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唐括氏南来一事,杨应麒得到消息比事情发生要迟延些。陈正汇等人给他的信中有隐晦地向他提起凤驾南来的谋划,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干涉。等事情办成以后,才给他们转了个批语:“办得很好。”然后便更加放心地把后方事务交给他们几个人。

这段期间,燕云地面发生了许多事情。乌雅束家族受辱以及所引起的余波只是汉部与完颜部一次若隐若现的冲突,而杨应麒正在应付的却是几大势力真刀真枪的较量!这场较量旷持日久,从军事到政治,从政治到外交,到处充满了阴谋与阳谋。参与的各方所出的招数,有的精妙绝伦,也有的愚蠢透顶!这场多方登场的较量改变了许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改变了整个东方世界的政治格局!就连杨应麒也被迫在这场较量中改变了自己的整个对宋方略!虽然对一些事情他早有准备,但那却是他最不愿面对的局面。可是,掌控天下事走向的造化并不理会任何人的感情好恶,只是默默地检验世人们的行为。

杨应麒在受到这场教训以后,深切地认识到武力的重要性。虽然他所掌控的经济力已足以左右东海,他所掌控的文化力已足以影响北国的人心,甚至能够利用物价波动等手段来掠夺女真人的财富,但这一切如果缺少刀与马的保障将变成一片虚无。

但是,目前汉部军事力量的家底如果完全亮出来也许足以让阿骨打有所忌惮,可那并不是杨应麒想看到的结果。别说汉部总体的军事力量还不如女真,就算已经能够和女真相抗衡他也不想双方决裂!为什么呢?如果萧铁奴有心的话他应该记得杨应麒的那句话:他不想要一个打烂了的辽南,更不想要一个打烂了的汉部!

“能够和平,那是最好。”杨应麒在离开塘沽之前的最后一个早晨,面对着海上方升之旭日,喃喃道:“彼消我长之势已成,我们的崛起亦不可抵挡,既然如此,一定要拖到我们的力量足以左右全局之时。到了那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昔年与今日的屈辱也会一并洗去。可是,我们能坚持到那个时候么?”

※※※

第八卷《拓土攻心》完,请关注第九卷《燕云取弃》

燕云取弃

第一二五章 邓肃押粮(上)

大宋宣和四年,道君皇帝因方腊一事颇悔用兵,但赵良嗣等人坚持说平燕易如反掌,在宰相王黼等人利劝善诱下,赵佶终于再次决意北伐。王黼于三省之中特设经抚房,专治边务,竟把北伐事宜独立于枢密院之外。又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得钱六千二百万缗以充军用。一时间燕云未得,而国内浮怨已起。

但道君皇帝和童贯哪管这些?该享乐的继续享乐,要立功的赶紧立功。刚好北辽政权派遣使者来告即位,又底气不足地表明愿意“免除岁币”,宋廷太宰少宰,枢密宣抚都认为辽人可欺,于是进兵的决心更为坚定,以两个不通军事政务、北国详情的权臣童贯、蔡攸(蔡京之子)为正副宣抚使,引兵十五万北上巡边。入宫辞驾之日,童贯在赵佶面前大言炎炎,将燕云十六州说成唾手可得之物,而赵佶亦觉理所当然,同时指点了童贯一些军国大计云云。

杨应麒在塘沽听说童贯将至雄州,便派邓肃为使者,运了两万石粮草前去犒军。杨应麒有意窥探大宋军势以定谋略,所以也扮成随使商人前往。邓肃见欧阳适竟然全无拦阻的意思,自己也不好劝。

运粮道路是先从界河逆水而上,跟着转入清河,过保定军直达雄州城附近的码头。清河在大宋境内,北面有白沟河作为屏障。界河却是辽、宋的边界。但这几个月来汉部的船厂运了好多适合江面作战的小战船来,时时在界河上巡弋,萧干纵马来干涉过几次却都讨不了好去,派使者到沧州责问李应古,李应古却以“彼非我大宋军民”推诿,到后来萧干无法,只得放弃界河水面,只在岸上防范。

汉部兵船在江心游弋护航,运粮船只则靠南岸行走。转入清河后汉部的兵船便不再跟去,以恪守兵马不入宋境的约定。

这是邓肃第一次以汉部官员的身份回宋境办事,所以对此行十分看重,连穿什么衣服都做了一番思量。

汉部官员在杨应麒的影响下本来都不怎么计较穿着,举止随心,但宋籍士子多了以后,不少人见办公官吏服饰杂乱,政厅有如市集,太不像样。在他们的呼吁下,汉部文官系统才开始出现正式的官服。按照李阶等人的设想,最好是把宋朝的官服照搬过来,但杨应麒却嫌那些官服太不方便,双方讨价还价了好几个会合,最后采纳了管宁学舍一个学生的设计,制作了三套大方得体的官服:第一套是正式的礼服,只在特殊的场合才穿着,长袖长袍,观履皆备,极为隆重;第二套是胡俗便服;第三套是汉俗便服。邓肃此时穿的正是汉俗便服,虽叫“便服”,其实款式也颇为正式,而且风格类于大宋官服,所以雄州守臣和铣一见之下便感奇怪:眼前这个“大金”来的使者,从头到脚实在看不出半点胡人味道。

和铣的这眼光让邓肃颇不舒服。虽然他对汉部已产生了相当的认同感,但在他内心深处,仍认为大宋士子于北国为臣是不得已的事情。在辽南军中时这种感觉还不怎么明显,此刻一与大宋官员交接,这种情绪马上涌了上来。所以当和铣委婉打探他的籍贯学源时邓肃的第一反应就是含糊带过,两三句话便把话题带到粮草上面。

和铣也算是个有为国之心的书生,对粮草的兴趣比打听邓肃来历浓厚得多。本来他是不赞成北伐的,但运粮的事童贯派人打过招呼,要他好生接待汉部使者。而且友邦在战前无条件赠粮无论如何也算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视为一种吉兆。当下和铣便在邓肃的带领下亲自来到清河的码头边,看着一袋袋的粮草运将上来,心中高兴,大赞欧阳将军守诺,又问:“这些粮草有十万石么?”

邓肃道:“敝邦去年年成不好,兼且海路遥远,十万石粮草一时难以毕集。因此打算分五次送来,这是第一批两万石。”

和铣哦了一声,颇为失望,随即想起人家毕竟是无条件来送东西的,而且年成不好、海路遥远也似乎都是实情,不好拿冷眼给人家看。

邓肃又道:“这十万石粮草是欧阳将军给童太师的私赠,所以这次下官到来,一是与和大人交割粮草入仓,二是要面见童太师。这第一件事已经完毕,第二件事却还得请和大人促成。”

和铣道:“朝廷先锋兵马虽到,但童太师的虎驾怕要几日后才能到达雄州。”

邓肃道:“既如此,能否请和大人安排一下,让下官于城中等候?”

和铣见邓肃的随从不过十余人,手却往运粮的民夫一指说道:“邓大人留下可以,只是这些运粮的兵丁…”

邓肃一听笑道:“这些哪里是兵丁?这只是我们从沧州招徕的民夫,说来都是大宋的子民。此次下官前来,随行的都是文官,并无兵将。”

和铣听了稍觉奇怪,说道:“我看他们衣物整齐,行走进退均有法度,还以为他们是贵国的厢军呢。”

原来汉部在塘沽立定脚跟以后,为因应各方面需要而有步骤地招募民夫。华夏土地经过百多年的生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汉部一立出招募牌子便有无数流民涌了过来。但汉部对于这些流民也不是来了就要,而是挑选其中质朴强壮者,发给衣物、饷粮,又由汉部的工兵进行培训,培训完了以后分成队伍,每个民夫队伍都由汉部的老工兵作为正副队长带领。短短几个月间,这批宋籍农民已经成为塘沽建设、助防、运输、治安等事务不可缺乏的力量。由于吃得饱,穿得暖,加上训练得宜,所以这些人和大宋的厢兵相比不但衣甲鲜明,而且绝无厢兵身上的惫懒气息。甚至就是和大宋的禁军相比也更精神些。

正因为这些民夫具备以上特征,所以才会让和铣有所误会。实际上他听了邓肃的话也并不深信,若有意若无意地走近几个民夫休息的地方,听见他们用以交谈的都是河北地区的汉儿土话,这才信了几分,却仍道:“北伐大军将至,雄州已成要地。这些民夫运粮之责已完,留在这里,一来人多口杂,恐生是非,二来也没有必要,不如…”

邓肃道:“和大人放心,等他们干完了活,我就命他们回去。”

和铣这才释疑,安排他们一行入住雄州城内。

入城后邓肃见杨应麒的眼光四处游走,低声问他在找什么,杨应麒叹道:“不是在找什么,只是故地重游,想看看有什么变化。”

邓肃怔了一下道:“故地?啊!我忘了七…七哥儿你来过的。”随即想起当初汉部被拒对杨应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便不再提,转了个话题道:“七哥儿看这位和铣如何?”

杨应麒笑道:“地是故地,人是故人!只不过这些年没见,他好像升官了。唉,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我。但要是二哥来,他一定记得!”

第一二五章 邓肃押粮(下)

军伍行走,不可能十五万人同时出发、同时到达。童贯虽然未到,但先头部队早已进入雄州境内,有在城外安营,有的在城内驻扎。

从清河到雄州城内,短短的几里路程中往来兵丁甚多。杨应麒举目望去,但见番汉掺杂,竟比汉部兵马还不像中原军队。为何会这样?原来宋廷此次兴兵,多用秦晋两地兵员,其中有不少是大宋境内的少数民族。就算这样,军队中汉人兵员也远比少数民族为多,可是由于许多兵丁是临时征集而来,少经训练,举止之间像个边荒农民远多过一个战士,言行惫懒散漫,和杨应麒印象中“中原军队纪律较好、举止较文明”的印象大相径庭!因其蛮野,所以气质便和他心目中的蛮夷有相类处。

杨应麒再细心观察他们的衣甲兵器,越看越觉窝心。大宋兵制与女真不同:女真之兵都是自备兵器衣甲,大宋军队的装备却是由朝廷提供。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边疆和平已久,所以武备日渐荒废。熙宁一朝曾力图振作,一时间兵器犀利,武备大兴。但蔡京当权以后又废弛下来,朝廷的税赋都用于建道观、起园林、聚奇宝、搜花石,兵府甲库里面的东西几十年间竟然都没更换过,这次贸然兴兵,事前也没经过详密的筹划,只是将十几万人拉起来,再将兵府甲库里的东西发下去。甚至发放物资的官吏也是马虎了事。杨应麒见一些高个子穿着露肚脐的短甲,一些矮子却批着及膝的长袍!心道:“穿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还打什么仗?”又扫了几眼他们的兵器配备,钝的刀,锈的刃,腐烂的柄鞘,缺角的鞍鞯!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些人就是和我们刚刚招募来的民夫打,只怕也打不过!”

忽然前方一声“救命”打破了杨应麒的冥思,他回过神来,只见一群军士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女子朝这边而来。那女子一脸的惊惶,那些军士却是满面的淫笑。那女人边叫救命边逃,那些军士却猫捉老鼠般不慌不忙,似乎吃定了她。周围有不少兵将看见这场面都驻足观看,却没人出头。

邓肃怒道:“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人竟敢行此伤风败俗之事!大宋没有王法了么?”

那女子正孤苦无援,听见这句话稍觉振作,又见邓肃一行的打扮似乎是官爷,连忙跑了过来乞求庇护。

护送邓肃进城的雄州文吏劝邓肃道:“贵使,这里是大宋,不是贵国。这些事情,你还是少理为是。”

那女子本来正跪在地下求援诉苦,听见这话身子忍不住后倾。邓肃听到这句劝告也是犹豫了一下,怕因这些枝节误了大事,回头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低声哼道:“良心!”

邓肃一震,心中叫了声惭愧,对那文吏道:“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得!大宋哪条律令军规允许军士在大街上为非作歹了?”

那女子听了大喜,那文吏却苦笑道:“贵使太憨直了!本国的事情,你哪里知道?”

他还没说完,那些追逐而来的军士已经跑到跟前,为首那人约四十多岁年纪,满脸的横肉,指着邓肃叫道:“什么东西!敢管爷爷的事!来啊!拿下!”

他身后的喽啰就要上前,那雄州文吏忙拦住道:“不可!这几位是童太师的贵客!”

那些喽啰听到“童太师”三个字连忙住手,为首那人却仍傲然道:“我爷爷的贵客?本少爷怎不知道?”

那文吏一听惊道:“原来是童万宝童少爷!”

邓肃听得一怔,杨应麒却忍不住笑道:“爷爷?童贯好像没那么老吧?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孙子?”

那童万宝喝道:“大胆!我爷爷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

那文吏一听忙道:“童爷息怒,这几位是外邦人士,不知中原礼仪,还请见谅。”

“外邦人士?”童万宝看了邓肃等一眼说:“辽人?”

那文吏道:“不不,是金国的上使。”

邓肃纠正道:“是汉部靖海将军的使者。”

那文吏可搞不明白这些,只是应道:“是是。”对童万宝说:“这次邓大人为使,是要面见童太师的。大家本是一家人,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要是闹大了,将来童太师面前怕不好看。还请童爷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了。”

童万宝似乎也知道一些事情,说道:“是东海那个欧阳将军的人么?嘿!我也听爷爷提起过,说是来给爷爷送大礼的。既然是爷爷的贵宾,那我就从轻发落。让他们把那女子交出来,这事就算了吧。”

那文吏又凑到邓肃这边来陪笑道:“邓大人看如何?”

邓肃还未说话,杨应麒问那女子道:“你是这姓童的家奴?”

那女子慌忙摇头。

杨应麒又问:“那是他家的姬妾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哭诉起来“奴家并不认得这位…童爷,只是刚才在市集卖刺绣,忽然这几位爷围了过来,然后…”说着又哭。

邓肃喝道:“如此说来,便是强抢民女了!”

童万宝怒道:“强抢民女又怎么样?我们姓童的,别说民女,就是官女,抢了又怎么地?我爷爷马上就要封王了!到时爷爷我便是王子王孙!这些女人能得爷爷我的临幸,那是她们的福分。”

邓肃听他爷爷来爷爷去,怒火中烧,手按佩剑竟是颤抖不能自已。杨应麒见他如此大失分寸,颇为奇怪:“这事虽令人义愤,但志宏不是量浅不能忍的人,怎么会如此过分激动?”

杨应麒却不知道他如此激动由来有因。要是邓肃在汉部境内见到这样的事情,多半能平静处理。但这次是出境后首次回到大宋,对他来说,这片土地乃是他的故国,在这里他内心深处实以主人自居,而视杨应麒等为客。他多希望大宋展现在杨应麒眼中的是一个富强而文明的形象,但现实却完全相反!当此末世,就是首都汴梁的民间秩序也已不能和津门、辽口相比,何况这即将成为童太监作威作福之所的边陲之地?这种心理落差戳破的其实正是邓肃内心不愿承认的一种自欺!对于这种自欺的剥离陈正汇也曾有过,不过当时他是自己独个儿渐进自省,不像邓肃这样,一入宋境就在杨应麒面前遇上这等丑事!但这些只是他内心隐秘处的波澜起伏,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了,别人却如何能理解?

那文吏见邓肃脸色不善,暗叫糟糕,杨应麒扯了一下邓肃的衣袖道:“邓大人!您受欧阳将军所托,凡事谨慎。”

邓肃毕竟不是莽夫,醒悟过来,手脱剑柄,心念一转,已有主意,说道:“下官虽在境外为官,但见胡人也知礼仪廉耻!何况大宋!童太师位极人臣,更当自律!这位童官爷,你此刻在雄州的作为,童太师知道么?在外部使者面前强抢豪夺,不知在大宋算不算有失国体?若童太师听说了这件事情,不知会如何处置?”

那童万宝被邓肃几句话挤兑得狼狈不堪,既不敢恃强夺人,又不愿就此离去。他那几个不知好歹的手下看见竟然怂恿道:“童爷!理他们干什么!咱们就把这小娘子拿回府去,看他们敢怎么样!”

要邓肃等是本国士人,也许童万宝早就下令乱来了。但他们毕竟是童贯的贵宾,心中存了忌惮,虽然被喽啰们怂恿得心动,几次想动手,却每每悬崖勒马,犹豫不前。忽然几员骑士拥着一辆马车走近,其中一个二十不到的少年骑士上前来问:“前面什么事情?你们为何在此堵塞道路?”

童万宝正愁没台阶下,听见这话跳了起来,指着那骑士骂道:“你什么东西!敢来管你童爷爷的事情!来啊,给我把他扯下来打!”这招叫转移焦点,要借着教训这几个不知好歹的路人来挽回自己的面子,却是古人一千多年前便会了的招数。

那群痞子军丁一听都拥了上去扯打,那少年骑士无缘无故挨打,一时愣了,一边勒马躲避一边大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邓肃看了一眼杨应麒,杨应麒低声笑道:“这驾马车周围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怕不是个好惹的人!看热闹吧。”

果然马车旁冲出一个身穿便装的青年来,手挥马鞭就朝那群痞子军定抽去!他下手又准又狠又重,啪啪啪啪十几声连响,竟抽得那群乌合之众四散逃命,跑回童万宝背后躲避。

童万宝见这青年这般武艺心里有些吃惊,却仍死撑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惹我们童家!”

那青年骑士听见这话一怔道:“童家?”

童万宝得意洋洋道:“不错!童太师就是老子的爷爷,识趣的赶紧下马,磕头认错,那老子还可以饶你们不死。”

那青年微微皱眉,这时马车已驶近,内里一个厚重沉稳的声音问道:“彦崇,是什么人闹事?”

那青年彦崇道:“好像是童某人的干孙。”

车内人道:“彦崧,问清楚是什么事情。”

那少年彦崧下了马,上前问道:“这里有地方官员么?”

雄州那文吏也看出对方来头不小,应了一声。那少年彦崧问他发生何事,那文吏委婉回答,几方面都不得罪,但不免把童万宝的恶迹隐了。邓肃在旁看不惯,一见那文吏不敢说的地方便朗声直言,中间不免掺杂那女子的哭声,杨应麒的冷笑,以及童万宝一党的喝骂。好容易把事情分说清楚,车内人道:“原来是外邦贵使来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顿了顿道:“这位童万宝身上有军职?”

童万宝昂然道:“不错。”

车内人道:“强抢民女,已是目无军纪。何况是在外宾面前?大失国体!彦崧,依本朝军律,在职军士强抢民女当定何罪?”

那少年道:“死罪!”

第一二六章 童贯巡边(上)

听那少年说出“死罪”二字,童万宝倒也吃了一惊。

却听那青年笑道:“不对不对。他还没抢成,死罪却是重了。”

那少年低了头,车内人道:“死罪便免了吧,活罪却少不了,否则如何正我军纪?彦崇,将他拿下,杖责四十。当众处罚,以儆效尤!”

那青年道:“现在哪里找杖去?”

车内人道:“那便以鞭代杖。”

那青年叫了声好,便带着弟弟策马冲了过来,童万宝的手下早看出不对,见这形势如鸟兽散。童万宝被那青年一鞭抽翻在地,口中叫道:“大胆!大胆!我爷爷是两河宣抚使!就要北伐封王了!你们…哎哟!哎哟!爷爷啊…哎哟…妈呀…”

这对来历奇特的兄弟轮流下鞭,打得那童万宝皮开肉绽。邓肃看得大快,连叫:“打得好!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那青年打完笑道:“小子!有劳你种大爷亲自挥鞭伺候,算是你这屁股的福分!”

童万宝早被打得奄奄一息,他的余党躲得远远的,竟不敢来扶他。

杨应麒听这青年自称姓种,心中一凛。邓肃上前施礼问:“这位可是种家的将军?车内可是小种经略相公?”

那青年马上还礼道:“我等正是种家子弟,贱名彦崇,这个是舍弟彦崧,车内正是家祖父种讳师道。”

邓肃大喜道:“不意在此得遇种相公!幸甚,幸甚。”

种师道在车中道:“敝邦军中出此杂种,贻羞天下。贵使见义勇为,甚是令人敬佩。师道尚有他事,便不下车相见了,后会有期。”

说完马车便在种彦崧等人的拥簇下缓缓离去,种彦崇押后,看了邓肃和杨应麒等人几眼,问邓肃道:“邓大人真是外国人么?”

邓肃为之语塞,不知如何回答。种彦崇以为他不愿回答,一笑告别。

邓肃望着马车发呆,杨应麒点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宋武风虽不振,但仍有不凡子弟。”

那边童万宝的喽啰见马车远走,这才跑过来扶起主子。童万宝已经痛得连哎哟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马蹄声响起,那少年种彦崧跑了回来,童万宝吃了一惊叫道:“种爷爷啊!还要打吗?我不敢啦。”

种彦崧大笑道:“哈哈!你逢人就叫爷爷么?哼!既然知怕,那就快滚!”

童万宝忙叫道:“快走!快走!”

等他们走远,邓肃向种彦崧拱手道:“种公子可有什么见教么?”

种彦崧道:“见教不敢。只是我们走出一段路程后,我爷爷忽然想起这弱女子在雄州只怕难以立足了,要我过来给她安排个归宿。”

杨应麒赞道:“种相公想得果然周到!”

种彦崧问那女子家中可有亲人,那女子哭道:“没有了。奴家老家被贼军烧了,独个儿从京东路流浪到此,幸好得一个长者可怜借间茅屋住着,卖绣为生。”

种彦崧想了想说:“你可愿到陕边去?我帮你安排个活路。”

那女子有些犹豫,她也知道留在这儿多半会有后患,但陕边委实又太远,无奈之下正要点头,杨应麒已经道:“种公子,我看别让她去陕边了。那里太远。而且你们这次来有要务在身,只怕也分不出身来照料这点小事。这事不如便交给我们吧。我在登州有个好朋友,给她安排个生计不成问题。”

那女子大喜,磕头道谢。

种彦崧点头道:“难得这位大哥好心。但你是外国人,怎么会有登州的朋友?”

杨应麒笑道:“我不是外国人,我是江南人。只是被花石纲祸乱了家业,不得已扬帆出海谋生计,所以在登州、泉州、明州等地都有朋友。这次是到塘沽做些买卖。因听说邓大人要来大宋,我便蹭着跟来做点小买卖,其实也是想来看看我大宋北疆的风光。”

种彦崧喜道:“我说你这样的人物,半点不像胡人嘛!原来是江南子弟。”原来历朝历代番邦入贡使者多会夹带一些商人,所以种彦崧对此毫不奇怪,和杨应麒通问姓名,杨应麒自称杨廷,小名小七。

种彦崧道:“我不能耽搁太久,要不爷爷他们会担心。我们住在城西馆驿,门口挂着种家的牌号,一找就到。小七哥要是得便,记得来找我喝两杯!”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一定!”

不说杨应麒吩咐了一个从人带那女子去塘沽安置,却说种彦崧赶上了种师道的车马时已到馆驿门前。

种彦崇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那小娘子呢?”

种彦崧道:“有人答应照顾他了。”

种彦崇问道:“谁?”

车内种师道说道:“进去再说。”迈出车来,望了一下太阳,眼睛一眯说:“好久没晒晒日,人都霉了。”半眯的眼皮下是无数皱纹,每一条皱纹中都记载着一次厮杀。

他扶着孙子的手进了馆驿,喝了半杯清水,这才问孙子道:“是那群金国的使者接的手么?”

种彦崧道:“爷爷真是未卜先知!没错,就是他们。”

种彦崇皱眉道:“你好鲁莽,怎么把人交到外国人手上去了!”

种彦崧叫道:“那杨小七不是外国人!”跟着便述说了他的来历。

种彦崇听得有些稀奇,说道:“有这等事情!”

种师道说道:“这几个人,来历有些奇特啊。彦崇,彦崧,你们注意到没有?这群人的首领,表面上是那个姓邓的,但实际上他却还得看这个杨小七的脸色行事!”

种彦崧听得瞪大眼睛说:“爷爷你是说…”

种师道说道:“我说这杨小七可能才是真正的首领!”

“可是…”种彦崧道:“他才多大,怕也大不了我几岁!”

种师道说道:“胡儿十岁能骑马!人小位高,并不奇怪。”

种彦崧道:“可是,他是汉人啊!”

种彦崇冷笑道:“他们这么说,你就信!”

“他是汉人这一点,或许没错。”种师道说道:“他们的官话说得很溜啊。嗯?杨小七…杨小七…这个名字…”

种彦崧问道:“爷爷,有什么问题么?”

种师道思忖片刻道:“彦崧,去把爷爷存放要紧书信的匣子拿来。”

种彦崧依言取来,种师道亲手打开,捡出最底下的一封,种彦崇瞥见印泥道:“是了翁的遗笔么?”

种师道点了点头,取信细阅,半晌,手掌击桌喝道:“难道是他!”

第一二六章 童贯巡边(下)

此次大宋兴师,以童贯为宣抚使,蔡攸为副,述古殿学士刘韐为行军参谋,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为都统制,武泰军承宣使王禀、华州观察使杨可世为副统制,此外刘延庆、种师中、杨惟忠、王坪、赵明、辛兴宗、王渊、焦安节、刘光国、冀景、曲奇、王育、吴子厚、刘光世等等,均是大宋名臣宿将。一时间雄州虎踞蛟栖,豹伏鲸跃。可惜虎豹与猫鼠同处,蛟鲸与杂鱼并陈,而更加要命的是那领队:远望肥大魁梧,近看几根胡子,正是一头割不干净的阉骡!

这次童贯引兵北来,一路上大小官员匍匐迎送,那个威风啊,就是孙吴重生、霍李复起也望尘莫及。连刘延庆这样的一方将帅,见到童贯也无不俯伏叩首。他车驾到雄州时满城出迎,如接圣驾。王瑰上前称已经备好接风洗尘的酒席,童贯哈哈笑道:“本太师这次奉旨北伐,不是来吃酒的。军务要紧,先到军营看看。”

左右听了无不赞叹童太师忠勇为国,古今无双。

童贯来到军营,未阅兵,先点将。自刘延庆以下均行叩拜之礼,唯有一个病躯巍巍的七旬老头和他对揖。童贯看见了冷笑道:“原来是老种啊!你都古稀之年了,路还跑得这么快,比我还早到半天,难得,难得!辛苦,辛苦!”原来两人在高阳关已经会过一次了。

种师道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童贯冷笑道:“听说老种昨日在雄州大街上大动肝火,可别烧坏了身子。”

种师道淡淡道:“谢太师关心。”

群臣众将见两人冷言冷语,蔡攸是毫不理会,自顾自喝自己的清凉汤,刘延庆以下均不敢来插口,只有刘韐忙上来打和场——他和童贯关系很深,又和种师道共事过,官位也高,因此插得上话。

童贯不喜种师道,但深知他在军中威望极高,现在大战在即,却不便和他破脸,冷笑几声,便命诸将就座,商议军务。

童贯道:“此次本太师奉旨北伐,以顺讨逆,救燕云百姓于水火之中,复祖宗疆土为永固之业!此为百年不遇之良机,正要靠诸位奋勇向前,共成此不世奇功!”

诸将咸称善,种师道道:“大宋之患,病根在内而不在外。边将本不敢擅议朝政,只是仓促北伐,实属孟浪!就我大宋而言,此番准备只怕并不充足;就彼辽国而言,契丹与我有百年之约,疆域早固,何苦自毁其盟?而女真之蛮,远过百年前之契丹,岂是能共存之邻邦?今日之举,犹如盗入邻家,我不能救,反而趁火打劫,与盗贼分邻家资产,于情于理,只怕都说不过去。而且…”

童贯没等他说完便大怒道:“放肆!北伐之举乃是圣裁!焉是你老匹夫所能擅议!”

种师道神色为之一黯。若他是萧铁奴那样的性格,在这种情况下定会拍案对喝,若明里争不过,也要暗中想办法把军队指挥权抢过手再说。但种师道毕竟不是萧铁奴,种家乃是大宋军方名门,大宋特有的武德在他身上印记极深。对他来说,恪守武将本份已不仅仅是一种自觉,甚至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因此种师道此刻嘴唇颤了颤,终于没再争,默为叹息而已。

童贯见他不说话,气焰更盛,冷笑道:“如今兵马未动,你便慢我军心!本该重处!念你年老,暂且寄下。等燕云平定之后,再计功过与你算帐!”

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和西军将领闻言均感不忿,但种师道既不抗争,他们也不敢胡乱出头。

童贯见状大感快意!他当年也曾到西夏边境做监军,但那时的权力和威风都远远不如今天,种师道对他的颐指气使敷衍应付,指挥作战时更是自行其是,虽然后来打了胜仗他这个稳居后方的监军窃取到的功劳比任何人都大,却仍对“胡乱指挥、不听劝告”的种师道积累了一肚子的不满。

这时形势大变,他已经是河东、河北两路宣抚使,全军名正言顺的统帅,眼见刘延庆匍匐听命,种师道沉默服软,一时间竟有些得意忘形,环顾诸将道:“这次北伐,蒙圣天子庇佑,尚未出师,已有友邦送来粮草十万石!这真是天大的福分!”其实汉部送来的粮草只有两万石,但童贯好脸,自己先给补足了。

果然刘延庆等都道:“皇上洪福齐天,太师威风远绥。”

童贯被这两句话拍得颇爽,继续道:“金人不但万里迢迢给我们运粮,还给我们送来了两幅图来。一幅是《燕京地形图》,一幅是《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有了这两幅图,咱们进出燕京便如进自家门庭了。”

听到这里连种师道都吃了一惊:“这等重要图谱,金人如何肯给我们?”

童贯笑道:“老种,世道早变了!你以为这里是陕边么?”

种师道说道:“太师,可得谨慎,莫要是个陷阱!”

童贯冷笑道:“哪来那么多的陷阱!”便命人取图挂上!

那两幅图却是管宁学舍高材生综合旧有典籍以及汉部密子近年来的打探绘就,用的是新式地图法。这种新式地图大宋诸将都没见过,但种师道何等是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两幅图制作精良,费了不少心血。尤其《契丹南京道军营布略图》下方又有长达千字的蝇头注释,说明这些军营布略是什么时候调查到,哪些短期内不可能更改,哪些可能会有变化,哪些地区暂时调查不到但可能会有布置等等。

种师道看了一阵,心道:“这图不是伪造的!”问道:“太师,这图是那叫邓肃的人送来的么?”

童贯冷笑道:“不错!原来你也认得他!”邓肃虽然和童万宝起过冲突,但童万宝也知道这个干爷爷其实也不怎么将自己放在心上,多半不会为了给自己出气而得罪金国。再说打他的又是种师道,因此在向童贯诉苦时便集中火力把一肚子怨气都发在种家处。童贯和邓肃因此竟没产生什么芥蒂。

种师道说道:“这个胡人为何会献上如此重要的地图,太师可曾追问过?”

童贯笑道:“这人原来是我大宋的士子,虽在外邦,但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才会把这等机密地图献给本太师。”

种师道摇头道:“不通,不通。无事献殷勤,只怕…”

刘延庆阻住他的话头:“种帅!你且说这图是真是假?”

种师道道:“我于燕京地形不熟,但观此图体制,便是内容有假,也有可用之处!”

刘延庆道:“既然如此,那何必又来怀疑这些胡人慕我中华之意?这分明是圣天子洪福所至,所以四方豪杰、九天神灵都来相助。”

诸将无不称是。

种师道叹道:“但愿如此。”

刘延庆又道:“据当日通真达林先生所言,当今圣上乃是长生大帝君!童太师乃帝君座下仙官,位列仙班。所以如今兵马未动,粮草、图册均已齐备,这不正是‘如有神助’么?”

杨可世道:“什么如有神助,根本就是神仙开路。”

诸将纷纷献言,好不热闹。童贯得意洋洋,对种师道笑道:“老种!兵家胜负,下者斗勇,次者谋略,上者应天!你在大宋诸将里面,算得上谋略这一层。但应天而行,便不是你能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