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第一次见面时他这样说,王、李两人都不会有意见,但现在如何能放他就这样走了?说什么“海风顺”就会来,万一海风不顺呢?何况自己既已向童太师邀功,若童贯来到时一看发现什么也没有,那如何了得?

但欧阳适说不干就不干,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得要死!王瑰低声请求他不要爽约他不肯改口,李应古出言讽刺他出尔反尔他也置之不顾。双方越说越僵,李应古把话说得重了,欧阳适大怒,拂袖而起,就要离开。

王、李两人大急,心想这个原本十分合作的金国将军怎么忽然变得“蛮横、吝啬”,而王瑰固然不知如何巧妙应对,李应古也略施不出什么小计,眼见这次谈判就要崩,李应古的幕宾罗贤齐上前一步跪下道:“欧阳将军、两位大人息怒!晚生有一计,可退耶律大石!”

欧阳适哦了一声,停下脚步,李应古也是一喜,忙问计将安出。

罗贤齐道:“其实辽人会来,本是欧阳将军意料中事。现在遇到难处,只是在于这个耶律大石来得太快!”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不错!若他迟来几天,等我在北岸布置妥当,就不怕他了。”

罗贤齐道:“这样说来,只要把这耶律大石引开几天,让将军得以从容布置,便可成全功了?”

欧阳适点头道:“是啊!有个三五天就够了!”

“这就容易了!”罗贤齐道:“只要来个祸水西引便行了。”

李应古和王瑰听了都是一奇,问道:“引向何处?”

罗贤齐道:“那辽将此来,想是风闻我朝有些动作,但显然知道得不仔细,所以才把兵马停在清州北界与沧州北界之间,而不是直接驻扎在海边!”

欧阳适点头道:“想来如此。”

罗贤齐道:“既然如此,若雄州那边出现更大的状况,只怕他就会往那边去了。”

李应古和王瑰都是眼睛一亮,欧阳适却摇头道:“现在你们大宋北伐的军队都还没到呢!雄州能有什么状况!”

王瑰笑道:“雄州要出状况,这却容易!”

第一一四章 虎迫龙角疆(上)

欧阳适听王瑰说能让雄州出状况,略感惊讶,这次却是真的惊讶了,问他:“王大人能让雄州出什么状况?”

王瑰道:“如今童太师已是两河宣抚使,正是雄州知州和铣的顶头上司…”

欧阳适听见和铣这个名字心里一突,便听王瑰继续说道:“…我有童太师的信物!待我前去雄州,让和铣增筑城墙,以备迎接即将北伐的王师!这样一来,那个耶律大石非往雄州去不可!”

罗贤齐一听赞道:“妙计!妙计!王大人神机妙算,晚生望尘莫及!”

李应古也十分满意。这些天耶律大石在他家门口徘徊不去,搞得他十分不自在,怕对方一个不对付冲了过来。现在若把耶律大石西引,就算在雄州那边闹翻了天也不关他事——至于雄州也是大宋疆土、兵祸若起举国同殃等问题,却不是他考虑的重点。李应古想到这里也忙帮口,大赞王瑰有诸葛之才,孔明之智!

欧阳适听了心道:“大宋出的这帮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他们蠢,有时候却又聪明无比!这王瑰的计策和应麒简直如出一辙!但说他们聪明嘛,怎么偏偏在另外一些事情上愚蠢无比!”口中却装傻道:“雄州增筑城墙,又关那个辽将什么事情?”

王瑰笑吟吟道:“这个嘛,其中自有奥妙!”卖了好一会关子,才说出缘由来。

原来当年宋辽妥协,订下澶渊之盟,盟约中有一条极重要的内容便是两国交界城池虽可保存修葺,但不能增筑创新。这不但是宋辽两国“和平”的象征,更是一种相互的军事限制!所以地理位置比沧州犹为重要的雄州一旦开始增筑城防,哪怕只是一个幌子,耶律大石的注意力也一定会被吸引过去。

欧阳适听完解释,也赞叹道:“妙计啊!只是此事关系不小,可别让两位难做才好。还有,王大人调得动和铣么?”

王瑰笑道:“正如欧阳将军所说,朝廷都要北伐了,这澶渊之盟迟早要毁!我持了童太师的信物去,谅和铣不敢不听!”

欧阳适道:“虽然有童太师的信物,但万一那个和铣是个腐儒,岂非糟糕?破坏澶渊之盟毕竟不是小事,没有正式公文,他未必听你的。”故作沉思状想了一下,说道:“有了!不如这样,你去到雄州先探探和铣的口风,他肯合作自然最好,若是不合作,你便退而求其次,让他在城墙上搭竹架子。”

王瑰愕然道:“竹架子?”

欧阳适道:“是啊!反正大宋这次是要进攻,只要哄哄辽人就行,用不着真的增筑城墙。你就让和铣在城墙上搭竹架子,同时我们这边再大摇大摆运些土木瓦石过去,装成我们前一段时间收集土木就是为了运去雄州。这样一来,‘祸水西引’的目的也达到了,搭个竹架子也不算坏了辽宋旧约。万一事情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有个推脱的余地。”

最后一句话正中王、李二人下怀,连番称妙。让和铣在城墙上搭几个竹架子却又比让他增筑城墙容易多了,而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推卸责任更是深得做官的窍门!当下几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了时间。

大宋宣和四年,辽保大二年,正月,天色转阴,在军中过年的耶律大石望望南边,又望望北边,眉间颇见忧色。营外忽有马蹄声急响,探子来报:“雄州归信、容城、安新三处都搭起了竹架子,似乎要增筑城防!”

耶律大石脸色一变。不久他的副将萧干匆匆跑来道:“沧州境内消息,那些土木瓦石正向雄州方向运去!”

耶律大石惊道:“果然是雄州!”

萧干问:“怎么办?”

耶律大石道:“拔营!走!”

萧干道:“如今北边正不稳,若南边再起隙,那可…”

耶律大石道:“先去看看再说!也不一定就会开战。哼!宋人就喜欢搞这些小动作!以前他们在边界植柳、筑堤、犁地、开塘,搞得还少么?”

契丹骑兵利害,宋廷倒也深知。对付游牧民族,宋人也有自己的农民办法:植柳筑堤是让地形变得没那么开阔,犁地开塘是把地表弄得坑坑洼洼,都是限制马足的土办法——但也十分有效。

萧干也道:“希望他们这次也只是试探一下我们。”

耶律大石道:“所以就更不能示弱!”

辽军在黄昏拔营,拥众西行,走没多远便下起了鹅毛大雪,萧干道:“好天气!南人不习寒冷,这样的天气下,他们就算有什么不轨也会被冻回老窝去!”

远在海上的杨应麒突然打了一个哆嗦,钻入船舱,舱内燃着煤炉,但杨应麒还是觉得冷。

曹广弼跨步进来,见到他这个样子冷笑道:“老七,你用得着这样么?到会宁也这么些年了,还没习惯?在死谷时、在大鲜卑山中可没见你这么不中用!”

杨应麒叹道:“当初在死谷、在大鲜卑山没条件啊,所以不习惯也得习惯。后来在会宁安顿下来,有了好房子,好煤炉,竟然又变得怕冷了。唉,这大概就叫耐寒于忧患、怕冷于安乐!”

“哈哈,你自己也知道啊!”说这句话的却是欧阳适。杨应麒见他进来,问道:“说起来,你去大流求两年了,那边天气那样暖和,怎么你就没变得怕冷?”

欧阳适冷笑道:“我是抱着一腔怨毒过去的,立誓不闯出一片天下不回津门!现在那边虽然开发起来了,可我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坦日子,哪里像你?”

杨应麒笑了笑问:“四哥你是在怪我么?”

欧阳适笑眯眯道:“怪你什么?你又没用肮脏手段,做的也没错。不过啊,我还是比较喜欢这北边的天气。冷是冷了些,可冻得人精神!”

杨应麒眼中神光闪烁,问道:“四哥你…”

欧阳适打断他道:“别说这些闲话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耶律大石拔营了!”

曹广弼和杨应麒都是眼睛一亮,曹广弼拍拍杨应麒的肩头道:“做得好!”

杨应麒皱眉道:“可是这样的天气…唉,正月里有这样的天气也算正常,可是这两天实在变得太冷了。”

曹广弼道:“不管了,赶紧动手!时机稍纵即失,听你们说那个耶律大石不是像李应古那样的昏庸之徒,别让他看破了机关,那时候我们就只好乖乖打道回府了!”

当即欧阳适下令,所有船只立即北移,小船准备靠岸。曹广弼也下令八百劲卒准备登岸。

海岸边的视野内已无辽军,数十水军踏着舢板上岸勘探,确定没有陷阱以后,曹广弼麾下步兵便首先上岸,跟着是骑兵,跟着是马!马匹在船上困了这许久,一着地面无不欢跃。

再跟着杨应麒带来的工兵连同欧阳适的水军便流水价把各种物资搬上岸,第一批是篱笆帐篷,跟着才是泥瓦砖石。由于天气太冷,搬运的进度便比原来慢了许多。

正在界河南边泥沽寨的李应古听说欧阳适已经发动,干脆派遣民夫过来相助。其时界河已经结冰,宋境的民夫过来也不用坐船,探了一条稳当的凌道便牵着骡马过来了。连准备在海边的土木也不用海船转运了,直接从冰面上拉过界去。

“这个沧州知州…”看到李应古这么帮忙,杨应麒站在船头叹道:“我该怎么说他好呢。”

“这个沧州知州…”望见潞水时,耶律大石问萧干:“好像是个不怎么样的角色啊。”这时候他的部下正在结冰的潞水上探路。

“嗯,听说是因为傍着童贯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的。”

“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

“还没想清楚,但总觉得不太对头。”耶律大石道:“这次沧州的异动,不像商人买卖,一些要紧的地方我们的探子都进不去,一些可疑的地方都没能探出消息来!还有,你好像说其中两个最干练的失踪了?”

“是。”

“那就更不对了!”耶律大石沉吟道:“你马上派一小队人马,从小南河寨对面一直到海边,沿着界河给我跑一遍!”

就在这时,部下来报:已经探到一条稳当的凌道可以过潞水了。

“不过河了!”耶律大石下令:“就地驻扎,听候差遣!”

第一一四章 虎迫龙角疆(下)

界河北边的这个三角海岸,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工地。数千军民在寒风中忙得热火朝天,筑墙、安寨的物资都已经运上了岸,只是筑墙却遇到了问题。原来杨应麒这次还特地带了许多粗水泥来——这是这些年大造灯塔激生出来的产物——希望能加快筑墙的进度。谁知道天气太冷,岸上只有冰,没有水!这粗水泥竟然没法使用!

杨应麒冒着严寒上岸,看着已经垒起的那道长长的堤墙,大感丢脸。

这道根本不算墙的“墙”是以砖块做底子,上面堆起石子泥沙,泥沙上面再堆杂物。这道墙若用水泥来凝固,可以在一两天之内变成一面坚固的墙壁,把这片临海的区域围住,将这片土地变成一座陆上孤岛!汉部兵将守在里面,临河靠海,便不怕耶律大石的骑兵。只要站住了阵脚,再在墙后筑起船坞,将津门、辽口的各种防守设备、物资源源不绝地运过来,地面上有坚墙为防,海面上有船只为援,辽人就是用数万大军前来攻打也不怕了——因为地形所限,这个小三角形地带的受攻击面极小,进攻方人数少了没用,人数多了也无法拥上前来!可是…这一切都建立在粗水泥可以使用这个前提上!

“七将军,要不我们烧冰为水吧。”有人建议。

“烧水?”杨应麒苦笑道:“我们的燃料本来就不多,再说这要烧到什么时候!唉,算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几个工兵开始试着烧冰,但冰块烧溶了再搅和水泥泥沙,还没等工序完成便凝固了。其中一个手艺极好的工兵倒是成功地调成,但别人未必都能做得像他那样巧,而且那种小心翼翼的做法也没法让进度快起来。而最要命的,还是用烧水的办法实在太慢!

又有一个工兵献策道:“这样水太少了!我们船上有霹雳火球,不如拿来把临海河道的冰面炸开,从河里取水。”汉部的霹雳火球,是把制好的火药和铁片、毒药拌和,然后用多层纸糊成球型硬壳,壳外再涂上易燃的引火之物。杨应麒十分重视热兵器的发展,这些年汉部的巧匠逐年改进,霹雳火球已发展为初级爆炸武器。虽然爆破的威力还不足以炸开太过坚厚的冰层,但界河临海的冰层结得不厚,底下都是潜流。如果选好位置烧开一些冰窟窿挑水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杨应麒心道:“这个办法好,比烧水快。可现在这天气调水泥还是太慢了,水泥还没下,雪花先飘里面去了。这次提前发动,百忙中没算到天时,可真失算了。”

忽然前头一阵哗然,杨应麒心中一凛,便见一骑驰到他面前,滚下马来,小声道:“七将军,契丹人的侯骑!”

杨应麒忍不住啊了一声,肩头一振,天鹅袍跌落在地他也丝毫没有察觉,问道:“拦住没有?”

“二将军已经派人去拦截了,但距离有些远,怕追不上!”

杨应麒哼了一声,翻身上马,向曹广弼所在的方向驰去,那个骑士怔了一会道:“七将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健了?”

旁边一个老部民听见道:“七将军好像以前就是这样的啊,不过后来好像变嫩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

“不等了!”耶律大石道:“雄州增筑城墙虽然值得注意,但不是什么急事。可沧州那边的事情可还不知道是什么!”

萧干道:“但现在已将入夜,我们走了一天,人疲马乏,就是那边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赶过去也没用。”

耶律大石沉吟道:“你说的有理。传令:明日四更出发!”

※※※

“怎么办?”欧阳适道:“这侯骑一去,不半日契丹人便知道了!”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知道又怎么样!我的人马已经可以开打,就让我来斗斗那个辽将!”汉部精锐与女真相捋,在北边的各种战斗中,对上契丹军队就是以一敌五、甚至以一敌十也常常获胜,曹广弼手头有八百精兵,所以并不怎么把耶律大石的两千多人马放在眼里。

杨应麒道:“我们一直接触的都是契丹北路的兵马,燕云这边的兵马处于大宋前线,未必也像北方的那么弱。”

曹广弼冷笑道:“那你可就错了!宋辽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打过大仗了。燕云这边的兵马其实也不怎么样。”

“可是打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杨应麒道:“打胜仗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我们的目的是在界河北岸取得一个小据点,而现在…”他指着那道长长的堤墙道:“那道墙就像是纸糊的,马踢一脚就得坍掉一边!”

欧阳适道:“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不成?好容易遇到两个好糊弄的宋人,又费了这么多精神力气,就这样回去实在不甘!不如这样,我们到南岸去,让李应古划一片地方给我们筑港算了。再想办法让他欺上瞒下,给我们做掩护。”

杨应麒摇头道:“这种事情,迟早穿梆。”

欧阳适道:“穿梆就穿梆!怕什么!清阳港不也一样么?”

杨应麒却只是摇头:“清阳港的情况,和这边不同的。”

曹广弼道:“我也不赞成去宋境开港。不过也不能这样退回去。反正我们还有些时间,老七,你让工兵们尽快。辽人来时,有我顶着。”

杨应麒盘算道:“耶律大石已经去了一日,他的侯骑去到他现在的驻地估计也得是明天早上或中午。他快马加鞭回来,至少又要大半日。也就是说如果他判断正确,最快也是明天黄昏到达。我估计耶律大石的人马吃不下二哥——万一他们赢了,那自然什么都不用说了。如果他们输了或者和我们相持不下,他一定会回燕京调兵。一来一回,加上耽搁,大概要三到五天燕京的大部兵马就会到。也就是说我们要在五到七天之内完成负隅顽抗的工程!可是如今这堤墙建设出了问题,按现在的进度,光是这道墙只怕就得耗掉我们五六天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

欧阳适忍不住骂道:“都是这鬼天气害的!”

杨应麒苦笑道:“不能全怪老天。本来我的计划是一两个月后才开始的,那时候就算还没到春暖花开时节,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冷。谁知道国主的动作竟然这么快,累得我们也提前动手,把节奏都打乱了。”

※※※

耶律大石沾了枕却没睡,瞪了一会眼睛,唤门口侍卫进来道:“去跟萧干说,我只让他睡到三更!”

那侍卫出去以后,他便倒头呼呼大睡。

第一一五章 唐刀无敌阵(上)

“现在到底怎么样?继续?还是退走?”

他们三人商议的时候,工兵们还在继续劳作着,而曹广弼的人马却已经奉命休息。

杨应麒心中踌躇,欧阳适指着结冰的界河道:“难道我们真的就这样输给了老天。”

曹广弼摇头道:“跟老天较什么劲!天时这东西对大家最公平了,只是看人怎么用。”

“哦?”欧阳适冷笑道:“那你倒是用给我看看啊!”

杨应麒听到这话怔了一下,脑中闪电般一闪,笑道:“有了有了!不错不错!呆子呆子!”

欧阳适奇道:“什么有了有了?为何又说不错不错?你又在说谁是呆子?”

杨应麒微笑道:“我说我是呆子!哈哈,未来人的科技真不可靠,我们还是学学古人吧。”

曹广弼和欧阳适一起瞪了瞪眼睛,不知他在说什么。

杨应麒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学学曹操。”

“曹操?”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一直埋怨那些泥浆凝固得太快,可怎么就没想到,凝固得快是好事啊。”

他说到这里曹广弼和欧阳适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杨应麒道:“不用水泥了,在江面烧开一个冰窟窿,挑水,就往墙上泼!”

欧阳适一听哈哈大笑道:“好你个老七,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来!”

杨应麒微笑道:“我不是想出来的,是记起来!当年曹操在渭河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废话少提,动手吧!”

欧阳适立即传令,让水兵拿了霹雳火球把岸边的江面烧开一些窟窿,就地取水泼墙。杨应麒则指挥着工兵把还没围上的地方围上。

这道墙从界河北岸按地面延展过去,一直抵达东北面的海岸,形成一个不规则扇型。在扇型中间留着有一个缺口——那是留着以后做城门用的,曹广弼的人马就把帐篷安在这个缺口前方堵住,帐篷前面,又有一道篱笆墙。为了保养体力以应付战斗,这八百人都进帐篷睡觉去了。曹广弼也丝毫不受工兵、水师热情的影响,坐在帐中闭目养神。

汉部兵将尽管久经锻炼,但白天忙了一天,入夜后又忙了个通宵,个个疲倦不堪。东方发白时个个动作迟缓,杨应麒知道再这样下去效率只会越来越低,眼见围墙已成了个样子,便下令让他们在墙内搭帐篷休息两个时辰。这一夜北风甚紧,飘雪大如鹅毛,围墙内帐篷又少,几千工兵民夫塞在几百个草草搭起的帐篷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两个时辰后铜锣敲响,士兵们挣扎着爬出帐篷,帐篷外已是一层雪被。两个时辰的休息实在不够,因此个个都搭拉着眼皮。忽然有人惊叫一声,旁边的人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彼此传染,没多久几千人都向围墙的方向望去,就连一些赖在帐篷里瑟瑟嗦嗦的民夫听见帐篷外的声响也都爬出来看是什么热闹,结果爬起来一看,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原来那道墙壁从昨晚被北风吹到现在,泥沙杂物砖石都已冻紧,一上午的雪花落下,把整座高高的围墙洒得白花花的一片,极为漂亮!有人试着过去狠狠踢一脚,却像踢到了花岗岩,一边哇哇叫痛一边叫道:“这墙就像铁铸的!”

旁边的人都哈哈大笑。站在这道围墙后面,无论是士兵还是民夫都有了一种安全感。而想起这样一道铁石般的围墙竟是自己在一日一夜间筑成,心中又忍不住涌起一股自豪。天气还是很冷,工兵、水兵和民夫们的身体也都还疲倦,但他们刚刚醒来时的颓靡状态都已经一扫而空。曹广弼的部下这时也早已起来,眼见自己背靠坚墙也无不振奋。

杨应麒见士气可用,让人叫道:“趁着契丹兵还没到,大家一起弄一些防御工事!”

几千人轰然应好,开始踏上小船,把床弩、皮帘、布幔、护城遮架等运下来,尤其是那两架塞门刀车在城墙缺口处一堵,更让人感到这道围墙全无破绽了。

忙了半个多时辰,已到中午。工兵门燃炉造饭,先做了八百劲卒的份,杨应麒亲自带人送了去,工兵正要做墙内军民的份,一个负责伏地听蹄的士兵来报:“西边!一刻!三百以上,一千以内。”西边是敌军的方向,一刻是敌军会到达的距离,三百以上、一千以内则是可能的数量。

杨应麒心中一凛,知道契丹骑兵终于来了!有些吃惊道:“来得好快!”

曹广弼冷笑道:“快是够快,可惜没用了。”三两口把饭团吃了,下令整军。让徐文负责五百步兵,林冲、秦明各领一百五十骑兵出战。

杨应麒见曹广弼自己没有出帐的意思。问道:“二哥你不出去?”

曹广弼微微一笑道:“不用。”

八百兵将动作极快,契丹骑兵才出现在视野中他们已经列队出营。

曹广弼出营望了一望道:“好像才五百人,嗯,这是前锋。”

那五百契丹骑兵又走近一程,在冲击距离内列队停下,曹广弼点头道:“烂船也有几根钉!这部兵马还可以。”

杨应麒问道:“我们能赢么?”

曹广弼笑了笑道:“我们一夜成城,士气正高涨,又是以逸待劳,跟什么人打都输不了!何况眼前这些契丹人马在现在大辽的部队里算是不错的了,但也只能算是合格的军人而已。”

“合格?”杨应麒眼中露出笑意来:“那二哥的人马呢?”

曹广弼嘿了一声,并不回答,却道:“看这拨人的样子,怕是刚走了一二百里路吧。现在阵前驻足,是无法恢复马力的。我要是对方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会马上逃走。”

辽军的将领萧干,确实在那一霎那间产生过逃走的念头,随即抑制下来!对方人数也没有绝对优势,打都没打就逃走,如何有脸去见主帅?但当他看见海岸边忽然竖起一道汉白石一般的围墙,便如一夜之间在界河北岸多了一座金属城池一般,心中的震撼难以言状!不过这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汉部,还以为是这是宋人的把戏!

可是南朝的军队有这样的纪律么?此时雪已经停了,但天气仍然极冷,而这道围墙前面的那几百步兵竟没有半点瑟缩的样子!

“宋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怕冷了?”

萧干犹豫着,不仅因为他要让奔驰百里的马匹恢复脚力,也因为他自己还有些迟疑。到底该进?还是退?

“这批人不好惹!”他直觉地感到了。可是,“他们毕竟只是步兵!虽然有骑兵躲在后面,但望过去数量也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接战不利再退,应该也来得及吧!可是他还是没有下令。作为一个在军中爬滚了不少年的将领,他的本能在劝阻他。

就在萧干还没下定决心、契丹马力尚疲的时候,汉部的步兵阵已经行动了!

第一一五章 唐刀无敌阵(下)

汉部步兵方阵齐步而进,他们走得并不快,但那种齐整的踏步声却像锤子一样敲打在契丹士兵的心头上。

“刀斧!”步兵阵中一身高叫。

“喝!”五百人一起应合!倏的大刀出鞘,大斧去布,一排排的冷艳兵器倒映阳光,闪烁着比冰雪更令人心寒的光芒!

“这不是钝刀,是利刃!”

在冷兵器时代,这种雪花花的刀光是极有震撼力的!眼见刀阵步步逼进,契丹士兵都有一种还不是很明显的恐惧:如果马腿被大斧斫中,如果脖子被大刀劈中…

近了,近了,更近了!萧干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更知道这个步兵方阵不能硬碰!高声下令:“上马!”

契丹骑兵在萧干的带领下冲了过来,但他们没有笔直冲击刀阵,而是斜斜兜了个圈子,要从后方扰袭。

“不错嘛。”曹广弼点头道:“轻骑胜在灵动,契丹人还是会打仗的。可惜…”

可惜汉部的步兵并非单独作战!萧干才绕到刀阵左侧,刀阵背后便有一队骑兵冲了过来,人数只有两百人不到,但这队骑兵衣甲鲜明,马力亦足,冲击的速度比萧干所部快了半倍!萧干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这队骑兵冲了进来,两军才接锋,又有一队骑兵从帐影中冲出,并不直接参战,而是绕到辽军的后方。

“他们为什么不来帮忙?”萧干脑中这个念头一闪,随即就明白了!和自己接锋的骑兵根本不需要帮忙!虽然萧干部下的人数比对方多,但战力却不及对方强劲,双方混战,己方竟占不到一点上风!

就在这时,那声声如锤的脚步声又逼近了!这次脚步声却密集了许多,显然对方的步兵团是跑过来的!如果没有这队忽然杀出的骑兵的纠缠,萧干一定不会让对方的步兵靠近的,但现在他想躲避已经不行了!

汉部刀阵从契丹骑兵裸露的地方切入,刀光闪处,人马俱碎!

“刀斧!”

在声声暴喝中,契丹人无不胆战心惊,阵型开始混乱!萧干偷空往后边看去,绕到他背后的两队骑兵还是没有参战的意思,而是布列在西北虎视眈眈。忽然,萧干明白了:“这种战法,是要将我们全歼!”

“这是大唐的战法!”耶律大石终于到了!但他来的时候,萧干已经和汉部的刀阵接锋,他再想冲过来援救已经来不及了——何况跟他一起到达的也只有不到数百人,余下的大队伍作为第三拨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集合!所以他没有贸贸然加入战团,而是驻足等待!

“大唐?”耶律大石旁边一个偏将听到耶律大石的话忍不住心头一震:“这些人和大唐有什么关系?”

“步兵以刀阵推进,骑兵则相机袭扰、冲击、包抄,步兵不是骑兵的附庸,骑兵也不是步兵的附庸,两部人马各自独立又互相配合。没错,这是大唐的战法!”耶律大石叹道:“这种战法需要极犀利的兵甲和极严格的训练,兵甲不利没法发挥刀阵的威力,训练不足则步骑无法配合。此外马匹也要足。我们大辽骑兵精锐,但步卒不行。宋人盛时步兵强劲,但骑兵不行。所以这种战法早已成为几百年前的传说,没想到今天会让我遇到!”

“那萧将军他…”

“他完了…”耶律大石沉着脸道:“他的士气已经崩溃,这部人马不能用了,萧干能不能逃出来,就看他自己了。”

“不如我们趁现在冲过去支援!”

“不行!”耶律大石道:“我们的马力不足,现在过去根本就冲不乱那刀阵的阵脚!贸然过去是白白送死!让所有人下马,养好力气再说!”

他身边的人听见这话都是心头一震,耶律大石这样说分明是要用那几百人马苟延残喘的性命来换取主力队伍聚集、休养的时间。

※※※

“这个辽将还可以。”曹广弼道:“真够狠心的。”

杨应麒问道:“如果是二哥会怎么做?”

曹广弼叹道:“易地而处,我只怕也会那样选择吧。”

※※※

刀阵间的惨叫声中,契丹人的抵抗越来越弱,终于有人开始丢下兵器逃了。逃卒一出现,这个队伍便崩溃得更快!处于契丹主力和厮杀场的那队骑兵来回盘旋,把往西边逃的逃卒刺下马鞍,竟然无一人得以成功脱逃。

“辽将逃了!”

果然,知道必败的萧干匹马从战阵中驰出,后方的那队骑兵中突出十几骑兵专门拦截他,萧干连珠箭发,把其中两个射下马来,跟着在十几骑中穿插躲避。

曹广弼赞道:“这个辽将武艺也很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