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侧妃念叨了几句,看秦采头都不抬,脸色就更难看了:“我说的话,你敢情是根本不想听呢?”

“儿媳在听着。”秦采再怎么心胸开阔,想到将来要跟这样的婆婆一起过日子也觉得头疼,“不过儿媳想,马上二爷就要分出去了,这王府里是什么样子我们又何必去管呢?”

这话说得有理,魏侧妃不由得噎住了,却又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拉了脸斥责道:“这些事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可是你那肚子怎么到现在都不争气?你瞧瞧,周氏这都怀第二个了,你呢!”

“母亲。”赵燕和从外头走进来,眉头微皱,“这府里的事就不要再操心了,等迁了出去,母亲只管享清福就是,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了。”

虽然侧妃也可以得儿子叫一声母亲,但毕竟是要有所顾忌,倘若分了家,魏侧妃就是家里的老封君,儿子再叫母亲也不必看人脸色。魏侧妃这么一想,脸上的神色就缓和了许多,拉着儿子的手喜欢地说起话来:“衙门里的事可多?这天气渐热了,瞧你这一身汗。”

秦采听到这里就起身:“那我先去给二爷准备热水沐浴。”

魏侧妃随手摆了摆,等她出去了才道:“这都嫁进来几年了,肚子怎么就是没有动静!”当初娶秦采,还想着东阳侯府能帮得上赵燕和什么忙,谁知道至今也没用得上,秦采反而生不出儿子来,真是叫人失望。

赵燕和微微又皱了皱眉:“也没有多久,中间还守了一年的国丧,母亲也不要太着急了,急坏了自己身体,儿子可怎么办?”

魏侧妃听着前几句话眉毛渐渐就竖起来,到最后几句又缓和了下来,叹道:“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年纪又不小了,哪里能不急呢。就不说马上让我抱上孙子,有个动静也是好的啊。说守国丧,这出丧都三个月了,你看周氏,这不又怀上了?看她那样儿,就是个好生养的,先花后果,没准这一胎就是男的。”魏侧妃说到这里,又想起秦采纤弱的腰身,心里微微的竟有几分后悔。

好生养这样的话,是绝对不该指着嫂子跟小叔子说的,赵燕和张了张嘴想阻拦,却不期然地想起当年在江岸边看见的那个狠咬着人不放的小姑娘,还有大明寺里那个飞奔而来求救的少女。不过这点心思只是微微一动,就被他立刻按了下去,缓声道:“过些日子就要迁出去,那边的宅子我已去看过了,还要收拾一下。秦氏说了,要先请母亲挑挑住在哪里,所以我想这些日子母亲不如也去看看。”

儿子这样的孝顺,魏侧妃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了笑容,自动忽略了那句“秦氏说了”,忙忙点头道:“我去看看,我去看看,娘晓得你喜欢什么样的布置,都替你布置上。”

赵燕和又陪着她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退,回了武园。一进门,就看见秦采倚着罗汉床对着窗外出神,见他进来就要起身:“热水都备好了,二爷沐浴出来就传饭可好?”

赵燕和记得她从前是管自己叫“夫君”的,走到净房门口又停下脚步,略略迟疑了一下才道:“母亲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们来日方长。”

秦采略有几分诧异地抬起头,却只看见赵燕和修长结实的背影,顿时心里一热,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来——这,这是赵燕和跟她说过的头一句贴心的话。来日方长,意思是叫她不必为至今尚无儿女的事担忧么?婆婆这样的难缠,夫君又太孝顺,她的日子当真过得有很多委屈,以至于夫妻之间最初的热情也渐渐淡了。可今日,能得这样一句话,她这心里忽然觉得好似又活回来了。

脚下有些轻飘地起来叫银杏银桥摆上饭来,赵燕和就从净房里出来了。秦采连忙过去给他拿着干帕子绞头发,一面轻声道:“今日厨房里的菜色没有你特别爱吃的那几样,我叫人出去买了五芳轩的水晶糕来,一会儿用几块罢。”武园是没有小厨房的,想吃点什么自然就不方便。

赵燕和刚点了点头,就听外头有人娇声笑道:“银杏姐姐,二爷在里头么?”不等银杏回答,门帘一掀,莲瓣已经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进门便笑道,“二爷,二奶奶,侧妃说今儿厨房送上来的菜二爷都不爱吃,叫人去外头买了二爷爱吃的水晶糕呢。”说着一边把食盒往桌上放,一边拿一对水灵灵的杏眼往赵燕和身上瞟。

赵燕和淡淡点了点头:“回去跟母亲说,我喜欢得很。”

莲瓣抿嘴笑道:“侧妃自然是知道二爷喜欢什么的。”说着将碟子直端到赵燕和眼前,“二爷看,这五芳轩的水晶糕做得多好,白中透亮的真像水晶一样。”

秦采盯着那盘子。盘子是玫瑰紫色的,衬着白亮的水晶糕果然鲜亮异常,但同样的,也衬着莲瓣托着盘子的纤纤十指。别看是个丫鬟,却生了一双好手,手指细长,皮肤又白。能在侧妃身边做贴身大丫鬟,吃穿用度跟普通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多的,自然是养得好,手指捏着盘边,尾指还轻轻翘起,一朵兰花似的。

赵燕和却看都没看,只道:“放下就是了。”转头向秦采道,“既然母亲送了点心过来,我们就吃母亲赏的。你买的那些,叫莲瓣带回去给母亲用罢。”

银杏心里暗喜,立刻也端了一盘子水晶糕来:“劳烦莲瓣妹妹了,这是二奶奶买了来孝敬侧妃的,妹妹就带回去罢。”

莲瓣看着那一模一样的水晶糕,脸上有点挂不住,勉强笑着接过去:“真是好巧,奴婢这就带回去给侧妃尝尝。”提起食盒低着头走了。银杏满脸笑容送她出了武园,等她走远就呸了一口:“送水晶糕?送你那双手是真吧!下作的小蹄子,瞎了你的眼!”小声骂了片刻才解气,正要转身回去,忽然看见有个穿藕合色比甲的大丫鬟提着个食盒低头匆匆经过,她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不是荷园的丁香么?怎么是从丹园那条路上过来的。”

如今丹园是被禁足了,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撤掉了小一半,说是王妃卧病需要安静,其实底下人都知道,除了秦王妃贴身的这几个大丫鬟,底下那些平日里跟秦王妃亲近、替她办事的丫鬟婆子们都被或发卖或打发到庄子上去了,没有打发那几个大丫鬟,也是为给秦王妃在外头留几分脸面而已,毕竟这些大丫鬟的身契不在公中,而是在秦王妃手里,若是真要发卖什么的,就得逼着秦王妃拿出身契来,那真是丝毫脸面也不留了。

昀郡王还没打算做这么绝,因此并没把所有人都打发走,只是往丹园里加了几个婆子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出入罢了。

秦王妃坐在饭桌前发呆。如今她是被禁足,虽然昀郡王说了并不减免她的公中份例,但平日里她的用度早超出公中份例了,只是她是王妃,无人去细算帐罢了。如今一按公中份例来,立刻就觉得比从前紧张不少,加上下头的奴仆们难免怠慢,一里一外的就差了好些。这么折腾了两三个月,秦王妃倒真是有些病了,口中发苦,饮食无味,看着饭菜都觉没甚兴趣。

“今儿饭菜比往日丰盛些,是园子里有什么喜事了吧?”

秦王妃这一开口,魏紫不由得心里一紧,没敢立刻说话。恰好豆绿进来,往桌子上放了一碟琥珀桃糕:“王妃若觉口里苦,这个是甜的用一块儿罢。是奴婢托丁香悄悄给买进来的。”

秦王妃抬了抬眼睛:“丁香那丫头倒跟你着实不错,如今还肯沾着丹园。”

豆绿低声道:“她倒还念着从前和奴婢的交情…”

秦王妃嗤了一声:“你又不是没给她银子。没那些,她肯帮你捎带这些东西?只怕还不是特意出去买的,不过是荷园那里要,匀出些来给你罢了,拿着荷园的东西她赚银子!”

豆绿不敢说话了。秦王妃发了一通脾气才道:“今儿园子里什么喜事啊?”

豆绿嗫嚅了半晌还是道:“世子妃有喜了。”

秦王妃脸上的肌肉猛然抽动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眉目都有几分狰狞:“有喜了?难怪今儿我这里的饭菜都丰盛了些,这是世子打赏下人呢吧?”

没人敢说话。秦王妃胸口起伏,半晌才道:“如今她倒得意了!既是有了喜,下头的亲事怎么办?谁来管家?”

豆绿低声道:“听说是让肖侧妃帮忙。”

“平儿的亲事,就让个侧妃来张罗!”秦王妃几乎就要把桌子掀了,魏紫赶紧给按住,这要是掀了,可不会有人再送一桌来:“王妃放心,那都是有定例的,没人敢不用心,还有柳家的面子呢!”

秦王妃慢慢静了下来,深吸了口气道:“没错,还有柳家的面子。”只要这个媳妇进了门,怎么也要来见自己这个婆婆,到时候拿捏住了媳妇,若能由柳家出面要求昀郡王免了自己的禁足,想来昀郡王也要给柳总兵几分面子。毕竟亲生母亲总不露面,赵燕平的面子上也不好看,柳逢碧的面子自然也就不好看了。有柳家在,她还有机会出去。

“王妃,这是今天柳家送来的嫁妆单子,世子妃让送来给王妃看看,柳家十日后就把嫁妆送到城南的宅子去。”一个小丫鬟怯生生进来递了一迭单子,登时把秦王妃又唤醒了,手里拿着那厚厚的嫁妆单子,秦王妃才想起,等成亲之后赵燕平就要分出去了,这王府就是赵燕恒夫妇两个的了,到时候,就算自己出去了又能怎么样?

“都撤了!我不想吃!”

豆绿沉默地收拾东西,魏紫含着眼泪劝道:“王妃要保重身子,不吃东西怎么成呢,您用点儿点心也好,要不然,只是让节气居那边儿看笑话。”

秦王妃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等屋子里只剩下了魏紫,才咬着牙道:“不能让她生下儿子来!”倘若不生儿子,将来就得过继,那时候赵燕平的儿子还有机会。

“可是,咱们现在出不去…”魏紫苦笑,很想劝主子打消这念头。如今整个丹园都被禁足了,还想怎么样?

“我得回去见见母亲…”秦王妃到这时候才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太少,到了此时,竟不知如何才能阻止绮年生儿子。下药当然最简单有效,但是你得能把手伸进节气居去才行。现在人都出不去,还能做什么?

魏紫不敢接口,暗想丹园都出不去,哪里还能去公主府呢。但这话不敢说,只好劝道:“如今要紧大事是看着三少爷成亲,只要三少爷好,别的都好说。”

秦王妃不耐烦地摆摆手,起身到里屋去思索了,这里魏紫只得退出来,却听旁边耳房里露粉在劝慰豆绿:“如今咱们还是王妃的人,只要王妃不肯,谁能要了你去?”

豆绿哭道:“可那立秋是世子的人,再过些日子世子做了郡王,他若是去向世子讨我可怎么办?”

魏紫不由得一脚跨进去问道:“这是怎的了?”

露粉连忙替豆绿解释道:“是世子身边的立秋,怕是对豆绿起了心思呢。”

魏紫一怔:“立秋?节气居跟咱们丹园素来是不搭边的呀。”

豆绿只是哭,露粉低声道:“姐姐不知道,从前立秋就调戏过豆绿,不过那时候有王妃在,他也不敢怎样。这会子咱们都——丁香今儿给豆绿送了个信,说那立秋在二门上跟小厮吃酒吃醉了,说要娶豆绿呢。”

魏紫怔了一会儿,强笑道:“立秋在世子身边倒也是个有体面的。”

豆绿跺脚哭道:“他油嘴滑舌的不尊重,我才不要!”抽泣一声,说了实话,“我是王妃身边的,就是过去了,他又怎么会对我好。”抓了魏紫的手道,“姐姐你在王妃面前替我说说罢,如今王妃心烦,我怕去说了王妃反而恼了我,若以为我跟世子妃那边有什么,我就说不清了。”秦王妃虽被禁足,但要在丹园里处置自己的丫鬟还是可以的。

魏紫随口答应了,笑道:“你也太胆小,放心好了,王妃不开口,谁也要不去你的。”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听见屋里秦王妃要水,就进去了。

打从绮年有了喜,节气居上上下下都欢天喜地,那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转眼就是赵燕好出嫁的日子。绮年一早起来,看见肖侧妃红肿的眼圈,就不禁笑了:“今儿是大喜日子,再说就嫁在京里,侧妃什么时候想去看,坐上马车就去了,快别这样。”

肖侧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还要多谢世子妃。”能让她有机会操持女儿的亲事。

“瞧侧妃说的,这不还多亏有侧妃帮我呢么。”绮年说着,摸了摸肚子,“这小东西折腾得不轻。”这次她怀孕比上次反应强烈,每天早晨都得吐个一塌糊涂。

肖侧妃笑道:“要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个儿子呢。”说了几句吉利话,看看时候差不多,又赶紧出去张罗了。她是侧妃,当然不能到前头去,但今日多少琐事都得她操心,可不能让女儿这样的大喜日子出什么差错。

绮年坐了一会儿,估摸着全福夫人要到了,也就起身要往荷园去,刚要出门就有小丫鬟来报:“林姑娘过来了。”

“妹妹过来了?”绮年自把她接进来,先是忙着家里的事,然后又有了喜,根本就顾不上林悦然了,“这几日家里乱乱的,委屈妹妹了。”

林悦然赶紧道:“姐姐快别这么说,是我给姐姐添麻烦了才是。”看看绮年身上已经换了衣裳,“姐姐是要到前头去了吧?那我就不耽误姐姐了。”

绮年点点头:“如鸳,好好送林姑娘回夏轩去。回头家里事都了了,我带妹妹出去走走。”未婚姑娘在自己家里住着,有很多要注意的地方,比如说,不能让她跟家里的爷们儿见面。给她配了几个丫鬟就是为了这个,林悦然只要踏出夏轩,身边永远都有丫鬟跟着,要去哪里,丫鬟也得先去探探合不合适。绮年是想帮帮林悦然,但不想帮出麻烦来。这种寄人篱下寄出感情来的戏码她又不是没在小说里写过。

林悦然跟着丫鬟出去了,走到门口忍不住问了一句:“世子这样早就出去了么?”

如鸳含笑道:“世子到前头去准备拦门的礼了。林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林悦然心里一紧,低声道:“没什么,我是觉得姐姐有孕辛苦,若是世子在身边怕是好些。”

如鸳点头笑道:“林姑娘别担心,世子对世子妃是最体贴的。”

林悦然没再说话,回了夏轩,如鸳客客气气地道:“今日事多,还要委屈林姑娘就在院子里走走,莫要出去,免得被冲撞了。”

林悦然轻轻点了点头,目送如鸳出去,便听外头有个小丫鬟跑来,兴奋地跟如鸳道:“新郎官儿到门前了呢!带了好些迎亲的人来,里头有显国公府的两位少爷呢!”这新郎不能自己一个人跑来接新娘,少不得要请些未婚男子一起来,来的人身份越显贵,新娘就越有面子。

如鸳听了也兴奋:“是么?显国公府大少爷可是今科的武榜眼呢!小少爷也是武进士。这来得也太早,全福夫人没准刚在梳头呢。走,看看去!”

林悦然独个儿站在院子里,听着两人的声音远去,心里七上八下。想这郡王府一个庶女出嫁都如此体面,自己若不是沦落至此,本来也能有这样的风光的,如今却是再不可能了。转念又想到嫂子的话,若是自己能进这郡王府,自是少不了锦衣玉食,不逊从前。可是再想一想,侧妃也是妾,便是再尊贵的妾,这辈子也不能穿着大红嫁衣让人来迎亲了。越想越觉得心里凄苦,回了房里,那眼泪就要止不住地落下来。

忽听门上帘子响,林悦然忙擦了泪去看,就见梨儿和两个小丫鬟一起,捧了一迭新衣裳进来,欢天喜地道:“姑娘快来看,这是世子妃叫人给姑娘做的新衣裳呢!”一件件展开了,都是颜色鲜亮花样新颖,其中有件真红的衫子,梨儿拿起来给林悦然身上一比就欢喜道:“这颜色姑娘穿了真好看,世子妃不是说过些日子要带姑娘出去么,就穿这件可好?”

林悦然看着这真红的颜色,心里不由得又苦起来,若是依着嫂子的主意,这一辈子就别想再穿这样的颜色了。猛听得外头鞭炮声大响起来,想是新娘已经要出门上轿了,若是做妾的,便是轿子也只能坐粉色的。心里油煎一样来回翻滚,眼泪终于还是一滴滴落了下来,落在那真红色的衣裳袖子上,洇开了如血一般…

第178章 暗流汹涌未可知

赵燕妤回门那天,东阳侯府一早就派了秦二太太来,说大长公主病重,想见女儿。

秦二太太局促地站在厅内,眼睛都不太敢直视昀郡王:“自从老太爷去后,婆婆身子就不好,病了有些日子了。前几日天气乍热用冰过多,太医说是寒气侵体——”说着,手帕往眼角按了按,眼圈便红了,“口口声声的叫着家里人的名字,连枫姐儿也叫到了…后头稍微清醒些,就想见王妃。”

昀郡王低垂着目光片刻,缓缓道:“既是岳母病重,我也该去探望,与王妃一同回去便是。”

秦二太太连忙满脸歉意:“可是今日二姑娘回门,若是王爷不在…”

“无妨。”昀郡王起身,“岳母是长辈,且我只是去探望,探过即回,并不耽搁什么。”

什么岳母是长辈,是为了去看看长公主是否真病吧。秦二太太心里明镜似的,表面上却还得一脸哀戚,好像大长公主马上就要咽气似的。

秦王妃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衣裳出来,脸色苍白不施脂粉,头发也只随便挽了挽,见了秦二太太就直问大长公主的病情。秦二太太叹着气说了几句,两人流着泪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走动起来,秦王妃就收了眼泪低声道:“二嫂,母亲究竟怎样?”

马车轮子骨碌作响,掩盖了她的声音,秦二太太也压低了声音回道:“确是病了,只没有那样严重。”大长公主早料到昀郡王要一起来探病的,硬生生在房里多放了些冰块把自己冻出了病来,果然这当娘的,为了儿女那是什么都肯做,只苦了她们做媳妇的,光侍疾都要累死,还要被大长公主责备不能对小姑加以援手。

秦王妃舒了口气,靠在了马车座椅背上,再没说话。秦二太太从前就不敢得罪这个小姑,这会儿自然也不敢贸然开口,一路默默到了东阳侯府。一进大长公主的屋里,秦王妃的眼泪就哗地一下开了闸:“母亲!”

昀郡王也随着进来,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大长公主,确实是面色苍白,两颧有病态的红晕,伸出来的手青筋暴露,比之从前那个精心保养的大长公主实在相差太远。到底这个岳母对自己素来是不错的,昀郡王心头也有些难受,却碍着屋子里还有女眷,说了几句岳母保重就先退了出去,在门口向秦王妃道:“我先回府,午后派人来接王妃。”眼睛瞥了一下站在一边的东阳侯夫人,东阳侯连忙小声说只是接回来侍疾几日,过些日子还要送回庄子上去。

这就是说只允许她在娘家呆两个时辰。秦王妃暗暗咬牙,却只能低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扑到大长公主床前,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哭了个肝肠寸断。秦二太太连忙上前来劝,大长公主却慢慢睁开眼,低声道:“你们都出去罢。”

等人都退出去了,大长公主才撑着身子起来,略有些气喘,却并不像秦二太太说的那么严重。秦王妃亲眼看见了,这才放了心:“母亲,你吓死女儿了。”

“不这样,如何能见着你?”大长公主又是心疼又是恨,“你和你嫂子做的糊涂事!”

秦王妃拭泪道:“我只是气不忿!竟然勾引到妤儿的姑爷头上去,这口气我如何咽得下!”

“谁让你咽下这口气了!”大长公主眼神冰冷,“你蠢就蠢在连那香薰球是真是假都没弄明白就动手,结果被那丫头当场反咬一口。若不是你姑爷还顾着郡王府的面子,你如今怕是这京城都呆不住了!”东阳侯夫人不就被送到京外的庄子上去养病的么。

“王爷他——”秦王妃说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还顾着什么面子,他——”

“行了!”大长公主不客气地打断她,“他若不顾着面子,那丫头就要当场问得你无话可答,那时又怎样?”

“可是,可是他禁了我的足,又要分家,还上表请辞了爵位——”

“郡王位本就是要传给世子的。”大长公主冷冷地说。

秦王妃猛地攥紧了拳头,提高了声音:“王位该是我的平儿的!”

“所以才说你蠢!”大长公主也猛然提高了声音,“郡王位只会传给世子,平儿不是世子,他就不可能得到王位!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弄明白,稀里糊涂只会在后宅跟那姓周的丫头闹,就算你把那丫头斗得灰头土脸,就算你给她扣上与人通奸的罪名,就算你把她沉了塘!这就能让平儿坐上世子之位了?”

秦王妃霎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颓废下来,拭着泪道:“娘,我也是想着,娶了那样一个媳妇,王爷怎么能把王府交给他们——”

“你真是糊涂!”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捶着床边,“内宅是内宅,王位传给世子是规矩,只要世子还是世子,任凭他娶的媳妇多不成器,王位也还是他的!这些年你糊涂就糊涂在这里,当初姑爷和你琴瑟和鸣的时候,他可也没把平儿立成世子,可见在他眼里,后宅是后宅,前头是前头,各有各的规矩!”

秦王妃只是落泪,呜咽道:“当初我以为,老大腿都伤了,怎么还能请封世子…”

大长公主叹着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也怪我,只觉得女儿家娇养些无妨,加上你父亲后宅里也安生,竟没教你这些。”只除了当初那个爱穿杏黄衣衫的庶女有些麻烦,却也不久就不成其为麻烦了。

“你呀,还是心不够狠。”大长公主缓缓地说,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响,墙角的冰块散发出浓浓的寒气,“当初你没有把事情做完,只是把应该的事变成了可能,却没有把可能变成不可能。倘若当初那孩子摔死了,纵然姑爷再重规矩,也不可能请封一个死人做世子。”

秦王妃低下头:“我怕王爷发觉…”

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倘若当初被他发觉,实在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那时候昀郡王正跟自己的女儿如胶似漆,男人么,事涉自己喜爱的女人,总会止不住地往好处想。何况,已经死了一个是救不回来了,除了把另一个嫡子请封为世子还能怎么样?难道为了一个死了的,再搭上一个不成?还是把那个庶子封了世子呢?

“那现在——”秦王妃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大长公主,“宗人府的批示都已经下来了。”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你想如何?”

秦王妃想了想:“断不能让那丫头生下嫡子!”

大长公主轻蔑地一笑:“不能生嫡子,未必不能生庶子。即使没儿子,将来要过继也未必就过继平儿的,别忘了,郡王府是三个儿子!你啊,还是本末倒置,没有搞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秦王妃迷惑不解:“那,那还有什么办法?”最重要的当然是郡王位,可是这位置已经板上钉钉是赵燕恒夫妇的了,难道还有办法改变皇帝的心意?

大长公主冷冷地笑了笑:“你说不让那丫头生下嫡子,也未必不是个办法,至少眼前能给他们添添堵,只是不能由你去做。”

秦王妃低了头。即使她想去做,如今被禁足着又能做什么?

“汝阳侯一家要进京了。”大长公主忽道,“汝阳侯府上这些年家业也不怎么兴,尤其几个儿子也都没有很争气的,这次进京就是想给第二个儿子谋个差使。”

秦王妃怔了一怔才想起来:“汝阳侯——是燕如嫁的那一家…”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这些年,你的眼睛都看在哪里?妤儿被你养成了个火爆性子,半点不知忍让;平儿也没什么大出息,亏得小时候还那样聪明——罢了!我是皇帝的姑姑,勋贵子弟的前程还能说几分情儿。”

秦王妃总算明白过来:“母亲是说,叫燕如来对付周氏?”

大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这是第二胎了,头一胎有孕的时候不能伺候丈夫,你给她屋子里放人了吗?”

“原本是有几个的。”秦王妃苦笑,“王爷一直觉得他屋子里人太多,也怕坏了身子,我也不好再塞。”

“如今人可就不多了。”大长公主淡淡道,“再说,做妹妹的关切兄长,提一提屋里放人的事也是顺理成章的。虽说听着不大好,但也是他们兄妹情深的缘故。你如今不方便,我替你安排就是。出嫁长女回来,你这嫡母总要露露面,关怀一下继子也是应当的。”

“只怕他不肯要。”秦王妃不抱什么希望,“若是他有这意思,屋里那几个还能一个个都打发了吗?”说起来后宅是女人管着,但没有男人的许可,哪里就那么容易把那些通房们处置了。

大长公主轻轻哼了一声:“这话难道是去对世子说?自然是说给王爷听的。儿子受了委屈,做父母的才是最着急的。若不要,正好坐实了她嫉妒的名声,若要了更好,便是不能动摇根本,也能给她添添堵。这女人家怀着身子是忌讳动气的,对胎儿不好。”

秦王妃只觉得不怎么放心:“母亲手里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再说,就算添了堵也未必就能不让她生——若是能把那一胎打了就好…”

“胡闹!”大长公主瞪起眼睛,“你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万不可轻举妄动。若出了差错被捉住把柄,只怕谁也保不住你。再说,这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秦王妃想起她方才说的本末倒置,不由得道:“那母亲所说的动摇根本是指什么?”

大长公主脸色冷肃,半晌才道:“这王位虽定下了,却也未必就无人能更改。”

“能更改的只有皇上啊。”秦王妃还是不明白,“但皇上又怎么会出尔反尔?”

“皇上,总是要退位的。”

一听这话,秦王妃脸上的神色更颓败:“母亲难道不知,老大跟太子的交情,跟太子妃和显国公府的交情…将来太子若登了基,他只会更得意。”

大长公主缓缓吐出一句话:“那就换个不会让他得意的人登基。”

一句话惊得秦王妃白了脸,惊惶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外头:“母亲,您说什么!这,这若是被人听见…”

大长公主冷笑了一声:“太后死得蹊跷,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薨了?太后去了,对谁有好处?”

秦王妃心里愈发惊慌不安起来:“对——太子?”反正对齐王是最没好处的吧,“母亲难道怀疑…”

大长公主冷笑。从前她在宫中时就跟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关系好,那时候皇后的位置也不好坐,下头的宠妃颇有几个生了儿子的,且儿子们还都个个出息,好容易自己的儿子封了太子,最终还是死于非命,不得不将别人的儿子记在名下。这么多年过去,皇后成了太后,公主成了大长公主,这份交情却还在。

“太子、皇后,看咱们秦家是不顺眼的。”确实点说是看大长公主不顺眼,因为大长公主与太后交好,也就格外偏爱郑贵妃,“若是太子登基,秦家的爵位就真到头了,平儿也就永远没有机会得这王位。赵燕恒最大的成功,就是他选对了人。”大长公主目光冷锐,嘴角微微一弯,带起一个不似笑的笑,“自然,这人究竟对不对,也得到最后才能知道。”

秦王妃惊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觉得腿都有些发软:“母亲,这是谋逆,从前永顺伯…”

说到永顺伯,大长公主的眼神更冷:“当初先太子何尝谋反,永顺伯是太子的儿子,却不能继承王位,反而连枫儿都——”她沉默片刻,眼神又渐渐地淡下来,“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没经过什么事,只当没听见吧。”

秦王妃咬着嘴唇,反复地想了许久,终于低声道:“可是,齐王如何能——”

“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大长公主声音平平,“若他实在没有这个本事,秦家也好,你和平儿也好,也只能如此了。罢了,你且不必想这些事,倒是你如今连身边人都被禁足了,实在是不成。你不能出来,哪怕下头丫鬟们能走动走动也成。”

秦王妃眼泪又涌到眼圈里,拭泪道:“凡是我的丫头,都跟我一样禁着…”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有些无力地躺回床上:“你啊,就是太急躁了,磨磨性子也好。顺风顺水的时候你都做得不错,可是一到事情不顺,你就慌了。沉住气,总会有机会的。”

绮年自然不知道,在秦家曾经有过这一样一次谈话,因为她最近的日子过得太顺了。

“显国公府的亲事办得场面好生隆重,兄弟二人同日成亲,一个是榜眼一个是举人,大红花轿同时到门前…”特地替绮年去看热闹的如鹂眉飞色舞,“有人都说,一模一样的大红花轿,万一新娘子送错了可怎么办!”

“胡说八道!”绮年笑骂,“哪有这种事!”因为怀相不大好,吴知霏出嫁她不能去观礼了,只好派出如鹂看了热闹然后回来转述。

“是金大公子一个同年说的,然后被旁边人揍了一顿。”如鹂吃吃笑着。她已经换了小妇人的装束,性子似是比从前做姑娘的时候还要活泼了些。

绮年正听得开心,忽然就变了脸色,扭过头去干呕了一阵,白着脸抬起头来:“这小东西,什么时候能消停点。”

如鸳连忙过来替她抚着后背,又拿过桌上的腌梅来给她嘴里填了一粒:“等三少爷成了亲,分了家,世子妃就可以安心养胎了。”

“要叫王妃。”小雪从外头进来,抿着嘴笑,“如鸳还是改不过来。”

前天,宗人府那边终于颁下了金册,昀郡王升格为老王爷,赵燕恒升格为郡王,绮年自然夫荣妻贵,升格为王妃了。本来按说应该大大的庆祝一场,礼部那边按规矩还有个仪式呢,不过赵燕恒只嫌会累着绮年,借口家里正忙着办喜事,把庆祝的事儿先推过去了。如今家里上下已经开始改口叫王妃,但世子妃叫了这么久,一时半时的总还有人改不过来,就连绮年自己都不习惯呢。

绮年笑笑:“出去不叫错就无妨。人挑得怎样了?”最近小满和如鹂嫁人了,虽然还在她身边当差,但总归是有自己的家了,不能像从前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围着她转,又走了一个白露,节气居里的大丫鬟就有点不够用了,小雪正忙着挑人补缺呢。

“从二等丫鬟里面挑了两个上来,”小雪把名册呈上来,“平日里还都算是勤快机灵的,跟她们讲了,若做得好自然留着,若做得不好,世子妃这里不养闲人,还下去做二等丫鬟去。”

“哎呀,小雪姐姐也叫错了!”如鹂拍着手笑。

绮年也笑了,接过册子看了一眼,一个叫谷雨,一个叫霜降:“那就先让她们当差看看。”

“王妃,”如菱从外头匆匆进来,“大姑奶奶回来了。”

“大姑奶奶?”绮年根本没反应过来,“谁?”

小雪连忙解释:“是魏侧太妃生的大姑娘,讳如字的,当初嫁给了汝阳侯的次子,是嫁到京外去的。”

“汝阳侯——”绮年仰头想了想,突然想起当初刚进京城时看见的十里红妆,“哦,当初她出嫁的时候我正好看见的。怎么忽然回来了呢?是汝阳侯进京了?”

这时候也没工夫去讨论,大小姑回来,绮年这个长嫂自然要出面,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往前头去了。

赵燕如二十三四岁,穿着一件茜红色绉纱衫子,蛋青色绸裙,头上挽着端庄的螺髻,插着一枝沉甸甸的赤金嵌红宝牡丹花步摇,耳朵上垂着一对水滴般剔透的翡翠坠子,手上两对金玉镯子一动就轻轻地响。

绮年进去的时候魏侧妃已经得了消息先跑来了,拉着女儿的手又哭又笑,絮絮叨叨地问她过得好不好,儿子怎样女儿怎样。以至于绮年进去站了一会儿,还是魏侧妃身边的莲瓣看见了绮年才悄声提醒:“侧太妃,大姑奶奶,王妃来了。”

赵燕如转过眼睛来看:“王妃?”

绮年对她微微一笑:“大姑奶奶回来了?”本来应该叫一声大妹妹的,可是赵燕如比她大着三四岁,这一声大妹妹还真叫不出来。

魏侧妃听见“王妃”两个字,脸上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只顾说话了,都没看见——如儿,这就是你大嫂。”

赵燕如立刻堆起一脸的笑容行礼下去:“大嫂。”

“大姑奶奶快别客气,都是一家人。”绮年让了赵燕如坐下,目光转向站在她身后的小丫头,“这是外甥女儿?”

“是。这是兰姐儿。”赵燕如含笑把小丫头拉出来,“快叫舅母好。”

兰姐儿身上的衣裳略短了一点点,杏红的颜色也有些不大鲜亮,不过四岁的小丫头,长得白净可爱,再梳两个小包包头,缠一串珊瑚珠子,看着就很讨喜了。绮年看着喜欢,招手哄她过来。兰姐儿却有点认生,连母亲的手都挣脱,直往旁边的嬷嬷身后缩。赵燕如略有些尴尬地笑:“这丫头没出过门,怕生。”

魏侧妃忙忙地问:“怎么没把璋哥儿带来?哥儿也三岁了,该带来的。”

赵燕如脸上就露出点真正欢悦的笑容:“他祖母说路上累了,就没让带出来。”

绮年的眼睛一直看着兰姐儿。赵燕如身上的衣裳料子并不算顶好,头上的步摇虽然份量足够样式也华丽,却不是今年时兴的样子,可见是拿出来顶门面的旧首饰,汝阳侯家的情况看来并不怎么很好,也就难怪兰姐儿身上这衣裳,一看就是去年的了。该不会,又是重男轻女吧?

“兰姐儿要不要吃点心?”绮年笑眯眯地拿起桌上的玫瑰糕逗着小丫头。小丫头眼睛盯着那碟糕,一手牵着嬷嬷的衣角,终于慢慢地蹭了出来:“要吃…”

“那过来坐在这里吃好不好?”绮年示意如鸳端个小杌子来,摆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