夸口,东南的读书人,远非北国边鄙之徒可比,这些人一上去,只要熟悉了北边的风气、习性,不出三年五年,就会把北人给比下去,若整个汉部内政的要害部门都是四将军的门生,四将军再寻个由头进入中枢,之后的事情,便都顺理成章了!四将军,你说是么?”

欧阳适听得心头大畅,随即犹疑道:“若我进入中枢,流求这边的事情怎么办?”

陈正汇道:“眼下流求已稳,且无兵患,可将岛屿按地形人口割裂成县,挑选信得过的县令,便能放心了,不一定要再设一个统摄全岛大权的常驻大员,太平时节由津门的大吏遥领就可,这样津门方面也放心。至于兵权,东海以水师为主,四将军你的主船队停在津门、辽口,和在鸡笼也没什么区别。至于游弋各海域的分船队,则挑选信得过的人执掌!”

欧阳适问道:“不设一个常驻大员?这可以么?”

陈正汇道:“不设统摄全岛的大员,就是让流求各县直属中央,汉部的地方又不大,没什么不可以的。战国时诸侯直辖的郡县都不大,只是后来天下一统,疆域越来越大,畿外郡县数量太多,才要割州设路。”

欧阳适听到这里笑了,又问:“若是这样,到时候你的位置又该在什么地方?”

陈正汇笑道:“若四将军觉得我这建议可行,只怕在四将军进入中枢之前,我就已经北上为将军铺路了。”

第九十八章 情义利益分明(下)

来流求的这几个月里,杨应麒带来的人非常顺利地深入到全岛各个领域,陈正汇和他带领起来的官吏系统非但没有阻挠,甚至还很配合!这些人只是很忠实地听、看、问,就是发现了问题也是转报陈正汇和他手下的官员,由他们去矫正和处理,半点也没有体现出越权、夺权的意思。

但是,这些人还是让杨应麒得到了他最需要的东西:信息!来到大流求岛一个月以后,杨应麒便把岱舆县的人口情况、经济情况、治安情况、教育水平和工具水准摸清楚了;两个月以后,处于岱舆各个重要岗位的官吏的性情、才能、来历他也大体知晓了;三个月以后,杨应麒对这个大岛的了解便不比陈正汇差多少了。然后杨应麒便开始造册列名,正式向陈正汇“要人”——他希望能把一些闲置了或大材小用的人才调往津门任职。辽南三州在迅速发展中急需各种各样的人才,而杨应麒提出来的候补职位也都是能让人发挥长处的实缺,这样的诚意,实在让人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这一切,陈正汇都非常配合。调走这一批人并不会对他在流求的行政造成多大的影响,就算出现人才缺口,他也可以通过向福建方面延引新的人才来填补。而且一直以来他就有一个野心:安排宋人打进汉部内部去,从内部改变汉部!当初李阶北行就是他的秘密安排。现在由杨应麒公开提拔,那就更加顺理成章了。

从杨应麒在流求提拔官吏的这一刻开始,辽南和流求的官吏流动便正式化、公开化了!当第一批南人北上并得到重用以后,便会树立起一个榜样,让第二批人在奉命北上时心里不存芥蒂。有了第二批,就会有第三批,第四批!而南人既然能北上做官,将来北人自然也能南下当差。虽然南北隔着千里东海,但只要有了足够的交流,整个官吏体系便会日渐一日地统合起来。

这本是杨、陈两人心照不宣推动着的事情,但不知怎的,两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呢?”杨应麒想,“四哥和陈正汇,都不应该是任人搓圆捏扁的人啊。”

“这样子不好么?”陈正汇也在问自己:“我一开始不就是这样想的么?”可他心里还是迟疑,他的隐忧倒也不是出于私心,怕他引荐来的这些士人一旦融入到汉部的行政体系之中,自己就再难利用私人关系来推动某些秘谋了。他担心的是他自己!离大宋的日子越久,他就越不想回去了!

杨应麒来流求的时候只带来了三艘船,但要离开流求的时候却得用五艘!多出来的两艘船里装的不是黄金,也不是粮草,更不是奇货,而是一仓又一仓的文件和书籍:文件是对流求情况的记录和搜集,书籍则是从福建转购。而杨应麒带来的那批人也已经成长为熟悉大流求情况的人才了。陈正汇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大流求的财务和人事调动很难再瞒着津门总部悄悄进行。虽然杨应麒仍然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准许他自主任命官吏、调用钱财进行地方建设,但这一切运作却都会在总部的监督下以汉部的名义而不是以任何人的私人名义进行。

尤其是在司法上,流求的司法系统已经和津门全面接轨。对于这一点陈正汇领导的流求文官群体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那部新修订的《汉部新律》虽然是以汉部领导集体的名义发布,但总领编撰的却是他们家乡的才子李阶!汉部的新风气以及杨应麒的新思维开拓了李阶的思路,而这位大宋状元的学识则让汉部的法律条文由粗放变得缜密、由浅陋走向成熟。

完颜虎催促杨应麒回去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但杨应麒却都不当回事,直到一天收到林翼的密函说邓肃终于答应加入汉部成了曹广弼的参军,这才心中惕然,决意北归。

“唉,老幺啊…”送到码头时,欧阳适惺惺作态地说:“我真舍不得你啊!”

杨应麒笑道:“得了吧,六哥!你恨不得我走才是真的!我留在这里虽然碍不了你什么事情,但我看得出你做起事情来总有些顾忌,放不开。”

欧阳适道:“你怎么这么说!咱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在这里只会让我办起事情来更加顺畅。”

“是吗?那…那我便多留两个月吧。反正我觉得大嫂让我变粮食出来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

欧阳适的口风马上就转了:“两个月?这不大好吧。虽然我很想你留下,但北边现在正打仗,少了你主持,让杨朴总领后方大伙儿总感到不够踏实。”

杨应麒和陈正汇闻言大笑,杨应麒对陈正汇道:“陈兄,流求这里便交托给你了,不过大流求的政务也已经上了轨道,如果你抽得出时间,希望你到津门一行。”

陈正汇道:“我也早有此意。待我准备准备,争取今年内北上一趟。”

杨应麒又道:“你孤身在这里办事终嫌寂寞,嫂子和正方侄子远在福建,不如便派人接过来共聚天伦吧。”

陈正汇正色道:“不可。老母在堂,需要拙荆服侍。”

杨应麒又道:“那不如连陈老夫人也一起接过来。”

陈正汇摇头道:“不行不行。家母已经上了年纪,怕经不起风浪。再说家父也一定不会同意。”

杨应麒微感失望,却不再多说什么,正要登船,忽然回头对欧阳适道:“四哥,有件事情我差点忘记了。”

欧阳适便问何事,杨应麒道:“我们辽南养马的地方不大够了!自从刘介得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之后,许多有钱有力的大户都来求我,把我烦死了。但咱们辽南地方本来就小,哪里还能在辟出地方来!”

欧阳适皱眉道:“你是想在流求开牧场么?”

“不是。”杨应麒道:“这里的气候,用来种植米、茶、蔗更为合适一些。我是想另外开辟一些地方。”

“另辟?我们出了辽南和流求,还有什么地方?”

杨应麒道:“有的,在东海极东极北之地,东海女真以东,有两个大岛似乎还处于蒙昧无主状态,那里应该可以用来牧马。”

欧阳适道:“你是说被你叫做库页和虾夷的那两个地方?那里太远了!”

杨应麒笑道:“这件事情还有些难处,不过从长远来说终究是要办的。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要去那里,只是请四哥你先放在心上。”

第九十九章 棋局谁是先手(上)

杨应麒的座船消失在海面上以后,欧阳适赞陈正汇道:“老七这趟南下虽然出人意料,但他的如意算盘,却都已经被你算中。他自以为一切都在他控制之中,谁不知我们另有棋局!”

陈正汇微微一笑道:“我们的心思,七将军未必就完全猜不透。如今事情进行得这样顺利,也许只因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

欧阳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如何,继续推荐我们的人到津门任职的事情你要好好干!我希望咱们北上的时间不用等太久。”

“这个正汇自然会努力。可是…”陈正汇道:“可是四将军你也得开始埋一些伏笔了。”

“伏笔?什么伏笔?”

“自然是北上的伏笔!”陈正汇道:“我们汉部几位首脑里面,狄将军近来身体不是很好,开始休养了。其他七人各有重任!四将军你负责的是海上事务,若是恪守本职,永远得在东南游荡,如何进中枢去?所以得寻个由头。”

欧阳适问策道:“由头?你认为该寻什么由头?”

陈正汇道:“四将军要以东南大吏的身份进入汉部中枢,必须是中枢发生关系整个汉部、又少不了四将军的大事才行!而且还不能是像押运粮草、荡平海盗这样的常态事件,而必须是突变的大事件!否则的话,其他几位将军会认为四将军逾越本分。”

欧阳适问道:“突变事件?”

“嗯。”陈正汇道:“四将军,眼下天下间最大的事情——连整个汉部都势必卷进去的事件是什么?”

欧阳适道:“若说最大的事情,自然是金宋两国准备联盟灭辽!可这都是陆上的勾当,和我们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但我们若有心,也可以扯上关系!”陈正汇摊开地图,指着燕云十六州的位置道:“这里,可以让四将军有个常驻北方的由头!”

欧阳适讶异道:“你不会想让我去攻打大辽南京吧?这可不是我们的份内事!再说,我们和大宋约好了,这个地方将来是归大宋的!”

“四将军麾下的精锐以水师为主,当然不适合去攻打燕蓟!再说这是海上盟约中说好要归还大宋的,我们如何能去打它的坏心思?”陈正汇指着宋金界河(今海河)入海口的位置道:“但我看过几副七将军用过的地图,在这个地方有针孔和反复抚摸造成的痕迹,看来他对这里很感兴趣。我一时还没想到他要干什么,但这里临海靠河,正用得上水军!我们朝这个方向想,同时在界河北边的燕蓟,以及界河南边的沧州多下些功夫,总不会有错的。”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陈正汇又道:“大宋负责北伐的官员,若有机会四将军也当留心,哪怕只是太平时节的点头之交,将来临事时或许也能生奇效!”

当欧阳适在陈正汇的怂恿下开始打大辽临海疆土的主意时,折彦冲却已经班师回辽口。

金军北线退兵之后,折彦冲、曹广弼也撤除了对中京的威胁。这时候,辽金两国并没有形成稳固的边界,可以说是谁的兵力强些,谁就向前推进,谁的兵力弱些,谁就向后退缩。边界附近的城池州县,对辽金两国也是一时倒向这边,一时倒向那边,这就是辽金两国边界的软性现状。

折彦冲后撤时,无论是奚部部族军、中京宫帐军还是汉儿报怨军都不敢来追。折彦冲指着中京大定府的方向道:“大辽难道就剩下一个耶律余睹了么?”

曹广弼道:“名将与名臣,都是要靠机遇才能崭露锋芒的,在萧奉先节制下,就是比耶律余睹强十倍的人也别想成就功业!”

傍晚扎营后,西边沙尘滚滚,一小队人马奔近,却是折彦冲几日前派去中京给萧奉先下书的使者队伍。林翼看见忙入主帐报知:“邓先生回来了!”

折彦冲听说后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没被扣住!”

曹广弼冷笑道:“萧奉先如此懦弱,怎么敢扣留我们的人!”

说话间两个人掀起帐幕走了进来,正使呈上萧奉先的回书,退了下去,副使邓肃却留了下来。

曹广弼对萧奉先的书信不感兴趣,却问邓肃:“中京一游,见闻如何?”

邓肃为了不显得太过书生气,故意不剃胡子,摘下军冠,与折彦冲、曹广弼叙话,说道:“大辽对看守外使的定制是很严格的,可惜执行的人办事不利,我花了几个小钱,就和孤山寺派往中京圣昭寺的和尚接上了头,听到了许多消息。”

曹广弼问道:“他们对耶律余睹之事如何反应?”

邓肃道:“中京民众大多不知。大小官吏知道的也不大敢提,想必是有什么人暗中作梗。”

折彦冲这时已看完了那书信,丢在桌边,说道:“本来辽人望胜已久,这次的事情本可用来加倍渲染,以振民气军心。但萧奉先和耶律余睹一个是拥立秦王的,一个是拥立晋王的,两人水火不容!萧奉先哪里会让他出风头?”

曹广弼也道:“君昏臣佞,将相不和,这是亡国之兆!”

林翼忽然插口道:“大将军!既然辽国内部有此罅隙,不如我们就趁机而入,立个大功!”

曹广弼支颐不语,折彦冲道:“这事再说吧。”

邓肃眼神闪了两闪,说道:“阿翼说的这事,我看可行。”

折彦冲看了曹广弼一眼,曹广弼也点了点头。折彦冲问他道:“中京、燕云的密子,是你和应麒该管吧?”

曹广弼道:“应麒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我因主西路战事,所以也有临机调动之权。”

折彦冲道:“既然如此,反正这事也不太急,就等应麒回来再说。”

林翼还想说话,却已被邓肃眼神止住。两人出帐后,林翼于无人处忍不住问邓肃道:“邓大哥,我的提议有什么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不过…”邓肃道:“有些事情什么时候做,由什么人做都是有讲究的!你刚才表现得有些急躁了。”

军马东归,一路都有边寨接应。望见辽河后,杨开远来接,原来阿骨打要调一个汉部将领询问辽南兵粮储备情况和中京疑兵接战情况。最适合北上听询的自然是折彦冲,但他听说杨应麒正往辽口赶来,有意和他相聚交换信息,因此便让杨开远北上。杨开远对中京一行的情况不甚了解,折彦冲便调邓肃这个新任参军跟杨开远同去。

第九十九章 棋局谁是先手(下)

不知什么时候,津门的民众对杨应麒在不在津门没有之前那么敏感了。一来是七将军离开汉部大本营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二来也因为他们发现无论杨应麒在还是不在,他们的生活都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在这些年里,汉部的民众经历了太多的纷扰和变迁,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开阔的视野和时局的变幻不但锻炼了他们的体魄,也培养了他们的自信力和判断力。

反正行政上、律法上、治安上、商业上都有了已经上轨道的秩序,只要没有发生重大的变故,大将军和七将军在不在似乎都不是很大的问题。因此杨应麒在津门稍作停留之后,便朝辽口而来。他来到辽口时,杨开远却已被阿骨打召到黄龙府商议粮秣事宜。

杨应麒来到辽口时,南线的疑兵早已班师。这次如果把萧铁奴安排在南线他们一定会大叫不满,但折彦冲和曹广弼都是稳健派人物,对于这种有利于全局的安排并无太大的意见。

杨应麒向大哥二哥确定了前线的情况后道:“这个耶律余睹这么厉害!”

折彦冲淡淡道:“大辽的落日余晖罢了。”

杨应麒道:“大哥言下之意是说耶律余睹不足为患了?”

折彦冲道:“大辽之患,其实不在于没有好的将领,甚至连大金兴起也不是它衰亡的第一原因。大辽的病症根源是国政不修,这不是一两个耶律余睹凭借一己才能可以改变的。”

杨应麒道:“但是在战场上他始终是个祸患。”

折彦冲道:“是否为患,要看他与谁为敌。之前他没打过胜仗,所以我们都把这个人忽略了;这次他出奇兵让我们吃了大亏,却又让许多人——甚至国主都把他高估了!其实依我看若是正面抗衡,别说国主,就是宗翰等人出手也够他受了。”

杨应麒道:“若是大哥前去又如何?”

折彦冲笑了笑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的。”

杨应麒却追问了一句:“若发生呢?”

折彦冲望着东方沉思片刻,说道:“若国主全力支持我,那我就是背靠大金作战,足以横扫天下,百战不殆!就算国主不支持我,由你主持辽南也足以解决我的后顾之忧。耶律余睹后方不稳,如何是我对手?”

打战靠的绝不仅仅是临阵的兵法战术,当敌我双方的统帅都是杰出人物的时候,拼的往往便是双方背后的国力!

折彦冲的意思,杨应麒懂:“耶律余睹不是大哥的对手,想来也不是国主的对手!”

折彦冲点头道:“这个自然。耶律余睹如今虽有崛起之势,但也不过是延缓我们的步伐罢了,凭他一人终究难以力挽狂澜。这次他的小胜,对大辽来说犹如回光返照。大辽内政不修的病根不除,他耶律余睹抵挡得了我们一年、两年,挡不了我们三年、五年!除非大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否则他迟早要败!不过他运气好,我们今年不会再发兵了。”

杨应麒奇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叹道:“你不觉得天气很热么?今年不知为何,忽然热得厉害!这酷暑好生难熬。军中牛马,还有刘介他们那些牧场的牲畜都热病了!辽南这边幸亏是控制得好,才没让疫情蔓延开去。可是国主已经宣布罢兵了,连与大宋约好夹攻大辽的国书都追回来改了,约定明年再举兵。”

自从阿骨打将与大宋的外交权力收回以后,对大宋的态度又转强硬。阿骨打答应灭辽后将燕京归还大宋,但索要岁币三十万。大宋朝廷在这件事情上太沉不住气,再加上主事的大臣只盼着早日“建不世之功”,竟然步步退让。虽有赵良嗣马政多番周旋,但到最后仍然议定为白银十万两,相当于澶渊之盟的岁币。

杨应麒在汉部拿够好处后便埋怨宋廷“处事无方”,但阿骨打已经将他和折彦冲踢出这个外交决策权圈子,而宋使对汉部又不信任,所以杨应麒对两国外交的影响力便大见削弱。

这时他听闻夹攻延期,说道:“这样也好。如果我军主力被耶律余睹以偏师牵制在北线,大宋贸贸然出兵响应,对上了契丹的主力只怕讨不了好去。看来耶律余睹这颗绊脚石迟早要踢开。”

折彦冲沉吟道:“铁奴擅长的是冲击厮杀,耶律余睹用兵的特点似乎是没把握就不打硬仗,所以吞不下铁奴。而他的兵力相对铁奴有优势,所以铁奴也赢不了他。依我估计,要踢开这颗绊脚石,要么就是国主亲自出征杀奔中京,要么就是先派斜也或者宗翰以偏师扫荡临潢府,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垮大辽军心。”

当时屋内只有他们兄弟三人,杨应麒也无其他顾忌,说道:“我看女真的步伐,扩张得极野!他们的雄心再这么无限量地扩展下去恐怕海上之盟难以确保!说句诛心的话,若我们留着这个耶律余睹,大哥您觉得能否拦住国主的步伐?”

折彦冲闭上双眼,盘算良久,终于摇头道:“没有意外的话,挡不住。”

杨应麒道:“再小的机会也没有么?比如有些什么力量在帮助他?毕竟这次他做得很漂亮!”他这么讲,竟是暗示说如果汉部暗中扶植这个辽将的话。

“这次他能成功,是因为我们都太小看了他!”折彦冲道:“不受注意便有利于躲藏,这一点耶律余睹利用得很好,所以能够成功。但他没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了,现在他太引人注目了。”顿了一顿道:“再说这个耶律余睹和我们没什么联系,很难建立真正信任的。”

杨应麒道:“既然这样的话…大哥,反正这耶律余睹迟早要除掉,这个功劳与其让给完颜部将领,不如…不如就由我们来出手。”

“国主不会让我出手的。”折彦冲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句:“应麒,难道你到现在还看不出国主有意把我晾起来?”

杨应麒心头一震,折彦冲道:“说到用兵,老一辈的不提,就是小一辈的,宗翰、宗望、宗雄都不比我差!国主为人只是表面粗豪,其实该细心的地方厉害得很呢!看他安抚归降各族的手段便很有一套!所以这些年大金治下各族各部的勇士都乐为其用。如今胜辽之势已成,国主就是不起用我也不会影响大局。”

杨应麒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感觉,也许对国主来说,以后我们汉部最好只是一批只管锄头不管刀马的农夫。”

曹广弼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忽然道:“应麒,铁奴那边,似乎也有些不对!”

“二哥,”杨应麒道:“你听到什么了么?”

曹广弼道:“老六被封为猛安了。老三借给他的本部兵马没有回来,都划归他了。虽然这是国主的意思,但老六对此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几个月和我们的联系也显得有些敷衍,所以我才有些担心,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看不透。”

杨应麒道:“六哥是聪明人,他应该知道走什么样的路对他才最有利!”

曹广弼冷笑道:“他自然是聪明人,但形势是会改变人的!境遇一变,人的志向和想法都会改变!对他来说,忠于汉部并非唯一的选择!”

这句话对杨应麒的震动比之前折彦冲的话更大!他向折彦冲望去,却听折彦冲道:“二弟,你这话说重了。六奴儿并非朝三暮四之人,我信任他!”

折彦冲既然下了这样的断语,曹广弼便不再说什么,杨应麒也道:“我也相信六哥不会如此短视。不过防微杜渐,我们还是得有些作为。”

曹广弼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杨应麒道:“如二哥所说,人心的改变往往在于境遇。既然如此,我们便从他的处境着手。在大的方向我们没法和国主的安排相抵触,但一些小动作还是可以做的。处理得好的话,或许能让六哥明白津门才是他最大的后盾!”

曹广弼问:“你可是有意去临潢府走一遭?”

杨应麒道:“嗯。”

曹广弼道:“临潢府现在是战场啊,很混乱的!”

杨应麒豪气万丈道:“怕什么!当年几千里的远征我们都走过来了,还怕现在这个?”

曹广弼道:“那怎么相同!”

杨应麒道:“有什么不同?”

曹广弼笑道:“你现在身份不同了。当年你不过是一个小毛孩,出了什么意外除了我们几个没人关心。但现在你可是辽南副都统,汉部七将军!多少人盯着你呢!”

折彦冲也道:“一个人身份越高,要应对的危机就越多!你还是别去冒险了,有什么事情交代人去做就好。”

“大哥,连你也瞧不起我!”杨应麒道:“我这次只是去一趟临潢府,那里虽是战场,但有六哥在呢!不怕!”

折彦冲道:“若是由铁奴一路护送就不用担心了,但我怕你路上会出岔子。”

杨应麒道:“有些风险也要冒的,何况这风险未必很大。无论如何,临潢府那边我一定要去看看,六哥独个儿在那边,有我过去一趟,也好说说心里话,消解兄弟间的疑惑。”

曹广弼见杨应麒坚持要走,说道:“这样吧!我派一个小队护送你去!还有,你最好绕一下路,从临潢府北面的泰州南下,这条路虽然远得多,但会安全得多。”

“嗯,不过北上之前,我还要再回一趟津门安排点事情。”临别前,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二哥,怎么这次来没见邓志宏?他又跑哪里游历去了?”

曹广弼笑道:“老三被国主召到黄龙府商量粮秣事宜,邓肃也跟着去了。提起他,我正要谢谢你呢。”

杨应麒奇道:“谢我?”

“是啊!谢你给我引荐了一个军方参谋。”

杨应麒眼神闪了一下道:“军方参谋?这事二哥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曹广弼笑道:“这却是我疏忽了。不过这件事情大哥是知道了。邓肃现在是我这里的参军,这次去黄龙府,还是大哥怕国主给老三出什么难题他一个人应付不来,特地从我这里调借的。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哦,没,没什么。”杨应麒脸上的神色很淡。

第一百章 且看各自机心(上)

早在梦里的时候,杨应麒就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一扁小舟漂浮在大江上,因风随浪起伏纵横,能掌控的只是帆和舵,而不可能为了让小舟走得快些顺些而去操控整个江流的走向——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造化。可是当形势变得悖逆自己心愿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要把手伸长一些,多揽一些权力,但这种想法才有了一点端倪便被他自己扼杀了。

他知道揽权的结果是什么,他不愿意,既因为怕上瘾,更因为和他的性情不合。向往权力的人不但要精力充沛,而且必须能刻苦,必须舍得放弃安逸的生活。而这些都是杨应麒不愿意的。他只想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职业经理人罢了,钱最好能多拿一些,工作最好能少做一些。现在的工作压力已经让他有些难受了。

他忽然回想起在死谷的时候,当欧阳适问他要去干什么,他几乎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想回江南去,最好去两广,找个地方做点生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现在想来,那是多么美好的憧憬!多么正确的选择!毕竟凭他的本事,在这个时代要轻轻松松做个富翁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现在,现在却搞成这个样子!

都怪那个雄州守将!如果当初他放汉部过去,也许杨应麒现在已经达成愿望了。可是时势却逼得他不得不随大部远走大漠,好容易翻过大鲜卑山,在会宁安顿下来,又闹起了部族间的猜忌和斗争。

“从雄州到女真…”杨应麒想起了那段磨难而精彩的日子,想起了整个汉部引以为傲的千里“远征”——那条路线其实他是有规划的,但他接下来的蓝图不是那么画的!他一开始是希望依靠着女真而得到庇护,并随着女真军事实力的壮大而增殖自己的财富。可是来自和平年代的他在一开始筹划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在梦中的世界可以借助律法来保护自己的财富,但在战争年代,如果手中没有刀,别说财富,连生命也无从保障。于是几个哥哥在他的支持下大力发展军备,积极参与女真的军事行动!终于他们不但富起来了,而且也强起来了。可是,汉部越是富强,杨应麒的烦恼却反而越多!这个过程在发生发展的时候连杨应麒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汉部的一切都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变质了!

不知不觉中,汉部的力量已经可能对整个天下的大势发生影响了。有了这样的力量,就势必要负上同等的责任与风险。而内部的壮大也让兄弟间的关系起了很微妙的变化!二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帮助大宋,六哥想用汉部的力量去实现自己的野心——这些都无可厚非,也都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甚至可以说他一开始就希望汉部这个平台能够让所有兄弟实现他们各自的梦想!但到了今天,却不断有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发生!

接着,大宋的士子来了。想到陈正汇,想到邓肃,想到李阶,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这些生长于忧患中的士子,身上并不具备四五十年前那代知识分子的那种淳厚和雍容。时局的急迫和险恶让他们变得有些急躁,甚至扭曲。陈正汇很明显是想利用四哥的力量来进入汉部中枢,但他难道就没发现四哥根本不可能在理念上和他达成统一?邓肃则选择了二哥,因为二哥亲宋的立场更加明确,但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自己虽然表面上保持一个执中平允的态度,但亲宋的立场其实和二哥并无矛盾?

“唉…”杨应麒叹了一口气:“还好有大哥在。”

想到了折彦冲,杨应麒心里便安稳了许多。至今为止,他们兄弟几个包括杨应麒自己都打过自己的小九九,他们都瞒着折彦冲,而折彦冲也仿佛没看见,更没有介入的意思,可这个大哥真的不知道么?杨应麒脑中闪过这样一个画面:萧铁奴欧阳适鬼鬼祟祟地揣着从公家那里偷到的果实窃窃偷笑,而他们的背后,却是折彦冲未曾回首的巨大背影。

想到这里杨应麒笑了。当曹广弼怀疑萧铁奴的时候,大哥并不同意,他的话说得很简单:“我信任他!”

大哥真的信任六哥么?不!他真正信任的是他自己!折彦冲的这种信心和魄力是杨应麒所不具备的,杨应麒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建立一个这样的东西,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四哥六哥跳得再远,也翻不出大哥手掌心!而大哥又信任我,这就够了!”

当接下来的筹划慢慢地和杨应麒的性情衔接起来,他的思路便明畅了许多:“只要大哥屹立不倒,汉部就乱不了!只要汉部不乱,让那些书生们多走两步又何妨?他们同样跳不出我的手掌心!”

告别曹广弼以后,杨应麒又折回津门。他回到津门不久,商界便传出“谣言”说汉部又有一批牧场要放出来。

这些年刘介的生意越做越大,而胡商阿依木思在不断引入种羊换取牧场后也是赚得盆满铂满,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如今聚集在津门的大生意人越来越多,许多大家族手里攥着万贯家财,就愁没个投资发财的好门路!大宋、大辽和汉部辖区外的大金国土虽然天宽地阔,但做起生意来都没有在复州这样安心。如今听说汉部会有新牧场会放出来,个个就像蜂见到蜜,狼见到羊,没有不关心的。不但赵履民、陈广湖、李相隆这些汉部的“老客户”,就是一些新兴的家族也都希望能在这个新机遇中分一杯羹!甚至刘介、阿依木思这些利益既得者也都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

不过对这件事情心存疑惑的也大有人在。汉部近年虽然繁荣,但所能控制的区域不过辽南三州而已,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摆在那里,无论农田、牧场甚至濒海的渔场、盐场都已经被各个家族瓜分完毕,哪里还有新的牧场呢?

林翎熟知杨应麒做事的手段,一听到这“谣言”再联想起杨应麒回到津门的时机,便知道整件事情的幕后策划者必定是这个七将军!刘介、赵履民、李相隆等人也大多如此猜想,但他们一时见不到杨应麒,便怂恿林翎去打听。林翎听了赵履民等人的来意后笑道:“大家要问,为何要我去?赵当家是津门商会的会长,该由你牵头才合适。”

赵履民笑道:“若是非常时期,七将军一定会见我。但现在津门太平无事,我要见七将军可得递帖子排期,能不能见到他都两说呢!”

林翎道:“我若要见他,也得递帖子排期啊。”

赵履民笑道:“虽然林大少也得递帖子,但您的帖子一递就一定能见到七将军!这一点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林翎淡淡一笑道:“我和七将军私交不错,但他这个人公私分明,在生意上从来不让半步的。”

赵履民等都道:“这个自然知道!但无论如何林大少要见七将军总比我们方便得多!”

林翎实在推不过只好答应了,命管家拿了自己的帖子去大将军府。不久管家来回话说七将军下午没空,晚上亲自过来相见。赵履民等听到消息个个目含笑意,刘介在津门的代理人刘从道:“想来七将军不想在这里见到我们这些闲人,我等便先行告退。等七将军来时还请林公子代我等美言几句。”

林翎也不挽留,送他们走后便命下人收拾花园亭台,准备小吃点心。

第一百章 且看各自机心(下)

月上梢头后,杨应麒一身便装晃进林府,小厮引入花园、丫鬟捧上茶点后便都退下了。

杨应麒看见这等排场,说道:“我还没吃饭呢,你就没准备请我一顿?”

林翎道:“我怎么知道你要在我这里吃饭?你又没跟我说!”回头命人多添一碗玉米粥、两片番薯饼来。

杨应麒把羹匙在碗里调了两下问道:“你就不陪我吃碗?”

林翎道:“我吃过了。”

“哦,忘了你吃饭都定量定时的。”杨应麒说着便呼噜噜吃了起来。

林翎自在池边散步,一边道:“有应酬的时候,我也会多吃两筷、多喝两杯的,不过现在又没有别的人,我便不想‘应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