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年没敢接话。昀郡王出神片刻,又道:“本王原未想过,会给他娶了一位出身如此之低的世子妃。”

“儿媳也实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嫁给世子。若不是在太后宫中听太后提及,是再想不明白为何有这福气的。”

昀郡王又闭上了嘴。这件事他能说什么呢?完全都是秦王妃一手促成的。

“自你进门,却也无甚行差踏错。”许久,昀郡王又叹息般地说了一句,“只是在你心中,除恒儿之外,并未将其余人等视为至亲罢?你方才所说的一家人,怕是连你自己也做不到罢?”说着,他眼中露出一丝讥讽,却又带着几分伤感。

这真是诛心之言了,绮年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重又跪下:“请父王恕儿媳之罪,儿媳确实做不到,因为不敢。”

昀郡王眼睛又眯了起来:“为何?”

“儿媳千般防范,仍然在二弟的喜宴上出了御赐酒器之事,若儿媳未做防范,更不知今日将会怎样。”

昀郡王再次沉默了。绮年觉得话说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再说招起昀郡王反感就糟糕了,便道:“世子曾对儿媳说过,家和万事兴,儿媳是个没见识的,只觉得这话实在有理,也想着好好伺候世子,安生地过日子,如今这事儿一件接一件的,儿媳心里实在是没底儿,究竟要怎么做,还要请父王做主。”

昀郡王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让我做主?你还用得着让我做主?”

“儿媳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手上又没有多少得用的人,只仗着从前跟皇长子妃的一点儿交情去求了庇护,除此之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绮年听昀郡王连“本王”都不用了,估摸着自己说得差不多了,便只管低了头站着,如果不是演技不够纯熟,真想挤两滴眼泪才好。

“你先出去罢。”昀郡王摆了摆手,“说什么无人可用,外头站的那些难道不是?你也不必在这里——去罢。”

“那儿媳告退。”绮年爬起来,又小心地补了一句,“儿媳不孝,惹得父王烦恼,只请父王保重——儿媳想秋日天燥,早晨就叫厨房给父王熬了莲藕排骨汤,父王要不要喝一碗?”

昀郡王对她简直是无话可说了,只得道:“端过来罢。”摆了摆手让这儿媳妇出去,只怕再多看几眼又不知该气该笑了。

秦王妃在书房旁边的院子里等了半天,才见姚黄进来:“世子妃回自己院子去了。”

“可有什么异样?”

姚黄摇了摇头:“奴婢看见世子妃脸上似乎还有笑意呢。”

秦王妃站起身来便往书房走去,若是这样的机会都不能让绮年除掉,哪里还能再寻到更好的机会?

昀郡王在屋里看着一地的东西正出神,就听外头侍卫禀报:“王妃到。”抬头见秦王妃进来,便道:“你怎过来了?”

秦王妃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心里实在想不明白,既是如此生气,怎的绮年出门时还会脸上带笑呢?

“妾身听说王爷这里有侍卫闹事,是以过来看看,因王爷跟世子妃说话,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昀郡王点了点头,却没接这话,只坐着仍旧出神。秦王妃等了片刻,试探着道:“王爷这是怎么了掀了这一地?可是又为着世子妃外头的事发怒?王爷也该注意身子,任什么名声也没有王爷的身体重要。”

昀郡王抬眼看了她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外头的事你不必管了,再过几个月就是妤儿及笄,你只给她好生操持着便是,务必办得风光些。”

秦王妃听得心里一紧,低声道:“那世子妃这事…”

昀郡王没有抬头,淡淡道:“世子妃怎么?”

“如今外头这样的传言,可要如何是好?”

“毕竟是恒儿的妻子,还能如何呢?”

秦王妃越听越是心凉,思来想去,终究是舍不得这个机会,道:“妾身早说过了,断不能因她连累了世子,连累王府,不如王爷去宗人府递了折子,将她——”

昀郡王抬起眼睛盯着她,将秦王妃的话盯了回去。他看了秦王妃一会儿,低沉地道:“家和万事兴,这话你可曾听过?”

秦王妃心里暗恨,低头道:“妾身正是为着家和才要如此——”

“不必说了。”昀郡王一摆手,“你回去罢,只管打点妤儿的及笄礼,它事休问。英国公府不是也来议过婚期了么,妤儿的嫁妆也该好生整理起来了,只这些事想来也够你忙碌了,不必再为它事分心。”

秦王妃咬着嘴唇,满心的不甘,想了想又道:“那方才那些敢于冲闯王爷书房的侍卫,要如何处置?”

昀郡王终于不耐:“此事自有本王处置,二门之外,王妃休要插手!”

绮年直到走回节气居门口,才觉出两条腿不光是膝盖麻疼,还软得有些使不上劲儿。如鸳如鹂将她扶到床上坐下,卷了裤腿一瞧,膝盖上两大块隐隐的青色。

“快去取拔瘀膏来。”如鸳心疼地皱着眉,“明儿定然要青紫了。”

白露连忙去翻出拔瘀膏送过来,嗫嚅道:“世子妃,王爷——”

绮年觉得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淡淡道:“去瞧着立夏那边,若是王爷要处置他们,立刻来报我。”

白露没有得到答案,也不敢再问,答应一声,同着小满小雪一起退了出去。这里如鸳如鹂忙着扶绮年躺下,终于也忍不住问道:“世子妃,王爷到底怎么说?”

绮年把手伸进袖里,捏住那张薄薄的纸条,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尚好。世子虽然远在渝州,却还惦记着我。”

如鸳如鹂一起松了口气,如鹂拍着胸口道:“阿弥陀佛,真是神佛保佑。”

如鸳推她一把,笑道:“什么神佛保佑,是世子爷在保佑才是。”

绮年也笑了。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赵燕恒对她的惦念还不止于此,三天之后,菱花像被狗撵着一样狂奔进屋子:“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绮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半信半疑地走了出去,然后就看见一身风尘,走路都有些并不拢腿的赵燕恒从院门处走了进来,对她一笑:“我回来了。”

第117章 难解父子三尺冰

我回来了。这轻轻一句话,瞬间让绮年红了眼眶。

从她飞鸽传书去渝州,即使赵燕恒接到信便往回赶,也不过是六七天的工夫。鸽子长着一对翅膀,也不过比他早回来三四天。当初她从成都到京城,先坐船后坐马车,足足走了近二十天,赵燕恒是怎么用六七天的时间赶回来的?

“怎么哭了?”赵燕恒头发上衣服上落了薄薄一层黄黑色的土,嘴唇都起了一层干皮,嘴角还生了细小的燎泡。他伸手想摸摸绮年的脸,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绮年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过来一看,手掌已经被马缰磨出了一层血泡。

“你怎么——”绮年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赵燕恒手上,哽咽着叫如鸳,“去烧热水,拿外伤药膏,拿干净衣裳——要旧衣裳,厚软的!去小厨房立刻熬山药红枣粥来!不,要绿豆红枣粥,去去火气,捡清淡易克化的点心赶紧做四样来,要三咸一甜,不能太甜!”

如鸳如鹂加一个菱花被支使得团团乱转,白露等人都已经站在了廊下,个个都是眼圈通红地看着,小雪猛拍了自己额头一下,也哽咽着道:“奴婢去找衣裳。”转身跑了。

白露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却被小满拉了一下:“我们去厨房吧。”将她一路拉进小厨房,才低声道,“没看见世子眼里只有世子妃么?你——”五六年的姐妹,也有些替她心酸,“还是另做打算的好。”

绮年总没注意其他人都是什么反应,伸出手去拍打赵燕恒身上的尘土:“快进屋去!”

“得先去见见父王。”赵燕恒微微一笑,把她的手拉下来,“怪脏的,一会儿脱掉了就好,别扑打了。”

“我陪你一起去。”绮年拉着他的手不放,两人一起出了节气居,迎面就撞见了秦王妃和赵燕平。

“王妃,三弟。”赵燕恒微微含笑,一手还拉着绮年的手,只对秦王妃稍稍躬身。

“大哥这是——”赵燕平一脸的惊讶,“送嫁回来了?怎么只有大哥和一个小厮?”

“都在后头慢慢走。”赵燕恒微一点头,“我还有事要与父王相商,待闲了再与三弟说话。还有些渝州土产,都在后头车上,待到了便一一相送。”拉了绮年就走。

绮年根本没注意秦王妃和赵燕平说什么,一心只放在赵燕恒身上。赵燕恒走起路来两腿都有些不自然地向外张着,想来在马鞍上颠簸这六七天,大腿还不知磨成什么样了。她偷偷抹了把眼泪,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焦急烦恼都值得了,有个人肯跟你一起分担,还怕什么呢?

昀郡王书房外的守卫拦住了绮年:“世子妃还请不要进去了,王爷说只见世子。”

“那我在这里等你。”绮年替赵燕恒整整衣襟,目送他进了书房。

今日天气极好,阳光透过窗户上糊的高丽纸照进书房里,亮堂堂的。昀郡王在明亮的光线中面窗站着,听见背后门响也不回头。赵燕恒将书房门关好,然后撩起衣襟就跪了下去:“给父王请安。”

昀郡王一动不动,赵燕恒也就跪着不动。良久,昀郡王忽然一甩手,把手里的一叠东西摔到了赵燕恒眼前,怒声道:“你还当我是你父亲么?真以为我就会袖手旁观,或者直接处置了周氏?”

赵燕恒捡起那叠纸看了看,磕了个头:“多谢父王,周氏若看了这些,必然能体会父王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嘿,一片苦心!”昀郡王冷笑起来,“我要她知道我的苦心做什么?你才是我儿子!”

赵燕恒沉默良久,轻声道:“儿子并不视周氏为外人,父王呢?父王当年也是这样看待母妃的吗?”

昀郡王怔了一怔,猛回身指着他怒道:“你也跟周氏一样,竟然胆敢来——”却见儿子眼中微微有一层泪光,直直地看着自己,后头的话竟然是说不下去了,半晌缓缓将手放下,颓然道,“总归是为了你坠马的事…”父子之间的隔阂就永远存在了。

“并不为那件事。”赵燕恒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策马狂奔了六天六夜,就是打盹都是临时搞一辆马车边走边睡一会儿,醒了再上马背狂奔,全仗着一口气。如今人到了家,看见绮年无事,这口气一松,真有些顶不住了,身子一歪几乎要跪不住。

“起来说话。”昀郡王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对绮年确实很不满意,一个六品文官的女儿,嫁进来做正妃简直是辱没了赵燕恒。嫁进来之后又容不下后院那些侍妾通房,还因为一个胭脂与丈夫争吵,哪里有个贤惠的模样?如今又因为陪嫁铺子出了那样的事,给郡王府惹了一堆麻烦。所以他才说让绮年自己去想办法,秦王妃说要休弃绮年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曾经闪过那么一丝意动,却在接到儿子急信的时候完全怔了。这是几时?几时儿子竟与周氏这样的夫妻情深,甚至不惜用终身不娶来威胁父亲?

赵燕恒站不起来,索性侧身坐在了地上:“我坠马之事,有一半原因是自己恣意妄为,不知如何收服管束下人而起。”

昀郡王看着他:“你既知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赵燕恒垂下眼睛看着地面,缓缓道:“倘若父王与母妃素来情深,我便是恣意打死府中奴仆,也无人敢怠慢我。我不为坠马一事,为的是坠马之后,才知道害怕。”

“害怕?你怕什么?”昀郡王猛地提高了声音,“你一满十五岁我便为你请封世子,你母亲去后我为她守孝一年,你这些年在外头风流浪荡,我都不曾动过废你世子之位的念头,你怕什么!说到底,你还是怪我没有当时便将那累你坠马的奴才活活打死!”

赵燕恒觉得无数的话一时都涌到喉咙口,他想理一理思绪再说话,但那些话却自己争先恐后地往外冲:“父王为母妃守孝一年,是真的思念母妃,还是为了续娶王妃名正言顺?为儿子请封世子,是真的喜爱儿子,还是只为了儿子嫡长的身份?或者——是为着对母妃的愧疚?若当年父王不因怕皇上猜忌郡王府与吕家的关系,力谏皇上派兵援助,是不是外祖父与舅舅们就不会全部战死沙场?”

“你——”昀郡王抬手指着他,手指都颤抖起来。

赵燕恒苦笑:“儿子有时也想,若当年祖父母不曾为父王聘娶母妃,如今父王与王妃也就无这些烦恼了罢?”

这句话像针一样,昀郡王如同被戳破了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父子两个默然对视,半晌,昀郡王才摆了摆手:“你远道赶回来,去歇着罢。”随手指了指地上,“那些东西你都拿去吧。”

赵燕恒没有伸手:“儿子只怕有些事不堪深究。”

昀郡王的肩膀微微垂了下来:“你是当真不愿深究,还是怕究了,我也不会听?”

这话诛心,赵燕恒也只能低下了头。昀郡王疲惫地摆摆手:“去罢,你是世子,将来这郡王府都是你的,你瞧着去做罢。”本以为给长子请封世子,也就对得起死去的发妻,本想着将私产多给小儿子,将来好生扶持他,也就对得起续娶的继妻,却不想折腾了这么久,其实大家谁都不满意。

赵燕恒勉强跪直了又磕了个头:“儿子从前荒唐,如今既知道改过了,也想着多孝顺父王。母妃已经去了,儿子也只有父王了。”

昀郡王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点了点头叹道:“去罢。”

赵燕恒歪歪倒倒地站起来退出了书房,绮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见他出来连忙上前扶着,招手叫准备好的小轿过来。赵燕恒不由失笑道:“也是你细心,哪里就到这样了。”

绮年小声道:“不是我预备的,大约是父王叫人备下的。”

赵燕恒怔了一怔,看那抬轿的却是两名小厮,的确不是内院备的轿子,不由得回头向紧闭的书房又看了一眼,才叹口气坐上了轿子。

节气居里忙成一片,如鸳三人走马灯一样地来回跑,准备着热水、干净白布、外伤药膏等等等等,倒把白露与小满挤去了厨房呆坐着看灶上熬粥,只有小雪在找赵燕恒穿过的旧里衣,倒还能插得上手。

绮年看着人将浴桶中灌满了水,打发了众人出去,亲自替赵燕恒脱了衣裳。赵燕恒的裤子已经被血粘在了身上,绮年下不了手硬扯,只好含着泪道:“你就这样进去洗罢,泡开了再把裤子脱下来。我在水里加了少许盐,恐怕要疼一些。”

赵燕恒咬着牙抬腿进了桶里,往下一沉身体,便觉得伤处如同针扎刀剜一样疼起来。好容易过了一会儿疼得好些了,这才能把泡开了的裤子慢慢脱下来。本来难得妻子亲自伺候沐浴,这会儿也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绮年拿着澡豆替他洗完了头发又洗脸,眼泪就没断过。赵燕恒在水里坐一会儿,伤处倒是疼得麻木了,头枕在浴桶边上笑道:“眼睛都哭肿了,早知道我回来你会哭成这样儿,倒不如不回来了。”

“别胡说!”绮年替他仔细洗了,这会儿也全忘记了害羞,把人从水里扶起来扶到床上,再仔细看时只见赵燕恒两条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不由眼泪又跟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掉,先用温盐水又轻轻擦拭了一遍,再用清水冲过,最后抹上药膏。磨烂的伤处不好裹得不透气,只能用白布轻轻包一圈儿,穿上旧里衣,拿手摸了摸布料绵软不致弄疼伤处,这才把被子给赵燕恒盖好,自己去拿凉水洗了把脸,打开门叫丫鬟们进来收拾东西,并把熬好的粥和点心拿来。

“绿豆粥清火的,瞧你嘴角这一圈儿燎泡。”绮年拿着粥搅了搅,又吹了吹,自己尝了才送到赵燕恒手里,“且少吃点垫补一下,歇一会儿若饿了再吃。”

赵燕恒拿过来就灌了大半碗,长出了口气道:“好吃,喝了粥果然舒服得多。”

“这点心吃几块。”绮年看丫鬟们都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才低声道,“你就这么赶回来,渝州那边——”她真怕那边的事没办好,回头皇帝再怪罪赵燕恒。

“放心。”赵燕恒笑了笑,“永顺伯防我防得紧,才查出些端倪来就不好往下走了,眼下我回来了,清明和立秋留在那里收拾东西,倒可趁机再做几件事。永顺伯在渝州多年,盘根错节,就是皇上让我去,也没指望着就能将他查个底儿掉,且如今也不是除他的时候。又是西北又是广东,两边战事也只是将将平定,此时还是要稳定为上。”

摸了摸绮年微湿的脸,笑道:“倒是带回来的那个人,你可别为着她跟我生气。”

绮年替他将点心切成小块,一块块喂了,轻嗤一声道:“我生什么气,扔去跟香药做伴就是了。”赵燕恒回来了,她的心也觉得定了,“倒是外头的事最要紧的。”

赵燕恒笑了笑,拿出一叠东西给她:“是父王给我的。”

绮年拿在手里一张张仔细看了,目瞪口呆:“父王原来早就去查过了?怎么没跟我说——”突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不由得垮下了脸,“原来父王对我竟是如此不满,你若不回来,想来这次我真是要被休回家了吧?”

赵燕恒拉了她的手:“你就被休回家了,我回来也要再把你娶回来。”低声道,“父王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日后知道了便不会如此。”

绮年撇了撇嘴:“只怕在父王眼里,我就是一个惹事的麻烦精。”将赵燕和婚礼上那御赐酒器的闹剧说了。

赵燕恒听得目光闪动,伸手圈住绮年的腰笑道:“我的世子妃就是聪明能干!”

绮年在他腰里轻轻掐了一把:“你还说风凉话呢!当时我听说是御赐的酒器,真是一身的冷汗。万一王妃下了狠心把那东西砸了,我便是能查出事实也逃不了干系。”

赵燕恒冷笑道:“你当她敢?她并没那么大的胆子,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个推波助澜,破釜沉舟的胆气她是没有的,否则我当年大约就不只是坠马断腿了。”

“可是父王还是不了了之了。”绮年叹口气,“虽说追查下去大约也是查无实证,可是我这口气实在也咽不下去。”

赵燕恒手指点了点那叠纸:“方才父王已对我说了,任由我去查。”

“那若是查出来什么呢?”绮年表示怀疑,“父王真会处置吗?”

赵燕恒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从坠马之事后,我就再不曾对父王告过状…”他出神片刻,低声道,“你说,我是不是也做错了?父亲初时只是被蒙蔽了,若是我那时有所怀疑就对他全盘托出,他会不会那时就信了我?”

“那你什么都没对他说吗?”

赵燕恒苦笑:“自从我知道父王迎娶母妃只是被祖父祖母所迫之后,就不敢再相信什么了。不是有句俗话说得好么,有了后娘,便有后爹,更何况父亲从不曾深爱过母妃。”

绮年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什么时候知道父王只是被迫迎娶母妃的?谁告诉你这些的?”

赵燕恒略回想了一下:“便是害我坠马的那个奴才不曾被打死之后,我听说他居然还活着,曾想去让父王打死他的。是怡云在外头听见两个下人说话,说是父王本一心想求娶的就是秦氏,皆因祖母那时有恙,生怕有生之年不能得见父亲娶妻生子,才逼着他娶了母妃。怡云回来告诉了我,我才觉得害怕起来,害怕我活不了多久,害怕父王对我也同对母妃一样,不过是强加上的责任罢了。”

“怡云?怡云那时才多大啊?”

“跟我差不多,不过是十一二岁罢了。王妃进府后,我身边大一些的丫鬟小厮都被换了只怡云是母妃生前喜欢的,又是个小孩子,才留了下来。”

“会不会——是有人有意离间你和父王呢?”绮年不得不往阴谋论上去想,“因为你不相信父王,什么都不跟他说,他也就不知道你受了多少委屈,这么多年只看见王妃的贤惠样儿,还当她真是观音菩萨转世呢!”

“也有道理。”赵燕恒用手指摩挲着那叠纸,低声道,“这么多年,我对父王也算得上不孝了罢。以至于有许多话,我想讲,却从未对他讲过。”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绮年安慰他,“说句不中听的话,父王春秋正盛,还有寿数呢,你慢慢孝顺总来得及。”

赵燕恒哧地一声笑了,轻轻捏捏她的脸:“偏你说话跟别人就不一样…看着比我走的时候瘦多了,让你受委屈了。”

“你这样跑回来,我哪还有什么委屈啊。”绮年把头倚在他肩头,“只是这事儿要怎么收场?这纸上的东西没个证据也不好给皇上看吧?”

“既然我回来了,自然都交给我。”赵燕恒搂着她,“不只是没证据,有些本不该我们知道的事,同样不能呈给皇上。皇上就是皇上,他也多疑。当初父王娶了母妃,皇上也疑心是郡王府要揽军权呢,幸而祖父只有父亲这一个儿子,连个庶子都没有,不算人丁蕃盛,父王也是个淡泊的,才不致招了疑心。”

“皇上还疑心咱们王府?”绮年大惊,这日子什么时候能安全点啊!

赵燕恒很爱听她说“咱们”,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皇上当时还没儿子,真说起来,郡王府是可以过继一个儿子给皇上的。”

“皇上那时候才多大年纪啊!就虑到没儿子过继上了?”绮年真是觉得不能理解,“那皇位就那么迷人吗?迷得大家都——郡王府跟皇室的血脉都过了好几代了,也不亲哪!”

赵燕恒苦笑:“伴君如伴虎,自来如此。听说当初我六岁时随着父王进宫,前脚见了皇上,后脚就有人私下里说话了。幸而之后皇长子就出世,皇上反而欢喜,说是我带来的福气。你当皇上后来为什么特地给我赐了字?”

“不是因为你天生聪明吗?”

“神童多着呢。”赵燕恒轻笑,笑容里不无讥嘲,“哪里是为着我聪明,是为着我进了一趟宫,皇长子与皇次子就陆续出世了,皇上说我有福呢。可是这么说着有福,也并没减了他对郡王府的疑心。后头我外祖父与舅舅战死沙场,固然是为国牺牲,可倘若皇上当时毫无猜疑之心,说不定还不致全军覆没。”

“那如今张家——”

“张家倒是聪明人,娶一个恒山伯府的义女,要比娶恒山伯的嫡女好得多了。”

绮年头大如斗:“那日后皇长子——”

赵燕恒低头一笑:“如今我们还有兄弟情分,日后便是君臣之分了。好在我娶的是你,便是再怎么猜忌也猜忌不到我这里来。”

绮年隐隐约约想起了金国秀,不过这想法只是在心里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几时才能安生过日子…”真是内外交困哪。

赵燕恒搂着她轻轻拍了拍:“这一次父王自己先疑到了王妃身上,倒是好办了。”

“她只怕也就是推波助澜,能有多大罪名?”绮年没啥信心,“御赐酒器那事都不查了,这个怕也没什么用。何况那件事是她的主谋,这件事——她没胆子也没能耐在外头弄这些吧?”

“父亲一直觉得她贤良淑德,如今这一件事又一件事——只要她失了父亲的敬爱,在这府里也就没法兴风作浪了,你的日子也好过些。”

“搂草打兔子呗。”绮年撅撅嘴,“那外头的事呢?刑部要是来提我过堂呢?”

赵燕恒失笑:“你将那假羯奴的身份一捅破,这里头的事大家也就明白几分了,谁还敢真来叫你过堂?何况我回来了,要过堂我去便是。”

绮年瞪起眼睛:“这么说我这些天都是自己吓自己啦?”

“也不是。”赵燕恒摇摇头,“倘若真认准了那刺客是羯奴细作,事涉两国战事,就真不好说了。所以我才急着赶回来,不想才进京城地界儿就听说那假细作的身份已经被揭开了,说起来,倒是我自己吓了自己才是。”

夫妻两个对着脸看了一会,绮年先嗤一声笑了出来。两人正对着头儿傻笑,便听外头有些乱,绮年皱眉道:“怎么了?”

外头如鹂的声音传进来:“世子妃,采芝姑娘来说,香药病重,看着像是——像是挺不过去了!”

第118章 清后院再后定章程

香药高烧,人都昏沉不醒人事了。来诊脉的大夫仔细看过,摇了摇头:“这位姑娘是风寒侵体,本来底子就弱,加上拖得久了,饮食上又不调和,怕是为祛火又吃了些寒凉东西,如今烧成这样儿,怕是熬不过去了。先开一副药吃,用姜汤为引快灌了下去,若能发汗还好,发不出汗来老朽也无能了。若能早几日还好,如今——怕也难做大指望。”

“请大夫去那边开方。”绮年刚让如鹂把大夫请出去,秦王妃就指着香药的丫鬟们喝道:“这是谁耽搁了病情?是想着拔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成?这样的奴婢要来何用,心里连自己主子都没有,统统发卖出去!”

绮年知道她这是指桑骂槐的在说自己,并不多做辩解,只问香药的丫鬟们:“香姑娘病成这样,为何不去节气堂禀报?”

伺候香药的大丫鬟哭道:“世子妃说不让奴婢们乱走——”

如鸳抢上一步斥道:“胡说!你有正经事去禀报,难道也是乱走?你们自己当差不经心,还要诬赖世子妃么!”

秦王妃冷笑道:“好好好,主子这里话还没说完呢,倒有丫鬟上来插嘴的份了?世子妃真是好规矩啊!”

绮年淡淡道:“王妃切爀动怒,如鸳也是替我问这丫头的话,不然我虽不好与她对嘴,却也不能让人把这事就栽到了我头上来。”从前她在秦王妃面前自称儿媳,眼下却是用不着了,已经都是性命相逼了,还装模作样的做什么!

秦王妃冷笑道:“成亲没有半年,屋里头发卖一个抬出去一个,说出去外头人还道是郡王府苛待妾室,王府的脸面都要被丢光了!”

绮年不跟她纠结这些,转头问那丫鬟:“便是这阵子忙乱,不让你们随便出夏轩,每日里也有来送饭的婆子,为何不让她们代为传话禀报?”她这些日子确实是因为外头的事来势汹汹,完全把香药还生病的事忘到了脑后,但若是有人来说一声,她也不会连大夫都不让请吧。

那丫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绮年正要再问,采芝忽然从外头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王妃,世子妃,都是婢妾的错。小雀自己不敢出去,原是托了奴婢去向世子妃回禀的,是奴婢看着这些天世子妃忙得厉害,就自作主张不曾去禀报,只去小厨房熬了些汤药给香药喝。原想着过了这阵子再——只没料到香药就…都是婢妾的错,王妃要罚就罚婢妾,并不与世子妃相关的。”

秦王妃怒瞪着她:“这样人命关天的事你也敢耽搁,怕是巴不得死了一个香药,这院子里倒少几个人罢?既全是你的过错,来人,拖出去打二十板子,立刻发落到庄子上去!”

采芝伏地痛哭,秦王妃身后的两个婆子便来拖她,绮年皱了皱眉:“且慢。”采芝伺候赵燕恒数年,又是因为那样的变故才做了通房,听小雪说她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夏轩里,从不曾像紫菀香药那样变着法儿的献媚。就是赵燕恒自己,说起采芝的时候也有几分愧疚,只说她是个本分人。如今赵燕恒并不到夏轩来,即使香药死了,对采芝又有什么好处呢?

“伺候香药是这些丫鬟们的事,却转托别人,这本就是失职,要罚也该一起罚了。”香药身边这几个丫鬟里,也不无秦王妃当初送进来的人。

香药的丫鬟不由得也哭喊了起来:“世子妃,奴婢冤枉,奴婢冤枉!”膝行几步爬到秦王妃身前,“王妃,采芝姑娘是去说了的,头几天就禀报给世子妃身边的珊瑚姐姐了!”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绮年身上,采芝身子一颤,却连连磕头道:“婢妾并没有告诉珊瑚姑娘。”

香药的丫鬟转头哭道:“姑娘你怎的这样说话!当日你端了汤回来的时候就说在小厨房见了珊瑚姐姐,将这事禀报了,珊瑚姐姐才把熬的汤让你分了一半。怎的这时候你又说没有?”

采芝头也不抬,伏在地上只是颤声道:“那,那日其实世子妃屋里事极忙的,我只在厨房拿了碗汤,并没,并没跟珊瑚姑娘说什么。是回了夏轩之后怕你们着急,才敷衍了几句的…”

绮年心里微微往下沉。说到汤,她倒还记得。那天立春回来,她让珊瑚去小厨房弄些茶水点心来,珊瑚却昏头昏脑弄来了熬的汤。香药这个丫鬟能说出汤的事,可见采芝那天确实见到了珊瑚,而珊瑚就是在那天要求回吴家的。这么说,采芝其实是在替珊瑚脱罪?

秦王妃刚刚听见珊瑚的名字,采芝就已经将事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暗恨,冷笑道:“既都是你一派胡言,那就拖出去打!”

“王妃事忙,这里就由我来处置吧。”绮年看了如鸳一眼,如鸳会意,马上叫过两个看守夏轩的婆子,将秦王妃身边的两个婆子挤开:“拖下去!”

秦王妃锐声道:“世子妃,王府家规,犯了错的婢仆都要到二门受刑的!”

“这是自然。”绮年指指香药的几个丫鬟,“把她们都送到二门上去。”

“那采芝呢!”秦王妃真是恨极。好容易能有机会抓到绮年身边丫鬟的错处,又全被采芝搅了。

“采芝是世子的通房,并非普通婢仆,自不能去二门受刑。”绮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待世子歇息起来,自然会处置。”

秦王妃气得脸都青了。本来是极好的机会,即便不能将绮年置于死地,也可能将她休弃,却不想外头的事固然风云突变,家里竟然是赵燕恒及时赶了回来。昀郡王此时还呆在书房里不见人,也不知道究竟跟赵燕恒说了些什么。功败垂成,她怎能不恼火?但绮年的话却也有理,采芝如今并非是个丫鬟,若是拖到二门去受刑,赵燕恒的脸面何在?便是昀郡王也不能答应的。秦王妃再气,也只能恨恨甩了甩手道:“世子妃还是当心些罢,便是再不容人,外头脸面上总要好看些。”

绮年低头道:“多谢王妃教诲,只是我年轻没城府,实在做不出笑里藏刀的那一套,若是外头失了脸面,还请父王和王妃恕罪。”

秦王妃气个倒仰,冷笑道:“我倒好心劝你,你自己既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多嘴?走!”姚黄搀着她,觉得她手都在微微发抖,眼看着已出了节气居,忙低声道:“王妃仔细自己身子,切莫真动了气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