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战术层面来讲,这几乎是一场必死的战争;就战略层面来讲,这又是一场无论守不守得住都毫无希望的战争,对挞懒来说如此,对城内军民来说更是如此。折彦冲的条件,对挞懒来说是苛刻的,可对城内军民来说不是。这些将士、民众对折彦冲没有像辽阳府军民那样的心向往之,但也没有黄龙府、会宁那里的人那样有坚决抵抗的意志。如果他们还有胜利的希望,那他们也许还会守下去,可是现在他们却看不到这种希望。最可怕的是,一旦战败城陷,折彦冲会怎么样对待他们呢?从辽阳府的经验看来,投降是不会遭到报复的,但从黄龙府和会宁的情况看来,抵抗的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这场守城战争,要么就是胜利,要么就是全城沦亡!

“我们还要守下去么?还要为谁守去?”

城外招降威吓的箭书不断射进来,诱惑着城内的军民,也打击着城内的士气,一些和折彦冲有过往来的权势者已经准备呼应城外军队了,就是一些兵将也露出了反意。

挞懒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知道自己必须赶紧决断: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的反叛,再与折彦冲决一死战;还是顺应“军心民心”开成投降呢?

也许他该做个忠臣,可他该向谁效忠去?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

当汉军准备发起攻击,当城内权势者准备响应汉军时,城头竖起了降旗。

第二七八章 无望之城竖降旗(下)

折彦冲大军西进的同时,杨应麒也率众南下,整个军事布局是折彦冲在安排,而政务、后勤的统筹则是杨应麒在处理。在这个非常时期,杨应麒的五个副总理大臣除了要各自负责部分中枢政务之外,还要分别节制部分地区的行政权。

东北二三千里的土地,这时以通州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副总理大臣杨朴负责北部,针对这片地区在战火之后满目疮痍,所以杨朴的主要任务就是安抚和重建。副总理大臣张浩负责南部,辽河流域和辽东半岛是新汉政权最重要的经济命脉和政治中心,东北大军的后勤全从此出,虽然新汉政权在这里的统治已十分巩固,但仍然半点也马虎不得,因为这个地区一有动摇,那就是牵动国本的大变。副总理大臣陈正汇则负责山东方面的政务,东海经济圈的政令也多由其手,近年来山东经济发展迅速,所出赋税已经渐渐赶上辽南。副总理大臣陈显则已前往塘沽,他的任务也不轻,因为汉部上下从士人到商人都已经准备着进入燕云了,所以他必须为汉部经济力量、政治力量、文化力量和人才进入这片地区做好种种准备。新汉政权最后一个副总理大臣韩昉,才是直接负责这次东征的后勤,并承担部分参谋工作。

在五个副总理大臣里面,韩昉正式进入汉部的时间最迟,但眼下却和折彦冲关系最为密切,这一点大多数人也都很能理解,毕竟,在折彦冲脱逃回归辽南这件事上,他可算得上是第一功臣,因此他一到辽南便居高位,就连杨朴、陈正汇也没话说。

韩昉不仅功高,而且能力也极强。论学问底子,他是大辽的状元,文才便捷,经史娴熟;论行政能力,他既然做过地方官,行过枢密权,又做过使者,各种各样的内外事务都亲炙过,所以进入新汉中枢后稍加适应便得心应手;论权谋法术,他更是了得,光看他在辽政权、北辽政权、金政权底下都能左右逢源便可窥见一斑。所以这次折彦冲提议让他来主持整个东征的后勤工作,自杨应麒以下均觉得他堪当重任。

韩昉又是大辽时代的北国文人中的魁首,他儿子又在几年前就易名进入管宁学舍读书晋身,再加上得折彦冲信任,新旧诸方面原因一凑,很快便建立起非常广泛的人脉来。这次东征时,他是带了一个不小的文官队伍和参谋队伍跟着中军走,大定府降伏以后,归附官员的去留、攻陷城池的委任,中枢对他的建议无一驳回。同时他又沿途招收北国俊秀,或推荐给折彦冲作参谋,或留在帐下任用,大多数都能做到人尽其才,因此他从显州走到大定府,一路提拔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只一月间旧辽中京道便都轰传道:“韩相过处,野无遗贤。”旧辽中京道一境,也赖韩昉而迅速安定。

挞懒投降以后,金国燕云军势全面收缩战线,折彦冲坐镇大定府,萧铁奴进兵至北安州与在密云的银术可相持,石康也直逼到榆关关外,通过海路与塘沽相呼应。汉军军势大利,但严冬也已到来。诸将大臣分为两派意见,一派认为当趁着大胜之威急攻燕京,一派认为汉军已稳操胜券不必急躁。折彦冲问完诸将后又问韩昉,韩昉道:“如今我军虽得大定府,但眼下冰雪纷至,道路艰难,辽河之钱粮难以转输至此,若是急进,恐有后勤不继之患。”

折彦冲又问大定府存粮多少,民间是否富裕等等,韩昉一听就知道折彦冲准备因粮于本地,盘算了一下道:“秋粮已为挞懒耗去七八分,要想因粮于中京道,怕要等到来年。至于民间囤积,还是不要骚扰的好。挞懒在中京道数年,东防我辽南军势,西备宗翰、宗辅之叛,历年不以通政和人为务,但以搜刮屯聚为要,至今民力甚疲。民间尚需安定,否则必惹后患。”又道:“大将军,其实我们何必急躁?如今之势,金人已是强弩之末,四面受敌,我军便是稳扎稳打,困也将他困死了。宗翰、宗辅之根本在燕京、大同,粮草离前线甚近,我军在大定府,若是数百里奔袭,粮草既缺,路途又远,如非天助,恐无胜算。再说我军大胜来得甚快,如今河东、陕西方面也不知是否已经清楚我们的意图。若是消息阻隔,彼此耽误,便不能收取四面围攻之胜算。内外种种均非进军之利,何不坐待来年?”

折彦冲叹道:“我担心的,就是拖得太久,宗翰他们有了准备,那时再要打下燕云就难了。”

韩昉道:“从打下会宁到现在已有数月,宗翰、宗辅早该得到消息了,他们虽然来不及向东北增派援军,但料来在燕云的防范应该已经展开。便是此刻进兵,也未必能收奇袭之效。”

不久辽阳府传来消息,却是大雪阻道,运粮颇难,杨应麒也劝折彦冲谨慎,折彦冲这才按下一鼓作气覆灭金国的打算,命各路将帅好生经营,勿要被金军踏雪所破。

但命令才传出,汉军在北安州的部队便遭到了银术可的奇袭,萧铁奴见战事不利,一把火将北安州给烧了,领军退至泽州,同时传书各地警告各处戒备。大雪之中道路难行、后勤不继是金汉双方要共同面对的苦难,银术可的奇袭部队在中京道境内得不到补给,只要再次退回长城旧址以南,防守密云、遵化一线。

折彦冲担心双方竟然在这里长期僵持,韩昉便建议用计。折彦冲道:“如今彼此防范正严,如何用计?”

韩昉道:“上上之策,乃令人明知而不能防,此为直探死穴之策。”

折彦冲便问金军有何死穴。

韩昉道:“宗翰、宗辅虽然足智多谋、勇猛善战,但无可救药之死穴也多。身在客地,老巢已失,此其第一死穴;燕云非其本土,汉儿多、契丹次之,女真最少,此其第二死穴;东北已为我所有,女真疆土不过旧辽西、南二京,燕云之士人无不知天下必属汉,残金必覆灭,甚至在女真人中,只要不是姓完颜的也多知归汉无妨,守金必亡,此其第三死穴;吴乞买一死,金人无君,宗翰、宗弼各不服气,此其第四死穴。金军有此四大死穴,纵然有雄兵百万、山河之险亦断不能久守燕云,我若能因势就利而用谋,则宗翰、宗望之灭亡亦不过反手之事!”

折彦冲大喜道:“公美所论,与应麒略同。”便命各军固守城池以待来春,许韩昉便宜行事。

这时燕云士人大多早怀异心,见了韩昉在中京道的举措,都知道这个副总理大臣手握大权,纷纷与之暗通款曲。这种事情人人都做得绝密,但因为干这种事的人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股大家心照不宣的潜流。

塘沽离燕京最近,对燕云的风声反应最为迅速,冬至还未到,塘沽的说书人便都已在笑谈燕云的官场,其中一个说书人编了趣谈,讲一个人到市集买“燕云冠”(冠通官),负责买卖的中间人问买冠人是要买今年的“冠”,还是要买明年的“冠”,那买冠的人便问有什么差别,那中间人说要买今年的冠,可以直接去燕京找姓完颜的,要是想买明年的冠,那就得去大定府找姓韩的,那买冠的人又说他要买的是燕云的冠,不是大定府的冠,那中间人就笑道:“你怎么这么痴!明年的‘燕云冠’早就都揣在那姓韩的手里了!”

从西边辗转东归的陈楚到达塘沽时听到这个趣谈后哈哈大笑,扔下几个茶钱,便朝副总理大臣陈显的府邸而来。

第二七九章 姜桂之性多老辣(上)

年过花甲的陈显,是汉部文官核心队伍中年纪最老的一个,所以其根底之厚,比旁人也自不同。这几年他曾海上往来过几次,虽然身子骨还算结实,但也有些经不起折腾了,因此梁水亭之会回来后,折彦冲、杨应麒便都表示,除非是塘沽有沦陷之危,否则无论发生其它什么大事陈显都不必出海,中枢若有大事如元部民会议等,陈显也可派代表参加。陈家的子弟在收到指示之后便知道折杨的意思是让陈显在燕云地区安顿了,于是便再次扩建陈家在塘沽的府邸,以示久安之意。陈楚这次回到塘沽家中,发现陈氏大宅比离开前大大不同,不愧为三公之居了。

陈显听说这个最不听话的儿子回家,高兴中带着三分火气,见面就骂道:“不肖子!知道回来了么!”

陈楚凡唇道:“若是孝顺之孝,不敢丢弃,若是像不像的肖,不要也罢。”

陈显大怒,陈楚笑道:“父亲大人,你多大的年纪了,怎么还这样。外面的人都说你是八风不动呢,我看是风轻轻一刮就动了。”

陈显瞠目怒视,哼了一声不答儿子的轻薄言语。陈楚的兄弟陈越在旁道:“哥哥糊涂了是不?父亲在外人面前,那是重臣大儒,故而八风不动,但在我们几个面前乃是慈父,慈父之对孺子,岂与对外人相同?”

陈楚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不过孺子也就是你,我可是不肖子!”

陈显对他这个儿子也当真没办法,气了一阵只好罢了,便问这段时间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

陈楚道:“做点小生意,没多少好说的。”

其实陈楚的行踪事迹他向来留意,知道得颇为清楚,所以当陈楚淡淡说了一句“做点生意”之后也没多问,只是道:“如今你玩也玩够了,该回来走正途了。你这段日子虽然胡闹,但总算是胡闹中带着一半正经。至少现在七将军看得起你,这一点便是你将来晋身之阶。我看这样吧,渤海的商贸官出缺,我提一下,如果七将军没意见便由你补去。”

陈楚笑道:“父亲你又糊涂了不是?别说这小小的商贸官,便是你副总理大臣的位置,我也不放在眼里!”

陈显叱道:“混账东西!这混账话是你该说的么!”

陈越在旁连忙劝解,陈楚却道:“越弟莫要插嘴,我和父亲有话说!”

陈越想了想,便对陈显道:“若是如此,越儿先出去了。”

他走了以后,陈显指着陈楚的鼻子道:“黄口孺子,说话不知轻重!幸而今天都是自家人,若让别人听去,怕是一场祸事!”

陈楚笑道:“怎么个祸事法?”

陈显哼道:“我如今贵为副总理大臣,那已接近人臣之极了,再上去便只有七将军的总理大臣一职——七将军年纪比我轻得多,我从来没想过取而代之。若再上去,嘿!那便是想也不能想,说也不能说的事情了!你刚才说不将我这副总理大臣放在眼里,莫非你猪油蒙了心要造反么!”

陈楚走近两步,缓缓说道:“父亲大人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造反这种事情,代价太大,收益太不稳,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做的。”

陈显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陈楚又道:“不过…父亲大人,今日之天下,已非父亲大人所想像!这副总理大臣,说是个大官也算个大官,但要说它不算什么,那也确实不算什么。”

陈显一听又皱起了眉头,陈楚道:“父亲大人听我说,看新汉今日之事,折彦冲登基已经势在必行,而杨应麒之为相,那也是难以动摇的事情了。”

陈显颔首道:“不错!当然如此。”

陈楚道:“可是,那也只是现在的事情啊,至于将来,嗯,我说的是下一代,父亲大人以为会如何呢?”

陈显抟眉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陈楚道:“父亲大人,你这个副总理大人,在今日也算是煊赫了,但是到了下一代,也就是大哥、二哥他们,我估计他们最多也就做到诸部之臣,或者地方上的方面大员,总之是会比你低一阶。到了孙子那辈,也就是我的子侄那里,如果没出类拔萃的人才出来,多半又要低一阶。如此每况愈下,三五代以后我们陈家恐怕就要沦为地方上一介寻常乡绅,我说的没错吧。”

陈显点头道:“按理应该是这样,富贵不过三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又叹道:“本来你若是上进些,将来在仕途上或许不在我之下,至少要比你几个哥哥好得多,可惜你…唉,你这个不肖子!”

陈楚笑道:“父亲,你又糊涂了不是?现在的天下,已与当年不同了。我几年来这般闯荡,为的正是要替我们陈家建立百年不堕之基业!”

陈显心中一凛道:“百年不堕?”随即又哼了一声道:“你靠什么百年不堕!”

“靠什么?”陈楚道:“自然是靠钱。”

陈显一听冷笑道:“钱?是人保钱而不是钱保人!不入仕途,再多的钱也保不住!难道这道理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陈楚叹道:“所以我说你是老脑筋了。不错,没有官,钱是保不住。可是父亲,现在已经到了能用钱来买元部民代表的时代了!元部民代表是什么?那是能废除皇帝的东西!有了那个东西,我们家族的子弟就算自己不当官,也能如皇帝一般驱役官员了啊!”

陈显听得一呆,随即冷笑道:“混账话!什么元部民代表,那只是一个摆设!是折杨拿来收买人心的!难道你就看不出来?”

“现在,现在也许是个摆设。”陈楚道:“但只要有人不想让它成为摆设,那它就不是摆设!”

陈显问:“谁?”

陈楚道:“我们!”

陈显哈哈一笑道:“你?你这小子有几两肉!居然敢去捋折彦冲的虎须!”

陈楚微微一笑道:“自己去捋虎须的事情,我是不会干的,不过…跟在人家后面就是了。”

陈显再次皱眉——今天他已经不知皱了多少次眉头了:“你想跟在谁后面?”

“很多人的。”陈楚道:“比如林家,比如赵家,比如刘家,比如黄家,等等。”

陈显冷笑道:“全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这等人,折彦冲一巴掌挥过去便全成粉末,何足道哉!”

陈楚哈哈一笑道:“不一定要和折彦冲全面冲突的,我们又不是要将他们折家推下来,我们只是要让折家分出点权力来,不要寡人独尊而已。再说,这样的大事,挑头的人自然也得是个极有力量的,我们也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而已,只可惜父亲大人你到现在还没看出端倪来。”

陈显便问:“你说的人物是谁?”

陈楚不答,反问:“父亲,你觉得,当今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陈显沉吟道:“天子富有四海,第一个当然是折彦冲。”

陈楚道:“且不算他。”

陈显道:“那么,应该是那个姓林的女人,或者陈奉山。”

陈楚微笑道:“不错,他们两家,确实是商家之显赫,不过…还有一个人,其实更有钱!”

陈显问:“谁?”

陈楚笑道:“还能有谁?就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杨应麒啊!”

第二七九章 姜桂之性多老辣(下)

陈显听儿子说天下间最有钱的人是杨应麒,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说道:“这…或许是。”

“什么或许是!根本就是!”陈楚道:“他名下究竟有多少产业,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总之所有最赚钱的生意,特别是那些新生意,如琉璃,如钢铁,如造船,如军械,甚至火器,他都有大股份!林家的钱庄,他至少是排在第二位的大老板!现在他还在做汉政权的宰相,大家都看着他的权,很少看着他的钱,所以很多事情便不怎么明显,但若是将来他从总理大臣的位子上退下来,那这天下第一富翁的位子便非他莫属!”

陈显听到这里,忽然想起汉部的一些新兴产业,如大海船的制造,军械的锻冶,火器的研发等等,几乎官营、私营同时有,甚至学校也有私人办的。陈显曾有好几次建议杨应麒抑制私营,却都被杨应麒以“官营太无效率”“劳民伤财”之类的回复打回,这时被儿子一点破,不禁点头道:“若是如此,那他可是有点假公济私了。”

陈楚嘿了一声道:“什么假公济私!我看他打造这个汉部来,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赚钱!为什么他会不遗余力地让汉部强大起来?因为无论在辽国、金国还是大宋,他赚到钱都没保障!只有他设计的这个汉部能保住他的钱,只有汉部越强大他才越好赚钱!为什么一直以来他都要这么保护商人?因为这些都是他将来的羽翼!折彦冲那个位置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去争,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做皇帝,他只想做富翁!你看这个什么元部民会议,压根就是为了过几年他退下来后好保护他的一件法宝!”

陈显愕然道:“过几年?你是说他几年后会退?不会那么早吧?他才三十岁,便是再做三十年的宰相,也不算太老。”

陈楚笑道:“那怎么可能!在七个将军里头,他年纪最小,比折彦冲小了七八岁,再做三十年的宰相,若是折彦冲先他逝世而他还在这位置上,那他不成操莽,也成操莽了,到时候非和折氏大起矛盾不可。他那样聪明的人,会让自己陷入这等险境?所以我估计几年后天下大势一定,他就会退。嘿嘿,父亲大人,你若是身体还撑得住,这第二任宰相的位置,其实还是可以争一争的。”

陈显忽然感到脑袋有点混乱,之前他的一切考虑,全是从传统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觉得天下走势不出其指掌之间,现在被儿子这么一说,才发现事情未必如此!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陈楚又道:“不过,他这样做对我们也没什么坏处。”

陈显道:“你也想凑进去分一杯羹?”

陈楚哈哈笑道:“我不是想,我已经在做了。如今家资亿万的大族,新汉内部至少有十几户了,这里面可还没有我们陈家!我们该加把劲才是啊。”

陈显沉吟道:“这件事情大有危险,你还是小心些好。”

“危险?”陈楚道:“父亲是说折彦冲?”

“不错。”陈显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杨应麒若真要架空皇帝,折彦冲焉能容他!”

“嗯。”陈楚道:“那就要看他们怎么谈了。他们两个一个要做皇帝,一个要做富翁,也未必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算真起了冲突…哼!乱世尚武,治世尚文。天下乱时,折彦冲可以予取众人之身家性命,等天下一太平,谁占上风就难说了!总之咱们就跟在杨应麒后面,不要跟得太近就好,万一出了事情,也好及时转舵。”

陈显道:“你这么想,林家、赵家恐怕也这么想。”

陈楚道:“不错,不过我们家还有另外一个他们所没有的长处。”

陈显问:“什么长处?”

“我们家有父亲大人您啊!”陈楚笑道:“若是父亲大人你去帮衬折彦冲,而我去跟随杨应麒,那我们陈家便是同时押了两边的宝,两个灶头一起烧,再不怕出事了。”

陈显一听,眯起眼睛道:“辅助折彦冲么?现在有韩昉在了,何必我去凑热闹!”

“万一折、杨起了冲突,单单一个韩昉对付不了杨应麒啊。”陈楚道:“杨朴、陈正汇二人,已与杨应麒同荣共辱,分也分不开了。张浩是傍着杨开远,杨开远又扯着曹广弼,这帮人是劝架的,他们这个圈子最安全,可惜我们进不去,再说这个圈子也太保守了。不过折彦冲若想独制天下,也靠不了这帮人。韩昉也算有本事的,可他的力量最多到达燕云以北,中原、东海这边他就不行了。所以…所以折彦冲其实是很需要父亲大人的,当初他拉拢你,可不完全是为了要收回塘沽之权啊!”

陈显也不许可,也不否定,只是问:“那你呢?你打算干什么去?”

“我当然是去做生意。”陈楚道:“如今各路大生意中,垄断得厉害又没有杨氏影子的,就只有一路,我估计他迟早要把这一路剖开来让大家做,我若能在里面分上三成,也足够成为我们家族的根基之业了。”

“哦?”陈显问:“是哪一路大生意?是南边的生意么?”

陈楚笑道:“不错!就是南洋的香料!哈哈,父亲,可惜你不喜欢做生意,要不然一定也是此间好手!”

陈显凝视着陈楚,看得很深,他看着这个儿子的时候,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

陈楚被他父亲看得有些不舒服,问道:“父亲,怎么了?”

“有一件事情,你得知道。”陈显道:“你能看出许多平常人都看不出来,甚至我也看不出来的事情,那很好,不过,那并不是说只有你看得出来这些。你不觉得你方才有些得意忘形了么?”

陈楚心头一震,正了正姿态,肃立道:“请父亲训示。”

陈显见儿子知道收敛,颇为满意,这才继续说道:“天下的事情,没有绝对的好坏、善恶,亦难说一个人只有公心或只有私心。无论为政为商,唯有执其两端者方能正,唯有知其恒远者方能久,正者,中也,恒者,常也。”

陈楚低头想了片刻,抬头道:“父亲往昔所思,偏于迂旧,孩儿所思,偏于轻薄。”

“不错。”陈显欣然道:“你能道出这一点,便是有长进!方才被你一说,我似乎觉得天下果然和过去不同了,但想深一层,又发现天下和过去其实还是一样。”他顿了一顿又道:“你刚才说了杨应麒的许多话,听起来他似乎市侩异常,其实他是这样的么?不是的,那只是他的一面,是你见到的那一面。我可以告诉你,这人是有他的坚持的,否则陈正汇等人焉能归心于他?曹广弼等人焉肯助力于他?也不能说杨应麒没有私心,但他参与创建这个汉部,并非完全出于私心,或许折彦冲也是如此。这些年杨应麒的心力,大部分还是都放在公事上的,若他做事完全是出于私心,绝对成就不了这么大的事业。相反,他的许多举措,确实是立心为公。公家之利为先,私家之利继之,汉部取利十分,他得一分,足矣!天下人可不都是傻瓜,若那杨应麒这些年完全以私利为初衷,断不能家资敌国而天下不匮,取利东海而士民不怨恨。”

陈楚想了想道:“因其能公,故能成其私。”

“不错!”陈显道:“你要学他也可以,不过若想富得长远,便需从这好处学习,不可沦为旁门左道。欧阳适为何一败再败?不是他才智不足,而是他私心过重!将来国事若定,杨应麒和折彦冲或许少不了冲突,不过…不过那也未必全是私心所致,而或在于他们两人抱负不同。”

“抱负?”陈楚道:“他们两人的抱负,不就是平定天下么?”

“平定天下,这一点是相同的。”陈显道:“可是平定天下之后呢?”

“平定天下之后…”陈楚喃喃道:“那…”

“那时就是君相之争了。”陈显道:“其实现在杨应麒所为所图,已颇有点虚君实相的味道,所以我才会对将来的局面忧心。”

陈楚道:“那么孩儿所想的香料之争,不知是否行得?”

陈显想了想道:“行得。陈林两家之大富,都有借力欧、杨之契机。当初林家那女人和杨应麒最好之时,也只是巧借其风而已,且林家知道谦下的道理,在风头最盛之时也不忘和赵、刘、李、黄诸家分利,所以林家得利虽多,而锋芒不显,借力虽巧,而无恃宠之讥。如今陈奉山欧阳济却是借欧阳适之势,毫无遮掩地垄断南洋,塘沽、山东、江南之商人凡欲走南洋者无不含怨。你若能借杨应麒之力以破其势,分其利与众人,则天下人必当额手称庆。此所谓破人之家而不落恶名,灭人之国而得美誉…”

陈楚接口道:“商业国事,均是如此!”

陈显微笑道:“孺子可教!杨应麒行事,动手之前向来先伏八百里的草蛇灰线,我料他若是要天下大定后对付欧阳,现在就会动手布局。你若要借他的东风,现在就得入局了。若他最近有什么大事要交托给你,可得小心了,他交托的事情,绝不会简单。”

陈楚盘算了很久,这才道:“多谢父亲指点,经商的事情,孩儿已经有分寸,至于政略上,不知父亲大人作何打算?”

“为政之道,譬如北辰在天,群星拱之。”陈显道:“我等名利均已在手,何必再去争夺?只需凡事多为天下生民考虑,则禄在其中矣!”

陈楚道:“那究竟是拱卫折彦冲,还是杨应麒?”

陈显道:“我辈根基在于文治,而北辰非折氏莫属。”

陈楚思虑良久,这才道:“父亲的意思,孩儿懂了。”

第二八零章 兰蕙之心常忧疑(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底,久遭困厄的林翼回到了津门。

汉宋和议的成效到达西北以后,交还林翼的问题第一个被提了出来,这个身受刑残的年轻人不久就回到了长安,又取道陕州到了太原,他所经过、所停留的地方,当地无论重臣还是将帅都会来看望他、安慰他,林翼舌头已断,虽然还能发出一些不甚清晰的话音,但他不愿在人前口吐不清不楚之言语,所以与众人交流多用笔谈。

林翼回归后,在秦晋呆了一段时间便要求回东海养伤,曹广弼答应了他的要求,但这时秦晋与东海的道路已被宗弼阻断,所以便由曹广弼修书致意南宋,让林翼取道宋境回东海。对于这样一个“废人”借道境内,南宋朝廷并无多大抵触,不过也不敢太掉以轻心,林翼一入宋境便被“保护”了起来,由南宋专门的军队一直护送到徐州交给赵立,然后在辗转前往津门。本来山东方面的官员是想劝他留在山东养伤的,但林翼却执意要前往东北见杨应麒,许多人不禁担心起来,怕林翼此次去见杨应麒是要劝执政伐宋以报他断舌之仇,一些人委婉相劝,希望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林翼听到这种话以后都是一笑置之。

林翎和林翼姐弟俩在登州时就已经见了面,虽然林翎和林翼并非同父同母,只是近亲过继的姐弟,但自幼相处得多了,感情也甚深切,这时姐姐见弟弟身残舌废,不免感伤,倒是林翼甚是恬然,不住安慰林翎,似乎经过这场劫难,他反而变得更为沉着了。

“弟弟…你要去见他,可是要想办法报仇么?”林翎和许多人一样,也有这样的顾虑。

林翼摇了摇头,写道:“不是。”

林翎见林翼不再多言,便也不问。

这时东北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汉部人人都等着看折彦冲怎么收拾燕云,杨应麒一路南下,先到辽阳,又到辽口,最后又偕同赵橘儿到了津门,外面众言纷纷,都在猜测七将军此举何意,不过各类的谣言都没有将舆论往坏处想,毕竟现在汉部形势大好,杨应麒在辽阳还是在辽口,在众人心目中都是一种进取的迹象,分别只在于如何进取而已。尤其是杨应麒偕同赵橘儿南下这一点最容易引发人们的想像。其实杨应麒偕赵橘儿南下,原因很简单。

“橘儿怀孕了。”杨应麒笑吟吟地说:“整个东北,就津门她住得最惯,所以决定到这里来养胎。”

林翎听到这个消息也不意外,脸上是一种淡淡的笑容:“那恭喜了。”又问:“那你这段时间都会留在这里吗?”

杨应麒道:“我也想的,不过现在的局势你想必也清楚,恐怕不能。”

林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嫁给你们这样的男人啊,要想长有天伦之乐,那是奢望。”

杨应麒也叹道:“是。”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林翎说道:“津门这边,民风甚佳,又有很多汉部的老部民,像顾大嫂她们,还有许多橘儿公主的故人,如温姑娘她们,所以她在这里应该会很平安的,你在外面办事,无须太过挂怀。”

杨应麒嗯了一声道:“我也是想着这些,所以才作此安排,此外我还特意请了三嫂南下照顾,你若在津门时,也常去和她说说话。”

林翎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他们三人身处管宁学舍一个僻静的房间里,林翼看看杨应麒,再看看林翎,心有感慨。杨应麒看林翼时,见他头发中掺杂着白丝,模样竟像比自己还大几岁,微感愧疚:“阿翼,这番…难为你了。”

林翼执笔写道:“为国家,也是为自己,不算什么。”跟着取出一封书信来。

杨应麒一看封皮,问道:“是二哥的信?”

林翎见林翼点了点头,便知道他们要说公事,起身告辞,杨应麒说:“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晚上一起用膳吧。”

林翎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说道:“那我先去外面走走。”她避开多人处,专拣僻静小路在管宁学舍走了半圈,天色便见昏黄,在回到那所小斋时,只听杨应麒在门内道:“西北之事,明年夏秋当能见分晓,你带来这么多消息,对中枢这边的决策甚有帮助。二哥的志向,其实也无须重申,大哥和我向来是信得过的,至于他的忧虑,也正与我同。”

林翎敲了敲门,杨应麒在门内道声“请进”,林翎进了门,问道:“还没说完么?要不我再去走一圈。”

杨应麒笑道:“已经说完了。”便命传膳,这顿饭甚是简朴,只有三菜一汤,饭桌上亦无多少言语。食毕,残羹撤下,杨应麒这才对林翎说:“方才我和阿翼讲,让他再帮我做件公事,便从政务中抽身。”

林翎道:“既然要抽身,为何不现在就抽身?”

杨应麒道:“我现在还有件事情,少他不得。”

林翎问:“可有危险?”

杨应麒道:“没有,只需要他帮我看着就是,现在毕竟诸事毕集,我有些事情顾不大过来。”

林翎问林翼:“你答应了?”见林翼点头,这才无话。

杨应麒又说:“等他办完了这件事情,我想让他来帮我做些私事。”

林翎奇道:“私事?”

杨应麒笑道:“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呃,我个人的生意。”

林翎更奇:“你身为宰执,将来汉部正式立国,这宰相便逃不过你手里去,身居高位还谋取私财,不大好吧?”

杨应麒哈哈大笑说:“我便是做宰相,还能做一辈子不成?等退了下来,总得有个去处。”

林翎道:“人家宰相退位,大多隐居山林,你却去做生意,只怕也不大妥当。”

杨应麒笑道:“归隐山林?我才几岁?就让我归隐!那不把我闷死!总得找个事情做啊。”

林翎怔了怔,听出这话里若有玄机,问道:“你这话可有些蹊跷。你说你还年轻…莫不成你这宰相不打算做长?”

“当然。”杨应麒道:“等天下大势一定,国中政局安稳下来,我就会想法子退下来。反正汉部现在人才济济,再过几年的历练,我估计能胜任宰执之才者至少有七八个,我便走了也无所谓。”

林翎想了想说:“你政事上的事情,我不想问,不过你既然要做生意…嘿,却不知你要做什么生意?”

杨应麒笑道:“你怕我和你竞争么?”

林翎道:“当然!”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巧了,我想做的生意,刚好和你办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大同而小异。”

林翎赶紧问是什么,杨应麒道:“不可说,不可说,我估计还有好几年才能退呢,现在说了,被你拔了头筹,到时我还哪里有的混?”

林翎一听,冷笑起来,轻骂道:“都是宰割天下的人了,居然还来和我争这蝇头小利!你也不想想,以你这么大的身家,做什么生意不行?还怕被我拔了头筹?”

“身家?”杨应麒问:“你是说我现在名下这些产业么?”

“不错。”林翎说道:“你现在的身家,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哼,人家都说陈奉山有金矿,我们林家有银山,却不知我们两家的财产加起来,还不够你一个人多呢。”

杨应麒哈哈一笑,说道:“如今我名下的产业,确实不少,不过我并不打算带走。”

“不打算带走?”林翎大感奇怪:“不打算带走是什么意思?”

杨应麒微笑道:“就是说,我会在我卸任之前将这些钱都花光。”

林翎看着杨应麒,看了半晌,忽然抚掌笑道:“你…你在跟我开玩笑么?”

“不是开玩笑啊。”杨应麒说:“我是跟你说真的。”

林翎仍然不信,说道:“新汉国库现在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你现在的钱怕不会比国库的存银少!你要怎么花光,倒是告诉我听听!让我长长见识。”

“这钱再多,也是经不起花的啊。”杨应麒说道:“当今天下,百废俱兴,国库里的钱,在在都有用处,有些大而可缓的事情便不得不押后,但我又担心老这么耽搁下去,几十年也没人去做。所以我打算拨出一笔钱来,将这些年收集到的善本校对刊刻,以此藏书为根底,仿管宁学舍之例,分别在太原、洛阳、长安等地设立学舍。光是这事情,就足以把我的私财耗得差不多了,此外加上一些杂项,如鼓励探险者出海探险、资助回回翻译书籍等等,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资财虽多,投下去怕也不够用。”

林翼在旁边听了,甚感景仰,林翎这次也真的呆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为了做善事散尽家财,你不是这样的人。”

杨应麒呵呵笑道:“这做这些事,是散尽家财的形式,不是目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