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奴呵呵笑道:“原来如此,那我们也算得是老乡!”

种彦崇奇道:“六将军也是宋人?”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我在延安府出生的,不说了。你虽然思乡,但男儿当志在四方,年纪轻轻的,恋什么家!好好跟着我,有你衣锦还乡的一天!”

种彦崇一凛,心想你是金国附属,说给我荣华富贵便罢了,如何能让我衣锦还乡?但听萧铁奴语气间不容自己拒绝,便不敢强抗,心想不如先安顿下来,若有机会再谋南归。当下单膝跪下道:“愿供六将军驱驰。”

萧铁奴拉起他的断手,说道:“我军中有良医,回头让他给你安个钩子。”取出一把倭刀来道:“这把刀是我在二将军处看中强要过来的。它有个来历,据说是一名擅使左手刀法的倭将所遗。我看不出这刀有左手用右手用的分别,见它锋利,便从老二那里抢了过来,可惜总用得不顺手,如今便送给你,算是你这次飞刀格杀敌将的赏赐!”

帐内诸将见了无不艳羡,种彦崇虽没有东西张望,却仍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射来的眼光,说道:“得四将军拔于奴隶之中,已是大恩,不敢再受重赐。”

萧铁奴笑道:“我说给你,便给你!”见他还不敢收,问蒙兀儿道:“蒙兀儿!他当得这赏赐么?”

蒙兀儿上前大声道:“当得!”

种彦崇这才伸出左手接过,口咬刀柄,拔出一段来,但觉寒光砭面,头一甩还刀入鞘,高声答谢。

萧铁奴又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燕冲?”

种彦崇道:“彦崇!俊彦之彦,崇敬之崇。”

彦并非姓,但不知为何,萧铁奴却没有问,只是摇头道:“不好,不好,和我大哥的名字太像,我听着别扭,改个名字吧。”

种彦崇略一沉吟道:“愿叫去病。”

萧铁奴呵呵笑道:“名字不错。姓呢?”

种彦崇道:“愿姓种!”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种去病,种去病!哈哈,果然是在陕边呆过的人!挑起姓来第一个就要种氏!”

种去病眼中略过一丝黯淡,但随即变得更加坚毅。

第一三三章 胡部潜流(上)

萧铁奴收了种去病,把欧阳永福加倍打赏了,命他继续想办法押运物资。欧阳永福本来吓怕了,但看看手里的财货,咬一咬牙决定把这门危险的生意做下去。

不久李良辅又来犯,萧铁奴旗下不过五千人,单论士兵数量只有对方两成。种去病于天文地理上家学渊深,归附后踏看周遭丘壑溪流,发现这两个月来阴山南麓降水丰沛,而左近又正好有地形可供利用,便向萧铁奴献计,派人堵住一无名溪涧上游,诱李良辅进下游野谷,然后决上游沙袋坝,大水暴来,淹没李良辅过半人马。萧铁奴趁机追杀,直追到乌梁素海,眼见夏人边兵来援方回。

这一仗让萧铁奴在草原诸部中声威大震,西夏一时也不敢来犯。刚好向杨应麒要的大批物资也辗转运到,萧铁奴大赏全军,在篝火宴中破格提拔种去病为蒲里衍。

第二日,萧铁奴单独召见杨应麒的使者,问道:“我想在阴山下筑城一事,应麒怎么说?”

那使者道:“七将军言,眼下北路烽烟未靖,物资运转困难,劝六将军且将此事搁下。”

萧铁奴不悦道:“正因为四处是敌,所以才要筑城自卫!”

那使者道:“这一层七将军也考虑过,但七将军道,六将军是草原上的天才,军马在六将军的指挥下,便如一座来去如风的城堡。若仓促筑城,反而束缚了六将军的手脚!”

萧铁奴听得大感快意,笑道:“好好好,不筑便不筑。”

那使者又道:“听闻国主已派斡鲁将军来敕勒川接手防务,又命六将军引兵向东,会师捉拿辽主,不知可有此事。”

萧铁奴道:“不错。”

那使者又问:“六将军如何打算,可有要告知大将军、七将军的?”

萧铁奴道:“哼!这敕勒川我才站住了脚,国主便急匆匆派斡鲁过来,能是什么好事?我打算分兵两处:一处向东和宗翰他们会师,另一处则帮斡鲁他们防备夏人。你告诉应麒,让他别担心,我不会吃亏的。”

那使者道:“属下记住了。”又道:“转大将军的话:汉部元部民大会,六将军有好几年没来参加了。这两年内无论如何抽空回一趟辽口,以期共议大事。”

萧铁奴道:“好!我也很久没和兄弟们聚一聚了。”

那使者出帐时,种去病望见过来问道:“这位大人,可是从塘沽来?”

那使者看了他两眼,笑道:“你是新入部的吧?”

种去病怔了一下,不知如何会被他一眼看破,尴尬笑了笑,直言道:“是。不知大人如何得知。”

那使者笑道:“军中老部民不会这样称呼我的。嗯,看你服饰,是个蒲里衍了,升得不慢啊。但我们汉部的掌故礼仪,却得赶紧学。”

种去病作揖道:“受教了。”

那使者这才问他有何事,种去病本想打听一下弟弟种彦崧的情况,但转念一想,自己在汉部资浅脉疏,问这等事情或有后患,便道:“我本是宋人,关心宋辽兵事。想问问大宋北征结果如何?”

汉部军中来自大宋的人多了去,那使者听了毫不起疑,压低声音道:“这事不敢说。”

种去病奇道:“不敢说?这是为何?”

那使者道:“七将军严令,不敢说便不敢说,还请见谅。若小哥你是六将军的心腹,可亲自问六将军。”说完便告辞而去。

种去病听得满腹疑云,他却不知这是杨应麒回护大宋的好意!

大宋战败,影响极大极恶劣。杨应麒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将大宋军政的腐败看得透了,却唯恐金国上层也因此瞧不起大宋,那可就大事不妙了!他有心要把大宋的败绩掩盖起来,但此时金军和燕南战场之间虽然隔着析津府,但汉部把商路铺得太利害,往来各地的商旅人多口杂,而北辽政权又不可能配合杨应麒进行信息封锁,这败绩本来是封不住的。

但杨应麒不愧是深悉舆论手段的高手!封不住消息,便反其道而行,大肆散发假消息!一些颇知道大战内情的大商人如赵履民、刘介等人在杨应麒的暗示下三缄其口,而那些不可能接触宋、辽、汉三方面高层的小商人则只有人云亦云的份!在杨应麒的推动下,北国在短时间内盛行着各种各样的流言,和真实情况掺杂在一起,不但令没有经历过的人莫衷一是,就连那些身在战场却不知大局的俘虏们也说不清楚整体情况。至于北辽单方面的告捷,则由于有自夸之嫌反而让人觉得可信度不高。

种去病在萧铁奴帐外犹豫良久,终于鼓起勇气叩帐请见。萧铁奴正在帐中饮酒,见他进来,将身边的女奴遣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种去病虽然还没取得他的高度信任,但水淹李良辅一役后,他对这个年轻人的才干已颇为看重。

种去病道:“听闻塘沽有使者来,去病想问问老家的情况。”

萧铁奴笑道:“我以为有什么紧急军情,原来是这个。嗯,你家里一定有个小媳妇,所以紧张,是不是?”

种去病脸一红道:“没有。”

“没有?”萧铁奴笑道:“那着什么急?”

种去病道:“属下想知道的,是大宋北征之战打得怎么样了。”

萧铁奴呆了一下,冷笑道:“燕南的仗打得怎么样,你关心来什么?你在大宋时是个将军么?”

种去病低头道:“属下在大宋时,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兵。”

萧铁奴冷笑道:“这就是了,大宋又没给你什么好处,这么惦记着它干嘛!我跟你说,像你这样的人才,就是回到了大宋,唯一的下场也只能是被埋没!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怎么选择!”见种去病不说话,语气转缓,说道:“好了好了,我刚才你说得太重了。刚离老家的人嘛,思乡病总是难免的。慢慢的就好了,我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种去病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道:“是。”

萧铁奴又道:“你年起轻,人又聪明,我很看好,你也别让我失望。”

种去病又应道:“是。”

萧铁奴见他如此,心中也不恼了,笑道:“别这样呆呆板板的,咱们刚打了胜仗嘛,高兴些。来!把这些酒肉拿回去,跟你的新下属好好喝一顿。当头的不给手下人甜头,使唤不动人的!”

种去病谢赏,抱了酒肉回去分给属下。晚间萧铁奴又送了个女奴来给他暖脚,种去病不敢推却,闭帐受了。

第一三三章 胡部潜流(下)

当初宋金缔结“海上之盟”,于两国用兵区域各有侧重:宋军主攻燕京地区,金军主攻西京地区,金军兵马非得大宋同意,不得贸然越过松亭、古北口、榆关一线以南。宗翰平定西京大同府以后,都元帅请阿骨打临军以振士气,阿骨打其时已觉身子沉重,但为大业计仍扶病西来,因听说燕南有战事,便召集诸将商议天下大事。

由于辽南传来的战况极为复杂,不但各种小道消息让人眼花缭乱,就是汉部方面传来的战报也大显底气不足,似乎汉部得到的消息也不准确。针对眼下各种错综复杂的消息,金军高层的意见开始分为两派,双方各持己见,争执难下。

如今宗字辈中青年将领已是完颜部的菁华,老一辈的王公宿将如斜也、斡鲁、闇母等在宗翰、宗望面前均略显黯淡。尤其宗望在乃父患病后迅速撑起二房在军方的大旗,连立奇功,声威之盛直逼宗翰和折彦冲,所以这次争论说到后来,竟成了宗翰和宗望两个人在交锋。

宗望认为此次燕南之战很可能是大宋败了,而且败得很惨。眼下大金兵力正劲,当相时度势以定进退,不必被海上之盟所牵绊。

宗翰却以为:大宋立国于天下中央,北有大辽,西有西夏、吐蕃,周边都是强国,岂能没有武备?且大宋地大物博,人口繁密,别说此次燕南形势晦暗难明,就算真的是大宋战败,只怕一场战役也动摇不了它的国本。所以他认为对宋的态度应该谨慎。

斜也听了只觉得双方都有理,自己没有主意,只等阿骨打定夺。

阿骨打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说道:“若是彦冲在此,你们认为他会如何说?”

宗翰和宗望面面相觑,心头均是一震!

宗望哼了一声道:“这事不能问他!他一定会帮大宋说话!”

宗翰却道:“只看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等人物,便不能轻敌!若有一如应麒者主其政,一如彦冲者主其军,如萧曹诸将守其边,那便是铁打的江山,不可欺侮了。”

宗望冷笑道:“只怕大宋未必有这样的人物!”

宗翰道:“一村之中也有三五个勇士!大宋人口数千万,若说连几个人才都没有,那才是怪事!”

宗望道:“有人才而不能用,有等于无!你看耶律余睹如何?也算个人才吧?耶律延禧他用了么?彦冲他们要不是在大宋呆不下去,会跑到我们女真来?”

他们两个争得利害,那边斜也等人一听到折彦冲的名字却都已大皱眉头。

近年来折彦冲行止处事越来越见沉着狠辣,就是完颜部老一辈的功臣宿将见到他也颇为忌惮。女真贵族许多不怕见阿骨打,却怕见折彦冲!倒也不是折彦冲横蛮无理,相反,这位驸马爷事事占着个理字,而且只要得理,他谁也不怕得罪!前两年久镇咸州、风头极盛的孛堇斡鲁古横行不法,闹得几个“贱民”跑到津门的华表坛哭诉,折彦冲闻讯后竟匹马直入斡鲁古军中,只用一条绳子就将他绑到会宁治罪!若是按折彦冲的建议,当时就要把斡鲁古给斩了,最后还是阿骨打念其功劳显著,许他戴罪立功。

女真权贵初得江山,本来正要尽情享受,尤其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更是人生大快事!偏偏身边多了一个好给中下层百姓说话的硬骨头,阻挠诸将的好事不说,甚至逼得有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骨打下令禁止责罚,这让女真豪强如何不讨厌他?但因自知理亏,所以见到了这个驸马时又都有些心虚,由心虚而渐积为不肯承认的畏惧。

这时金国掌握的兵力,大体可分为三部分:一是从会宁时代开始就围绕完颜部而团结壮大的将帅所掌控的“本国人马”,这部分人马是金国最核心的战斗力,而其首领也是金国朝廷中的实权人物;二是东面东海女真、北面室韦等羁縻部族,因为僻处山林蛮荒之地,会宁政权只要求他们戴完颜氏为共主、不要时时跑出来添乱子就好,对其部族首领尽量优容礼貌;三是攻辽后投降的渤海、契丹、奚族、汉儿等部兵马,这部分人马最受猜忌,在整个金国的军政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如耶律余睹刚刚来归时备受尊荣,但西京攻陷以后也开始被冷落了。

而被目为“本国人马”的将帅中,其实也有亲疏贵贱之分。最亲最重的,自然是阿骨打的儿子们,近年阿骨打虽病,但庶长子宗干和嫡次子宗望一内一外已把二房撑了起来,稳住了这一房在部族中的地位。其次是阿骨打的亲兄弟,由于基业创建未远,吴乞买、斜也等人和二房的关系仍然保持得相当密切,吴乞买作为阿骨打继承人的地位也早获指定。再次就是阿骨打的堂兄弟,代表人物则是宗翰,国相一支虽然自知皇帝宝座轮不到自己,但在宗翰的带领下依然具备左右金国内外局势的实力。而汉部作为与完颜部一同崛起的本体力量之一,在金国中地位最为特殊!

一方面,汉部隐隐可以被视为完颜氏长房力量的延伸。乌雅束死后长房的势力本已日渐衰微,但他的女婿折彦冲却日益壮大,在一些女真人心里,完颜虎折彦冲夫妇早在宗雄亡故之前就已成为长房的支柱,从这个角度讲,汉部之亲贵犹在国相一部之上,可以和四房(吴乞买)、五房(斜也)等相提并论。但另一方面汉部却始终没能让完颜部的权贵放心,由于汉部从来没有自承为女真,无论风俗还是律法甚至政治立场都和完颜部权贵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来汉部之疏远比契丹、渤海等部犹甚,因为这些刚刚跨入文明的北国部族在风俗和生活习惯上都与女真更接近些。

这次议的本来是对宋的政策,但一提到折彦冲,整场讨论马上变了味道。宗翰宗望等人都隐隐感到大金内部潜藏着非同小可的危机,可是这危机究竟是什么却都无法出口!

宗望和阿骨打父子一体,却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讨论这种可能引起折彦冲大反应的话题。而宗翰则是不愿意看到折彦冲无罪受损——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论亲缘他与阿骨打较亲密,但论地位他又与折彦冲同殿为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若折彦冲倒下,焉知下一个受到猜忌与冲击的不是他?斜也、闇母等人也各有心思。

阿骨打沉吟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南北两个急报相继传来:在北边,辽主引兵数万准备反攻;在南边,才做了几个月皇帝的耶律淳病死了。

第一三四章 特设新军(上)

有人说,耶律淳是被吓死的。这种说法也许有些过分,但这个始终坐不稳皇帝位的契丹大豪因为忧患而让病情加重则是不争的事实。

后人在看待历史的时候,由于已经知道了结果,自然可以头头是道地大谈其必然性,但身处其中的人,其实大多看不清整个局势,更不用说准确地预测未来!眼下辽主五京已失其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耶律延禧在漠南纠集数万兵马,传檄各路准备反攻,从西京、南京、中京甚至黄龙府一带都有心怀故国的人起兵响应。正因为耶律延禧尚有这样的号召力,所以阿骨打才会自始至终将他视为头号大敌,一天没见到他的尸体都不能安心!听说他军势复振马上将南方之事压下,先顾北方。

阿骨打尚且如此,耶律淳更是忧惧。当今天下各大势力就以他的处境最为糟糕!辽、金、宋三巨头谁也容不得他!由于地处各大势力的包围圈中,他进不能拓疆,退不足自保,临死前对称帝一事后悔莫及,但事已至此,他就想再回头也无可能。终于躺在龙榻上掩面而死。

耶律淳一死,燕京地区更是人心浮动。杨应麒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和邓肃议事,闻讯叹道:“他这个皇帝可真做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当初若不是鬼迷心窍,只以摄政主持燕京,和耶律延禧南北呼应,也许还能多抵挡一阵,现在却是见利忘身,自取灭亡!”

邓肃道:“听说耶律大石、李处温等已立耶律延禧之子耶律定为帝,尊耶律淳之妻萧妃为萧太后。按大辽政俗,主少国疑时必由太后摄政。七将军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杨应麒摇手道:“别这样说!欺负一个女人,想想都觉得无聊!她也没资格做我们的对手。这燕京注定不是她家的,若肯乖乖让出来的话还能得个善终,否则的话只怕没什么好下场。只是这燕京我们汉部自己要不得,大宋又已经班师,咱们就算有什么招数也施展不出来。不过此战虽败得很惨,童贯和王黼却都没受责罚,想必是他们推诿的本事出神入化,竟然把黑锅都让老种背了!这童贯咱们都会过,是个立功心切的人,而道君皇帝又是个爱面子的人,我料他们多半还会再度兴师,以雪前耻。”

邓肃迟疑道:“七将军,我…我现在有些怀疑我们是否应该助大宋取燕了。”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为什么这么说?”

邓肃黯然道:“若大宋不贸然进兵,就算燕云不得,凭河防卫,至少还能自保。而且百姓也不必因为北征之事受扰。”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志宏!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其实我也不知道大宋这么不争气,连个小小的燕京也拿不下!但海上之盟几年前就已经定下了,如今的局势,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头了!我们在前面已经选错了一次,现在只有选取得利最大、祸患最小的一条路走,那就是帮大宋拿下燕京,然后促使金宋双方以燕山为界内外分治!如今我们和李处温已接上了头,万事俱备,就等着大宋再派人来了!我又暗中调来大兵船数十艘。万一内应之事不偕,便将宋军运到平州西界登陆,绕过屯有重兵的武清、新城,直袭燕京!”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这些日子在沧州等地招收了几千民夫,徐文从中挑选了八百健者,打入塘沽守备军由二哥手下的人马手把手地训练,几个月下来这批人已颇为堪用,如有必要,便让他们直接进入战场如何?”

邓肃惊道:“让他们下战场,和我们汉部亲自出兵又有什么区别?”汉部的兵将来自大宋的极多,所以很难因为这批新军来自大宋就目为别部。

杨应麒沉吟道:“若指挥权在我们手上,那他们自然算是汉部的兵马了。但要是指挥权不在我们手上呢?”

邓肃奇道:“不在我们手上?七将军你打算交给童贯么?”

杨应麒苦笑道:“交给他有什么用?上次大战中,从西路调来的兵马悍勇善战者何止八百人?还不是一样发挥不了作用?”

邓肃问道:“那七将军的意思,却是交给何人?”

杨应麒问道:“种彦崧的病养得怎么样了?”

邓肃怔了一怔,骇然道:“七将军,你要把兵权交给他?”

杨应麒笑道:“有何不可?”

邓肃道:“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杨应麒截断他道:“年纪小不是问题!当年我们几个千里长征时,大哥也才十八九岁,我更是十三岁都不足!还不一样横行驰骋、所向披靡?”

邓肃皱眉道:“恐怕不能这样比!当年大将军、七将军年纪虽小,但一来天资卓绝,二来际遇非常,所以能人所不能。但种彦崧…他虽然出身将门,似乎却并无乃祖的气魄。嗯,若是他哥哥种彦崇在此,我倒会觉得合适。”

杨应麒叹道:“你说的也在理,但目前再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了!气魄不足可以慢慢历练,至于眼前这件大事,我已请二哥调一员干将来做他的参谋,帮他临机决断大事。”

邓肃沉思半晌,说道:“七将军你执意要用种彦崧,可是看重他的出身?”

“不错!”杨应麒道:“我们汉部的组织太过强势,若是个寻常人来到不用多久自然而然会被纳入我们的军政体系之中。但老种是大宋名将,声威在外,部队由他的孙子带领,无论童贯给不给这支部队一个番号,外人也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支宋人的军马。”

邓肃听到这里已被杨应麒说服,点头道:“然则七将军准备让这支军马驻扎在哪里?让种彦崧领着回大宋么?”这支小部队虽然是由汉部训练而成,但一旦兵权交给了种彦崧,便不宜再呆在塘沽的军区了。

杨应麒道:“我打算让他们驻扎在围墙外边,你看如何?”

邓肃呆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塘沽开港以后,在界河入海口筑起一道围墙,而契丹人为了防备汉部军马,又在这道围墙之外另筑一道围墙进行围堵。由于耶律大石对汉部兵马十分忌惮,筑墙限敌也不敢过份逼近,所以两道围墙之间的距离甚长,别说几百兵马,就是几万兵马也排列得开。若种彦崧带领人马驻扎在那里,一来地不属汉部,身份上没有瑕疵;二来也能让那八百人马时时提高警觉,有利于士兵的成长。

所以邓肃听了杨应麒的安排马上赞道:“七将军好主意!”

第一三四章 特设新军(下)

宋辽大战期间,种彦崧一直在塘沽养病。对战场之事他比外边的人还着急,但在左右的劝说下终于安下心来将养身体。

这段时间塘沽颇为平静,环境正宜养病。而为种彦崧诊视的医生又是当世第一流的,给他服用的药物也是天下最上乘的,就是那些前后服侍的丫鬟仆人也都体贴入微。种彦崧毕竟年轻,熬过最难熬的那一关后,体力便恢复得很快。

种彦崧病愈之前,左右怕影响他的病情一直将燕南战场的消息瞒得紧紧的,直等他能舞动刀剑,跟随他来老家人种福才哭着向他转述大战详情,种彦崧听说大宋惨败、祖父致仕、兄长失踪,如同脑海中连响三个霹雳,冷静下来以后,便匆匆来求见邓肃请辞。

邓肃问他:“你要去哪里?”

种彦崧道:“自然是南下!”

邓肃又问:“南下去干什么?”

种彦崧被这句话问得呆了,原来他只是本能地急着回去,至于为何急着回去却没考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担心祖父,恨不得马上回到他身边去。就是有什么打算,也先等见到了祖父再说。”

邓肃道:“种相公已经致仕,除非是朝廷重新起用,否则只怕再难有所作为。所以你就算回到他身边恐怕也帮不上多少忙。如今北国形势晦暗不明,正是大丈夫报国之良机!你弃此良机而回后方,恐怕会贻天下人以不智不勇之讥。”

种彦崧道:“邓大哥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我赤手空拳,独个儿留在这里只怕也没什么用处。”

邓肃道:“那又不然,有用无用,却要看你肯不肯想办法了。”

种彦崧问道:“邓大哥如此说,想必有以教我!彦崧年幼无知,还请邓大哥指点迷津。”

邓肃道:“指点迷津不敢。不过眼下确有一个机会!这次燕南大战,欧阳将军他们怕塘沽也会跟着受到冲击,所以招募了不少大宋民夫入伍助防。如今局势和缓,这批人便用不上了,准备裁撤。但我们既已招他们入伍,难不成无缘无故就将他们解散让他们去做流民盗贼不成?因此欧阳将军正为此事犯难呢。若种老弟有心为国,何不就去欧阳将军那里要了这部兵马过来?一来免得这批人流浪出去为患地方,二来大宋王师若再次北上这支人马或许能派上用场也未可知。”

种彦崧沉吟道:“这支军马有多少人?”

邓肃道:“带马步兵五百,骑兵三百,杂役二百,总共千人上下。军马、粮车、衣甲、兵器、营帐杂物等都是现成的。”

种彦崧听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此编制,欧阳将军就肯随手赠人?”

邓肃道:“汉部拥军不能过多,欧阳将军要裁撤人手也是时势所限。”

种彦崧道:“不知我能否去军中看看。”

邓肃道:“如今那支军马正驻扎在军区之内,要进去却先得经欧阳将军许可才行。我去帮你问问吧。”

他去了半日,便来回复说欧阳适答应了,让他明日前往军营看视。又道:“军区内的汉部机密颇多,进去后勿要东张西望,只视察那一千兵马的驻地便可,免得在下难做。”

种彦崧忙道:“这个自然。”

第二日便由邓肃陪着到了那八百新军的营地,当时部队正进行日常训练,种彦崧只看了几眼便暗暗眼馋:这八百人虽然不及陕边精锐那般强悍,但也都是十里挑一的北国汉子,经过汉部正规军两个月的训练后个个精神饱满,进退有度。种彦崧是将门子弟,虽然没有单独领兵作战的实际经验,但自幼耳濡目染,眼界不低,所以去了一趟兵营当晚回来便失眠了,第二日主动来寻邓肃,请他帮忙去跟欧阳适说情。

这些事情,背后其实都由杨应麒在操纵着,所以邓肃“去和欧阳适一说”,很快就得到了一个爽快的回复!种彦崧大感兴奋,听从了邓肃的建议,领了那批人马到塘沽城外驻扎。他是第一次领军,但种福跟了种师道几十年,通晓各种军中杂务,又有一个在辽口历练过的雄州人李成做参谋,诸般事宜倒也进行得有板有眼。塘沽城墙外“种”字旗升起以后,种彦崧胸中不禁豪气干云,脑中甚至掠过带领这支人马踏上燕京城墙的场面!但晚间种福过来,只一句话便把这个小将军给难倒了!原来种福问道:“少主,这支人马,咱们可靠什么来养啊?”

种彦崧一听愣住了,日间的豪气一扫而空!是啊,他靠什么来养这支军队呢?眼下军中尚有十日存粮,但这点粮食总有吃完的时候,到时他拿什么来养军呢?

种彦崧毕竟年轻,让一个刚刚出道的将门之子上战场作战容易,让他们去谋生取利却不免苛求。他和种福商量了许久,但这个老家人做事诚实可靠,论机变却不行,因此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建议道:“少主,我看参军李成虽是汉部那边派来帮忙的,但对少主还算恭敬,不如明天请他来问问。”

种彦崧道:“不错!”

第二日请来李成,李成是个武夫,打仗是把好手,在这方面其实也没什么好主意,但杨应麒早帮他想好了,借着李成的口道:“将军,咱们这支人马既已独立出来,向汉部借粮只能是权宜之计。就长远而论,还需另谋军资。我有个计较,说出来给将军参详参详。如今塘沽商人甚多,其中有几家来自大宋,似乎都有为国出力之心。不如去问问他们,或能筹到钱粮。”

种彦崧犹豫道:“向商人筹集钱粮?这样做妥当么?”

李成道:“听说当年刘备也这么干过,想来有故事可循。”

种彦崧一听大喜道:“不错!昭烈起兵之初,确实是得到义商们的支持!”

李成瞪眼道:“昭烈是谁?”

种彦崧奇道:“就是刘备啊。你知道他这典故,怎么连他的庙号都不知道?”

李成忙干笑道:“我们是粗人,只知道些事情大概,哪里弄得明白这些庙号什么的。”

种彦崧也不见怪,又问当如何去和商人联络,种福在旁道:“昨日倒是有个姓林的商人派家丁来递过帖子,我见是个商人,咱们手头又另有要事,所以只把帖子收了,没答应对方什么。”

李成闻言道:“姓林?可是福建泉州林家?”

种福道:“好像是叫林翎。”

李成脸作大喜状道:“这可巧了!”

种彦崧问:“巧?”

李成道:“将军你有所不知,这福建林家,富可敌国,而且对国家最是热心。没想到他们的当家林翎竟在塘沽!既然这位林当家来递帖子,我看将军你不如就去见一见,或许对筹集军资会有帮助。”

第一三五章 养军之策(上)

塘沽和燕南战场距离不远,但有两道围墙隔着,辽人又暂时无力来犯,所以让这个小天地显得异常平静,和雄州因为大军到来所造成的紊乱简直判若天渊。走在塘沽的街道上,竟不像身处宋辽边境,而像是身处江南商业繁华的市镇。

塘沽的城市布局大体是仿照津门而略有变化,市井中既有供大宗交易用的铺面,也参差着大大小小的茶楼酒家,才竣工不到一个月的同福酒楼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据说这家酒楼的老板虽然姓李,但背后实际上有汉部大商人刘介的势力在左右。

种彦崧是大家子弟,常年活动的陕边、洛阳在这个时代经济均已颇为破落,所以举止穿着都不是很合沿海的新潮流,到了塘沽的商业核心地带,和周围的人一对比竟有些像乡下的土地主进城。不过他毕竟是将门之后,身上自有一种自尊不卑的气质,让人不敢小看他。

种彦崧在种福的陪同下走进门来,早有衣衫光洁的小二跑上来问好,听说是约了林公子,腰不禁多哈了两分,酒楼掌柜闻讯,亲自引了种彦崧上楼穿堂,来到小东壁阁楼。这个阁楼位于同福酒楼的顶层,有一个阳台面朝东南,眺目远望可以观潮,是同福酒楼轻易不肯开放的顶级房号,平时就是有钱也未必能订到,但这次作东的是林家大当家,酒楼的老板自然要把最得意的雅净房间拿出来招待。

小东壁阁楼有内外两道门,门之间是玄关,那掌柜在玄关鞠了个躬,往内门一指就退了出去。种彦崧推开雕花小门,门后又有一帘琉璃幕,拨开琉璃幕,地上铺着辽南产西域样式的飞天绣边地毯,居中摆着一张檀木圆桌,桌上几样茶点,桌子那边一个白衣人临窗而坐,正望着远处出神。

种福见对方没有从人陪伴,便拉了一下种彦崧的袖口道:“老奴到门外等候。”

他出去后,那白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起身微笑道:“种公子?福建白衣林翎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种彦崧一时间看得呆了,心道:“都说南边人物隽秀,果不其然。相貌声音都这样温婉,倒像女孩子一般。”举手作揖,口称“林公子”。不知怎地竟有些不自在。

林翎此时虽也只是二十几岁人物,但年少当家,常年打交道的不是北国军政大豪,就是东海猾商巨贾,所以气度见识都大为不凡。人与人交接因智商、身份、气度、见识而会产生高下之分,高者视下如翔鹰俯首,一览无余,而下者仰望则常常如樵夫在山脚看山,只能得见其一隅。所以种彦崧看不透林翎的深浅,林翎却只望了他一眼心中便道:“这少年还嫩着,多半是家荫深厚,缺少磨难,要想成大器还得多历练。”脸上却一直保持微笑。

若是刘介、赵履民这样的老狐狸,跟人谈生意就是扯上半天也能话不绝口而没一句与正题有关,种彦崧却没这功夫,没说几句话就愣愣问道:“林公子此次见邀,可有什么见教么?”

林翎一笑,说道:“也没什么大事,种家乃是我大宋西北面之长城,小种经略相公的威名就是在我们这些小商人这里也是如雷贯耳,只是我等一直在东南活动,也没机会得见虎威,今日刚好来塘沽做点买卖,听说种相公的孙少爷竟在塘沽,心想虽未能见得种相公,见到种公子也算聊慰我等多年来的仰慕之心。”

种彦崧哦了一声,心中只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到军饷上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林翎见他如此,问道:“听说种公子在塘沽原是养病,如今看来身体早就大好了,却不知是准备南下,还是有意留在北国建功立业?”

种彦崧道:“我在这边还有些事情,暂时且不回去。”

林翎哦了一声道:“是与大宋攻略燕云之事有关么?”

种彦崧一时犹豫起来,这等军国大事本不该与一个商人谈论的,但眼下自己有求于人,却不得不说,当下道:“我如今在塘沽领得一支人马,只等王师再次北上便起兵相应。”

林翎大喜道:“原来如此!听说大宋上次北征战况不是很顺利,我等虽僻处东海却也忧心。可惜双拳无勇,上不得战场,只能在后方空紧张,不像种公子这样的将门才俊,可以挥刀上马,杀敌报国。”

种彦崧虽然年轻不经事,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听到这几句话惭愧道:“说什么将门才俊,小时候我也常梦想如家祖父般提兵纵横,如今独掌一军才知这为将的难处。才俊什么是不敢称的,我只望不要太丢祖父的脸面就行了。”

林翎讶异道:“种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了?”

种彦崧叹道:“如今我这支人马尚未得朝廷承认,在塘沽无依无靠。虽有汉部暂时接济,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策。军饷的问题解决不了,这支人马解散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林翎哦了一声道:“原来种公子是为了军饷之事而烦恼。自古打仗,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种家名将之门,就没传授一些养军的法门么?”

种彦崧道:“养军之道,要之有三,一是受朝廷供养,二是征敛,三是劫掠。我如今既未能得朝廷养护,也没个领地征敛,劫掠又非所愿,如何谋划养军?”

林翎沉吟片刻,问道:“种公子手下不知有多少人马?如今驻扎在何处?”

种彦崧心中一动,心想对方如此问莫非有意相助?便道:“就在塘沽城外,约有一千。”

林翎又问:“汉部对于种公子的行动是否支持?”

种彦崧欣然道:“欧阳将军、邓大人他们对我大宋甚有恩情,若不是他们帮忙,我如何能支持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