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人正在絮絮细语,忽然有人敲门,两人愕然相顾,杨应麒笑道:“不会是有人来闹洞房吧?”

赵橘儿道:“只怕不是,多半是来跟你谈国事的。”

杨应麒不悦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这也不放过我!”

赵橘儿柔声道:“七郎莫要这样。现在是非常之时,我们想要安乐,却不是在今日,而在将来天下太平之时。去吧。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不必急在今日。”

杨应麒听到这话,当真如大热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汤,一口气爽到心里去了。得到新婚妻子理解安慰后他转恼为悦,出得门来,却是李郁、胡宏等一干年轻文人,带了些诗文来贺新郎。

杨应麒读了他们的诗文,嘿了一声道:“今天我大婚,你们诗文里怎么全是刀光剑影的?盼着我和公主天天吵架打架么?”

胡宏不禁一窘,李郁在汉部较久,熟悉杨应麒的性情,便说道:“今日那帮武人一闹,胡大人、王大人他们都颇为忧心,怕将来武将专横太过,误了国家。”

杨应麒一听,便知道这几个年轻人是代表中原士林的大老们来向自己探口风的,当下淡淡道:“他们确实是粗鲁不知进退。但当下用人之际,正需这些勇士在前冲杀。待得致太平之日,自有放马南山、解甲归田之令。眼前正用得他们,我们这些上不得战场的儒生却得优容他们几分才是。”

胡宏道:“怕的是积重难返。”

杨应麒道:“汉部原本的队伍已极为稳定,无须忧虑,河东亦渐渐正规化,山东刘锜、赵立他们也知道自我约束,唯一可虑者,乃是那数十万义军,这些人若不部勒,虽多而不堪用。此事我胸中已有绸缪,你们不需担心。”

胡宏等又隐讳点出怕胡人在新政权中势力太大之事,杨应麒道:“你们这个担心,既有道理,亦无道理!为何这么说?自古马上得天下,故赵武灵王尚有胡服骑射之举。如今天下未靖,我们尚需整合多方力量方能扫平胡氲,而胡化之武装尤其重要,此所谓以胡敌胡也。待得天下平定以后,这治理天下的勾当,却终究得靠我们这帮读书人了,这便是文武张弛之道。毕竟到了太平世界,胡人无论是读书还是做生意都是比不上汉人的。如今汉部既尚武,又尚文,武人自有我大哥节制,至于文士,还请各位多多支持我才是。”

众书生连忙称是,跟着胡宏又道:“自古农为邦本,士为国柱。如今汉部却是商人当道,乃至于与士大夫平起平坐,今日来参加婚宴之士绅多不满此事,家父请七将军于礼节、轻重上多多留心,莫要为了一点小利慢了士心,那时天下事便难办了。”

杨应麒微笑道:“这个我省得,省得。只是如今正在乱中,商人虽为走狗飞鹰之属,尚需笼络。到得太平之日,自有另一番说法。”

胡宏等闻言大喜,告辞而去。

杨应麒回到房中,将这些人的言语简略跟赵橘儿说了,赵橘儿问:“他们怎么就没问个爵位之事?”

杨应麒笑道:“那个我已让陈正汇去跟他们谈了,想必已经谈妥。至于他们刚才来问这些,却是得由我来说,他们方才信服。”眼见赵橘儿的皮肤在烛光下极为诱人,忍不住亲了一口,赵橘儿大羞,却又不好避也不想避,忽然外边又有人敲门,杨应麒叹道:“今晚看来是不眠之夜了。”

赵橘儿笑道:“你去吧,我弄些糖水去,你回来喝。”

杨应麒大喜道:“好!”出来一看,却是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等一干商人。他们见到杨应麒,纷纷献上礼单之外的精巧礼物,杨应麒毫不客气,照单全收。

阿依木思比较直接,见杨应麒收了礼物,便道:“七将军,听说中原那帮士人,对我们商人向来有偏见。如今看这情况,您是打算大用他们的了。这山东、河北东路的大片地方,以后不知是用宋制,还是用汉部商法?”

杨应麒微笑道:“大宋内部的工商本来就甚发达,只是课税课得有些不合理,近二十年来又变本加厉,所以扰商甚重。我当权以后,第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一一改正过来,让大伙儿更好做生意才是。万般到底都为钱,若不是为了钱,我们费这么大心思经营中原干什么?”

众商人等大喜,赵履民又道:“只是那些儒生老说他们是本,我们是末,又常说什么重本抑末之举,这些可让我们不得不担心。”

杨应麒笑道:“这些腐儒,你们理他们作甚!现在管理各地商会、仲裁商业纠纷的人,不是你们这些老臣子,便是商人中的读书人,或者读书人中有商业头脑的人。所以你们这些商人,还有你们的子弟要多读点书才好啊。读书方能明理,方能善辩——口才好了,才能在元部民会议上把那些什么工商为末的狗屁道理驳斥下去啊!所以你们的未来不在我身上,而在于你们自己要自强。当然,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不会让那帮腐儒胡闹的。”

众商人一听无不大悦,刘介又道:“那帮腐儒也就算了,最麻烦的却是河东那帮土财主,他们做事可有些不合规矩!”

原来山东路的商人和东海的商人打交道已久,这次送礼也通过声气,互相之间虽有攀比,但因为彼此有了默契,送礼的时候便是在攀比中有克制,不至于有谁太过出头和太过难堪。河东的财主们却不知道这些,他们还没进入泛东海商界这个圈子呢,所以办事有些不合“规矩”,为求向杨应麒献媚,竟然出了大本钱,在送礼一事上把其他商人都比下去了。刘介等怕杨应麒得到了好处向河东商人倾斜,所以才会提出这件事情来。

杨应麒扫了他们一眼,忽然冷笑道:“生意上的事情,自有生意上的路子。只要他们不犯法,那我便不会故意给他们难堪。怎么,你们怕竞争不过他们么?”

刘介一听,讷讷道:“这个不是,不过…”

他一时不知如何措辞,阿依木思已经说了出来道:“不过七将军你可不能因为收了礼物,又为了拉拢他们而故意偏心他们!”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偏心我自然是会偏心的,不过…”

几个商人忙问:“不过什么?”

杨应麒道:“不过我偏心的,不是哪个地方、哪个籍贯的商人,而是未来几年能在河东、河北、漠南帮到汉部大军的商人!商场上的事情,本是能者得之,私情上可以讲究先来后到,公事上却不行。比如这次,我便要想办法好好报答这批河东的土财主,不是因为他们给我送了礼,而是因为他们在二将军最需要的时候帮上了忙。这是我做事的风格,诸位和我交往这么久了,不会不知道吧?”

赵履民、刘介等面面相觑,阿依木思道:“要那如果我们能办好这件事…”

杨应麒笑道:“你们能够做到,那我当然也会很高兴,毕竟我们是老朋友了,交情比这些土财主不同。老朋友有钱赚,我也跟着开心。”

杨应麒送走了这批商人以后,其它一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又陆续来访,而最后两人就是曹广弼和阿鲁蛮,三人从三更一直谈到天色发白这才告别。阿鲁蛮第二天便渡海回去,而曹广弼则留下等待华夏扩大会议的召开。

第二四八章 佳期喜藏凶(下)

新婚之夜第二天的五更,杨应麒回到洞房,赵橘儿已在床边打盹,杨应麒又愧疚又怜惜,正要轻轻抱她上床安歇,手才碰到肩膀她便醒了过来,微笑道:“都谈妥了么?”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差不多。”又愧道:“我…”

赵橘儿已经站了起来道:“我煮了点小米粥,你喝半碗吧,却不要喝太多,要不然不好睡觉。”

杨应麒听她提起睡觉二字,一阵困倦登时袭来,有些无力地点了点头。在赵橘儿的服侍下喝了粥,便上床沉沉睡去。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便醒过来,他这一觉睡得不长,但因睡得甚沉,醒来后便精神奕奕。下得床来,赵橘儿却已准备好了衣服等着了。杨应麒忙道:“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都没睡么?”

赵橘儿笑笑道:“睡了一会,放心吧,我又不累。等你出去办事我再补睡一会便行。”说着又服侍他穿衣服,说道:“我做了糕点,还有粥,待会你吃些再去忙。”

杨应麒道:“我的橘儿,你是公主啊,不是丫鬟,这些让下人做便是。”

赵橘儿有些委屈地道:“你不喜欢?”

杨应麒忙道:“不,不是。不过…我怕你太累了。”

赵橘儿笑道:“做这些怎么会累?我乐得很。”抚摸了一下杨应麒的额头道:“倒是你,以后外边的事我可就不管了,通通由你顶着去。”

杨应麒笑道:“放心,我这个杨驸马虽然不如折驸马英雄,可也不是吃素的,现在形势又大好,应付得来。一定不会让公主烦心的。”

赵橘儿微笑道:“什么驸马!现在谁不知道那是当不得真的!再说,我也不想当公主。”

杨应麒问:“那你想当什么?”

赵橘儿吃吃笑了起来:“我啊…我要当‘小七家的’…”

※※※

华夏扩大会议之前的利益谈判一天天地进行,一天天地深入。当然,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他们希望中的最大利益——虽然汉部与中原板块结合后会产生出许多新的利益点,可以说是一个一加一大于二的结果。但新增的利益再大也有限,蛋糕再大,也不可能给每个人都切下大大的一角!

在分配利益的时候,杨应麒不会愚蠢到为了讨好刚刚归附的边远势力而损害汉部原有势力的利益,而是遵循先亲后疏、但又对各方面有所照顾的原则。

在这种原则下,得益最大的自然是汉部的旧属。杨应麒正努力地以一种互利互惠形式让汉部原有的势力进入中原。比如山东的商道将在汉部武力的保护下进一步畅通,并逐渐延伸到河南、河东、河北,甚至陕西。这些对汉部商人来说自然是大大的喜讯,而商道畅通对这些地方的民生、经济也是有帮助的。杨应麒在和南宋政权谈判时特地将通商作为最重要的条款之一,这一点更是让商人们看到汉部保护他们、扶持他们的诚意。

比较早进入汉部的士人在这时也水涨船高,大多数升了半阶甚至一阶进入山东、河北为官,一些平行调动者也明显进入了要害部门。从大体上来说,汉部旧属得到的利益主要是两大板块结合后新增的利益点,所以他们的得势才没有让中原原有势力产生太大的负面反应。

同时,跟随楚国公主东来的旧宋势力,以及较早归附汉部的士人、兵将也得到相当程度的利益补偿,宗颖能取得与汉部几个将军平起平坐的地位,既是考虑到他是宗泽的儿子,也是为了竖立一个榜样,让来归的旧宋兵将知道在新政权下他们是很有前途的!对胡安国等大儒的尊隆杨应麒毫不吝啬,王师中、李应古也尽量给予了较高的虚爵。不过在实际仕途上较有希望的,显然是那些接触汉部较多、认同感较深、行政作风较新的中青年——尤其是当初那批跟着管宁学舍回汉部的太学生,这些人只要学有所成几乎个个都受到了重用。

这两个集团的文武士商统合起来以后,新政权便有了一个相当稳固的基础。至于那些刚刚来归的士绅、义军和商人,杨应麒就只是答应维持当前他们的所有,一些不法豪强甚至被列入逐步裁抑的黑名单之中。当然这其中也有少数例外,比如在河东那批在曹广弼尚危急时就眼光独到地提供了大量钱粮的土财主,便得到了一项大大的好处——对河东部分矿产的特许经营。

对于这个结果,当然有不少人并不满意,一些失意者甚至因此而心向大宋。不过人们在选择一个势力的时候,除了要看这个势力答应给你多少好处的同时,也要看这个势力本身的前途!如果是一个随时覆灭的势力,那它便是许下天大的好处又能如何?今日给你,明日它若覆灭便一切成空!汉部眼下正是声威最盛的时候,一些人尽管有些不满意眼下的处境,但如果觉得汉部是最有希望的政权那便会忍忍留下。毕竟汉部内部各种晋升、致富的道路甚多,所以继续熬下去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华元一六八零年秋,举世瞩目的华夏扩大会议终于在胜利中召开!

会议由王师中、李应古主持,汉部元首折彦冲、楚国公主赵橘儿、临时政府总理大臣杨应麒、河东军区副元帅曹广弼、齐鲁军区副元帅宗颖、大儒胡安国等人都出席了会议。

对于会议既定的三大主题,与会代表进行了热烈的讨论,并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意见。会议最终通过了关于在山东、两河进行行政改革、废除政和以来苛捐杂税、统一各地商业税收等提案。

会议高举振兴华夏的伟大旗帜,推动建设和谐华夏的先进理念,是大同思想在新时期的进一步发展。这一新理念,体现了促进新汉政权的国家利益与天下其它各族人民的共同利益相结合的愿望,也体现了一个爱好和平、讲求正义、尊重秩序的新政权的责任意识,反映了新的元部民会议对时代特征和天下形势特点的新认识,反映了当今天下和新政权的发展变化对内政事务、外交工作的新要求,进一步丰富了大同思想的理论和实践。走和平发展道路,推动建设和谐天下,在特殊时期以战争来保护和平——这是作为指导新政权各项内外工作的重要战略思想和新的理念,这一理念将有助于使整个天下变得更加多姿多彩,更加和睦和谐,有助于汉民族与其他兄弟民族实现互利共赢和共同发展。

虽然这次会议没有预先设定军事上的议题,但在楚国公主的临时动议下,与会代表还是全票通过地推举折彦冲作为当前中原军势的总领导人,负责整个秦岭、淮河以北的军事行动。

最后,与会代表都有信心新政权能克服前进道路上的艰难险阻,都愿意为华夏民族的伟大复兴,为促进人类和平与发展的伟大事业做出新的贡献。

在这个凉爽的秋天里,伟大的华夏扩大会议在胜利中拉上了帷幕。

第二四九章 兵机顺藏变(上)

汉部是行政组织能力、经济力、文化力全面发展的社会,所以其崛起在早期便显得比女真来得缓慢,但后劲却是深厚延绵。尤其是在得到山东作为大陆上的大块地盘之后,局面便迅速打开。

女真虽也是一个拥有强大学习能力的民族,但毕竟起点太低,所以金国的发展其实是很不平衡的:战术上和技术层面上的东西学得和快,但社会结构、经济结构和文化力却依然维持在一个较低下的水平上,纵然有少数女真贵族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达到了较高的汉化水准,但就整个民族而言并未形成一个高水平的、可延续的知识分子群体。纵使有渤海、燕云等知识分子的加入,但由于这些人并非出自本族,所以难以进入权力核心并产生根本性的影响。

而这次韩昉的背叛,对金国境内知识分子的生存环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宗翰宗辅在对付汉部的同时也不忘对内部进行一次大清洗,企图以此来将那些可能存在的奸细清除出去!在这场大清洗中,尽管韩企先已经将自己泄露消息给韩昉的痕迹预先处理,但西路军阵营终归得有一个人来对这件事情负责,所以宗翰回到燕云地区后不久韩企先便被罢免了职务回家赋闲。

女真武人对归降文人的倾轧,固然有折彦冲脱逃这样一个契机存在,但深层次的原因实是由于女真人和来归异族之间难以达成高度的互相信任,所以一有风吹草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便很容易爆发。

一六八零年中,正当杨应麒新婚得意的时候,韩企先等一众汉臣却在这次大清洗中战栗自危!宗翰除了清查折彦冲脱逃一事的涉事官,清查所有和韩昉有关的官员,还要这些读书人互相举报。于是,大量的“污点证人”出现了,朋友“揭发”朋友,同学“揭发”同学,甚至是亲戚“揭发”亲戚!金国境内的文官士人,有几个没和汉部打过交道的?这时一敏感起来,几乎所有士人都有“奸细”的嫌疑!

这场大清洗运动的后果连宗翰也大出意料,为金国政权服务的文官几乎有三分之一在这场清洗中或死或囚,境内的读书人几乎是无一幸免!到最后金国不得不任命大量的“自己人”来接替这些被刷下来的文官的工作,可以想像,金国的这些“自己人”,绝大多数都是文盲!在会宁和漠南一带也就算了,但在经济、社会已经颇为发达的辽河流域和燕云地区,由野蛮人来接替文官处理政务却势必会造成极大的混乱!而且这种混乱一旦爆发,便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宗干、宗翰等人在发现这场大清洗破坏力太过严重以后,再想收手已经来不及了!

大清洗的肇端事件——对折彦冲脱逃一事的问责开始于正月,到二月中旬发展成波及面极大的清洗运动,四月底金国高层形势不对后吴乞买赶紧下达了特赦令,大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涉案文官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并恢复了韩企先等一干汉臣的行政职务,但燕云地区、辽河地区正常的行政秩序却一直持续到七八月间才开始重新走上正轨。

即便得到了特赦,但金国内部的文官集团也已大受打击,他们大多数知道:女真高层之所以会这么快发下特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汉部窥伺在旁,吴乞买怕汉部趁虚而入,所以才会发布特赦稳定人心。可是,“如果世间没有汉部呢?”许多人想到这一点都害怕起来,他们终于明白,野蛮政权就是野蛮政权,哪怕是韩企先这样的汉儿宰相也只是仰完颜部鼻息行事,女真主子们打个喷嚏都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连性命都悬于呼吸之间,何况富贵与尊严?

这一次持续了半年多的大清洗及其后续影响,沉重打击了在金知识分子对金国政权的信心。许多原本已打定主意效忠金国的文官,从牢狱中放出来以后也变了心思。

本来,金军的强硬派是有打算在华夏扩大会议前后,冒着酷暑发动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但这场政治上的大混乱却打乱了军方的整个计划!

汉部政府在“华夏扩大会议”以后便全面接掌了山东,八月中旬杨应麒便回到了津门,七日之后又来到了辽口。这时新汉政权的内部整合已初步完成,新领土的各项事业蒸蒸日上。而由于南宋政权也正需要一个较为安定的外部环境以便整理其境内的政务,一时无力北上干涉北方的事务,所以汉宋双方达成了共识,南面的外部环境也变得让人放心,淮子口和徐州的商贸迅速发展,分别成为新汉政权与南宋政权的重要钱袋。

可以说,在可预见的时期内,南方的局势已经完全明朗了,但北方——特别是东北的局势却是晦暗不明,甚至有些荒诞!

怎么个荒诞法呢?原来杨应麒处理对金的态度,在中原和在东北用的是两套并行不悖又相辅相成的手段。在中原地区,杨应麒一直高举着抗金的大旗,将折彦冲塑造成抗金领导人的形象。而在北国,杨应麒却尽量将津门与会宁的关系处理成汉部与完颜部的矛盾,避免汉部成为北国诸族的共同敌人,而将斗争的目标对手锁定在完颜一族,甚至应该说是锁定在反大房(乌雅束、宗雄一脉)的完颜部各房。因此,在东北地面上,人们心目中汉部与完颜部的关系,和胡安国等士人心目中的胡汉关系根本是两码事。这在消息发达的时代也许是不可想象的,但在这个时代,情况就是如此。北国诸族甚至女真族的中下层的民众并不视折彦冲为外人,在他们看来,折彦冲和吴乞买、宗翰的斗争不过是上层的斗争罢了。

所以到现在为止,汉部也还没有正式宣布脱离金国独立。“华夏扩大会议”公开议论的事情,都是如何改善民生,如何恢复民力,如何提高北国各族的生活水平和文化水平。这种僭越的提案其实已经暗示了汉部有意取会宁政权而代之。但暗示毕竟只是暗示,只要折彦冲一天没有宣布独立,那辽东半岛和整个东北平原便是处于名义上的一国之内。

汉部方面如此,金国方面也有他们自己的问题。听说折彦冲逃回辽南以后,吴乞买马上增派大军进驻辽阳府,密切监视汉部军方的行动。不过由于挞懒、宗翰和宗辅迟迟没有谈妥攻守方略,加上后来发生的“大清洗风波”,导致了辽阳府守军的行动变得十分保守,镇守此处的宗隽,兵力并不足以封锁从辽口一直延续到率宾府的广大地面,辽阳军和辽口军相隔百里眈眈对峙,而辽河流域和辽东半岛的民间往来竟得以维持原状!

杨应麒来到辽口的时候,从鞍坡方面的货物依然从北面运来。这条贸易线不但为辽南手工业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同时也为金国提供了大量的税收,所以尽管此间战事一触即发,但只要有一天不打仗,金国上下便都不愿意将之截断。

杨朴指着往来的民夫道:“战事一起,这条贸易线便断了,虽然我们这些年囤积了许多物资,但战事还是要速战速决的好,不然民间恐怕受不了。”

杨应麒却摇头道:“你错了。能够速战速决取得胜利固然好,但就算陷入持久战,我们也不怕了。”

杨朴道:“可是我们所需要的煤、铁…”

杨应麒:“这些东西,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地方运来。”

杨朴道:“你是说…河东?”

“不错。”杨应麒道:“还有日本。其实现在商人们已经在转移资金,以求降低风险了,所以赵履民他们才会对河东那边的煤矿那么有兴趣,才会和河东的那些商户发生矛盾。不过他们之间的竞争我们不能介入得太深,只要居于一个公正的立场加以调停就是。总之这边的仗要是打起来,可能会导致我们汉部内部经济活力发生转移,也可能会让一些人破产,一些人暴富。不过却不会让汉部整体沦入困境。毕竟,现在的汉部已不是当年的汉部了。”

杨朴道:“这么说来,七将军你也是赞成先攻打东北了?”

“当然!”杨应麒道:“我在山东期间,大哥就一直部署这件事情!现在上十二村的三万精兵、辽口的两万精兵都已集结待发。五哥那边的人马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此外就是大哥回来后招收的五万新兵,训练了大半年,也该准备上战场历练了。咱们存了这么多年的钱粮人力,不就为了今天么?”

杨朴沉吟道:“那么,什么时候宣战?”

杨应麒笑道:“不急。从金国这次大清洗风波看来,他们内部的阵脚已经乱了,咱们再烧一把火,让他们再折腾一番吧。”

第二四九章 兵机顺藏变(下)

金国在折彦冲脱逃以后便霉运连连,就连宗干、宗辅这样的精明人也常常干出些后人觉得很愚蠢的事情。

如果以一种神秘的历史观去看这个问题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金国的国运在走下坡路了!

不过,如果要用理性的方法来分析,那这些事件也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比如大清洗事件的发生,就是女真人用一贯以来对待异族的态度——顺者赏逆者罚,宁杀错不放过——来处理这件事情,可以说宗翰等人在韩昉背叛后加深对异族的怀疑几乎是一种必然,只是这件事的严重性和他们预料中有所出入而已。后来人当然可以用事情的结果来说这件事情宗翰等人做得不智,但身处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的人,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像后人那样看得很全面、很清楚。

无论是吴乞买、宗干,还是宗望、宗辅,他们虽然在对辽、对宋的斗争中显得精明强干,也积累了许多斗争的经验和手段,然而现在这些经验和手段却反而变成了一种枷锁,因为他们面对的敌人已经变了。

汉部既不是胡人文明化后变得羸弱的辽,也不是集合了文明国家各种弱点的宋。当下的汉部是一个胡武汉文结合得颇为恰当的政权,一个充满了进取朝气和侵略精神的政权,有这样的政权作为基础,再加上主事者如杨应麒等人有较为开阔的视野,这个政权的威力便显得十分可怕。

华元一六八零年九月,秋风高,野草长,正当金军蠢蠢欲动之时,杨应麒干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他代替折彦冲草拟了一封奏表,以折彦冲汉部勃极烈的名义向吴乞买公开上书。

在这封奏表里,杨应麒严厉斥责了宗干等执政误国误民,他促请吴乞买下令将大金境内所有的行政事务交由擅长政务、威望厚重的折彦冲统一行使,从此完颜贵族、女真将领但管军、不管民,由折彦冲领导的新的执政团体自会将金国治理得好好的,同时确保女真兵将衣食无缺。

杨应麒在上这封奏表的同时,也以邸报的形式通传大金境内所有州县,甚至让说书人和商人在各处传播这个消息!所以这封奏表一上,无疑在本来就充满紧张的东北大地引发了一场地震!

杨应麒这种明目张胆的举措在引起金国朝野轰动的同时,也让吴乞买气得跳脚!可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就在吴乞买还来不及下令惩处杨应麒之时,小麒麟的第二封奏表又到了,第二封奏表继续斥责这些年来在辽河流域、临潢府等地的女真都统们以武乱文,斥责他们不懂得治理国家。杨应麒在奏表里罗列了一大堆的数据来证明金国境内的农业税和商业税都太高了,要求吴乞买下令,将全金境内的农业税降低到和辽南相同的水平,同时要求开通商道,废除金国境内逢关设卡、遇桥收税的现状,建立起以辽南为板样的商道和商税机制。

非常明显,这封奏表完全是要讨好金国境内所有的下层百姓,尤其是商人和农民,为此杨应麒不惮于从根本上触犯整个金国上层的利益。这封奏表名为奏表,实际上根本就是一道檄文。所以杨应麒压根就没想过吴乞买会采纳这封奏表的建议,而是将精力集中在如何让更多的老百姓了解这封奏表的内容。

受汉部控制、影响的舆论力量全力出动了,从商人、说书人到密子,甚至一些对汉部抱怀期盼的基层干部如村长、族老都成为这封奏表内容的积极传播者。在行政力量的主导下,哪怕是口口相传也能将消息传得极远极快。结果这道奏表还没到达会宁,整个辽河流域的农民便都收到了消息:大将军要给我们减税了!减多少?减五倍!

这还得了!已经拥有上百万汉民村寨的辽河流域在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都轰动起来!当初金国政权为了惩罚折彦冲,连同境内所有的汉民也都遭了殃,赋税征收达到五成以上!所以这几年金国境内的汉民过得都很困难!现在好了,大将军一回辽南,马上又恢复了当年强硬的态度,要将赋税降低到十分之一!

“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真是为民作主的青天啊!”

“是啊,看来我们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

“可是,大将军只管到辽口,我们这边的事情,他能管得着么?”

这种担心不久后便被证实是有道理的,会宁方面对折彦冲的严厉斥责,并严令各地官吏必须按照原来的定额征收赋税。

农民和商人刚刚得到一点希望,随即又陷入更深的失望。但是他们的失望还没有多久,杨应麒便传檄金国全境,发布《抗税令》,号召农民和商人抗税。《抗税令》中说,如果女真政府要求他们交纳百分之十五以上的税收,那这种税收便是苛税,农民们可以不交!若是官员胆敢逼迫,自有大将军作主!

这些年流入大金境内的汉民,基本上是依宗族聚居。由于流入金国时是借道汉部,所以这些汉民大多受过汉部风气的渲染,汉部甚至有专门的组织对辽河流域的村长进行培训,让这些汉民村落拥有相当不错的组织力。更何况杨应麒并非单纯发出一张纸而已!在《抗税令》颁布的同时,汉部埋伏在辽河流域的棋子也迅速行动起来,鼓动各汉人村寨各北国部族拥护大将军!

因此这道《抗税令》一颁布,整个辽河流域的汉民村寨便集体响应起来,向当地官府表明他们不会交纳超过一成五以上的税收!甚至一些北国部族也加入了抗税行列——大将军给大伙儿减税啊!这种事情谁不积极!

辽河流域——特别是偏南部的地方官员对这种集体抗税毫无办法,一些官员无奈之下只好请附近的守军出面镇压!可在他们行动之前,杨应麒的第二道檄文到了,这道檄文却是《止暴令》,檄文表示:军队之存在意义在于保国安民,如果军队侵扰无辜民众,那便是不是军而是贼,兵将胆敢纵兵杀害百姓者,便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与这道檄文相呼应的,是汉部的大军开到了辽口城外。杨应麒通令大金全境:哪个将领若敢纵兵杀害抗税之国民,则汉部将行代天征讨之责,无论对方是皇亲国戚还是开国功臣都绝不手软!

“终于要动手了!”

会宁的君臣这时候感到的已不是恼怒,而是惊惧!宗辅的三万大军早已进屯锦州,宗磐的五万大军也已从黄龙府出发准备增援辽阳府。

然而就在这时,杨应麒又上了第三道奏表,要求吴乞买召开勃极烈会议,重新选出新的执政团体来,建立一套适应当前大金发展的文官行政体系。杨应麒最后这道奏表除了公开表明折彦冲的野心之外,也是在讨好金国的文官,因为在他所描述的行政体系中,文官们将具有更高的地位——至少要活得比在野蛮政权下更有尊严!

吴乞买终于忍无可忍地暴怒了,华元一六八零年十月,会宁政府公开斥折彦冲、杨应麒为叛逆,并宣布将派遣大军进行讨伐。

与此同时,杨应麒则在辽口颁布了《同一令》,宣布北国各族应该平等如一,完颜与女真各部等,女真与渤海、契丹、高丽各族等,国家选才但论功勋能力,不问种族!由于会宁政权违反了这一原则以私乱公,所以会宁政权从此不再有合法地位!

大规模战争的积累需要长年累月,但其爆发却通常是由偶然因素点燃。这一年来,尽管金汉双方一直都在积极备战,但由于双方都知道这场战争一打起来那便是倾国灭族的大变,所以双方都在战争的边缘上保持得很克制。哪怕是会宁宣布汉部为叛逆、津门宣布会宁为非法,双方在一段时间内也都没有冲破那最后一道防线。

但就在《同一令》颁布的半个月后,东京道的通州、荣州、安州、辽滨、沈州、银州、贵德州等地突然间相继爆发了十三起暴乱。和辽河流域南部的抗税行动不同,这些暴乱全部发生在辽阳府以北,发起暴乱的又大多是非汉人非女真的契丹、奚族。这里的部族虽然有不少是亲汉部的,但这十三起暴乱的爆发却偏偏不是出自汉部的策划。与此同时,大批大批的渤海人也陆续宣布其源流本出于汉,从此自称汉族!

这十三起暴动引发的根本原因是金汉双方的政治斗争,而它们的爆发又反过来导致了金汉双方的正式决裂。

这些出人意料的暴动大大延缓了宗磐大军的行军速度,他所率领的大军越银州以后,几乎每过一城都有骚扰——这简直不是境内行军,而像是境外行军了!

华元一六八零年冬,折彦冲的大军举着“安民”大旗,剑拔弩张地开到鞍坡。在这里,有一座面向南方的坟墓,完颜虎的哥哥宗雄就葬在这里。折彦冲下马解甲,在坟墓前上了香,然后便带领大军进逼辽阳府。

宗隽闭城待援,结果当晚被他的契丹籍副将暗杀,拿了他的头颅开南门投降。汉部军队冲入城内,城内五万大军中有四万本是契丹、渤海、汉儿人马,一听折彦冲已经进城纷纷倒戈,剩下那一万女真兵马眼见大势已去,半数投降,半数北逃。折彦冲刚柔并济,没多久便控制了降军。

这辽阳府府城本是折彦冲守过的地方,旧部、僚属甚多,当地父老听到折彦冲进城无不额手称庆,所以这次汉部兵马进城,竟不像打仗而像和平交接,第二日市井便恢复了正常。

辽阳府稳定下来后,折彦冲又部署兵力,派遣诸将经略荣州、安州、辽滨、沈州、银州、贵德州等州县。三日后杨应麒和阿鲁蛮同时到达,折彦冲命阿鲁蛮的两万援军为先锋,以上十二村主力军两万人、辽阳府降军两万人、新兵两万人进逼通州。杨应麒在后方负责安抚辽地方和后勤补给。

汉部大军声威浩大,一路势如破竹,宗磐不战而退,后撤到黄龙府。折彦冲进至信州,两军进入相持阶段。

汉部大军从辽口出发到整个辽河流域易手,为时不足一个月。由于辽河流域汉民的人口数量已经超过四成,如果加上已经自称汉族的渤海等人口则超过七成,所以整个地区易帜之后很快就安定下来。至于金国留在这个地区的文官比军队变心得更快,杨应麒和杨朴经过一轮大致的调整以后,整个行政管理体系便重新走上了正轨。

赵履民等商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在北方的利益还没来得及遭受兵火,这片地面便再次恢复了和平。汉部军力到达以后,整个辽河流域的农业税、商业税的减免也得以顺利推行。农民和商人们除了觉得赋税轻了、商路通了之外,日常生活也未产生多少变化。

辽河流域的战争在忽然间发生,又在忽然间结束。汉部军势的进展到这一刻为止都显得出奇的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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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戎》第十六卷《中原攻略》完,请关注十七卷《胡汉乱局》

胡汉乱局

第二五零章 大胜利的背后(上)

折彦冲进逼辽阳府的同时,另有一支军队进入辽西走廊,扼住了宗辅部东进的道路。辽西走廊如今已是汉民的天下,所以汉部兵马一到,当地的村寨便群相响应,和大军一起结成三十六座连珠砦,将辽西走廊完全切断。

折彦冲和杨应麒在东北组织大攻势时,中原这边的民政便由陈正汇、王师中、虞琪等人组成一个文官集团主理,塘沽、河东和齐鲁三大军区分别由杨开远、曹广弼和宗颍部署防御措施。杨应麒在东北开展的政略,主动传回山东的消息不多,但折彦冲进军的威势却通过战报及时地向塘沽、山东和河东飞递!

辽阳府平定了!

来远城平定了!

沈州归正了!

咸州平定了!

通州易帜了!

柳河平定了!

汉部主力大军到达信州了!

黄龙府包围战打响了!

一封封的捷报频密得令中原的将士和官吏都有应接不暇之感!他们预感到汉部会取得优势,可没人想到优势会这么明显!这让中原的文武士人在震惊折彦冲的武功之余也产生了极度乐观的情绪!

“大反攻!大反攻!”

“响应大将军!”

“规复中原!”

“收复两河!”

“平定燕云!”

武将们的呼声越来越高,到后来甚至连文官们受到感染也跟着激动起来。是啊,该反攻了,该反攻了!汉民们沉寂得太久了,如果说汉部旧属的进取精神是出于扩张的野心,那中原文武出兵的热情就是出于报仇的欲望!

当初折彦冲、杨应麒与曹广弼会面后,决定了先东北后燕云的策略,由杨开远切断辽西走廊,然后折彦冲以汉部主力对辽河流域发动大攻势,河东、塘沽和山东的兵势在这段期间主要负责牵制燕云的宗翰、宗辅,避免他们调兵救援老家会宁。只要会宁攻陷,那宗翰和宗辅都将成为丧家之犬,到时再以东北军势、中原军势如钳子般夹击燕云,女真的士气非崩溃不可!

这个大战略本是新汉政权军方高层的共识。但东北方面的胜利来的太快,来得太大,中原方面的官吏和兵将受到鼓舞无不欢跃,认为中原军势也应该配合东北的胜利发动进攻!

可是,事情有那么简单么?

辽河流域的胜利看似轻易,其实却是集中了汉部大部分人力、物力才取得的成果,其中人力方面不但包括折彦冲所率领的战斗队伍,更包括杨应麒所率领的行政队伍、后勤队伍和情报队伍。可以说为了在东北取得大胜,汉部埋伏了多年的棋子全用上了,汉部高层的心力也都花在这上面了。

中原方面的战斗队伍虽然没有调往东北,但战争的发动并不仅仅是战斗队伍本身的事情。新汉政权要同时进行两方面的作战,除了后勤配合能否做到像东北那样高效这一点很有疑问之外,还要顾忌太过惊人的军事成果影响了南宋、西夏的态度!

这时新汉政权在中原的军事力量主要有三部,那就是曹广弼所领导的河东军、杨开远所领导的燕云军和以宗颍为领导的齐鲁军,以及十几支由这三大军区分别羁糜、还来不及整合进正规军队的义军。其中齐鲁军的内部情况又较河东、燕云军更为复杂,宗颍对齐鲁军的控制力最弱,如果没有汉部中枢的授权,宗颍是很难指挥得动刘锜和赵立的。

可以说,新汉政权当前的内部军事格局也并没有实现高度统一,特别是中原三大军事集团内部更是问题多多。不过在这样一个乱世里,对战争时机的选择并不一定是要等到内部没有问题以后才进行,因为你有问题,敌人也有问题,等你的问题解决了,说不定敌人的问题也解决了。所以折彦冲和杨应麒选择先发制人,不是乐观到认为新政权已经完全没有后顾之忧,而是考虑到金国现在的问题比新汉政权多!这是一个以乱打乱的时代,金人也不会等到后方完全搞定再动手。因此一味等下去的话只会丧失战争的主动权。

折彦冲在东北的胜利传来以后,中原兵将——特别是中下层兵将——竟集体发出了要求全面反攻的呼声,这种呼声显然和当初折彦冲等高层将领议定的战略方向是背道而驰的,可是军方的高层也不能无视这种呼声,甚至有不少高层将帅本身也受到这种胜利氛围的感染,而主张“从权行事”!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应该坚持既定战略,有时候又不应该太过拘泥,所以兵法中才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信条,因此可以说一些将帅要求从权行事的主张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果中原军力一旦“从权行事”,那之前商量好的战局便会完全被打乱,新汉政权的整个政治、军事和外交都将承受起比之前那个方案沉重数倍的压力!

可就在这时,新汉政权在中原军势的另一个弱点又暴露了出来,那就是汉部在中原的民政有登州这样一个临时的行政中心,但其军事系统却缺乏一个有力的指挥中心!之所以会没有这个中心,倒不是折彦冲、杨应麒缺乏考虑,折彦冲亲自在东北主持大局,为了新政权内部政治的平衡而不能设立!

如果按照原来的防御反击方略,那么新汉政权在中原各处的军事部署可以说是没有多少破绽的,因为燕云军、河东军和齐鲁军虽然各有统帅,但事前既有默契,在防御反击战中三方面彼此呼应的功能完全可以发挥出来。

但这个格局防守有余,要主动出击便显得有所不足。更何况现在是要将整体战略从防守反击忽然变为积极进攻,无论是曹广弼、杨开远还是宗颍都没有足够的权力来作出这个决策,而拥有最高决策权的折彦冲又远在东北战场,所以军方决策层对新形势便无法作出迅速的应变。

在军方几大巨头里面,一向以保守闻名的杨开远是彻底反对临时转变攻守战略的,在他看来,在他看来,过分顺从这种不经深思熟虑的热情,将会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和杨开远相反,宗颍是主张主动出击夹攻燕云的。宗颍的这种考虑并不完全是一种短视。这时候新政权在中原的军事力量和汉部的主力队伍是不同的,他们中的大多数既不是一路跟随折彦冲杀过来的死忠队伍,也不是从汉部境内召集、训练的正规军,而大多是由起于草泽的豪杰集聚而成。这些人大多经历过种师道时代到宗泽时代的几次大创痛,而每次的大创痛几乎都和旧宋政权的怯战有关。

这种情况以各路义军最为明显,而王宣所率领军队里这种风气也很重,就是曹广弼旗下的大多数河东军兵将,也都是在“抗金”大旗而不是“拥汉”大旗的号召下团结起来的。

因为中原军队有这样的情况存在,所以宗颍认为,如果在这种时候显得太过保守,会让兵将、官员误会新汉政权和旧宋政权一样怯战,这不但会打击中原几个军团的士气,甚至会让刚刚归附不久的士绅离心!

“这两派意见,都有道理…”回到隆德府不久的曹广弼叹了一口气,对邓肃道:“我和大哥在登州讨论这个战略的时候,将各种情况都考虑到了,甚至连我们在东北遭受惨败的最差结果也预料到了。可我们没想到,最终让我们陷入麻烦的不是惨败,而是大胜!”

邓肃问:“那二将军的意思,是继续守备,还是进击?”

曹广弼沉吟道:“宁可出现事务上的危机,也不能打击我们的士气!更不能让士绅们怀疑我们驱逐胡虏的决心!”

邓肃道:“可是驱逐胡虏,也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啊。”

曹广弼叹道:“道理是这么讲,可人心不是这么想的啊。有些道理,对着几个人讲得通,但对着天下人讲不通!要成千上万人狂躁起来容易,要已经狂躁了的百万之众冷静下来却难!”

邓肃道:“那么…打?”

曹广弼道:“没办法,只好打了。”

尽管曹广弼已有了开打的准备,不过他毕竟不像那群义军一样冲动,在“求稳”方面,曹广弼和杨开远并无二致。在决定进攻之前,他还是希望把各方面的准备做得妥妥帖帖。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并不是某方面的主帅想如何便如何的。做好万全准备的想法是人人都会有的,但并非人人有这个机会。只是这次逼得曹广弼提前进军的,不是来自敌方部队的压力,而是来己方部队的推动。

第二五零章 大胜利的背后(下)

就在汉军显得激情昂扬的同时,两河地区的金军却表现出罕见的软弱!一支位于相州附近的义军按耐不住对金军在漳水岸边的据点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这次攻击竟然顺利得有些异常,这个原以为至少会有三千人的据点竟然只有两百多人!不但人数少、士气低,而且这些兵将的武器也明显陈旧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