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时林翼也来寻曹广弼道:“二将军,如今汴梁战备空虚,四方勤王之师怕是赶不及来了!上次有种少保领了西兵来救,这次我们还能盼谁来?我们不如快走吧。要不然等战乱一起来怕就来不及了。”

曹广弼道:“再等等。”

林翼道:“还等什么?”

两人正议事,忽而宋廷传下命令,准曹广弼组织民兵助防。

传令的官员走后,林翼从屏风后走出来道:“若早两个月下这道命令,我们也许还能组织起一支像样的军队来。现在才让我们干,哪里还来得及!”

曹广弼道:“来晚了也总比不来好。”便传下命令去。曹广弼私下里早有一份兵源名单,孔壁书社的组织又极有效率,只半日功夫便召集了三千人,共分为三个千人队,曹广弼自领第一队,由上党入京赴难的一个壮士王彦领第二队,邓肃的同学、在上次守城中文武表现均为上佳的太学生郦琼领第三队。曹广弼召集这三千人训话,要求他们从这一刻起便依军令行事,驻扎在孔壁书社周围待命。又召邓肃、王彦、郦琼商议,郦琼问:“曹先生,如今众言炎炎,都道京师难守,你看这次汴梁可守得住?”

曹广弼道:“尽力而为!”

王彦道:“不错!若是汴梁不守,把这条性命搁在城头上便是!”

“不!”曹广弼道:“临危一死,又有何益处?再说金人未灭,我等如何能轻易就死?汴梁若是失守,我便渡河北上,沿路召集义士,到河北、河东与金人打去!就算捣不了他的老巢,也要扰得他鸡犬不宁!”

王彦、郦琼一听既佩服又振奋,都道:“王彦(郦琼)愿随曹先生北上!”

周小昌将麒麟楼所藏的兵器搬出来分发下去,林翼则引城外一个马商入城,共得马匹五百。城内散藏在各处民家、属于汉部财产的马匹也有五六百匹。

无人处,林翼问曹广弼道:“二将军,你这般安排,是真要在这里和金人决一死战么?我们这点人手,只怕影响不了整个战局。”

“决一死战?当然不是。”曹广弼道:“我迟迟不走,只是为了等一个人。”

林翼心中一惊,心道:“那温调羽的事情,二将军不会已知道了吧?”有些担心地问:“谁?”

谁知道曹广弼的回答却让他大感意外:“种少保。”

林翼奇道:“种少保?”

“对。”曹广弼道:“种少保这次回汴梁后病是越来越重了,说句不吉利的话,我怕那个日子也快了。我总觉得他弥留之际应该会有要紧的话和我说,所以一直在等着。”

第二一八章 悼忠臣(下)

种师道睁开眼睛,竟看见了一片兵火过后的废墟。这位大宋皇朝的末世元帅努力地眨了眨眼皮,才从幻觉中摆脱出来。

“会是那样吗?会是那样吗?”

他以文人身份入武职,打了一辈子的仗,临死还要用一把随时散架的老骨头去撑这个随时就要崩塌的大厦,可就是这样朝上的诸公还是不肯让他专心地打仗,而是把他一会罢免,一会起用,所有的军政要略没有超过三个月以上的延续性,让他如何打得来胜仗?

“就是予我以军事上的专断之权,我也未必能赢得了金人啊…”

更何况这专断之权他根本就不可能拥有。

“叔叔,曹先生来了。”

种师道转头看了看曹广弼,示意种洌出去。门阖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躯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还是那么亮。

种师道忽然颤巍巍地抓起床边的拐杖,对着曹广弼就打,连打了三下,忽然手一软,拐杖跌在地上——他已经没力气了。

“少保…”

“不要叫我少保!”种师道喘息道:“你们…你们这群贼子!贼子!”

“少保…”曹广弼道:“我是曹广弼。”

“我知道你是曹广弼!”种师道道:“我知道你是汉部的曹广弼!我更知道你们汉部对我大宋心怀叵测,知道你这次来汴梁,不是要救大宋,而是要毁大宋!”

曹广弼默然。

种师道道:“这是我尽忠了一辈子的大宋,是我维护了一辈子的大宋,我不愿看着它倾颓,我不愿意。”

曹广弼道:“我们没做对不起大宋的事情。”

“没有?”种师道道:“那登州、沧州是怎么会事?那些被你们拐走的太学生是怎么会事?你真的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

曹广弼黯然道:“既然少保知道,为什么不把登州、沧州的事奏禀朝廷?”

“奏禀朝廷?”种师道惨然道:“且不说朝廷会否理会,便是朝廷理会这事,事情恐怕会变得更加棘手。先却金人,再驱汉部,这是根本的次序所在。金人未退就逐汉部,只会逼得你们情急跳墙,和金人联起手来分割大宋江山。”

曹广弼道:“我们也不希望事情会发展成那样。”

“你们当然不希望是这个格局!”种师道道:“你们希望的,是借金人之手灭了我大宋,利用大宋拖住金军的后腿,等金人陷入中原的泥潭不能自拔以后,你们再起兵袭击金人的根本,先吞金,然后再灭宋…”

曹广弼抗声道:“没有!我来大宋时不是这么想的!”

“你没有?”种师道道:“就算你没有,那个折彦冲,还有那个杨应麒一定是这样想的!”

曹广弼又是默然,他知道种师道说的有可能是事实。

种师道道:“现在大金的军力都已经暴露在两河了,你们汉部呢?你们的主力都还没出动吧?两河已经乱了,中原也要乱了,整个天下都要乱了…这一年来两河、山东逃入汉部的人怕不有上百万了吧,流入汉部的钱有多少?我可就不知道了。准备了这么久,你们汉部的兵力一定也比当初辽口之战时大大不同了吧?你们汉部也该出手了吧?”

曹广弼黯然道:“大哥还在金人手里,我们还不敢动。”

“哦,对,折彦冲还在金人手里。”种师道道:“那如果折彦冲有幸回到汉部呢?那时你们就要兴兵来解救中原百姓了,是吧?”

曹广弼叹道:“胡马南侵,不是我汉部当时所能阻止的。中原的这场劫难因由已久,也非我大哥当时所能化解。”

种师道哼了一声道:“你这样为他说话!难道所有事情你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

曹广弼道:“没有,很多事情我是最近才想通的。”

种师道闻言哈哈笑道:“这么说来,折彦冲还是欺瞒了你!”

“或许吧。”曹广弼道:“不过以当前的形势看,他仍然是最有希望收拾这个残局的人。所以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我就不想深究了。”

种师道冷笑道:“不是没有答案,是你不想找到那个答案!”

“怎么说都好,”曹广弼道:“从现在的大势看来,由汉部来收拾这个残局,对中原的百姓来说痛苦是最小的,少保你说是么?”

种师道闭上了眼睛,甚至停住了呼吸,如果不是他的手指还在颤抖,曹广弼几乎便要以为他已经死去。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睛来道:“你这么对我说话,难道还希望我帮你们不成?”

曹广弼道:“其实少保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种师道摇头道:“我没有帮你们,也不打算帮你们。如今我已无权无职,甚至连脑筋也不堪用了,已是废人一个,帮不了你们了,也害不了你们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情:你们汉部现在也是很危险的。”

曹广弼忙道:“请少保指点。”

种师道道:“你们汉部现在头脑心腹虽然强,但四肢也不弱。小心尾大不掉之势一成,到时去了宋弊,却招了唐祸!”

曹广弼道:“少保是怕我汉部有割据之忧?可是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却不当对能办事的人太过拘束。”

种师道并没有过份深入地纠缠某一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一生,本来只想规规矩矩为官为将,以此终老。不意却遇上这等时局!”顿了顿又道:“你们其实也不用太急躁,虽说攻城略地,先到者得,但汉部既然自承汉统,那么山东、两河的土地人口,吃得一分,便能消化一分。女真以外族入关,占得地方,未必能服人心,即便以威武压下了城池里的抵抗,城外的乡村他们也没法一一去平定。便是平定了,人心也必不深服。所以女真眼前虽然气势汹汹,但没有十年时间,他们是收拾不了两河的。”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又道:“我看得出你与杨应麒有文武同心之势,若是如此,他对你必然会比对其他人更加信任。你要想有大作为,也不用回汉部去,只要有钱有粮,两河上下可以就地募兵。如今两河局势已乱,到处都是流寇——这些流寇最为可恶,却也最为可用!为何?若不是强悍坚韧之辈,如何能做得流寇?这些流寇都是从饥荒忍过来、从兵乱中杀出来的人,蛮野不让胡人,若能收之为兵,畜养之以兵粮,部勒之以军律,便能成为一支百战精兵!”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又道:“东南出相,西北出将。两浙、福建百年未经大战,人不知兵。你们汉部如今福建子又极多。切记莫要理会这些南人对兵事的指手画脚,否则恐怕要误事。”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叹道:“若汉道有大昌之日,记得将胡马尽数逐出四封之外!唐太宗兼爱胡汉,虽然因之建立起赫赫功业,但不防胡人以至纵容过甚,亦唐室一失。折彦冲既为女真之婿,恐将来亦难免优待胡人。有些事你可得争一争!”

曹广弼道:“是!”

种师道犹豫片刻,这才道:“我的后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这一生,所建功劳不少,料来大宋不至亏待我。但我种氏子孙,只怕宋室亦未必能加以羽翼…”

曹广弼道:“此事少保不用担心。有曹姓一日,便有种氏一日。”

种师道说到这里,以手掩面道:“去吧!去吧!不要再来了,我也不再见你。”

曹广弼知道今日一去便是永诀,深深一拜,行了大礼,告辞而去。

曹广弼走后,种师道指点种洌在房中找到一个珍藏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封烧了。在火光中种洌只来得及看到印泥,心道:“似乎是陈了翁寄给叔叔的书信。”

从这一天开始种师道便不再开口说话,直到去世。

华元一六七七年,金天会四年,宋靖康元年,冬,大宋检校少傅、镇洮军节度使种师道卒,享年七十六岁。

十一月,金东西两路兵马先后抵达汴梁城下,宋军守战不利,次年春,宋帝出降,曹广弼以三千人趁乱突围,汴梁沦陷,北宋灭亡。

※※※

《边戎》第十四卷《北国之变》完,请关注第十五卷《两河遗民》

两河遗民

第二一九章 突围北上(上)

华元一六七七年十一月,金国两路大军逼近京城,其时四方勤王之师不至,京师上下无不震骇,逃往江南、登州者相接于道路。

大宋兵部尚书孙傅一日读《感事诗》,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篇据说能进行预言的谶诗(有点像推背图、烧饼歌),见其中有“郭京杨适刘无忌”之语,从中得到灵感,大搜全城,在汴梁坊间寻到一个叫刘无忌的市民,又从殿前司龙卫营中寻到一个叫郭京的兵员,刚好听好事者说这个郭京擅长六甲之术,孙傅大喜,奏禀了朝廷委以重任,希望能借他生擒宗翰、宗望。此事不但赵桓信,宰相信,汴梁城内市民也大多相信。

麒麟楼内温调羽问丫鬟翠儿道:“世上真有六甲神法么?”

翠儿道:“这个倒没听说,不过在辽口、津门的时候倒常听说书的人讲我们的七将军,说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断人生死,延人性命。”

温调羽摇头道:“哪有这种事情!我就从没听他说过。”

不久就听外边人哄传郭京在挑选某某年月时辰出生的人,原来这六甲法要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郭京调集这些人不问出身、才能,但算生辰八字。人员集结之后,郭京每日谈笑自如,单看外表也颇有高人之风,说只要择日出兵,反手可致太平,定要把金人直赶到阴山方罢。宰相何栗、兵部尚书孙傅却都深信不疑,仰赖殊深。

曹广弼听到消息后叹道:“疯了,都疯了!全城都疯了!”

便命林翼将汉部所有不能战斗的人都安排潜出城外,林翼亲自来请温调羽,温调羽却不肯离开。

林翼道:“若等金人将城围密,就是我和二将军也自身难保。你若不走,到时恐有性命之忧。”

温调羽却说什么也不肯走,又不肯让林翼知会曹广弼,只是请林翼带走翠儿,翠儿赶紧道:“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林翼无奈,只得道:“无论外边战局如何周小昌都会留在城内。这麒麟楼有地下秘室,万一有事,你们可随周小昌躲入地下。密室内藏有粮食、用水,藏在里面或可躲过此劫。”

温调羽谢过了林翼,又道:“奴家薄命,请林公子不必再为我多费心神。如今国事纷扰,公子必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林翼又嘱咐了周小昌一趟,这才离开。

汴梁城内喧扰之时,康王赵构正前往金军为质,他在路上为磁州守臣宗泽所阻,宗望的游骑逼至磁州城下,发现了赵构的行踪意图活捉。赵构大骇,幸好随从太监康履认得一个叫欧阳远的商人,这个商人提供了一条秘密道路的信息,赵构连夜微服偷走,瞒着磁州军民从这条秘密商道逃往相州,相州守臣汪伯彦预先得到消息,领兵迎于边境。从此汪伯彦与这个叫欧阳远的商人便同时得到赵构的赏识。

东路军方面却没有因为赵构的事情有所停留,果如杨应麒所料,宗望并没有先把河北州县打平了再渡河,而是像第一次那样绕过坚城,一路南下直趋汴梁,此时大宋京师附近只有兵马七万,南道都总管张叔夜将兵入援,但也不过一万二千多人。不久宗翰领兵前来会师,于是城外金军不但单兵战斗力,就是士兵的数量也较城内守军为多。

华元一六七七年闰十一月初二,金军开始攻城。金军远来,本来攻城器械仓促间未能准备齐全,但开封府外竟然有几百架投石车放在那里等着宗翰!原来兵部官吏互相推诿,等到金兵到了城下也没将这些投石车收入城内。对于这份大礼,宗望宗翰哪里会客气?拿来就用。

汴梁虽非天险,但毕竟是天下名城,缓急之间未能攻下。当日金军以投石车急攻通津门,曹广弼与死士数百人由通津门东侧死角缒下,从侧翼冲出,烧毁许多攻城炮车,金兵阵势颇乱,攻势为之一窒。但宋军兵力毕竟不及金兵,士气又低落,所以越打到后来形势便越是不利。

这一次金人是且攻打,且招降;宋廷则且求和,且守战。

先前宋廷因闻赵构未到金营,传令命他尽起河北兵马入援,不久又封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经营月余,得兵马万人,分为五军渡河南进,信德府守臣率三千人来会,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皆在麾下,赵构兵威兵威稍振。宗泽劝赵构赶紧率兵入援汴梁,赵构哪里敢去?汪伯彦看破赵构心思,而且入京赴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因此建议宗泽为前锋先行。宗泽走后汪伯彦马上劝赵构前往南京应天府,名为募兵,实为避祸。这建议正中赵构下怀,于是反而绕开战场,取道东平意图逃往南方。

勤王之师久久不至,汴梁守军越打越是绝望。偏偏这一年又遇上罕见的大寒天气,宋人不如金人耐寒,越打越不顺手,甚至有不少士兵直接在城墙上为风雪冻毙。

宰相何栗见兵势不利,便催促大法师、大术士、大救星郭京大将军出战。郭京哪敢出战?只是不断推诿道:“我的神兵要到最危急的关头才用!”

何栗道:“现在就是最危急的关头啊!”

是日风大雪大,寄托了汴梁最后希望的神道大将军郭京终于要出战了。出战前郭京先令守城将士悉数下城,不得偷看,免得坏了天机。然后大开汴梁南城墙的宣化门,出城攻击金军。金人却不管这些神道,分四路推进,郭京的神兵天将不战自溃。郭京眼见不妙,对监视他的官员道:“我得下去亲自作法,方才使得。”便下城引了余党逃跑去了。

大宋兵将想要善后,哪里还来得及?金兵早已趁势入城,宋军乱了阵脚,自相踩踏,横尸道旁者不可胜数。汴梁南城墙遂失守。其它城墙守军听说南墙失守纷纷弃墙逃走,不久四面城墙便都为金军所占领。

当初曹广弼听说朝廷用郭京出城御敌时就已知道事情要糟,所以他一听郭京出城就号令所属人马结束停当。由于他这半个多月来奋勇作战,人人都看在眼里,因此统制姚友仲请旨增益其兵,给曹广弼多配备了两千弓箭手和战马五百匹。

南城墙被攻破以后,曹广弼知道汴梁沦陷之势再没有挽回的余地,率众直入宫中,请赵桓微服,由汴梁的残存兵马拥护突围。

赵桓听曹广弼带兵入宫本已吃了一惊,再听说他要拥自己突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怕他会挟持自己。毕竟在战乱中出城是既危险又无把握,赵桓又不能深信曹广弼,哪里肯去?他周围的几个大臣也持类似的态度,认为便投降了金兵,未必就会被杀,相对来说可比冒险突围安全多了。

曹广弼看出苗头,也不好强请,坦言自己为宗翰、宗望所忌,若留在汴梁必遭报复,眼下将突围而去,渡河袭扰金人后路,皇帝既不肯行,这次便算是来辞别。又请了赵桓的御笔许自己在宋境募义兵、办民团抗金驱胡,赵桓也不信他能干出什么大事,在仓惶恐惧中便许了他。

这时金军已经分兵占领东、南、北三壁,曹广弼不敢停留,出了宫门见门外聚集了不少文武将吏,举手道:“曹广弼奉了御笔,将突围往河北募义兵抗金。有胆的汉子,随我来!”

一时间应者云集,连同原来的五千人马共有万人以上,在曹广弼率领下从金军守备较为薄弱的西南方向夺门而走。汴梁的城市面积极大,宗翰宗望的联军也难以将之重重围困,只能定点布置重兵,而以轻骑袭杀突围之人。这时曹广弼以骑兵开路,金军小队的轻骑便不敢擅近。

负责西面守备的完颜希尹见这么一大帮人逃走,担心宋帝就在其中,领轻兵来追。曹广弼让邓肃领其它军民迂回向东南退去,自己引三千人埋伏断后。完颜希尹来得太急,不小心中了曹广弼的埋伏,弄得丢盔弃甲,他本人也差点被曹广弼活捉。这时宗翰那边已经知道宋帝仍在城中,又不知这拨走了的人是曹广弼所统领,因此传令完颜希尹不要穷追免得中了诱敌的圈套,完颜希尹见了命令知道后援一时不会来到,不敢纠缠领兵退回,曹广弼等人这才得以从容退走。

这拨人马走出数十里后折而向东,在广济河岸早有林翼接应上,在一个村庄落脚,这里有汉部一个仓库,除了兵甲钱粮之外还有牛马若干。曹广弼等人便在这里休整,又召集各军首领以及相从逃出的官员商议以后要走的路。

第二一九章 突围北上(下)

何去何从的讨论从一开始就分为三派意见。

文官的代表虞琪(他出使汉部才回来)主张去和兵马大元帅赵构会师,邓肃则建议前往登州依附汉部,血性的将领如王彦等则主张赶紧募集义兵入京师赴难。

曹广弼心道:“若往南依附兵马大元帅,我等仍要受其节制,施展不开手脚。若是前往登州,这一万人里只怕有六七千不肯相从。”想起种师道的话来,便道:“东南是偷安之地,这一去要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抗金?我们现在兵少将微,此时回汴梁去无异于送死。若要一心死难,何必突围出来?如今既然出来,自然要留有用之躯为有用之事!”

王彦问道:“曹先生,那你的意思是?”

曹广弼道:“金人虽攻破了汴梁,但这里是中原腹地,宗翰、宗望势不敢久留,得了便宜后仍必回去。我有意移师北上,会合河北义军截其归路!此事极险,不知你们可敢相从?”

王彦等欣然道:“杀敌报国,岂惮奸险!”

文官或有胆怯的,但这时为众议所激,便不好反对。

邓肃道:“我们如今虽有万人,但泰半是未经训练、不能作战的官民,五千兵马也不能称为精锐。无论是阻击金人也好,驱逐胡马也好,都还要找个地方休养整顿才是。”

曹广弼道:“最好的休整之地,那自然是江南——但我们能去那里苟且么?胡马如此猖狂,我们如今除了龟缩退却,就是逆流勇进!人是磨出来的,精锐是打出来的!若是吃不得苦的人,便请自回江南去。敢留下和我们共患难的,都要做好出生入死的准备!”

王彦郦琼等都道:“不错!”

邓肃道:“但打仗终究要钱粮!没有钱粮,如何养兵募兵?”

林翼道:“钱粮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邓肃问道:“像这个村庄这样的秘密仓库,你是不是还准备了几座?”

林翼笑道:“我确实准备了几个仓库,但都在河北山区。这个不是我准备的,是我问一个叫陈楚的商人借来的。总之钱粮的事情大家不用担心,只要是商路通得了的地方,我就会有办法。”

计议既定,曹广弼便出去召集人众道:“天降奇祸,汴梁失守!我等力量微弱,无法扭转困局,又不愿坐困等死!如今胡马气势汹汹,是好男儿的焉能不为保华夏、安黎民出一分力气?如今我要犯险北上,伺机阻截金人后路,传檄两河,共抗金兵!你们可敢跟我一起去?”

数千兵将都叫道:“愿随曹先生北上!”

郦琼站出来道:“曹先生在汉部为将,到了大宋便是一介布衣,但如今既然行军起义,不可无名,再则曹先生临走前已请得御笔募兵抗金,不如我们便推他为首领,权称统制,请虞大人为监军,王彦先生为副统制,邓肃先生为参谋,以抗金为义,行军伍之事!如何?”

众人都道:“愿奉曹统制令!”

当下曹广弼分派任务,开拔向北,命林翼想办法募集钱粮。又分别派遣使者前往津门、东平分别告知赵构和杨应麒。赵构这时极为虚弱,只要是能争取的力量都尽力争取,何况曹广弼还身怀御笔,因此不但默认了这支义军的存在,而且还派人送来了一支锦旗。

曹广弼部勒这批人马沿途北上,在黄河边上遇到宗泽的哨骑。原来宗泽的兵马已到开德府,一路与金兵偏师邀战,互有胜败。曹广弼以奇兵攻陷金军在卫南的据点,派人与宗泽通问消息。宗泽听说曹广弼从汴梁出来,率领数十骑连夜到卫南与曹广弼相见,打听京师消息,听说京城已破、宰相准备投降不由得忧愤几欲泪下。

宗泽任副元帅以来连番上书劝抗赵构赶紧入京勤王,但赵构哪里理他?赵构身边这时已经聚集了五六万人马,但就是缩在山东按兵不动。宗泽虽然忠勇,但他只是一心为国,忧君忧天下,就是没有设身处地地替赵构想想:冒险入京去救父兄符合他赵构的利益么?所以宗泽虽然身居副元帅,在磁州又有保驾之功,却是和赵构越走越远。

不但赵构如此,两河、山东的其他守臣当此时局也大多在观望。宗泽到开德府以后曾先后移书北道总管赵野、两河宣抚范讷、知兴仁府曾楙合兵入援。但这些人都认为这个节骨眼上前往汴梁无异于送死,因此无人理他!所以宗泽虽然号称副元帅,但手下的兵力极为有限。这时他见曹广弼手下人强马壮,就想以副元帅的身份征调这支队伍。

这一路来曹广弼将愿意相随的一万多人分为战斗队伍和非战斗队伍,数千官民都已安排作了后勤。又沿途招募兵勇,汰弱选强,以实战来作训练,所以数量已经增加到七千人的战斗队伍成长很快。加上这支军队使用的都是汉部提供的兵器甲胄,装备虽还比不上曹广弼在辽口的嫡系人马,但比起手下只有一群厢军、义军的宗泽来说已经好多了。

曹广弼听宗泽要征调自己这支人马,便问他要征调来干什么,听宗泽回答说要入京赴援后便拒绝了,认为汴梁形势已不可为,孤军入京赴死徒然无益。

宗泽道:“四方勤王之师若至,或有奇变也未可知!”

曹广弼反问:“四方勤王之师在哪里?”

宗泽默然,曹广弼道:“若四方勤王之师大聚,曹某还需要从京城里突围出来么?”又跟宗泽分析宗翰、宗望的兵力道:“太原之战宗帅又不是没看到,金兵围城打援的手段何其了得!现在汴梁已落入金军手中,除非是我们能组织起足以压制金军的兵力,否则军队是去一支,死一支!这一万多个兄弟愿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我便不能让他们去无谓之险!”

宗泽愠道:“然则君父之忧,曹将军就不顾了?”

曹广弼道:“华夏眼看就要颠覆,万千生民或将左衽!若不论事情是否可行,光是考虑忠义之名有何用处?”

其实两人的根本分歧却不是在战略战术上,而是在忠君报国这等义理上互相不对胃口,所以到后来越说越不拢,终于不欢而散。

宗泽是怒火疾雷般的脾气,却不是一味逞怒的匹夫,当时虽然不忿,但事后想起觉得曹广弼所言未必没有道理,而他关于阻截金军归路的建议也未必不可行。他是坦坦荡荡的大丈夫,既然觉得自己言语太过,回去后便移书致歉,并与曹广弼讨论该在何处截杀金兵。曹广弼也服他忠义无双,对于初次见面的争执并不挂怀。

曹广弼在卫南并没有停留多久便率众渡河,驻扎在汤阴与内黄之间进行第二次短暂休整。一路不断有汉部的官办商人来附,这些商人既做自己的生意,又帮义武军筹措军粮物资。到渡河时军中已聚集了上千人的商队。

这支人马一路北行,见金兵就打金兵,见流寇就打流寇,这时宗翰和宗望的主力都还逗留在汴梁,所以一路上的偏师都不是曹广弼的对手,至于那些流寇就更不用说了。

曹广弼逢州过县都出示赵桓的御笔以及赵构的锦旗,又从不入城,只是在城池之外安营扎寨,因此与大宋的守臣们相安无事。威名渐渐传开以后,小股的金兵和流寇都不敢来犯,所以这支队伍所到之处不但没有扰民,反而起到了安定民心的作用。随军的商人或入城内、或下农村采买物资,由于买卖做得公道也颇为受到沿途百姓的欢迎,慢慢地在黄河沿岸建立起良好的声誉,并开辟出一条民间商道来。

曹广弼有意和种彦崧的忠武军会合,因此在相州驻扎了一段时间后又移师北上,到了淇水附近听说隆德府无人把守便领兵前往,进入上党。原来宗翰大军南下以后,河东官吏纷纷弃官难逃,所以竟然连上党这样一个重要的所在也空了!

上党是王彦的老家,有他在这一带的关系网络,曹广弼等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曹广弼见此处攻守两便,所以来到后就不走了,反而让林翼移书种彦崧,邀他前来会师。

第二二零章 汴梁一空(上)

当日曹广弼以有备之军冲金兵未成之局,才在混乱中先发制人抢出一条出路来。等到金兵占据四壁、部署已定之后,还留在城内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金兵封锁道路,城内军民不战自乱,一些金兵趁乱下城劫掠,而一些穷途末路的官军也是趁乱抢掠,城中士民奔走流徙,不知哪里可以安身,全城无论官民都陷入父子夫妇不能相保的惨境,甚至有的全家一起自缢而死。汴河蔡河堆满了男女老幼的尸骸,悲惨之情令人不忍睹,哀号之声令人不忍闻。

华元一六七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在金兵胁迫下出城议降。金军大帐中,宗翰居中,宗望居左,折彦冲居右,赵桓与宰执立于南面,形状极为难堪。

折彦冲不忍见他这样,转身想走却被宗望拦住道:“这不是你们汉部的亲戚么?他来请降,你怎么好不在场?”折彦冲无奈,被迫留在帐中,以金军南侵三巨头之一的身份,看着赵桓向宗翰、宗望行臣子之礼。赵桓要向折彦冲行礼时,折彦冲避过不受,宗望道:“你是我大金汉部勃极烈,宋帝来降,怎么能对你缺了礼数?”强令之受。

这请降的时光,赵桓浑浑噩噩地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直到出帐后被冷风一吹,心中既然后悔又悲苦,痛心疾首道:“悔不听种师道言,以致如此!”然而这时才悔过又有何用?两日后他向金人递上降表,宗翰宗望看不大懂,交给折彦冲让他念。折彦冲扫了一眼,只看起首句云:“臣桓言:背恩致讨,远烦汗马之劳;请命求哀,敢废牵羊之礼貌…”只看了这一句便看不下去,更别说读出来!而宗翰宗望命折彦冲读这等言语,分明也是有意折辱于他!

这一刻女真豪酋的威风达到了定点,宗翰宗望不但轻视大宋君臣,连折彦冲也不大放在眼里了。

宗翰宗望收了降表以后,又封大宋府库,拘收文籍,索要马匹兵器,宗翰等又逼宋廷割地!这时金军虽然攻陷汴梁,但两河的大部分城池还在宋臣手中,金人又迫宋廷颁下割地诏书,通谕两河,希望两河州县能不战而下!

金军在大宋府库中只收到金三百万锭,银八百万锭,绢五千四百万、缎一千五百万,其余国宝、古董不计其数,虽然这个数目已大得骇人听闻,但胜利者的胃口永远是不满足的,何况现在皇帝都捉住了!金兵原也纵掠过几次,但后来发现让宋廷官员搜刮民脂民膏比自己派兵抢掠来得更加彻底,因此便狮子大开口,说出一个天文般的数字让大宋官员去办。大宋的宰相们为了应付金军的索要,增侍郎官二十四员一再搜刮,又分遣官吏搜掘戚里、宗室、内侍、僧道、伎术、倡优之家。

这一下汴梁的士民可遭了大殃了!之前金兵明刀明枪来抢,毕竟只有几万人,汴梁太大,金兵没法到深入到全城每一个角落。但现在宋廷用行政力量来帮金人搜刮金银,这下可就藏无可藏、避无可避了。就连麒麟楼,也是躲过了金兵的洗劫,挡住了乱军的冲门,却避不开朝廷官吏的盘剥。不但温调羽头上、手上的首饰,连翠儿鬓边的银钗也被搜走了。

“幸好我们密室里还藏有一些财物。”周小昌叹道:“两位放心,等风声过去,送两位回汉部的盘川还是够的。”

靖康二年的这个年,汴梁城中所有的汉人都过得极不是滋味,而女真人夺了这座大都市后则尽情享乐,他们不但对宋朝君臣极尽戏弄之能事,对折彦冲也日渐无礼,每次大宴会都要把折彦冲叫去,让大宋群臣给他磕头,每个场合里都要对折彦冲说一句“大将军护宋有功,理应受宋人一拜”来挖苦他,挖苦完便哄堂大笑。一开始还只是宗望、宗翰不尊重折彦冲,后来连完颜娄室等人也在胜利气氛的笼罩下开始轻视折彦冲。蒲鲁虎安塔海几次忍耐不住替姑父出头说话,却每每被完颜宗室喝骂怒责。

金军在城中逗留经月,这日金主诏书传来,要废赵佶、赵桓父子为庶人,汴梁军民都请国相、二太子收回成命,但宗翰宗望哪里肯理会?于二月初敦促赵桓父子易服,宋廷群臣闻讯犹如天崩地陷,但武装既被解除,就只好任人揉捏。

宋帝易服之时,折彦冲也在场,完颜宗族一个后辈子弟笑嘻嘻拿起赵桓脱下来的龙袍作势就要往折彦冲身上披,但袍子悬在折彦冲肩头上就是不披上,一边还作鬼脸,众人都知道他是把折彦冲当猴子来耍了,无不哄笑。张邦昌等宋臣跪在地上,面面相觑,却哪里笑得出来?

宗望原本也笑,忽然注意到折彦冲原本愤怒的眼神竟完全平静下来,心中一凛,赶紧跑过去将龙袍夺下,喝道:“胡闹什么!”

折彦冲冷冷道:“不是要给我黄袍加身么?”

宗望哼了一声道:“小儿辈胡闹取乐,你何必见怪!”

宗翰也觉得这些日子来玩耍得够了,这时金军在中原根基未稳,久留恐有后患,便与宗望计议班师。

一班子宋臣请另立赵氏为帝,宗望宗翰担心赵氏仍有号召力,所以不肯,只想在宋人中另选一个来顶这个缺。百官在宗翰的暗示下推来推去,最后把最能顺从金人意思的张邦昌推了出来。御使中丞秦桧带头反对,冒死上书,请仍立赵氏,却被宗望一怒软禁,而秦桧精忠之名也因此更盛。

确立了张邦昌这个傀儡皇帝的地位之后,金军上下便着手准备北归。这次除了搜刮得难以计数的财富以外,又拘押了大批文武官员,连同大批的匠人、学生、娼妓一起押解北迁。宗翰等又怕赵氏死灰复燃,所以下令将所有宗室成员包括亲王、公主、妃嫔一并带走。宗室成员闻讯震骇,四散逃入民家。宗望命张邦昌下旨全城捉拿,有敢藏匿赵氏宗室者,连同邻里一起问斩!

即便如此,仍然有许多士民不顾生死加以包庇。就在这时,历代皇帝最信任的太监们站了出来!他们为了讨好新主四出指认,终于将无数漏网之鱼一一揪出。

第二二零章 汴梁一空(下)

大宋是中国历史上中央集权极不恰当的皇朝,举凡兵权、财权无不收归首都,所以中枢一旦瘫痪,四肢便反应不灵。金军攻陷汴梁后,西路勤王之师闻风溃散,东路赵构的人马按兵不动,所以金人在汴梁逗留了几个月竟未受到任何威胁。

华元一六七八年三月,金人准备班师。汴梁的幸存者闻讯都松了一口气。在几个月里反反复复的骚扰中麒麟楼已经空了,周小昌为防意外将温调羽转移到了附近一个民家。这时听见风声稍为松弛,才带了温调羽主仆从后门回来。

看着昔日日销斗金的汴梁繁华地,变成今日鼠走虫栖的劫后空寂楼,温调羽不禁感叹万分。

周小昌看看房子内外没有可疑的动静,便又从后门出去,拿了些柴米油盐回来。翠儿取了米便往小厨房做饭,进去没多久便传出一声惊叫。

周小昌温调羽都赶过来看,原来翠儿才要烧饭,才扔了两把柴火进去,便从里面钻出一个黑糊糊的人来,吓得她赶紧逃了出来。

周小昌拔出一把匕首,一步步迈入小厨房,却见那个黑糊糊的人正缩在墙角里发抖,心道:“原来是个躲难的人。看这身材还是个少年。”便收了匕首对温调羽道:“温姑娘,翠姑娘,没事,看来是个躲兵祸的孩子。”

两个女人这才走进来,翠儿叫道:“吓死我了。”温调羽看那人瑟瑟嗦嗦的十分可怜,叹道:“在这乱世活着都不容易。他躲在我们这里也是缘分。周老板,不如你带他去洗个澡,翠儿做了饭我们请他一起吃。”

乱世济人一餐也是因有之义,周小昌便上前道:“这少年,别怕,我们是这房子的屋主,躲兵祸刚刚回来。刚才温姑娘的话你听见了吧?来,我带你洗澡去。”

那人怯生生抬起头来,细声细语道:“金…金人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