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你可就错了。”杨开远道:“他到辽口以后便对大辽的内政十分关心。这些年我们通过各种途径刺探到的辽廷虚实的存档大多在辽口,他在辽口时已经看了个饱。”

杨应麒惊道:“这些存档他怎么看到的?”

杨开远笑道:“他如今和老二打得火热,你不知道么?再说这些存档关系的是大辽而不是汉部,邓肃就算看了之后泄漏给宋廷我们也不怕——何况以他的为人也不至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杨应麒心道:“林翼这小子毕竟还太嫩了,这种事情居然没留意到!”问道:“那我们关于汉部还有大金的密档…”

杨开远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现在是老二的参军,老二就算给他看过也不奇怪。”

杨应麒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二哥兵逼中京之时,好像志宏曾潜入辽境,这事三哥你知道不?”

杨开远颔首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当时大哥要派个使节去下战书,他力请随行,大哥本来不许,他求了好几次才获准。那次他冒险入辽境走了一圈,尽管辽人严格限制他的起居进出,但他仍然能见微知著,看出许多普通人看不出的问题!我正是在那次事情上看出了他这方面的才能,要不然刚才也不会想起向你推荐他。”

杨应麒心道:“邓志宏那时才加入汉部,大哥就答应让他做副使入辽,看来不但二哥和他交好,连大哥也和他做上朋友了!说起来,志宏还在津门时大哥就很看得起他了!”

汉部是个新兴的团体,所以任人用事常常依靠决策者的眼光魄力,而不是事事都按死规矩来,对有才能的人拔于草野走马上任的例子很多,邓肃这样的人物能在几个月中取得曹广弼、折彦冲的信任,杨应麒并不奇怪,但两人相识在先,偏偏邓肃不走“七将军路线”,而走“二将军路线”,这便造成了杨应麒心中对邓肃的隔阂感。

杨开远见杨应麒犹疑不定,说道:“这件事情,你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找他开门见山谈一次。”

“谈?怎么谈?”

杨开远道:“开门见山地谈!引天下英才同为汉部,这不正是你结交中原士子的目的么?”

杨开远的话让杨应麒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回避了。

汉部征辟僚属以后,对于来归的循吏杨应麒也任之用之,虽然渤海士人归附更早,但在杨应麒心里,陈正汇、李阶这些来自大宋的文人其实比杨朴、卢克忠等人分量更重,因为这些人是打开大宋士人心扉的大门!这也是他对陈正汇等人尽量优容他们的最大原因。

杨应麒确实很希望大宋的主流士人能够接受汉部,可是当一批真正有独立意志的人出现在汉部内部时他又感到害怕!不知什么时候他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手底下办事的都是智力高、能力强而没有思想的人,那该多好!”

尽可能掌控一切,几乎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冲动。

第一零二章 相谋亦需道合(下)

邓肃以汉部参军的身份随着杨开远南北奔走,他能诗文,擅击剑,来黄龙府后和文武双全的宗雄等人颇为投缘,不过北国毕竟不比辽南,对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感兴趣的只是少数。

杨应麒和杨开远深谈过以后便约了杨开远、邓肃在郊外打猎。杨开远“忙着公务走不开”,第二天赴约的只有邓肃一人。

这黄龙府杨应麒来过好几次了,轻车熟路,领着邓肃四处奔驰!大宋太学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邓肃不是个读死书的人,论到马术弓箭也都不在杨应麒之下。杨应麒见他射箭颇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说汴梁风气柔弱,看来不见得啊!”

邓肃哼了一声道:“大宋并非无人,恨无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心想:“他能说这样的话,那是有些意思了。”问道:“邓大哥这趟北来可有所得?”

邓肃道:“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变!”顿了一顿,又道:“我在辽口时,听二将军讲起你们千里远遁的事情,深有感触。听说你们逃到宋境之时,边将不但不纳,而且还有意加害!”

杨应麒仰天叹道:“不错。每次想起这件事情我们都很难过。”

邓肃问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杨应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过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后,怨怼中又掺着神伤。”

“神伤?”

杨应麒道:“我很喜欢汴京,很喜欢大宋!可我却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大宋朝廷!”

邓肃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当下奸臣当道,朝纲不正,确实令人扼腕!”

“奸臣?”杨应麒道:“你为何只说奸臣,不说皇帝!”

邓肃一震道:“皇…皇上…”

杨应麒道:“扪心自问,若没有道君皇帝的纵容,蔡京朱勔他们如何能够逞奸?普天下人都在骂朱勔,但这祸乱天下的花石纲朱勔运到汴京去,还不是给道君皇帝享受!”

邓肃叹道:“当今圣上,确实有不是之处。可我们为臣子的,也当尽自己的力量拾遗补缺,以济苍生。”

杨应麒道:“你打算怎么拾遗补缺?”

邓肃默然良久,说道:“尽力而为。”

杨应麒单刀直入斥责道:“志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尽力而为’这种空话来搪塞!其实你是感到无处措手,对吧!”

若换了一年前在汴京时,邓肃一定高声辩论,但这时却无正言以对,避重就轻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机,总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志宏兄是在说我么?”见邓肃不否认,杨应麒问道:“那么志宏兄所说的根本,究竟是什么?”

邓肃道:“落叶归根,根在故国。”

杨应麒追问道:“是故国之君,还是故国之民?”

邓肃怔了一下道:“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杨应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国君之立,便在为民。若皇帝与民同欲,则君民一体之说尚可自圆,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祸害万民,这样的皇帝便是万民的仇寇!”

邓肃默然无语,忽有一头小兽从草丛中窜出,他张弓发箭,却落了个空,杨应麒看得出他心里正在龙虎交战,也不出声打扰。两人一前一后,任马随行。

走出数里,邓肃才叹道:“这段时间我四处游历,以见闻验证所学,颇感自东汉以降,陋儒颇失秦诸圣之意!古人云:‘四方无君者,其民少者使长,长者畏壮,有力者贤,暴傲者尊!日夜相残,以至于族尽种灭!’如今北国形势,不正如此么?蛮夷之人,不知长幼之伦,遇事论力不论义,知暴力不知公理,杀人盈城不以为过,灭人种族不以为非!想来如今北国蛮夷之情势,与我春秋先儒所见乱世略同。其时圣人大倡君臣父子人伦之道,正是要平息纷争以利天下万民。是则立君王非为君王,乃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为君,乃是为民。故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非‘先君之忧而忧,后君之虑而虑’!为人君当与贤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驱小人荼毒万民!”

杨应麒听得怔住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一句冷笑会引发邓肃的这番宏论。

邓肃续道:“我在管宁学舍与进祖兄(李阶)读应麒兄手迹,其中骇人听闻之处甚多,想来是应麒兄家世受祸惨酷,因恨花石纲暴政,便连带着不满朝廷,甚至不满当前的君臣之道!”

他说到这里杨应麒心道:“其实我自己倒不是受祸惨酷。那些原君非君难君的言论,很多倒都是剽窃梦中‘后贤’之语。”幼年被迫出海的记忆在他心中印记很淡,并未将杨应麒的性情往愤世嫉俗的方向推。

却听邓肃继续道:“但进祖兄仍道:‘七将军所言虽有过犹不及处,但却也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比只知道谄媚君王的腐儒强出百倍!’如应麒兄言:‘原君之立,非因缥缈天道,乃在时势民心。’又云:‘民为主,君为客。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君之本职也。至于以天下之利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归于民,则为独夫!人之视独夫,当如视仇寇!’此言进祖兄与志宏均颇感动,因此言而观大宋之乱政,再对照辽南民生,乃知汉部百里之治,非由来无因。”

杨应麒呆呆地看着邓肃,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在算计着如何拉拢李阶、陈正汇,既盼着他们能留在汉部,又时常盘算着如何监督、防范他们,总是认为和他们敞开胸怀畅谈的时机还没到,但邓肃这番话一说,杨应麒才知道这些人对汉部认知和认可的程度远在自己估计之上!

邓肃道:“当初你们走出大鲜卑山时,折大将军曾与部民立下誓约,说要带领大家去建立一个同寒同暖、共饥共饱、知礼崇文、自强自立的国度。那誓言你们分别铭刻在津门市集、辽口城墙、朱虚山壁上,我们这些大宋来的新民,可读了不止一次了。”

杨应麒问道:“志宏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所以才决定加入汉部的么?”

“也是,也不是。”

“这话是怎么说?”

邓肃道:“我加入汉部成为二将军的参谋,固然是因为读了这些铭文后觉得加入汉部不会使祖宗蒙羞,也是因为从二将军那里得知汉部将有助宋之行动,因此想出一分力气。”

“助宋?”

“帮大宋取回燕云十六州的事情…”邓肃恳切地问道:“七将军,能让我在这件事情上略尽绵力么?”他忽然叫出了七将军,那便是以汉部属僚自居了。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上)

当杨开远举荐邓肃的时候,杨应麒就知道眼前这个豪迈的书生已经取得了二哥三哥——甚至大哥的信任。而邓肃的一席话也让杨应麒大受触动。

在对付耶律余睹这件大事上,他到底该不该延引邓肃入局呢?到目前为止,陈正汇尽管是地方大员,但他对汉部军务的了解也是通过政务动向来间接揣摩。而现在这件大事虽然是暂时性的事务,但其中涉及军谋,其深入程度远非李阶从事的学政可比。如果让邓肃加入这次行动,那汉部的谍报系统和军务系统也将向他敞开大门。

杨应麒忽然想起了林翼,这个少年陪自己经历了许多事情,是个十分机灵的小伙子了,但让他去监视邓肃显然是失败了。邓肃暗中进行的几件最重要的大事林翼居然都没看出端倪!想到这一点杨应麒的第一反应并非降低对林翼的评价,而是加深了对邓肃的认知:这个书生非但决不迂腐,而且机谋颇深。

跟着,杨应麒又想到了曹广弼。邓肃的种种行动,没有曹广弼的配合是不可能的!杨开远向自己推荐邓肃,其中未必没有曹广弼的意思。“也就是说,邓肃在某些事情上已经可以代表二哥了。”

“这次在东线的事情,我需要二哥的配合。”杨应麒忖道:“光就这件事情本身而言,邓肃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其实我自己也认为他不会搞砸,那我究竟还在担心什么呢?担心他叛变?”

邓肃如果叛变,能把汉部出卖给谁呢?大金?不可能!大辽?更不可能!大宋?

杨应麒心中把最后一个答案也否决了。敢直指大宋朝政腐败、宰相无能,又能说出方才那一番话的邓肃,应该不至于如此迂腐!那么自己还在担心什么呢?

当杨应麒把陈正汇、李阶、邓肃和曹广弼连接起来之后,心脏猛地狂跳了几下。他知道远在邓肃前往辽口之前,二哥便和李阶有来往的。而二哥的立场,杨应麒是知道的。

“部内的党派,到底还是出现了…”杨应麒心中忽然感到某种失落:“如果这样的话,那这次是否让邓肃助理南方事务,就不是我一个念头能轻易否决的了!”如果没来由地否定曹广弼的意思,有可能会招来二哥的恶感,从而导致两人之间出现罅隙,而这不是杨应麒所希望的,因为在汉部的外交策略上,曹广弼的态度和他是最接近的,如果他们兄弟几个在这个问题上起了纠纷,曹广弼也将是他最有力的同盟。更何况这件事既有二哥的影响在,又是由三哥来说的。

在七兄弟里面,杨开远是他的堂兄,也是唯一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因此两人的关系又与别人不同。这次邓肃的事情不是由曹广弼开口而是由杨开远来说,既可能只是出于偶然,也可能其中隐含着微妙的人际方法。

“既然二哥有意让邓肃上位,便卖二哥一个面子吧。何况邓肃在这件事情上应该也可以胜任。”以上这些复杂的心理活动在杨应麒脑中一晃而过,跟着他口中便回答邓肃的话道:“燕云的事情,正要借助志宏兄的大力!不过在和大宋夹攻大辽之前,得先把耶律余睹解决掉!”

邓肃沉吟道:“耶律余睹,我上次潜入中京,对大辽朝中事务也有所了解,这个耶律余睹确实是个不可小视的敌手。”

杨应麒道:“在战场上他不可小视的敌手,但我并不打算在战场上解决掉他。”

“不在战场上?”邓肃眼光一闪,似乎刹那间便看到了问题的核心:“七将军要从大辽内部入手么?”

杨应麒道:“不错。”

邓肃道:“阵前易将是大忌!要用反间计让大辽撤换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帅,只怕不易!”

“在君明相贤的情况下,确实不易。”杨应麒道:“但如今大辽朝局百孔千疮,不但君昏相佞,而且将相之间也是猜忌重重。一些事情就是没有外人出手只怕迟早也要发生。我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顺应某些人的心愿推动一把罢了。”

邓肃沉吟半晌,试着说道:“萧奉先?”

杨应麒会心一笑,点头道:“还有他外甥秦王。”

邓肃跟着道:“晋王!”

“文妃!”

“元妃!”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放声大笑!

邓肃又道:“就算他们本来就有心病,但我们也得有个由头让他们的矛盾在我们需要的时刻爆发!”

“由头…”杨应麒道:“辽廷满朝的贪官污吏,都可以是由头!”

邓肃道:“志宏颇知七将军在大辽内部经营不浅,却不知可深入到某个具体人物没?”

杨应麒道:“李处温如何?”

邓肃击掌笑道:“妙!”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有时候是很开心的,因为不用废话!不过和聪明人做事,往往也要小心的,因为你很难掌控他。

邓肃南下前夕,杨应麒改变了对林翼的指令,要他全力协助邓肃,然后就准备西行前往临潢府。看到林翼接到指令后释然的样子,杨应麒再一次感到疑惑。这个世界的事情他不能控制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离开黄龙府的时候,阿骨打传令诸将,不得私自出兵帮助杨应麒。杨应麒也未向宗翰、宗雄、宗望等求助,只带了幕僚和曹广弼拨给他的一百多人马便向临潢府进发。

他不敢走乌州一线,却先绕道泰州,然后从泰州南下。中层将领以下如徐文等都不知道杨应麒要去干什么,但宗翰、宗望等听说杨应麒要凭这点兵马去收拾耶律余睹无不摇头。心想他就算到了临潢府有萧铁奴相助,最多也不过和耶律余睹打成平手,要灭掉他是绝无可能。后来又听说杨应麒在泰州埋伏着一批人马,但一打听发现不过是几百个商人,那抵得什么事?一些和杨应麒交好的女真将领有心相助,但恪于阿骨打的之令也都不敢动弹。

杨应麒到泰州时,那三十几家商人早在那里等着了。他们到泰州后买粮买箭买马,总人数不过三百人。那些护卫单个而言都有些本事,但聚在一起零零落落,全然没半点军伍的体统。

他召来负责护卫的徐文道:“这批人会与我们同行,这一路只怕会遇到些阻滞,你且以军规部勒他们,不要遇敌的时候乱成一团。”

徐文曾护送杨朴前往汴京,和杨应麒早就认识,只是当时不知这少年就是曹将军时常赞誉的七将军杨应麒!这次他奉命再次来保护这位副都统,见他年纪小,心中对曹广弼的赞誉其实并不是很服气,说道:“七将军,我们是要去临潢府么?这条路我们不熟啊。”

杨应麒道:“我已经调了六将军派到黄龙府送信的几个老兵,他们会带路,这一层你不必担心。”

徐文又道:“此次南下,我方人数不过数百。虽说到了临潢府附近有萧将军接应,但听说那个耶律余睹神出鬼没,我们遇到阻击的可能性不小。有我手下这一百号人护着七将军,只要不是遇到辽人的主力大军一定能报七将军无恙,但带着这批乌合之众…”

杨应麒道:“你觉得带着这批人不方便么?”

徐文道:“带着他们可以,但得请七将军应承:临战之际,得由卑职指挥!”

杨应麒笑道:“原来你是怕我不懂战事瞎指挥!放心,二哥既派你来,那就是他信任你。我相信我二哥,所以也会相信你!你按照自己的意思部署吧。只要能护得我们顺利到达六哥军中,其他细节全凭你安排!”

“好!”徐文道:“有七将军这句话,徐文便敢保证将军你毫发无伤!”

第一零三章 临潢风沙迷眼(下)

金军主力班师以后,临潢府一带的军政格局在混乱中慢慢走向南北对峙。

耶律余睹虽然拥有本土作战的优势,但北面是萧铁奴的骚扰,西面是闇母的进逼,他的发展空间便大受局限。而且他并没有得到类似阿骨打给萧铁奴那样“便宜行事”的政令,再加上中京方面迟迟没有派军前来增援,令辽军在这个区域的控制力日益萎缩。

而萧铁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骚扰和掠夺战以后也开始走向安稳。毕竟要在一个地方立足不能只靠掠夺。于是他开始任用一些当地的汉儿官员来管理宁州、庆州、怀州一带的民政,又提拔了许多室韦、蒙古人来笼络大鲜卑山内外的游牧、游猎民族,并从这些民族里挑选素质好的男人补充兵源。

在杨应麒到来之前的一个月,上京城内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萧铁奴刚刚第三次退出上京、耶律余睹尚未进驻时,城内的汉人居民和契丹居民之间爆发出了抢夺粮食的冲突,一个临潢府籍的汉人官吏卢彦伦率领汉人起事,要把城内契丹杀尽,因为谋泄所图未果,两族剧起争斗。由于在过去几个月中上京契丹所受屠戮远较汉人为惨,因此这一次乱战中汉人占据了上风,把城内契丹驱逐殆尽。但不久契丹人便随着耶律余睹的大军卷土冲来,卢彦伦不敢抵敌,率领所有汉人撤出上京投奔萧铁奴。

上京汉民本来是与契丹一起对金军同仇敌忾,但经此一事反而全体倒戈。这些人虽然穷苦难堪,但萧铁奴看在他们都是汉儿的份上便勉强接纳,划出一块被他蹂躏成废墟的地方让卢彦伦自己去经营。汉人知识分子在内政治理上都有自己的一套秘诀,结果没半个月时间,卢彦伦不但把所部安抚妥当,而且连同叛降不定的庆州、怀州也稳定下来。萧铁奴见状干脆把后方的事务都交给了他让他打理。卢彦伦性情乖巧,不但内政在行,而且很能应合长官意思,所以没多久就得到萧铁奴的宠信,而他听说萧铁奴也有汉人背景以后也更加安心。

自卢彦伦来归,契丹族的势力逐渐向南退却。卢彦伦民族策略是以汉、熟女真、室韦诸部为主干,排斥契丹、奚族,发动民间势力配合萧铁奴的军事攻势,对耶律余睹步步进逼,终于占据了一直没有攻克的祖州,使上京北部二百余里成为一片相对安稳的后方。

就在这个时候,杨应麒来了。

大辽的谍报做得很不到位,耶律余睹是靠自己的力量去刺探金国的军政内情,而像卢彦伦这样的辽国下僚则没有多少机会去了解金国的内幕。他投奔萧铁奴之后也听过关于汉部的事情,然而也只以为汉部只是附属于女真的汉人部落,便如当初自己附属于辽国一样。但慢慢的他才发现汉部远没他想的那么简单!尤其是汉部的首领折彦冲——这个男人在金国国中势力之大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应麒要来?”萧铁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是跳了起来,而当时卢彦伦就在他的身边。

“他来干什么?”萧铁奴喃喃自语,他对折彦冲还是有些怕的,若是杨应麒来到,自己在上京所做的事情多半瞒不过他!杨应麒若知道就等于折彦冲知道,“大哥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萧铁奴心里想想还是有些不安。

“萧将军,七将军到达我们这里大概还要几天时间。不过…”偏将禀报道:“耶律余睹那边似乎有异动。”

“异动?什么异动?”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好像有一支队伍绕到北边去了…”

萧铁奴惊道:“该死的!耶律余睹想袭击应麒!”

偏将蒙兀儿道:“六将军!我们得赶紧去接应。若是让耶律余睹得了手可就不得了了!”他是从马贼时代就跟过来的,在汉部日子长久,对折彦冲、杨应麒都已经孕育出了一份忠诚敬爱。

萧铁奴沉吟道:“应麒要来我这里,不会自己孤身上路,应该有人护送才对。”

从北边下来的信使道:“有二将军麾下约百人护送。”

萧铁奴一听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耶律余睹要瞒过我偷偷过去,人马一定不多!老二调教出来的人想必应付得了。”

蒙兀儿道:“虽然如此,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六将军,末将请令前去接应。”

萧铁奴咄了他一声道:“这是什么话!应麒老远跑来一趟,我自然要亲自去接!你们几个给我出去传令各部,好生防备。可别我回来时老窝被人端了!”

蒙兀儿等人出去后,萧铁奴留下卢彦伦道:“应麒到达之前,你给我把政务好好理理,记住!别留下什么把柄!”

卢彦伦小心翼翼问道:“萧将军,所谓把柄是指什么?”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我这个弟弟迂腐得紧,随便杀个把人他也会当作天大的事情。这次我在上京杀人不少,若是被他听说了多半要来我耳边聒噪!”

卢彦伦恍然大悟,答应道:“萧将军放心!小人知道怎么做!”

萧铁奴道:“说来听听。”

卢彦伦道:“虽然临潢府尸积如山,但那都是耶律余睹干的…”

萧铁奴微笑颔首,夸道:“懂事!懂事!不过我这七弟虽然性情有些迂腐,却不是傻瓜!他比我还聪明呢!你这种话瞒不过他的!”

“那…”卢彦伦放低了声音道:“请萧将军指点。”

萧铁奴道:“我和耶律余睹两军对垒,杀人是难免的,老七就是听到见到什么也不能说我。但上京攻克之后那个晚上的事情,嘿嘿,你可得帮我推他个一干二净!”

卢彦伦为难道:“这个…那天晚上都是金军的天下,我们却推给谁?”

萧铁奴道:“废话!当然是完颜部!”

卢彦伦口中忙道:“是,是!我懂了。”心中却添了一层疑虑:“怎么你和女真人不是一体的么?”

萧铁奴又道:“至于国主班师以后,我和耶律余睹来回厮杀,乱战中死掉的不但有契丹、奚族,汉人也不少。我这个七弟最见不得汉人受祸…你懂怎么做了?”

卢彦伦说道:“死于战乱的汉人,都是耶律余睹和契丹人杀害的。”

“不错不错!”萧铁奴满意地点头道:“你出去办事吧。对了,替我把‘山营’的头儿叫来。”山营却是杨开远旧部,虽然此时已经对萧铁奴归心,但他怕这些人乱说话,因此要唤来点拨点拨。

卢彦伦答应着出去了,心中疑惑更甚:“萧将军口中说得轻巧,但看他做这么多的事情,显然对这位七将军到来一事甚是紧张。看来这个七将军的官位权力多半比萧将军还大!否则不至于如此!”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上)

徐文得了杨应麒的承诺,在离开泰州后便用军规部勒那些商家散勇以及杨应麒的幕僚保镖,把这些乌合之众整得痛苦难堪。那些护卫也就罢了,毕竟他们都是练家子,一些人还是行伍出身,此时不过是要习惯听从号令而已。但那几十个老板、掌柜、当家之流便无不叫苦连天,一些人跑来向杨应麒诉苦,但杨应麒却只是道:“受不得苦便回去。”一句话便把这些重利忘命的人都给吓住了。幸亏他们听说路途也不算长,到了目的地应该就可以摆脱这次厄运了。

一路上徐文但求稳,不求快,杨应麒正好趁机观赏沿途风景。这一路走在大鲜卑山(大兴安岭)东麓,几百里都是荒凉而壮丽的景观。眼见还有两天就能与萧铁奴汇合,徐文却忽然把两个向导叫来,问他们有没有其他道路。

一个向导问道:“按这样的脚程再走两天快到了,干嘛还要找其它路?”

徐文指着前面一个山坡道:“那个地方的沙尘不大对劲!看地形也利于埋伏,我因此有些担心。”

另一个向导惊道:“不会是耶律余睹的人吧!但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而且我们已经有人给六将军报信去了,六将军如果来接应也会走这条路。若是走别的路不但慢,而且可能会和六将军错过。”

徐文沉吟道:“那好,你带几个人去查探一番!记得看清楚草丛木丛!”

那个向导带了两骑向那处山坡奔去,过了好一会便传来一声惊呼,却只剩下一匹马奔了回来,马上骑士已然受伤!

众商家见状都乱了,徐文挥起大刀叫道:“慌什么!”率领七十骑布列在前,二十几骑围在杨应麒周围团团护住,剩下十几个人则指挥商家护卫布成半圆形,兵器朝外。阵势一成,人心便稳住了。

那山坡果然有伏兵,被识破后不得已改伏击为强攻,高呼着“捉拿杨应麒”冲了过来,人数大概有四五百人,最前方的都是骑射手。徐文指挥这个小圆阵向一个突起的山丘缓缓退去,靠山面敌,这时候双方军马相距已不过三百步。

徐文哼了一声道:“七将军放心,这点人马末将还不放在眼里!”手一举起,前面七十骑有五十个翻身下地,取出强弩待敌。弓箭胜在灵便,弩箭胜在射程,敌军骑射手弓箭未发便已经进了汉部弩兵的射程范围,徐文令下,先声夺人,辽军便有十几个前锋应声落马。

强弩发了一轮以后,弩手将强弩抛给后边作为后备的商家护卫,跟着翻身上了马背,变成骑兵。商家的护卫在汉部士兵指导下竖起软盾、拉开弓弩助防助攻,辽人在对射中失了先手,分成左右两翼,向圆阵两侧袭来。双方接锋,开始肉搏。其时汉部精锐在前,两旁是商家护卫,后面背靠土丘。徐文喝令那些商家护卫各自为战,然后便向前一冲,九十余骑从刚才那个圆阵中突了出来,形成一个葫芦形状的阵势——前面的小圆阵又小又硬,后面的大圆阵也有自保之力。杨应麒身处小圆阵的核心。

辽军似乎从汉部的兵力调动中看破了他们目标所在,便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个小圆阵冲击,但九十余骑却像一个报团的刺猬,辽军不但攻不进去,反而捏得满手鲜血。

辽人在外围不断游走,光从践踏起来的烟尘看似乎是将汉部这几百个人围了好几圈,许多商家护卫被吓怕了,如果不是有十个汉部士兵做骨干只怕会就此散掉。但徐文却看出对方兵力单薄,对杨应麒道:“七将军,不用怕!这点人马吃不下我们!我们一个能打他们两个!”

杨应麒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防守得这样消极?”骑兵的威力在于机动,这一点他也是知道的。

徐文心道:“还不是怕你有什么闪失!”一举眼,在烟尘空袭中望见南边那山坡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拨人马,大吃一惊:“看模样似乎也有四五百人!若等他们冲过来可就危险了。”忙对杨应麒道:“七将军!跟紧我,准备突围!”

杨应麒这些年在后方呆得久了,对战场上的事情不及徐文老练,但从他的眼光、神色和命令中猜出端倪,问道:“南边又有人马来?”

徐文点了点头,杨应麒脑子一转道:“好!向南冲去!”

徐文惊道:“向南?”

杨应麒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辽人既有时间埋伏,何必分成前后两拨?南边若有异动一定是六将军的人来接应我们了。”

他言简意赅,但徐文一听之下便被说服了,大声喝令着围护杨应麒的百骑向南边冲去!

辽军虽有四五百人,但分了半数去包围后面那个大圆阵,前面的拦截便挡不住徐文。辽军的主将见状舍了那些商家护卫,集中兵力追来。忽见方才他们埋伏着的山坡冲下一彪军马来,人雄马壮,势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竟然是萧铁奴。

辽将大吃一惊,眼见护住杨应麒的兵马虽然不过区区百人,但这颗栗子小是小,却硬得出奇,一时之间吃他不下,也不敢拖到萧铁奴近前,忙传下号令掉头逃走了。

迎面过来的正是萧铁奴。他来晚了一步,但望见徐文和辽军厮杀却不马上来援,而是停在山坡上观战。看了一会对身边新收的一员胡将道:“觉得下面那两拨人马如何?”

那胡将道:“辽军带头的是耶律余睹的手下叫萧庆,我认得他!跟我们磨了这几个月,他们倒是越来越能打了。不过还比不上我们。”

萧铁奴又问:“守的那方呢?”

那胡将哼了一声说:“好像也挺能打的样子,就是动作太笨了!”

萧铁奴哈哈一笑道:“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二哥的手下!嗯,应麒一定在里面,所以这些人放不开手脚。下去吧!刀剑无眼,伤了老幺可不好!”说着便领军冲了下来,萧庆望风遁走。萧铁奴策马到杨应麒跟前笑道:“老幺!六哥接你来了!没受伤吧。”

刚才乱战中杨应麒也拔刀挡了两下,这时见到萧铁奴叹道:“这就是耶律余睹的部队么?真能打啊。”

萧铁奴哈哈笑道:“什么能打!要是我的手下,有一百个人便能把他们全收拾了!”

徐文在旁听见脸色一变!萧铁奴这话分明是说曹广弼比不上他自己。但徐文阶级低,不好接话。

杨应麒看了徐文一眼道:“若今天不是我拖了他们后腿,估计这百来个兄弟也能把这些人收拾了。这些兄弟都是二哥手下出来的猛虎,被我这头麋鹿拖累了,自然施展不开功夫!”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你就护着老二!”

杨应麒笑道:“你想卖嘴皮子耍威风到二哥面前去!在这里压他的属下算什么英雄!”

萧铁奴听了杨应麒的话哈哈一笑,也不计较。两拨人马合在一处,向南而来。

第一零四章 小利中喻大节(下)

萧铁奴治下的地面比杨应麒印象中要荒凉,但秩序则比他想象中好。在这几个月的战争中,这片本来就人烟稀少的土地丧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萧铁奴所部半战半猎,军粮消耗较少,但他治下的区域仍然穷困得难以负担。

杨应麒和萧铁奴视察了一番后叹道:“可惜可惜,看这里的水源土地,牧业、农业、林业都可以发展,大鲜卑山更是一座宝山!若能从辽州、遂州、龙化州这一路过来,沿途设寨,开通一条商道,那么辽南的粮草、食盐、衣物、农具半个月就能运到这里!而这边的山货、马匹也可供给辽南。”

萧铁奴冷笑道:“你说的都是废话!东南这条路要是通得,你这一路来就不用兜大圈子了!”

杨应麒道:“你是说耶律余睹?”

“除了他还有谁!”萧铁奴道:“听说你这次来就是要来对付他的,嘿,老幺,这家伙不比其他辽将,没那么容易对付的。你没在国主面前夸下什么海口吧?”

杨应麒淡淡一笑道:“耶律余睹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担心。我这次来主要也不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