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说错话了!”折彦冲道:“你二哥去大宋没错,可是我相信他对我们的兄弟之情没变,也相信他对汉部的感情比大宋更深!”

萧铁奴道:“那他还去大宋!”

折彦冲道:“他决定回大宋,是因为他知道大宋大祸临头了!这就像一个人听说远方一个表亲面临大祸,也会抛下跟前安然无恙的亲兄弟前去救护的!广弼的事情,就是这样!”

萧铁奴道:“且不说二哥去了大宋后可能会遭到那些愚人的留难,就算大宋能用他,但是我们就要伐宋了,如果战场相见,那…”

折彦冲叹道:“这件事情,我也大感为难。我已劝他暂时别离开。伐宋的事情,我再想想办法。希望能够挽回。”

萧铁奴惊道:“大哥!你说什么!虽然会宁朝廷还没下旨意来,但从金伐宋的事情,不是早就定下了吗?”

折彦冲道:“定是定下来了,但我原也不想广弼会如此坚决。无论如何,这个兄弟,值得我们试着挽回。”

萧铁奴愤然道:“大哥!军国大事,岂同儿戏!一切都得谋定而后夺才行!忽然变卦,事情是很难办好的!希望你三思!”

折彦冲道:“广弼不值得你我变卦么?”

萧铁奴道:“当然不值!他…他再怎么的也只是一个人!比不上汉部万千部民的身家性命!”

折彦冲道:“如果你和广弼易地而处,你希望我怎么对你?”

萧铁奴被折彦冲问得怔住了,随即道:“不会有那种事情的!”

“如果会呢?”

“这…这…”

折彦冲道:“铁奴!刚才你说,广弼再怎么的也只是一个人,你这话说错了!他不仅仅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兄弟’!宗望故意提前泄漏要我们伐宋的事情,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真的为了伐宋么?恐怕不完全是吧!我看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们分崩离析!广弼一走,对汉部会造成什么打击你应该知道!”

萧铁奴道:“那就别让他走!”

折彦冲叹道:“怎么不让他走?把他软禁起来?你认为这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萧铁奴默然,折彦冲又道:“如果不能挽回广弼,到时候就算汉部不会因此而分崩离析,至少我们兄弟几个会!既然已经结义,我便希望能善始善终!”

萧铁奴道:“从金伐宋是公事,结义却是私情!”

“私情?”折彦冲叹道:“铁奴啊!在这件事情上,其实是公私难分的啊!汉部最核心的力量,就是我们兄弟七人!如果我们兄弟七人被分化,那便是对汉部最大的损害,便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我千方百计要维护这份情谊,正是要维护汉部的事业!”

萧铁奴咬了咬牙道:“家业大了…兄弟分家也是常有的事情!”

折彦冲道:“你也想分出去么?”

萧铁奴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兄弟分家这种事情有时候是很难阻挡的。但铁奴我却从来没想过要离开大哥、背叛大哥!”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刚才那句话也有道理,但并不适合眼前的情况!兄弟分家,那至少也要等大家都富贵安乐了再分啊!如今忧患正深,又有外人觊觎!正是该抱团的时候,如何能分家!”

萧铁奴道:“所以二哥才不该走!这是他的不对!”

折彦冲道:“广弼有广弼的想法。而且他的想法,从道义上来讲也是立得足脚的。”

“可是…”

折彦冲挥了挥手道:“铁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劝谏,而是支持。辽南的安稳,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应麒。但是在武功方面…”

萧铁奴听折彦冲如此说,心中一动,忙单膝跪下道:“大哥!铁奴错了!总之不管大哥你怎么决定,我跟在你身边就是了!就算真得面对女真,那铁奴也跟你并肩上!”

折彦冲大喜道:“好!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第一六九章 饥乱(下)

由于会宁与津门的互相牵制,整个宣和六年东京道都显得十分平静。辽南、塘沽出产的手工产品源源不绝地运往流求、日本、高丽、麻逸,换来了这两个地方所缺乏的粮食、银铜、黄金、茶叶。汉部实际上已初步实现东海经济圈的内部循环,虽然陶瓷与丝绸等还严重依赖于江南,但如果战争打响,汉部商人们所受到的冲击也许并没有杨应麒对欧阳适说的那么大。

从重和元年杨应麒便开始有计划地囤积粮食,至今已有七年。七年当中辽南曾一度丰收,两度歉收;大流求丰收过两回,遭过两次不大不小的台风——除去赈灾平输之费用,汉部的仓库仍有大量盈余。而由于今年麻逸、流求两地一齐丰收,一时间竟让东海米价大跌,杨应麒抛出大量财政积蓄以护农价买入,既得了两地农人交口赞誉,又囤积得汉部米粮满仓!辽口、津门、岱舆、永宁和塘沽的四个大仓库都塞满后,运粮船只犹自南来。杨应麒便将余粮分为两份:一份托给商人化整为零转运入太行山交给林翼打理,一份以“杨小七”的名义运入登州,建了两个巨型私仓存储起来。

汉部米烂陈仓的同时,大宋的粮食状况却大见恶化。中原各地水利失修,加上天灾人祸,竟导致了连续三年的凶荒!各地活不下去的农民纷纷造反,平了一起,又是一起。而宣和六年饥馑最为严重的又莫过于河北、山东!原来自大宋得了燕京这座空城,每年都得转运大量的粮食布帛供给那里的驻边军民,这个巨大的负担大部分落在河北、山东农民的头上,加上官吏在收税之余监额科敛,很快就逼得农人无法自活。山东闹起了两支大人马,一支为张万仙,人数约五万,一支为张迪,人数约十万。四处流窜,一路杀官掠食,听说登州有吃的,竟然合在一处向这边涌来。

其时山东半岛的行政区划为登莱二州,农民军要到半岛东部的登州,便得先经过半岛西部的莱州。莱州守臣听说饥民涌来吓得屁滚尿流,而清阳港的商人也无不忧心忡忡,登州守臣王师中除了奏请朝廷之外竟是束手无策,清阳港商会会长刘介赶紧致书杨应麒请他快想办法。

杨朴便请杨应麒干脆出兵,杨应麒沉吟道:“出兵之事断不可行!”

杨朴道:“若被饥民冲了清阳港,我们在山东的数载经营便毁于一旦了。”

杨应麒问道:“会宁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变化没?”

杨朴道:“暂时没听说有什么消息。”

杨应麒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且往清阳港走一趟吧。”清阳港和津门距离极近,此时汉部的近海航行技术已颇为发达,两地间朝发夕至,因此杨应麒要到登州去比去塘沽还要方便。

陈正汇颇知杨应麒已有经略大宋之意,口中却不道破,只问:“要多少人相随?”

杨应麒道:“你与我一起去。好好整理一下京东东路的谍报,回头我来问你。”

陈正汇又问:“可要带多少兵马?”

杨应麒想了一下问:“清阳港维持治安的人马有多少?”

陈正汇道:“清阳港的民卫约有二百人。此外尚有栖霞三寨都可以调遣。”

汉部已经逐渐把维持治安的人手从军事体制和征敛系统中独立出来,这些负责城市治安的人或叫警卫,或叫民卫,均划归行政部门控制。清阳港受津门影响也设立了民卫,由清阳港商会委派民卫队长并发给粮饷,这一部分警卫力量主要是维持清阳港内部的治安。

由于山东这几年频频闹起义、闹盗贼、闹海寇,登州的厢兵根本没法保境安民。两年前王师中在刘介的敦促下许境内各乡练民兵自防,所需费用各乡自己负责。登州民风颇悍,加上这几年因为清阳开港的缘故,民间财力也足,因此有多余的钱粮来养民兵,而其中又以环绕清阳港的栖霞、牟东、福山三寨最为精锐——不但因为这三寨是由最有钱的清阳港商会提供给养,更因为这三寨民兵的选拔机制、训练系统和管理体制都一依辽南军方,所以能近保清阳,远平海寇,使登州呈现出大宋境内少有的安宁局面。

清阳港周边三寨的布置杨应麒其实心中有数,这时问了一些近期的变化,说道:“有这三寨人马,料来可以应付了,我们只带上燕青等人作护卫便可,我再去问二哥要个将才来。”

曹广弼其时就在津门,他虽然赋闲在家,但对汉部军中将领的才能禀性了如指掌,所以杨应麒要找个能打仗的人,不去问津门的军方枢密书记,却来问他。

曹广弼听杨应麒要他举荐将才,奇道:“你要什么样的人才?”

杨应麒道:“威名品衔不可过高,但需有独当一面的才干。此外,最好对大宋京东东路的情况颇为了解。”

曹广弼沉吟道:“你要这人干什么去?”杨应麒便把山东闹农民军的事情说了,曹广弼道:“你是想出兵救援登州么?”

杨应麒道:“能不出兵时,最好莫出兵,免得大宋朝廷胡思乱想。不过大宋的厢军都不能用,眼下登州有三寨民兵可以调遣,我想就用这部兵马为登州清境。只是需要一个人来顾问军事。”

曹广弼道:“如果是这样,你不用在辽南这边调人去。栖霞寨的副寨主赵立便是个人才。”

“赵立?”

“嗯。”曹广弼道:“是徐州的一个小伙子,三年前参加东海擂台时被我相中,我安排了他到军中历练了一年半,本有意栽培他,他感激汉部知遇之恩也有心留下,只因他母亲来信定要他回大宋,令他左右为难。我对他道:‘大宋非久安之邦,但你要回国,我也不好阻止你。’替他想了个两全的主意,推荐他到登州做民兵。近来我打听过他的一些消息,干得颇有声色。你要用人的话,可以找他。”

杨应麒辞了曹广弼,第二日便出发前往清阳港。其时北风吹得正,没两日功夫就到了登州。刘介率领几个商会要员迎进会馆去,向他报知农民军的最新动向。原来农民军的前锋已经打到了高密,莱州守臣竟然吓得连夜逃跑了!如今莱州人心浮动,部分人正往登州这边逃来。

杨应麒又问起栖霞、牟东、福山三寨的近况。按大宋律令,这三寨虽然得到允许自练民兵,但都得服从知州王师中调遣。不过三寨寨主和干部虽然都是宋人,但大多与辽南军方有关,再加上出钱养兵的其实是有汉部作背书的清阳商会,所以在三寨民兵那里,刘介说出来的话比王师中更有分量。

三寨当中,栖霞、福山两寨主要是陆上人马,牟东寨是水陆兼有,而以栖霞寨最大,除去杂役外共有步骑一千二百人,加上福山六百人、牟东九百人,共计两千七百兵马。

说话间从人来报:“栖霞寨副寨主赵立、福山寨副寨主吕铜、牟东寨副寨主欧阳迁到了。”

栖霞、福山、牟东三寨寨主都是本地有威望的乡绅,是在各种公开场合出头的头脸人物,但兵马的训练、管理等实际事务却主要由副寨主来抓。三个副寨主里面,赵立、吕铜都曾到辽口军中服过役,而欧阳迁又是欧阳适的一个远亲,这些人在登州也算称雄一方的豪强,但在杨应麒面前却都还只是小人物!他们身在宋境,但也都知道自己的身家富贵全靠汉部,欧阳迁甚至还是汉部的元部民,因此杨应麒不怕在他们面前暴露身份。

赵、吕、欧阳三人听刘介说七将军亲至登州无不惊骇,赵立上前行礼道:“七将军,您大驾跨海南来,可是要办什么大事么?”

欧阳迁都曾听元部民中的朋友透露过金、宋不合的事情,因此又是担心又是兴奋!担心的是汉部如果和大宋交恶,那么他们的地位处境将面临重大变化。但同时这又是大丈夫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如果汉部侵宋,那他们势必成为先锋队伍,想到这里哪能不兴奋?但杨应麒说的话却让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失望:“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帮大宋解决农民军东犯的事情。”

赵立却大喜道:“地方上正为此事发愁呢!王师中庸庸碌碌,大敌压境也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想七将军就来了!这下登州百姓有救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有这么严重么?难道我不来登州便没救了不成?我听二将军讲你可是个不错的人才,怎么连几个饥民也怕?”

赵立道:“对方有十几万人啊!若是正面打仗,那些饥民不足为惧。但问题是他们人多!我们就这点兵马,在一个战场上攻坚野战都可以,却看不了登州这么大的地方!若是给他们流窜过来非祸害地方不可。再说这些人其实都是迫不得已才起事的苦哈哈,这种人杀多了,也不算英雄!”

杨应麒听得暗暗点头,心道:“二哥手底下出来的人,总能合我心意。”说道:“这次的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难的是他们人多,易的是他们起事未久,人心未附,战斗未精。解决这样一支才刚刚起来的农民军,得有两件东西:第一是粮食,第二是可以在仓库面前打败他们的兵马。第一件我能拿出来,第二件…”

赵立拍胸脯道:“若是实打实、面对面地一战,我一千人可以驱散他们五万!”

杨应麒含笑道:“好。不过听说他们有十五万人马啊!”

吕铜、欧阳迁一齐道:“福山(牟东)两寨,愿附赵寨主骥尾。”

杨应麒点头道:“你们三寨联手,能调集多少兵马?”

赵立道:“登州厢军不堪用。我寨中可调出轻骑五百,步弩五百。福山有枪矛兵五百人。牟东亦可调五百人出战。此外我等三人联名通告通告其它民寨,可以再召集两三千人来。”

杨应麒道:“那就有五千人了,中坚亦有两千人,够了。”

赵立道:“但要召集这么多人手,怕得王师中点头才行,要不然事后会有麻烦。”

杨应麒道:“这个自然。我待会就去见他。你们也下去准备准备吧。战场就在即墨附近。”

赵立奇道:“即墨?怎么会是在即墨?”即墨位山东半岛西南方,并不在登州境内,而属于莱州。

杨应麒道:“等农民军打到登州来,对清阳港来说便是家门口作战,变数太多。十几万饥民只要有几千个失去控制事情便难办得紧,所以还是再即墨开战好。”

赵立道:“可我们怎么知道这些饥民一定会往即墨涌去呢?”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这些都是恶坏了的鱼儿,只要我放十万石米粮在那里作饵,你就算把他们的脚都砍断了,他们爬也会爬去的!”

第一七零章 安抚(上)

王师中不是一个太贪的官,也算不上一个清官,不是一个很能干的官,也算不上愚蠢。这几年他很明智地奉行无为而治的信条,任由下面的人搞去。结果清阳港在商会自治下井井有条,而登州其它乡县一方面得到清阳港经济的沾润,一方面风气又向清阳港看齐,没几年下来竟然让登州变成大宋境内少有的安乐乡。而王师中也因此得了个清平的令誉。

登州不是产粮之乡,但这几年不仅境内无饿汉,而且还有余粮来帮助临近州县,这无形中增加了王师中在地方同僚中的威望;登州不是个有宝货的地方,但由于商通海外,每一秋都有一些域外奇珍献上去,自然也让道君皇帝大生好感;而商人们对盘剥得不太利害的王师中也很满意,只盼望他这个地方官能坐得久坐得稳,因此不用王师中示意便主动去帮他疏通汴梁的关节,结果当然是举朝交誉,个个称赞王师中抚夷有方,理政有道,安民有节,奉圣有心!

登州在汴梁诸公眼中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边关州县,没有大量的驻军,不用担心会导致割据,再加上有前几年宗泽的前科在,宰相们怕换了个人又出乱子,便让既乖巧又懂得孝敬的王师中一年又一年地在这个位置上做下去,让他升官而不调职,升着升着,如今竟以观文殿学士知登州,以一介庸吏身在边鄙而名列朝堂,天下还有比这更加逍遥的事情么?再加上在登州生活得久了,事事顺心,王师中甚至打算以此致仕,也不回原籍,就呆在这里养老算了。

这天他正在后花园护理过年用的水仙,忽然一个幕僚闯进来说有个杨先生求见,王师中是做惯了登州一把手的人,脾气渐渐养得有些大了,挥手道:“让他明天再来。”

那幕僚道:“可是…可是杨先生是津门来的人啊。”

“津门?”王师中哼了一声道:“就是那折彦冲来了我也不见!”

王师中久在登州,他又不是特别愚蠢的人,至少从智力来说比李应古好多了,如何会不知道折彦冲是什么样的地位!但他也知道折彦冲是不可能来的,这次来求见自己的多半又是津门的什么大商人,因此不太放在心上。

那幕僚见他如此也没办法,但过了不久又匆匆跑回来叫道:“大人!不好了!张万仙和张迪的前锋打到登州城了!我们来不及关城门,已有大队人马冲了进来,正朝衙门而来!”

“什么!”王师中吓得手脚发抖,右手葫芦瓢里的水洒了满身。他在大宋文官中算是有几分胆色的,只过了一会身子便能动弹了,勉强定住惊惶叫道:“不是说还在密州吗?怎么会这么快?吴通判不是已调遣人马到边境巡逻守卫了吗?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

那幕僚道:“吴大人,他走到半路就逃了啊!”

“什么!这…这!鼠辈!鼠辈!”北宋末年,兵马临阵脱逃乃是正常事,若是有谁临危奋勇那才叫奇怪呢。所以王师中听了这话毫不怀疑,撩起前摆,急急忙忙向内堂叫道:“夫人!夫人!快收拾东西!”

那幕僚在后面叫道:“大人!收拾什么啊?”

王师中一时也顾不得摆架子了,叫道:“逃啊!”

那幕僚道:“现在哪里还来得及!不如快点上公堂,击大鼓,号召百姓、官兵来衙门助防!”

“这…这行吗?”

那幕僚道:“眼下也只有这条路了。”

王师中想了想道:“好!好!对了!厢军也靠不住!赶紧派人去找赵立,还有吕铜,对,咱们登州最能打的就他们了!”一边朝公堂而来。他是从后花园出来,所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堂上州官之座,而是大门和门外的天井。只见整个大堂空空如也,一个衙役也没有,不由得叫苦道:“白养了这些家伙!平时一个两个吹的天花乱坠,一出事个个跑得比老鼠还快!”

忽听一个人叹道:“王大人,你又比他们好多少呢?”

王师中一怔,这才发现大堂正座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看自己,只是拿着一根令签在那里把玩。

王师中呆了呆,随即愠道:“哪里来的黄口孺子,敢坐在本太守的位子上!”随即想起一事,颤声道:“难道你…你也是贼…贼军?”

那年轻人听见笑道:“王大人,你也太不识好歹了!我要真是贼军,听见这两个字还不把你杀了?”

王师中听说他不是农民军放了放心,再看他的样子:长得斯文隽秀,也实在不像吃不饱饭起来闹事的刁民。便喝道:“你到底是谁!”

那年轻人淡淡道:“我是杨应麒。”

王师中喝道:“大胆杨应麒,你胆敢…啊!你说你叫什么?”

“我叫杨应麒。”杨应麒道:“咱们办公的地方就隔着一个海峡,你不会没听说过我吧?再说,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王师中呆在当场!杨应麒是谁他如何会不知道!就整个大宋的官僚体系来说,王师中算是对汉部了解最多的人之一了。不过他不像宗泽、张叔夜之流那么忧怀国事,虽知有汉部这样一个可怕的邻居,就长远来说只恐对大宋不利。但这几年汴梁诸公一直都在向金国与汉部示好,他本人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好意思去干“恩将仇报”的事情了。于是便渐渐由自知难为而不为,由不为而变成选择性地忘记!反正眼下他官运财运两亨通,登州的百姓又过得比大宋其它州府好,他的良心也不用不安。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控制着汉部政权、与自己隔海相望却又遥不可及的那个杨应麒,此刻竟然会坐在自己的官椅上!而且这个人还真的有点眼熟!

“你…你真的是杨…杨应麒?”

“大人。”王师中的幕僚道:“这位确实是七将军。”

王师中心头剧震,回头看了那幕僚一眼,怒道:“你…你也是…”

那幕僚道:“大人息怒。晚生虽然出身管宁学舍,但这两年来并未干过一件对大人不利的事情。”

王师中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些衙役…”

那幕僚道:“七将军让他们退下的。”

“七将军…”王师中颤声道:“他是汉部的七将军,可不是我大宋的七将军!”

“可这里是登州。”那幕僚道:“登州的钱,靠的是清阳港;登州的治安,靠的也不是厢军而是栖霞三寨。这一点大人很明白的,不是么?”

王师中怒道:“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什么也不是了?”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杨应麒一开口,那幕僚便退在一旁不再说话。杨应麒继续道:“如今你什么事也不干就升官发财两不误,朝廷民间对你又交口称誉,这样的好事连我都巴不得呢。我不知道你还怨什么。”

“你…你…”王师中怒道:“你如此摆布我,其实还不是对我大宋包藏祸心!”

杨应麒道:“我包藏什么祸心?”

王师中道:“你如此架空我,分明是想将这登州占为己有!”

杨应麒一听笑了:“好!就算是这样,那你现在也已经知道我的祸心了!不如就上奏大宋朝廷,把我的祸心一五一十地告诉汴梁诸公好了。放心,我绝不会拦你。”

王师中被杨应麒这几句话给气得差点晕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能上奏朝廷剖析汉部之事吗?一剖析下去,汉部的种种祸心之所以会变成现实,可全部都是自己经手促成的!就算自己真的上奏剖析,能不能保住登州不说,自己就得先被朝廷以通敌之名抄家问斩!想到这里王师中哪里还有半分抗拒的底气?颤声问道:“七将军!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杨应麒道:“我只是要你继续做一个忠勇仁义俱全的边臣而已。”

“忠勇仁义俱全?”

“不错。”杨应麒道:“你能为大宋守土,这就是忠;以文臣而能平内乱拒外患,这就是勇;善待百姓,让境内之民无饥寒之苦而有安居之乐,这就是仁;以诚心诚信待朋友…”杨应麒指了指自己:“那就是义。”

王师中皱眉道:“你说我能为大宋守土,这么说来你是不打算吞并我登州了?”

“谁说我要吞并登州的?”杨应麒道:“我们只是要做点生意赚点钱罢了。登州,仍是赵家的天下!今天如此,明天,也如此——除非赵家决定把登州送给我,那时我才会考虑要不要。”

王师中心道:“天子怎么可能把国土举手赠人!”虽然不大相信杨应麒的话,可不信也无可奈何!问道:“这朋友之义,咳,好说,好说。安民之仁也不是师中的功劳。至于平内乱、拒外患,更非我一介文臣所能办到,所以这四全之令誉,师中实在愧不敢当。”

“放心。”杨应麒道:“不用你动手,事情我会帮你做。”

王师中问道:“七将军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对了!贼军!听说贼军进城了,可别打到衙门来了!”

杨应麒笑了笑道:“放心吧,张万仙他们还远着呢。这会大概还没进入莱州境内。”

王师中恍然大悟,瞪了那幕僚一眼,却又不敢发作。

杨应麒道:“张万仙那伙人,在我眼中有如蝼蚁,反掌可以扫平。不过我想借王大人的名义来做,不知道王大人肯,还是不肯?”说着左手拿起一张拟好了的公文,右手拿起登州守臣的印信,递给王师中。

王师中接过一看,大意是以自己的名义写给即墨知县的文书,告知他自己将会派手下得力的弓手、乡勇来救援即墨,请他配合云云。

王师中看完后左思右想,觉得这事无论对自己、对即墨、对登州、对大宋来说都没什么坏处,叹了一声道:“我便想说不肯,行么?”

第一七零章 安抚(下)

即墨知县这几天烦透了!

十几万的农民军就在即墨的隔壁——高密打转,偏偏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朝廷备了十万担粮食准备在即墨开仓济民!天啊!即墨哪来的十万担粮草?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有人相信!这几天已经陆陆续续有零散的饥民朝这边而来,更奇怪的是真有人打出赈济的招牌在城外五里亭派粥!

即墨知县一开始想派人去驱散派粥的人,但又不敢这么做!那个派粥的亭子外围满了等着下一餐的饥民,自己若派人去驱散,非闹出民变不可!但这样下去也不行!来的人越来越多,即墨有粮的消息也越传越确实!放着看得见、闻得着的蜂蜜在这里,张万仙、张迪闻到了怎么可能不涌过来!

虽然他已经上书朝廷,但几封奏报上去连个回复的影儿都没有!而最过份的莫过于他的顶头上司——肩负着莱州守土重责的知州大人,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卷起细软逃了!

就在即墨知县彷徨无措之时,王师中的书信到了!

“什么!王大人会亲自率兵马来援?”

大救星!真是大救星啊!虽然登州有多少兵马他不知道,但王师中近年来在东海诸州威望甚高。既然王学士下了书信说要来援救,想必不是虚话——至少也让他这个不知如何是好的知县多了两分希望。

“大人,登州的人来了!”

“啊!这么快!赶紧出迎!”

开到即墨县城东门的,是赵立所率领的一千步骑——他们是民兵,没有正规军那样鲜明的铠甲,但那些色彩看起来有些黯淡的甲胄其实非常实用。而更让即墨人眼前一亮的,是那几百匹训练有素的战马以及在日光下耀耀生辉的精良兵器!但是这些还不是最可贵的,这支人马最难得的地方,是他们饱满的精神状态和自我约束的纪律,正是这两点让即墨人觉得他们值得依赖。

“一千人…还是民兵…”知县有些失望,虽然这些民兵看起来比厢军精神多了,可这人数毕竟太少。

“大人。”赵立拱手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希望即墨上下迅速行动,因此请大人赶紧发号命令,以免贻误战机。”

“这个…本官一时也无主意…”

他正想说不如等王学士来了再说,赵立已截口道:“若是这样,便请大人授权我等,依战机行事!”

即墨知县想了想,说道:“好吧。”

他话才落地,赵立便当众宣令:第一条,即墨城戒严,有产业者各回本屋,无产业者至学宫门前会聚,不得擅自流窜,违者视为奸细;第二条,城外各村落闭寨自守,若有敌情,举火为号;第三条,所有吏役立刻到县衙集合,组织家有产业之男丁助防巡逻;第四条,戒严期间入屋盗窃、放火抢劫者,以军法论处!

号令传下,居民们家家闭户,路面为之一清。第二日城外又有消息传来:运粮队伍到了!

原来是汉部水师将两大船大米运到崂山湾附近,用小船卸下再用驴车、马车、独轮车运到即墨。这次运粮行动,除了汉部水师的人手外,还出动了清阳港八成以上的工人和民夫——因为整个行动是为了保住清阳港、保住登州,所以上至乡绅巨贾下至民夫工匠都十分支持。吕铜、欧阳迁所带的队伍也随着运粮队伍同时到达。

即墨知县看见城中忽然来了这么多粮草,忍不住问道:“赵壮士,运这么多粮食来,莫非战事要打个三年五载不成?即墨城矮墙薄,恐怕撑不住!”

赵立笑道:“这些粮食,我们能吃一成就不错了。”

“那其它的九成是…”

“当然是用来犒劳张万仙、张迪手下的饥民。”

“什么?犒劳贼军?这…这不是资敌么?”

赵立道:“大人!张万仙手下那帮人,也是没饭吃才铤而走险的!现在只要给他们口饭吃,到时候自然就会散了。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要不然,难道还真能凭我们眼下这几千人把十几万都杀光不成。”

说话间北门来报:登州王大人来了。即墨知县听了赶紧出迎。王师中虽然不是莱州知州,但危难当头之际能派兵运粮前来相助,即墨知县心里早把他当菩萨来拜。但两人见面时王师中的脸色却不是很好看,即墨知县问起兵事他也是支支吾吾,只是道让底下的人去办。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现在满城都是登州来的兵马,即墨知县不敢多问,只是尽力配合而已。

和王师中同来的一个姓陈的幕僚与即墨知县见过面后便开始做事,暂时接掌了即墨的行政权力,安排各处民夫参加这次保卫即墨的行动。还有一个姓杨的幕僚则一直坐在王师中旁边,闲话也不说一句,偶尔有人来问什么什么事情当如何办,他便开口指点两句,句句都能正中事情机窍!那即墨知县看得暗暗佩服,心道:“王学士手下这两个幕僚当真非同小可!他有如此能人辅助,怪不得这些年能在登州干得风生水起呢!不过王大人为什么老铁青着脸呢?是身体不适么?莫非是忧劳国事,以至于积劳成疾?”见王师中如此忠心为国、急人所难,心下又是钦佩,又是感激。

当天太阳落山之前,即墨城外便多了几十个由栅栏围拢起来的圈子,每个栅栏圈内都放着十几口大锅,垒起十几个大炉,锅边炉前放着大米和水桶。已经到达的饥民被组织了起来,每二十个人守着一口锅炉准备明日煮粥派食,其他人则被告知呆在栅栏圈外,明日吃完粥后要向新来的饥民宣传喝粥的规矩:不排队者不得食;不放下兵器者不得食;胆敢哄抢食物者,与之相邻而不制止者不得食。

这些饥民大多是饿得有些呆的贫民,此时官军派粮赈济让自己免于饿死,定下来的规矩也没有半点为难的地方,谁不遵行?其中就是有些狡猾之徒,看见赵立手下那些明晃晃的兵器却也不敢妄动了!秩序确立下来以后,那些接受了安排的人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或提水桶打水,或找柴火烧灶,或掌勺煮粥——这些都是很简单的事情,所以一形成秩序便能迅速开展,一个栅栏里的事情办好了,其它栅栏照做便是。

第二日、第三日,从南边涌来的人越来越多!到第四日,从即墨城墙一望过去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怕不有十万之众!

这时即墨诸门都已经关闭,一袋袋的粮食从城墙上扔下来,自有人扛了去下锅。有个新来的人看见粮食抛下想要去抢,手抓起袋子才要走,便被那些已决定守规矩的人乱棍打死!

十万饥民,十万张口!城内的粮食虽然堆积如山,却也消耗得甚快。眼见才三四天功夫粮食便少了三成,剩下的这些还怎么撑?

可王师中身边那个姓杨的幕僚却一点也不着急,仿佛即墨城内的粮食永远也吃不完一样。

第一七一章 文词(上)

第五天,事情终于起了变化!南边出现了两拨略有组织的人马,看人数大概各有万人。

这两万人涌到即墨附近,眼见城下十万贫民排队等候派粥,心知有异。其中一拨人马的首领打听了片刻,便站在高处号召饥民攻城夺粮!一些人被他怂恿得跃跃欲试,但更多人却害怕他们这种行为会迫使城中官兵停止派粮,纷纷露出厌憎的神色!

另一拨人马中站出一个大汉叫道:“张迪!我们干这等杀头事,还不是为了有口饭吃!如今这里的官兵都在派粥了,你还叫喊什么攻城,是不是想弄得大家都没饭吃?”

那个号召饥民攻城的汉子叫道:“张万仙,你是不是饿糊涂了!我们造反的事情都干了,官兵还真能放过我们?再说,这即墨小城能有多少粮食,还能让我们吃一辈子不成?照我说,赶紧把这即墨攻下,抢了粮食,趁早往登州去才好。”

他这话说得许多人心动,便在这时,即墨城中千余人齐声叫道:“城中粮草百万担,足够你们吃一年!若是谁敢来攻城,攻城的城下死,胁从的没饭吃!”这几句话半押韵半不押韵,但听在城外十万饥民耳中却如同雷响。

那张迪大怒道:“是谁把我们逼上这绝路的?还不是你们官府?这些狗屁话,老子不信!有种的,跟老子冲啊!”说着便领头冲了过来。

在一种喧闹的情况下,很多人根本就弄不清楚局势,看见很多人往城墙冲也跟着冲了过去。一两万人冲到城下时,原来决定要守规矩的也有不少开始动摇,甚至开始迈步了。

忽然!城头千弩齐发,冲在最前面的人当场倒下!跟着城门打开,冲出数百骑兵来,为首一人直逼张迪,正是赵立。骑兵冲垮了张迪周围掩护的人马,赵立大刀一挥,将张迪连头带肩膀砍了下来,他的副手用长矛挑起他的首级,大声叫道:“贼人首领已死!放下兵器,免罪派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