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舆望了望天色道:“好了,你先走吧,莫被人看见了。我老爹现在虽然睡着了,可他的耳目可厉害得很呢。等四更时分我自会来与你会合。”

王佐微微点头,一闪身便隐入黑暗之中。林舆关上了窗户,走到折雅琪面前,踌躇再三,却不知该怎么说,忽然听折雅琪道:“你要走么?”

林舆怔住了,良久才道:“嗯。我留在这里,浑身都不自在。而且…唉,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折雅琪又问:“那你会带我走么…就像…就像我哥哥带我嫂嫂一起走一样…”

“不,不行…”林舆道:“若是你走了,一来我怕京师会大乱,二来…二来皇后可怎么办啊?”

折雅琪一听,忍不住抽泣起来,她抽泣虽轻,但林舆慌了,道:“你,你别哭…”折雅琪伸手在盖头下抹了眼泪,说道:“那你是认我作你的妻子不?”

林舆忙道:“当然!咱们天地都拜了,当然是夫妻。我…其实我不是想避开你的。但你也知道,咱们俩的父母太麻烦了!我…”又说不下去了。

折雅琪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是希望我开心,而七叔,他是希望我娘能开心…”

林舆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要不是他们这么热心,说不定…说不定我们反而会更顺利些呢。”

“你是说…”折雅琪道:“你是说如果没有他们的事情,你会喜欢我?”

“嗯。”林舆道:“应该会吧。”

过了好久,好久,林舆忽然见一滴滴的水珠滴落在折雅琪手上、衣服上,知道是泪,吓得道:“你怎么又哭了?这…我说错话了吗?唉,我…”

“不——”折雅琪哽咽道:“我是开心…”又道:“那你还会回来不?”

林舆毫不犹豫道:“会!当然会!”

折雅琪又问:“什么时候?”

林舆拍着脑袋,说道:“等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被人利用的时候,我就回来!”

折雅琪低了低头,不再说话,花烛渐成灰烬,林舆看看滴漏,说道:“我得走了。”折雅琪问:“要我帮你什么么?”

林舆想了想道:“你帮我拖着,如果能拖到明天中午,那我爹就再别想拿住我了。”

折雅琪点了点头,林舆将面向花园那扇窗户打开一线,看看外头没人,就要出去,一只脚才伸到窗外,忽然被人扯住了,回头一看却是新娘子跑过来拉住自己,忙问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

“不…”折雅琪低声道:“你还没给我掀盖头呢。”

林舆一拍额头道:“看我糊涂的!”伸手将折雅琪的盖头掀了。

作为折彦冲和完颜虎的女儿,折雅琪不但身材高大,而且面容也并无半分娇俏,脸盘显得较大,五官虽然端正,但作为女子鼻子稍嫌太挺,嘴唇又太厚,皮肤亦不够细腻。完颜虎又不擅打扮,虽然这次给新娘子化妆动手的不是她,但作为母亲总忍不住要过问的,在她的指导下折雅琪这妆不免化得太浓了。加上方才流了几次泪,冲得胭脂水粉七纵八横,这副形象实在有些不堪,然而林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也不见怪,笑了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说道:“等我。”便跳了出去。

折雅琪站在窗口,看着丈夫蹑手蹑脚闪到墙边,鼠顾左右,搬开墙角一个花盆,露出一个狗洞,朝自己这边笑了笑便趴下来爬了过去,跟着从洞里伸过手来将花盆挪回原位。看着他这狼狈状,折雅琪忍不住一笑,眼睛沉浸在幸福中,嘴角却带着担忧。

“他不会骗我的…一定不会!”

对着明月,折雅琪如此告诉自己。

第三五五章 姻幻(下)

林舆成亲的第二天,赵橘儿一早就到护国寺祈福,为丈夫,也为家。出门时她发现护卫比平常多了,有些不解地问是否出了什么事情,杨应麒当时虽然回答说没事,但赵橘儿还是留了心,出门后再问卫队首领,那首领一开始不肯说,经不住赵橘儿再三盘问,终于开了口,告诉赵橘儿:“昨晚好像收到了消息,说京师有一群人意图不轨,要谋害执政。所以增加了护卫。夫人放心好了,这事我们早有防备,那帮人成不了事的。”

赵橘儿哦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到了菩萨面前时却也将这件事情无声地列入祷告之中,默默念道:“菩萨,相公最近变得比较刚断,可那也是不得已。他以前还可以依靠大伯,可以推卸责任,可以做一个没有恶名的宰相,可是现在大伯倒下了,这个国家还得有个人撑着!他由过去的依靠别人变成了别人的依靠。一些以前他可以避开的恶事,现在也避不开了。作为皇家子女,我知道彻头彻尾的善良是只有闺阁中不问世事的小女子心中才有的,他们是男人,他们有必须做的事情。菩萨,他不是一个狠心肠的人,可是菩萨,你智慧无量,应该知道他是没有办法。以前威严的事情可以由大伯去办,狠辣的声名可以由六伯去背负,可是现在,他却必须把威严与狠辣连同狡黠一起承担起来。他是一个人在做着兄弟几个人的事情啊!”

赵橘儿燃了三块香料,磕头,然后接着祈祷:“菩萨,我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斗争,经历过人世间最可怕的惨变,所以我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一手在抓紧权力,一手在用这个权力造福于民。本来他们兄弟几个是有共识的,知道抓紧权力是手段而造福于民是目的,因为要造福于民手中必须有权力。但最近三伯他们好像有些担心,大概是担心他会把造福于民当作手段而把抓紧权力当作目的——三伯有理由这样担心的,因为古往今来世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可我相信他不是。我相信他没有变,也不会变!菩萨,我相信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心里是装着百姓的!如果我所相信的是事实的话,那么菩萨,请你看在他的目的份上,宽恕他的手段。请你保佑他。”

第三次燃了香以后,赵橘儿再次俯身磕头,祈祷道:“菩萨,请你保佑他。其实,我觉得他是那种很会治理国家,却不大会争权夺利的人。不是说他不懂得争权夺利,而是说他的本性很不喜欢。我在他身边看得很清楚,每次他在国事上赢了以后总会很兴奋,但最近在权力斗争中胜利之后他却总会不经意地露出一种恶心的表情。他现在很累,很累,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累过。现在他晚上经常睡不着觉。在以前,国事顺利的时候他总是能睡得很甜的,只是国事不顺的时候才失眠。但是现在,国事分明很顺利啊,虽然潜伏着一些危机,但他也说过,那些危害不了国家的根本。我曾听他说现在国家的局势是前所未有的好,可他为什么睡不着觉呢?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太累了。我感觉他是在做一个和他的本性背道而驰的人。以前不管公务有多忙,在吃饭的时候,在睡觉之前,他也总会有些玩笑和我说说,那些玩笑除了让我开心之外也让我感到安心,因为我觉得还能开玩笑的相公不管有多疲倦,内心也是温暖的,是明亮的。可是现在,他好久没和我开玩笑了,吃饭时也在考虑事情,睡觉时也皱着眉。菩萨,看着他这样我心里很难过,可我又没什么法子——那不是言语所能劝解的,那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所以菩萨,求你,无论如何帮帮他,让他晚上有个好觉睡。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赵橘儿在护国寺做完祈祷之后,回到家中已是中午,才进门,便见许多侍从神色慌张地奔走忙乱,她一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昨天才成亲的林舆竟然失踪了!

赵橘儿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随即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不过她第一担忧的不是林舆也不是国事,而是杨应麒的身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作为杨应麒的妻子,赵橘儿深知林舆在杨应麒心中的地位,更知道林舆在杨应麒精神世界里的作用!有很多的话,杨应麒只有当着林舆的面才会说,而赵橘儿知道这样一个倾诉对象对杨应麒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她匆匆忙忙地赶去见丈夫,还没进屋,就听见杨应麒那怒不可遏的吼声——这吼声说明情况比赵橘儿预想中还要严重!

“无论如何!都要把这畜生给我找回来!”

唉,他居然会连坐都坐不住,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然而赵橘儿还是试着上前安抚他,让他不要太激动:“舆儿就是这样贪玩的!他虽然二十有余了,可其实还很孩子气呢。”

但是杨应麒却半点不为赵橘儿这口不对心的话所迷惑,冷笑着道:“贪玩!他哪里是贪玩!逃走的时机,逃走的路线,逃走的利害——他都是盘算好了的!他昨晚不进洞房却呆在我房里干什么?他就是在和我诀别!他是这辈子不打算再见我了!”

杨应麒的怒吼声让赵橘儿感到害怕,她不是害怕丈夫的怒气,而是感应到了丈夫的恐惧——隐藏在怒吼下面的恐惧!赵橘儿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许连折彦冲也不害怕,连阿骨打也不害怕,可是他却会害怕失去亲人——他已经失去了好几个兄弟了,不能再失去儿子!

其实,赵橘儿凭着自己对林舆以及对局势的认识,也觉得杨应麒的话很有道理,林舆也许真的一去就不会回来了。不过,她还是含笑对丈夫说:“相公,你胡说什么!舆儿怎么会这么做!我看他多半是和雅琪公主闹别扭,小两口洞房里就闹了起来,所以…”

“没这事!”杨应麒怒道:“雅琪在帮他说话呢!也不知道她被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帮着他欺瞒我!我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畜生!不管对国家还是对妻子,都一点担待也没有!他还算男人吗?若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赵橘儿忙劝他先消消气,道:“你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别忘了他是林家的当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杨应麒眼睛一亮,大声叫道:“不错!不错!”他之前虽然想到了林家的产业和钱庄,但也只是派属下去那里找人,这时却传令道:“来啊!找一队兵马,去将林家在京师的钱庄给我围了!这臭小子要是今天不出现,那我就把他在京师的钱庄给拆了!明天不出现我就把他在塘沽的钱庄封了!后天还不出现,我就让林家钱庄从大汉彻底消失!”

几个属吏听了这个命令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向赵橘儿——他们向赵橘儿求援不是因为赵橘儿平常有干涉公事的习惯,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事更像是执政大人的家务事。

赵橘儿见到杨应麒气急败坏的样子先是好笑,随即有些害怕,忙劝道:“你莫要胡来,虽然那是你儿子,但林家钱庄毕竟不是你的,也不全是国家的,若没犯国家的律令,不能说封就封啊!”

杨应麒冷笑道:“不用点激烈的手段!怎么逼得他出来!”

赵橘儿道:“就算你要用点激烈的手段,至少不能落人口实!其实你在林家钱庄也有份儿,算来也是大东家。要不你不用执政的身份,而用东家的身份召开会议,他要是不来就赶他下台!看他出现不出现。”

“对!对!”杨应麒先是连连点头,随即便叫道:“不对!不对!这样子却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赵橘儿问怎么会落入他的圈套,杨应麒哼了一声道:“我要真这么做,那他就连林家钱庄都不用理了!若他还是林氏钱庄的主,我就算抓不到他至少还能把话传到他那里去,但我要真把他轰出林氏,那时别说见到他的面,恐怕连话都传不到了!”

“不会吧。”赵橘儿道:“他若是手里没钱没权,恐怕也躲不远,而且我看他的脾性不是能吃糟糠之苦的,所以应该不会去海外蛮荒之地——他总不能躲到南朝去吧。”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杨应麒道:“这臭小子既然打算得这么精,事先一定有所准备的!而且他最近又得了一批能人,京师内外又会有一帮子人掩护他,真要躲起来时也不用去那么远,京城和塘沽都有无数老鼠洞让他钻!”

不久派去京师林氏钱庄的属吏来报,果然林舆早有叮嘱:若是官方前来问话要人,只要是合法的便不抵抗。

“看看!看看!这就是我生出来、教出来的好儿子啊!”杨应麒之前在属吏面前不断地积累愤怒,那是因为没有一个能和他对话的人,这时与妻子话渐说渐多,虽然情况没有改善,但胸中怒气渐减,而黯然渐多,挥手让属吏、侍从们退出去后,长叹道:“其实真要找到他,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是…可是这小子,太伤我的心了!我知道他为什么离开,那是因为他不信任我!甚至不理解我!天下人都不理解我,可以!可是他怎么可以…”

赵橘儿连忙上前让丈夫握紧自己的手,说道:“别这样想!舆儿对你素来孝顺。他这么做肯定不是完全为了他自己,说不定他是为了你啊!”

杨应麒道:“为了我?我怎么看不出来他是为了我!你倒说说,他怎么个为了我法?”

“这——”赵橘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道:“我说不好,不过我相信他有这份孝心。虽然他的能耐手段、心思谋略都还比不上你,但是旁观者清,或许他是看出了什么我们都没看出的事情来,所以早作准备。”

杨应麒连连冷笑道:“看出了什么!他能看出什么!左右不过是宁肯信任旁人,也不肯信任他老子罢了!”

赵橘儿听他仍这么说,轻叹一声,无言以对,杨应麒看了妻子两眼,忽然问出一句奇怪的话来:“橘儿,你不会离开我吧?”赵橘儿一呆,忙道:“那怎么会!”

杨应麒垂下眼帘,说道:“周公恐惧流言日——何况现在成王不见了!我说我要做周公,却叫谁相信?”

“我相信!”赵橘儿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和你在一起!就算要背负恶名、骂名,我也和你一起背!”

听到这几句话,杨应麒一直焦躁的心情才算平和了些许。杨家的这件大事就家庭风波而言是逐渐平息,但作为政治事件而言却还在不断地延续,甚至扩大。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完颜虎,在女儿的安抚下竟没有过激的言语和行为,但是坊间却对这件事情越传越盛,并在每一次口耳相接中产生一点一滴的微妙变异,千万点微妙变异叠加起来以后,便衍生出了种种千奇百怪的谣传。在种种的误读中,一些人似乎受到了鼓励,认为杨应麒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看看,七兄弟中唯一有血缘关系、和杨应麒具有天然同盟脐带的三将军杨开远不是提名杨应麒的政敌韩昉为执政了么?那个众所周知的私生子、一向素的杨应麒喜爱的林舆,不是也在新婚之夜忍受不了乃父的“专横”而逃跑了么?似乎有消息说皇后也开始对杨应麒不满了,因为两人在林舆成亲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这些都是不正常的——如果以上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些事实很可能就是杨某人倒台的征兆!对某些人来说,或许是时候动手了。

可就在这种时候,行政改革和军事改革却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产生半分阻滞,一些会损害部分人利益的大举措依然在杨应麒的推动下继续进行!这个原本温文尔雅的执政在某些人的眼中甚至有了几分铁血的味道。可是产生变化的,究竟是被看的人,还是看人的眼睛呢?

华元一六九三年,夏,关于这个不招某些人喜欢的执政,又发生了一件让某些人大受刺激的事情:杨应麒竟要去塘沽小延福园看赵佶父子!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一些人认为,这是很明显的迹象了!

敏感的赵橘儿留意到了这一切,在出发前试图劝阻杨应麒,杨应麒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去看看岳父?在公,岳父毕竟是旧宋入汉的代表人物,我身为执政,每过一段时间都应该去慰问一下的;在私,我毕竟是他的女婿,你毕竟是他的女儿,我们为了国事都有多久没去请安了?再说这个行程,是几个月前就安排好了的,又不是心血来潮、临时兴起!元国民会议也好,皇后也罢,他们都知道,也都没反对,所以我不觉得有什么理由要中止这次行程!对待你的父兄,最佳的态度就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这样不但利家,而且利国!”

赵橘儿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得。可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不如推迟一番吧。”

“非常时期?”杨应麒嘴角带着不赞成的轻笑:“什么叫非常时期?现在不是什么非常时期!国家外无战争,内无叛乱,算什么非常时期呢!在有些时候,一小撮人可以发出很大的声音,但声音大只是他们嗓门好而已,只是他们够无耻或够无知敢于叫喊而已,并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正义,也不意味着他们代表着大部分人!现在国家就是正常时期!何况你九哥虽然还是皇帝,但赵家在大汉境内早没有根基了!如今士林也好,军方也好,商界也好,凡是脑子好一点的人谁不知道这一点?赵氏在大汉复辟?哈哈!也就只有你那关心则乱的九哥才会有这顾虑!至于大汉境内,说这样话的人不是愚不可及,就是别有用心!不用理他们!一切依足规矩办事就好!”

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执政夫妇的塘沽之巡还是顺利成行,整个行程非常公开也非常成功,赵橘儿感到踏出京师进入塘沽以后,似乎便连呼吸也变得畅顺了许多。京城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地方,当初折彦冲觉得那里的杨应麒味道太浓,但现在赵橘儿却觉得那里的皇帝气息太重——这或许是因为形势有了转变,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具备各种不同的政治势力,在某种形势下会激发其中某股势力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空间!

不过,塘沽的形势却和京师不同,这里如今已经成为华夏地区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经济中心,商业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压倒了政治因素,就算是政治势力,要么亲杨三,要么亲杨七,要么亲欧阳,算来也正是开明势力同盟的大本营之一,加上大大受益于杨应麒这几年所推行的经济政策和外交政策,所以杨应麒到了这里之后受到的欢迎大大出乎赵橘儿意料之外。而更让她高兴的是自己能在一个不很压抑的氛围中见到家人。

“或许相公说的对,那些人只是嘴巴上叫得响亮,其实没多少人支持他们的。”从小延福园出来的时候,赵橘儿想。

这时候天色已经黄昏了,赵佶留他们夫妇在小延福园休息,但杨应麒却婉拒了,赵佶也知道他的顾虑所以只是礼貌性地问一问,并没有强留。可就在执政车驾才出小延福园大门之时,变故发生了!

几十个身着平民服饰的汉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袖出暗器,直奔杨应麒与赵橘儿所在的车驾!

“终于出现了!”

赵橘儿虽然经历过兵祸,但这时仍忍不住感到惊骇甚至有些惧怕,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了,低头一看,是丈夫在握紧她的手!她顺着丈夫的手臂,看到了丈夫沉着的脸,看到了丈夫镇定的双眸,跟着发现他的手虽然握紧了自己,眼睛却落在别处。赵橘儿顺着丈夫的眼光望去,才发现人群中冲出了许多早有准备的人来将出现的刺客团团围住,由于存在着武器与人数上的区别,大部分刺客很快就被制住,剩下的一小部分或负隅顽抗,或干脆就逃窜入人群当中。而还在抵抗的刺客与杨应麒的车马之间已经插入了一队护卫,断绝了刺客冲向车驾的最后一丝可能性。

赵橘儿再将目光移向杨应麒时,忽然觉得丈夫神色中的这种镇定不是处变不惊,而是根本就料到了会发生这件事!

果然,在杨应麒一直没有出声的情况下,卫队的首领已在下令:“执政有命!一个也不许放走!尽量捉活的!”

“是陷阱!”赵橘儿想,不过,这个陷阱坑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些刺客!“他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人会行动了,但还是没有避开,而是设下了这个陷阱在这里等着他们!”

但赵橘儿这次却没有为丈夫感到骄傲,相反,她有些怜悯,觉得丈夫活得太累了。

“唉…他永远都是这样的,算得这么密,算得这么准!”

忽然!赵橘儿瞥见离车最近的一个护卫蓦地转过身来盯着杨应麒看,这时候杨应麒眼中还是充满了精神,充满里自信!他正望着远处,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事情!他脸上的神色似乎正在告诉所有的人——他正掌控着一切!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心想,这个时候她有些犹疑,不知该做什么好!如果双方的距离多几步的话,那赵橘儿也许早就示警了,但现在她却不敢这么做!这个卫兵离他们太近了!只需一个抢先——哪怕只是一刹那,就有可能对杨应麒造成可怕的伤害!赵橘儿心跳得好厉害!她捏了捏杨应麒的手,但杨应麒却还以为妻子是因为远处刺客的事情而害怕,没有理会!赵橘儿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先向身边其他卫兵望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没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那些刺客吸引过去了。

“这个人要干什么!”赵橘儿留意到,这个卫兵非常质朴——虽然脸上有伤疤,但这道伤疤也不能损害他的质朴。赵橘儿看出他正在看杨应麒,似乎正在观察,正在判断!他是如此的专注,专注得就像杨应麒专注于远方一样!可他在观察什么呢?在判断什么呢?赵橘儿只是看到这个卫兵脸上没有崇拜,只有怀疑!这足以让她感到战栗!

“这人和那批刺客不是一路的!”赵橘儿想,“如果是刺客,他早动手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踌躇!”她好几次就想出声,可她还是不敢,现在就算她开了口,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的那一瞬间这个卫兵也有机会将刀子刺入杨应麒体内!

“不要!千万不要动手!”赵橘儿希望这个卫兵自己改变主意,转过身去,继续尽他的职责!“快转过身去吧!求求你了…”赵橘儿以执政夫人之尊,此刻却连一句哀求也不敢出口,因为她怕刺激了这个士兵会造成更糟糕的后果!

上天垂幸!这个看起来有些鲁钝的士兵自始至终没有发现赵橘儿在留意自己,他终于慢慢地要转过身去,赵橘儿如逢大赦般暗中松了一口气——其实从这个士兵转过身来到他转过身去也不过是数弹指的功夫,但这段时间中赵橘儿却觉得像过了好几年一般!

“好了好了,没事了。”赵橘儿握紧杨应麒的手微微放松了,跟着便听见一声冷笑!

不是别人,是杨应麒的冷笑!

“不自量力!”

他嘴角挂着的那一丝轻蔑似乎带着一个智者对自己的某种迷恋,似乎带着一个成功者对敌人的某种嘲讽!

但也同样是这丝轻蔑,让那个卫兵再次回过头来,让赵橘儿感到即将爆发的危机!

从卫兵的眼神中赵橘儿知道对方决定了!在那一瞬间她正要呼唤,那卫兵却已经动手了!是刀!

“不要!”

赵橘儿在往前一扑之后便觉得腹部一阵剧痛,跟着刺入体内的力道便消失了,眼中的那个士兵放开了刀,手足无措地叫道:“不…我不是要…不…我只是…”他的声音听来也很老实,老实得让赵橘儿感到难过!

“橘儿——不!”

赵橘儿终于听到了杨应麒的声音,跟着看到了他的眼睛,这时候她和他都已经顾不得那个正被擒拿起来的卫兵了,双方的眼中都只有彼此!

杨应麒在赵橘儿眼中已经失去了自信,甚至在刹那间陷入了恐慌!这种恐慌在林舆离开的时候赵橘儿看到过,而此刻再出现时已接近绝望!

好痛——

赵橘儿想说的话,好多,好多,关于杨应麒,关于自己,关于林舆,关于那个士兵,但到了最后,这些话她一句也没能出口,在晕厥之前只呢喃了一句:“菩萨…保…佑…他…”

第三五六章 蝶梦(上)

话说杨应麒见赵橘儿倒在自己怀里,全身都是鲜血,登时满腔的志得意满都化作乌有,眼前先是一片红,跟着便是一片黑,好在旁边一个老卫兵大叫:“快救人啊!”杨应麒这才醒悟过来,开了哭腔让救人。

小延福园内早听到了消息,一帮子侍从婢女赶了出来将赵橘儿抬进去,又有经验丰富的积年帮忙捂住伤口,不久医生到来,赶着抢救。杨应麒在旁边如丢了魂魄一般,只是握紧了赵橘儿的手不肯放开,但医生们见到他便战栗不敢乱动,赵佶看破了这一点,便拉开了他将他带出房外。杨应麒在屋外望着相关人等进进出出,听着赵佶的妻子儿媳低声啜泣,但觉这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不似真,又不似假。

他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问夫人如何了,别人也不敢告诉他,只是安慰,到迷糊时便坐在一边,一两个时辰一语不发。赵佶见他这样子不是办法,上前劝他到奉先阁祈祷,希望他的心灵能有个寄托。

汉廷入主中原以后不毁赵氏之祀,除了对赵家列代皇陵善加保护外,还特许赵佶父子在小延福园保留赵氏列祖之神主牌,以前朝皇帝规格进行祭祀。杨应麒在赵佶的带领下,迷迷糊糊地走进奉先阁,抬头看见居中的神主牌上写着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的名讳,心中吃了一惊,一跤跌倒,叫道:“宋朝!宋朝!我来到了宋朝!”

赵佶赵桓大惊,忙扶住了他,一个叫贤婿,一个叫七郎,杨应麒左右看了他们两眼,叫道:“我…我…你…你是宋徽宗!你是宋钦宗!”

赵佶父子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杨应麒又叫道:“我娶了你的女儿,你的妹妹…我娶了大宋公主?”

“是啊。”赵佶道:“贤婿,你醒醒,醒醒!”

杨应麒被他唤了这两句,似乎清醒了些,跪下祈祷,喃喃道:“我妻子受伤了,我妻子受伤了…她是你们的后人啊,求你们保佑她…”看看众多神主牌位,又跳了起来叫道:“保佑!保佑!如果不是我把蒙古胡种灭绝赶尽了!你们连自己的牌位保不了!如何能保佑我的妻子!”胡叫了两句,奔了出去,问赵橘儿情况如何,一个医生跑出来禀告说还没脱离危险,杨应麒怒道:“一定要救活她!她是我妻子!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兄弟死了,病了,生分了,儿子也跑了…一定要救活她!我只剩下她了!”

那个医生瑟瑟道:“晚生尽力,晚生尽力!”

杨应麒怒吼道:“什么尽力!是一定要救活!要是不然…要是不然我就把你们…把这个天下…不!把这个时代都翻过来!”

赵桓吓得不敢插口,赵佶是做过皇帝的人,深知龙威之下御医会乱了分寸,压住害怕劝道:“贤婿,莫这样催逼他们,否则他们反而难以放开手救人。”

杨应麒默然,又回到奉先阁,对众神主牌道:“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灵!如果有,那就显显吧!”说着便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不说杨应麒在奉先阁祈祷,却说大汉执政遇刺、执政夫人重伤这件事情黄昏发生,当晚便传遍全城,第二日京师方面也知道了,完颜虎、杨开远、欧阳适以及一干重臣听到消息无不大惊,完颜虎当即便要朝塘沽来,不意折彦冲的伤势忽然恶化,她分身乏术,只好召杨开远夫妇入宫,让他们代自己到塘沽问候杨应麒、照看赵橘儿。欧阳适坐镇京师,安抚各部。

杨开远夫妇当日便出发,枢密院和执政直属部门也纷纷派人前往塘沽听命——杨应麒人虽在塘沽,却还一直遥控着政务军务。行政文书、加密宗卷流水般送进小延福园,杨应麒一开始还强打精神料理了一些,但眼见赵橘儿迟迟没有脱离危险,心伤难已,频频出错。他办公事的时候赵佶赵桓都回避在外,杨开远到达后见他如此,劝道:“我看这些也不是根本之事,你不如吩咐下去,政务由杨朴决断,军务由刘锜斟酌,若真发生了不得不由执政处理的事情再转过来。”

杨应麒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这一年大汉内安外定,南洋商道越伸越远,西域战事捷报连连。虽然年景一般,但中原百姓也能鼓腹讴歌,所以短期来讲也没什么涉及根本的大事。不巧,偏偏南宋的使者这时候到了京城!

原来赵构在南方媚外攘内,形势也渐渐转稳。在南北疆界一事上,因杨应麒一直步步进逼,在东部要求将淮北也尽数划为共管之区,又要扩大开封府的管辖区域——实际上是要将共管区域由原来的开封府南界扩到汝州、颍昌、陈州,赵构委曲求全,一边要应付杨应麒的跋扈,一边要料理军方的反弹,所以直到这一年镇压下内部反对的声音才得正式向汉廷上表。

其表曰:“臣构言:今来画疆,合以淮水为界,北面亳州、宿州、海州仿开封府例南北共管。淮水入海处之涟水军、泗州、濠州、寿州连及淮西之颖、蔡、唐、邓,为敝邑沿边州城。既蒙恩造,许备籓方,世世子孙,谨守臣节。每年皇帝、执政生辰并正旦,遣使称贺不绝。岁贡金十万两、银一百五十万两、绢一百万匹,每春季差人搬送至亳州交纳。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坠命亡氏,踣其国家。臣今既进誓表,伏望上国早降誓诏,庶使敝邑永有凭焉。”

刘豫捧了誓表,赶到大汉京师时杨应麒却不在,一打听才知道杨执政在塘沽遇刺,执政本人虽然无恙,但执政夫人却身受重伤,生死未卜。杨朴会同了刘锜、陈正汇以及户部、礼部、兵部尚书,经过一番商议后,便由刘锜与陈正汇亲自陪同刘豫前往塘沽面见杨应麒。

以往南宋凡有使者来,在办完公事之后总要向汉廷请准到塘沽走一趟,代赵构向赵佶赵桓进献礼物,以表赵构之孝心。按规制,赵佶父子见南宋使臣都必须由大汉礼部官员陪同——名为陪同,实为监视。不过这次刘豫是捧誓表来,所以地方虽是在小延福园,赵佶父子也不敢先见他。

小延福园名义上的主人是赵佶,但他们父子是客君,因此这座大园林的实际管理者乃是杨应麒夫妇。这时赵橘儿伤重,杨应麒失神,相关大事在杨开远到来后便唯他马首是瞻,刘锜到达后先来见杨开远,告知此事,然后跟着杨开远来见杨应麒,慰问了一番后展开一幅地图,指着讲述誓书中所载内容,说道:“若依照此约,对我们大大有利!”

杨应麒恍惚一阵,迷茫一阵,摇头道:“这事我还想不清楚,再说,再说。”

刘锜看看陈正汇,陈正汇道:“七将军,若依此议,我朝将坐享十州赋税!于国计民生大大有益!”

杨应麒却还是摇头。

杨开远沉吟道:“老七,你还想打么?”

杨应麒不答,杨开远道:“虽然我解除兵权后便不理军务,不过…”

“三哥…”杨应麒惨然道:“别跟我说这些事情了,橘儿伤成这样,我哪里还有心力来处理这些!”

杨开远道:“别的我们也不来烦你,可是这事得你首肯加印才行。”

杨应麒道:“让宋使等多几天吧。一切等橘儿好了…再说。”

杨开远和刘锜无奈,只好出来,刘锜对杨开远道:“虽然赵氏词卑,但我等若有意议和,也不该失了礼数,故意怠慢。”

杨开远道:“我也不知道他是另有打算,还是真的心力不足。但总之他没应承,这事便成不了。”

刘锜叹道:“希望这事别出什么岔子才好,要不就可惜了。”

杨开远沉思片刻道:“你这就召见宋使,先安抚安抚他。说来执政夫人也是他们的公主,这事他们该理解才是。”

三人正商量着,忽然门外有一匹马直闯进来,马上一个俊朗的青年叫嚷着要见执政,几个侍从家丁怎么拦也拦不住,刘锜皱了皱眉,喝道:“你们怎么办事的!竟容人闯到这里来!”

一个侍从叫道:“他说是皇后派来的,但又拿不出印信!我们看他又不像撒谎…”

还没说完,那个青年已经叫道:“三叔!是我!姑姑让我来的!我来得急,忘了拿印信!”

杨开远一怔,随即道:“是你!”便将侍从们屏退,刘锜问是谁,陈正汇低声道:“是完颜亮。”

这些年完颜亶和完颜亮在完颜虎的庇护下问学山东,两人经过了一段日子的抵触之后便深深醉心于中原学问当中,数年下来已养得一身的温文,不道姓名时旁人谁都道是两个汉家读书郎,全无乃父乃祖之风。汉廷对完颜亶防范较严,对完颜亮防范较松,此时完颜亶还住在山东,完颜亮却偶尔得以进京依附完颜虎。但大汉朝中的南派大臣对他们却常怀警惕之心,这时见完颜亮放肆无礼,刘锜不由得微微皱眉。

完颜亮奔上前来参见了杨开远,杨开远正要问他所来何事,杨应麒已经冲了出来,怒道:“吵什么!不知道这里有人在养病么!”吓得完颜亮跪下道:“七叔,是我!”

杨应麒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回山东么?怎么跑塘沽来了?”

完颜亮道:“姑姑让我来给三叔、七叔传话。”

杨应麒哼了一声,便要回屋,完颜亮叫道:“七叔!出大事了!”

杨应麒这才停步,问出了什么事情,完颜亮认得陈正汇却不认得刘锜,看着他不说话,杨开远道:“这位是刘执政。”

完颜亮吃了一惊,连忙行礼,这才道:“姑父病情恶化,只怕…只怕将有难料之事!姑姑请三叔、七叔赶紧回去一趟。”

杨开远等听到这个消息比当初听到杨应麒遇袭、赵橘儿重伤还要震惊十倍,杨应麒更是一阵天旋地转,杨开远扯住了完颜亮喝道:“你给我说清楚一些!”

完颜亮顿足道:“就是姑父恐怕要大行了!”

杨应麒一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晕倒过去,完颜亮吓得手足无措,杨开远虽被惊慌悲痛交加侵袭,心中仍然不乱,命人扶了杨应麒进去,然后对陈正汇道:“大嫂不用公家渠道而先让子侄来,可见事非寻常,我马上就得进京!你留下,以防七弟这边出事!”又对刘锜道:“我先回京,你马上召见宋使,就以执政夫人受伤一事把事情拖一拖。安抚宋使以后马上进京!”

陈正汇与刘锜分别答应,杨开远便带着完颜亮乘快马回京,刘锜自去召见宋使,只剩下陈正汇留在杨应麒身边照看。太医院的医生过来施了针,熏了香,过了有一会,杨应麒才悠悠醒转,陈正汇怕他醒来后说的话泄露机关,便先把医生婢仆遣退了。

杨应麒看看陈正汇,抓住了他的手道:“我做了个梦对不对?橘儿,还有大哥,他们都没事,对不对?”

陈正汇黯然,安慰道:“七将军,你得振作。现在将有大事临头,若你乱了方寸,只怕整个国家都会不稳。”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握紧了拳头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梦里是这样,醒来还是这样。还是说现在我还是在做梦?”

陈正汇担心他思绪被引偏了,不接他这话头,继续道:“七将军,你看看,是否回京一趟?”

“回京…啊!是了!回京!”他跳了起来,先去看妻子,这时赵橘儿正处于昏迷当中,杨应麒握住她滚烫的手不住落泪,哪里舍得离去?过了好久才道:“我得去见见大哥。你…你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没事!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的!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是他纵然权倾天下、谋略无双,在这等事情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在回京的路上,杨应麒忽然问陈正汇道:“正汇,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上天要如此惩罚我?”

陈正汇讷讷不能答,勉强道:“没,七将军恩泽天下,德、功、言均有不朽者。”

杨应麒道:“若是这么说来,那就是老天瞎了眼!”

这时折彦冲病危的消息还没传开,京师城防外松内紧,安塔海亲自在城门等候,护送杨应麒进宫。到了宫门之前,欧阳适早在那里等着了。杨应麒才下车他便抓住了他的手往里边走,一边说道:“怎么才来!”

杨应麒不答反问:“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欧阳适痛声叫道:“大哥现在精神很好,但是,唉——只怕不妙!”

杨应麒胸口一痛,便如血液流到心脏时被堵住了一般,竟而无法举步,停了片刻,呼吸几次,这才能继续跟着欧阳适走。

两人到了折彦冲病居之外,折彦冲却已不在这里,折雅琪道:“四叔,七叔。母后带父皇到花园看日落去了,你们跟我来。”

引了两人来到御花园中,远远的便望见二男一女两个极为熟悉的背影,杨开远站在一旁,折彦冲和完颜虎坐在湖边,妻子正在给丈夫梳头。欧阳适和折雅琪都停住了脚步,杨应麒也不敢上前,一直等到完颜虎帮折彦冲梳好了头,杨应麒才走过去,看看折彦冲,只见他眼帘下垂,见到自己时眼皮上抬,眼光完全是伤病之前的冷静,他脑中冒出四个字来:“回光返照!”心脏又如同被针扎了一下,抽噎了两声,叫道:“大哥。”

折彦冲抬了抬手,杨应麒赶紧也伸出手来他握住,折彦冲脸上的伤已经恶化得十分严重,每说一句话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所以说话的声音极小而言语尽量短,问杨应麒:“橘儿怎么样了?”

“还好,”杨应麒违心地安慰道:“医生说了,会没事的。”

折彦冲喉咙里呃了一声,看看粼粼湖水映射入眼的夕色,说道:“当我们,还在死谷时,何曾想过,有叱诧天下…的风光?当我们,跃马大漠,草原时,又,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说着笑了笑,也不顾扯动了伤口。

杨应麒道:“但如果能再来一次,我宁可当初不是这样的选择!本来,我们的成就、我们的生活都可以比今日更加完满!”

“哦?”折彦冲目示垂询之意。

“有好几次,我们本可以不那样选择的!”杨应麒道:“如果我把眼线布置得更严密一些,早一步知道宗弼会攻到大名府,让二哥有所准备,那二哥也许就不会死。如果我不是疏忽了对允武的照看,六哥也许就不会那么早起事,那我也许就能将那场不必要的内战化解于无形,那样五哥、六哥兴许就都能保全。如果允武还在,五哥、六哥都安好,那么大家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理解我,也许小延福园的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么橘儿也许就能没事…”

“你想太多了。”折彦冲道:“如果说…如果说老六…太过迷信,自己的武力,那你,就是太过迷信,自己的权谋,和智慧了。这些事情,不是当局者,能控制的。”

杨应麒呆了呆,放开了折彦冲的手,对着湖光夕色叫道:“如果我们也都不能控制,那天底下还有谁能控制…谁!”他背对折彦冲望着落日的时候,折彦冲却在看着他,那眼光仿佛是一个兄长在看着一个还没长大、还没参透这个世界真相弟弟。

兄弟两人就这样,一个望着另一个,另一个望着挽不回来的夕阳,不知过了多久,折雅琪叫道:“七叔!七叔!你看看父皇!”

杨应麒才赶紧回头,只见折彦冲的眼帘正在下垂——那不是有意的下垂而是一种失去力量之后的松弛,他冲了回来,握紧了折彦冲的手叫道:“大哥!大哥!”

折彦冲勉强睁了睁眼,嘴角带着最后一丝笑容道:“我先回去了,你继续…”他似乎说完了这句话,但最后几个字却没人听得清楚,而他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一直强忍着的折雅琪终于再忍不住,放声痛哭,完颜虎抹了自己的眼泪,对自己道:“你是大嫂,是母亲,不能倒下!”将女儿搂住,稳住声线,对杨开远欧阳适道:“你们想想,怎么和外边的人说才不会乱。”又对杨应麒道:“应麒,你也…”忽然觉得杨应麒眼光有异,心中吃了一惊,大声叫道:“应麒!应麒!你看着我!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杨开远和欧阳适听到这句话都望了过来,欧阳适抓住杨应麒的肩膀晃了晃他道:“老七!你没事吧!”

完颜虎叫道:“别晃!别晃!唉!他…他又像被那个妖僧迷惑时那样子了!”

杨开远搜寻当年的回忆,果觉如此,心中想:“当年他是自己好了,这次可不知…”

欧阳适对杨应麒道:“老七!你说句话!你好歹说句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