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吴宅乱颜氏病重

七月初,吴府忽然送了消息过来——颜氏病重。

绮年的肚子已经显怀,赵燕恒不放心,亲自送她回吴家。夫妻两个在马车里说着闲话,前些日子各地又有洪涝,朝中事务繁多,太子已然参与政事,他这个太子亲信自然也闲不了,倒是今日难得能跟妻子一起说说话。

“天气炎热,陛下身子也是不好。”赵燕恒微微皱着眉,“太子又要理政,又要侍疾,近来也是十分辛苦。”

能到让太子侍疾的程度,看来不是伤风感冒的小事:“陛下的身子不是一向不错的么?”

赵燕恒摇了摇头:“毕竟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平日里又不太重养生之事。前年太后过世,皇上哀伤劳累过甚,年初拜谒太庙时其实已经有些不适,但因太子妃有喜后又生了皇孙,陛下心里欢喜,将这病气皆压下去了。只近来被水灾之事一搅,这才发了起来,且来势不轻。”

五十岁,在这年时代也算老人了。而且这种病一直被压着,突然反弹起来,那比当初就发起病来更麻烦。

“倒是没听到消息…”一般皇帝要是病了,那可是大动静。

赵燕恒淡淡一笑:“皇上把消息压了下来。两位王爷才就藩,这时候有什么动静不好。”一旦说皇帝龙体欠安,两位王爷就有借口——哦不,是有责任回京侍疾,然后,就跟从前又没有什么两样了不是?

绮年叹口气。真要是想让事情尘埃落定,只怕还要等到太子登基呢。

松鹤堂内,吴家众人皆在。绮年刚进去就听见哀哀的哭声,正是乔连波。张沁正在温声软语地劝慰她,阮夫人脸色铁青地坐在一旁,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哭什么哭!就知道哭,人没死也要被你哭死了!晦气!”

她这一发怒,乔连波哭得更恸,被张沁和孟涓一边一个好歹扶了出去。

李氏从里屋出来,拉了绮年的手叹道:“原只是报个信,你这样挺着肚子跑来可要当心。”其实不过是外孙女,还不是亲的,又有从前那些芥蒂,如今怀了身孕便是不亲自来也使得,派个得力的丫鬟媳妇来问问也过得去了。

“舅母累了吧?”绮年看李氏眼下一片乌青,“虽说要侍疾,也得保重自己身子。”李氏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呢。

李氏苦笑摇头:“既来了就去见一面吧,你舅舅和表哥们那里,都要上折子丁忧了。”说句不孝的话,她累不是因为侍疾,是因为颜氏这一去,吴家的男子们统统都要丁忧。孙子辈还好些,不过守一年的孝,又不是什么要职,将来再谋一个差不多的职位倒也不甚难。可吴若钊兄弟均是身居高位,却又没有重要到夺情的地步,这一丁忧就是三年,三年之后那个职位哪里还在?似吴家这种,家中若有高官便是煊赫一时,若是再无要职,那立刻便泯然众人矣。

绮年听得心惊。颜氏身子不好已经一年多了,但不过是衰弱些罢了,远不到油尽灯枯,如何突然就到了这等地步?

悄悄进了里屋,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药味,郑氏脸色蜡黄地守在一边,看见绮年进来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颜氏躺在床上,双眼半睁半闭,整张脸的皮肤像张纸似地干燥,紧紧绷在颧骨上,几乎已经叫人认不出来了。露出来的眼珠毫无神采,对绮年似乎是看见了,又似乎是毫无所觉。

绮年默然站了片刻就退了出来:“老太太这是——中风?”颜氏半边身子都是僵硬的。

李氏长叹一声,疲惫不堪地摆了摆手:“你到外屋去坐着,叫碧云跟你说罢。唉!”真是不想再重复这些糟心的事了。

碧云口齿伶俐,说得甚是清楚。这事起首是阮麟终于收了黄莺,还被乔连波发现了。因这还在阮老太君的孝期内,阮麟自觉也是理亏,只说等出了孝再做通房,将来有孕生子再抬成姨娘。

乔连波一肚子的气,可是这事却不能闹出来。往大里说,祖母孝期内收纳通房,被抖出来御史是可以弹劾的,阮麟如今不在仕途,但阮海峤却少不了个治家不严的罪名,连阮麒也要受点牵连。可是这事又另有个说法,虽说孝期内不得行房,但御史也不会盯到人家房里去,只要没有弄出子女,或者公然狎妓纳妾,御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如今为了这点睁眼闭眼的事闹到家里受弹劾,估摸着英国公府上下不仅会怪阮麟,也会觉得她乔连波不懂事,不知道以大局为重。

因着这个,乔连波受了气也只能咽在肚子里,想着将来只要黄莺生不下儿子,一辈子都只能是个通房,只得勉强同意了。可是过后发现,黄莺的身契根本不在自己手里,一问才知道,黄莺和画眉的身契居然是阮麟自己拿着。乔连波再糊涂也知道,既然自己嫁了过来,阮麟这院子里的人的身契都该是自己这正室拿着,便向阮麟要。黄莺却挑唆着阮麟不给,说给了没准哪日阮麟不她就被拖出去卖了。

夫妻两个因为这事闹了起来,乔连波自然少不了去向阮夫人哭诉。阮夫人这几日正因阮盼怀相不好心烦,忍不住斥了乔连波一句不中用,连个丫鬟都拿捏不住,竟不知道早些查查身契的事儿;再骂阮麟,阮麟却说乔连波把翡翠抬姨娘时也销了身契的,既这样,黄莺也该按此办理,这身契反正是要销的,如今搁在谁手里不是搁?

“翡翠的身契销了?”绮年不由得有些诧异。似翡翠这般由奴婢提上来的妾,往往身契是一直捏在主母手中的,因此贱妾才比良妾更好拿捏,说打说卖也不过是主母一句话罢了。可是销了身契,就等于乔连波控制翡翠的手段又少了一样。

碧云点头:“听表姑奶奶的说法,似乎是她悄悄把身契还了翡翠,连姑太太都不知道呢。”想了一想,低声道,“多半是觉得打了胎亏欠了翡翠,所以想要补偿一二,横竖翡翠那回伤了身子,以后都不大好生养了。”

“打胎!”绮年大吃一惊,“翡翠几时有的?”

碧云压低声音把那回的事说了,顿时惊得绮年差点站起来,“这,这怎能在咱们家里就一声不吭地——”毕竟那孩子是阮家的呀,怎么能由吴家人来处置?且不说阮家人知道了会怎么样,单说翡翠,难道不会因此对乔连波心生怨恨?只怕这身契的事儿没那么简单,这时候翡翠脱了奴籍,乔连波还能控制得住她么?

碧云叹了口气:“老太太悄没声儿在松鹤堂里做的事,太太知道的时候药都抓来了。再说老太太那脾气——太太也只得把这边的事儿堵住,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只可惜到最后还是——”

“还是知道了?”绮年骇然,“那老太太是不是因为这事——”就说么,纸里怎么包得住火呢,早晚会事发的。

碧云不由得撇了撇嘴:“老太太这是两回儿的事了。头一次,姑太太骂表姑奶奶糊涂,不该把身契就给了翡翠,既有了这先例,可不是叫黄莺仿着来么?说表姑奶奶什么事都不懂,又不跟她商量就自作主张,叫姑太太也没法管。表姑奶奶就回来找老太太哭诉,老太太把姑太太叫回来骂了一顿,姑太太就恼了,说她不过是训斥了表姑奶奶几句,表姑奶奶就拿出老太太来压她,成什么体统!总之是闹起来了,老太太一气之下中了风。昨儿表姑奶奶又过来了,哭哭啼啼的,说是——表少爷知道翡翠被打胎的事了。”

绮年完全无语了。翡翠就是销了奴籍也不过是个妾,要打要骂都不算大事,可这打掉孩子却涉及谋害子嗣,纵然是正室谋害妾室的子嗣那也是不行的。

“二表弟是如何知道的?”总不会是是连波自己傻了说出来的吧。

碧云神情复杂:“听说是翡翠劝表姑奶奶说就给了黄莺身契也无妨,表姑奶奶疑心她背主,翡翠就说她的孩子都一服药打掉了,还要如何忠心?这话被表少爷在门外听见了。”

就这么巧?里面讲话外面就听见了,还偏偏听见这句。绮年默然。听起来都像是偶然,可是把销了奴籍的事跟这件事联系起来想,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何况主仆两个商议着黄莺的事儿,外头连个守门的都没有,就让阮麟悄没声儿进来听见了?

碧云低了头细声道:“听说,翡翠原就不肯去伺候表少爷的,都求了老太太替她挑个人家,谁知道后头——还有珊瑚,那会儿也是不情愿嫁人的…”

绮年不禁长叹了一声。一个翡翠一个珊瑚,本该是乔连波最倚重的大丫鬟,这会儿却被她自己都远远送了出去。

“那国公府对这事怎么说?”

“姑太太跟国公府说,根本没有谁给翡翠打胎,是翡翠自己不知有孕,误喝了凉茶才小产的。又说嫡子未生,庶子女本就是不该生的,这是规矩。国公爷倒没说什么,可听说那苏姨娘撺掇着表少爷闹得很厉害,要休了表姑奶奶呢!表姑奶奶昨日回来就是跟老太太说了这些,老太太本来身子不好,当时就昏过去了。”

绮年摇了摇头:“这也太心急了,休妻是多大的事儿,岂是一个姨娘撺掇着就行的?姨夫都没发话呢,姨母也不会让表妹被休回来的,毕竟孝期里收了黄莺本来就是表弟的错,姨娘敢撺掇少爷休妻,这也是罪!”更不必说乔连波是阮夫人的外甥女儿,休妻就是打阮夫人的脸,根本不用乔连波做什么,阮夫人自然会把苏姨娘踩下去。

“可不是——姑太太已经把表姑奶奶骂过一顿了,说老太太若出了事,都是她的不是。”虽然是转述阮夫人的话,但其实碧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什么事都回来哭,也不看看颜氏是个什么情况,这下好了,就因为她,吴家上下都要丁忧了,连前程都毁在她手里了!

李氏不让绮年再留在松鹤堂里,说这里药气重,对胎儿不好。绮年走到园子里,就见乔连波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哭得死去活来:“外祖母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孟涓和张沁一左一右地在劝她,都是一脸倦色。孟涓看了看伏在石桌上哭得如开闸一般的乔连波,向张沁道:“大嫂还是去歇歇罢,这几天又累,你又有身孕了,别累着。”

“表嫂有身孕了?”绮年惊喜地过去,“怎没人告诉我去?”

张沁苍白的脸上说起孩子就有了笑容:“才诊出脉来,如今家里乱成这样,也疏忽了。”

“这可不成,没到三个月,这胎都还没坐稳呢,这样凉石凳子万不可坐,表嫂还是快点回屋里去歇歇。”

乔连波好歹止了哭声,抬头拭泪道:“我不知表嫂有了身孕,表嫂快去歇着罢。”

“表妹也别哭了,你这样哭,表嫂怎么好走开的。”绮年淡淡说了一句,搀起张沁,“表嫂千万当心,虽然天气还热,但也万不能再坐这样凉地方了。”

张沁还不是因为乔连波非坐在这里哭,不得已才坐下的。丫鬟早送了厚厚的软垫过来,心里不满,碍于身份却不敢说。如今绮年说了,连忙顺势搀了张沁道:“王妃说的话,奶奶可该听了罢,太太都说了,叫奶奶多歇着呢。”好容易怀上了,又闹出这事来,不说别的,颜氏去了,光这哭灵守灵张沁就怎么受得住?全是这爱哭的表姑奶奶闹的!

张沁心里也还是以孩子为重的,稍稍说了两句就自去了。乔连波也跟着孟涓进了旁边厢房里,坐下来用帕子拭泪,抽噎道:“都是我的不是…”

孟涓眨了眨眼睛没吭声。乔连波这话都反复说两三回了,教她也不知如何回答。绮年淡淡道:“表妹别哭了,既知道外祖母挂念你,就该好生保重自己才是。”

乔连波红着眼圈看了看她。时才初秋,绮年穿着湖蓝色蜀锦褙子,上头织着淡金色桂花图案,下头是蜜合色素面缎的裙子,颜色柔和不算鲜亮;头上也没戴什么耀眼的赤金红宝,不过是一支俏色玉钗配着几朵点翠花钿,钗体为羊脂白玉,雕成一枝桂花,上头有块橘黄色玉皮子,就雕成几朵金桂,白中带金,既喜庆又雅致。不过最显眼的是她脸上的神气,只有日子过得顺心顺意的人,才会有这样自在的神态。

目光移到绮年挺起的肚子上,乔连波不由得张口道:“表姐真是有福气——”一样是生了女儿,怎么绮年就这样的舒服自在,如今还又怀上了。倘若这一胎生个儿子,她还愁什么?

绮年觉得有点无话可说,敷衍地答了一句:“表妹放宽些心怀,先花后果也是常见的。”虽说是生了个女儿,但赵燕妤至今连动静都没有呢,那乔连波生的就是阮家这一辈头一个孩子,不稀罕也稀罕了。原该是赵燕妤倍觉压力的,如今倒是她战战兢兢跟什么似的,真是不可理解。

这话一说,乔连波又抹起了眼泪来:“我哪里能跟表姐比,我,我的命好苦——”

“哭什么!”阮夫人沉着脸过来,“看看你这样子,成什么体统。赶紧洗了脸跟我回去。”阮盼这一胎怀相不大好,她正焦心着呢,偏偏乔连波又在这里添乱!真是后悔当初没听女儿的话,只想着捡个脾气软好拿捏的儿媳,却不想这又软得过了,人人都能拿捏她。瞧瞧这两个丫头,一样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一样的没了爹娘,如今那一个做王妃还做得自在,挑不出什么大不是来;自己挑的这个,却是想找出点好处来都难!

“外祖母如今这样子,我,我想留下侍疾——”

阮夫人不耐烦道:“添什么乱!老实跟我回去是正经,没的在这里你舅母们还要顾着你!放心,老二休不了你,不过是个姨娘,还真想当家作主了?做梦!”

乔连波听了这话方放了心,抹着泪跟阮夫人走了。李氏也不许绮年久留,没多久就撵她也回去。赵燕恒又被衙门里叫去了,绮年只得自己坐车回去,一到郡王府二门上,看门的婆子就上来回禀:“王妃,有个京外来的,说是林家娘子派来给王妃请安,探望林姑娘的。”

绮年驻足。那派过来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媳妇子,穿得十分寒酸,一双眼睛不停地四下里转,见了绮年跪下就磕头:“小的苑大家的,是我们姑奶奶差来的。姑奶奶说,多亏了王妃上回赏的银子和药材,但家里实在走不开,叫小的来替她给王妃磕头。”

绮年问了几句,方知苑氏之母的病是不能好了,却拖着一时不咽气。苑氏想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得给母亲送了终,故而一时不能回来,托绮年再多照顾林悦然几日。绮年听了点点头,问明白这苑大家的是苑家一房族亲,当初也是托了林家的势让男人进了京城里做伙计,便赏了她一两银子,叫人带她去见林悦然了。

林悦然如今已经迁出节气居,住了赵燕好的旧居,依着肖侧妃做伴。肖侧妃这些年与女儿相依为命,如今赵燕好出嫁,虽是知道她在张家婆媳和顺夫妻美满,也难免觉得几分失落。现下来了个林悦然,与赵燕好年纪相仿,倒是稍解了她的寂寞,仿佛又多了个女儿似的,不但看顾林悦然的衣食起居,还带她去外头上香看庙会。几个月下来,林悦然脸上也多了笑容。苑大家的进来见了面,说了几句问好的话就两眼骨碌碌往林悦然身上看:“到底是郡王府,姑娘身上穿的都是小的们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林悦然身上穿的是赵燕好的旧衣。说是旧衣,也没穿过几回,藕合色四方连续如意纹的妆花缎长袄,下头露出杏黄色素面绸裙,衬得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晕。听了苑大家的话只笑了笑,便问起苑氏的近况。

苑大家的叹口气:“幸亏了王妃赏的银子和药材,不然家里早要倾家荡产了。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哥儿们还要读书,开销正大着呢。只委屈了小少爷,去了咱们乡下也没甚好东西,要去城里买些,又动辄就是几钱银子…”

林悦然听得心下难受,回房拿出一个小荷包给她:“这是我攒下来的三两银子,你带回去给我嫂子。这两百钱给你吃杯茶,别嫌少。”自她来了郡王府,绮年每个月从自己月例里拨一两银子给她,因吃用都不必动银子,几乎是一个钱不差地存着。

苑大家的忙接了,看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道:“姑奶奶让小的问姑娘一声,那回子说的事,姑娘怎样了?”

林悦然一怔,顿时面红过耳,低了头不言语。这苑大家的与苑氏一房素来走得近,又善于讨好卖乖,故而苑氏一家都将她看做心腹人,故而也稍稍透露了几句自己的打算。苑大家的刚倚着林家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败落了,正是心里不甘的时候,听说有郡王府这样的靠山,如何不往上靠?见林悦然这样,便悄声笑道:“小的方才见了王妃,那穿戴,那气派——啧啧,瞧着就是个宽厚人。听说郡王爷还没有立侧妃,依小的看,谁做了这王府的侧妃那可真是福气。就是侧妃做不得,做个侍妾也是好的。王妃不是那样刻薄人哪!”

林悦然低头不语,苑大家的深谙过犹不及之道,见好就收,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退出去。一路出了角门,没走几步斜刺里出来一辆马车拦在面前,两个小厮从车上跳下来,一前一后夹住了她。苑大家的正惊疑不定,马车帘子掀起,里头一个嬷嬷似笑非笑地瞧着她道:“把这位娘子请上车来坐坐罢。”

林悦然自是不知道苑大家的被人“请”了去,只坐在自己屋里发呆,连肖侧妃进来都没发觉,还是小丫鬟梨儿忙忙地请安,她才匆忙立起来:“给伯母请安。”

“这是怎么了?”肖侧妃听说有人来过,“可是你嫂子和侄儿缺银子?”

林悦然点点头,又摇摇头,掉下眼泪来。肖侧妃叹口气,搂了她道:“这是怎么了?说给伯母听听。”

这些话林悦然怎么说得出口,含泪半晌才道:“伯母在郡王府过得好吗?”

肖侧妃却是个精明的,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问这话,便含笑道:“怎么问这个?若说锦衣玉食,自然是没缺的。”

林悦然手指绞着衣角,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半晌挤出一句:“我听人说,如今世子是王爷了,就要立侧妃了?”

肖侧妃不解其意,但说到立侧妃,她却笑了:“那也未必,都看王爷自己。规矩只是说郡王可以立两位侧妃,可也没说一定要立啊。”原本怡云是要被立为侧妃的,但她病了,看起来似乎也没几天活头了。

林悦然低声道:“周姐姐是最宽厚的人,谁做了侧妃都是有福气的。”

肖侧妃若有所悟,瞧了她一眼:“那可未必。哪有女子情愿让别人分了夫君宠爱的?宽厚不在这上头。”

林悦然嗫嚅:“可是总要立侧妃的,若是立个周姐姐亲近的人…”

肖侧妃笑着摇了摇头:“再亲近的人,一旦争一件东西也就不亲近了,甚至还不如不亲近的好。你想想,是你不识得的人害你让你难受,还是你的亲人害你让你难受?”

林悦然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我没有想害——”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肖侧妃好似并没发觉她话里的破绽,径自道:“将来啊,你嫁了人就知道,这夫君就是要找对你一心一意的。别看外头都说娶妻要贤,要不妒,其实啊,真要是被人分了你的夫君去,那滋味——跟刀子划一样…”

林悦然怔怔地听着肖侧妃温和的声音娓娓讲述,头慢慢地低了下去,好像重得再也抬不起来了…

第182章 计中计将计就计

颜氏在两天后就去世了,因为有身孕,绮年不能去吊唁,只好叫如鹂去吴家跑了一趟。

“舅太太看着还好,就是瘦了好些,不过霄表少爷和少奶奶回来了呢,又带了小小少爷,长得虎头虎脑的,舅太太看着也就欢喜了。”

“表哥表嫂回来了?”绮年有些诧异,“送信过去也没有这么快的,哦,是在外头的任满了吧?”结果一回来,就遇上丧事。吴知霄是长房的承重孙,照例也得丁忧一年的,如此一来,吴家只剩下一个吴知霆不必丁忧了,霎时间就变得势单力薄,吴家人能高兴得起来才怪。

“奴婢瞧着,来吊唁的人倒是不少的。”如鹂歪头想了想,“东宫里还派了人过来呢。哦,听二舅太太身边的红罗说,宫里太医们诊过了脉,说惠良娣这一胎八成是个男孩。”

“嗯,总算是件好事。”真能生个皇子,将来太子登基了吴知霞至少是个妃位,对吴家也算是助力了。

“听说乔表姑娘在老太太的灵堂上哭得昏了过去。碧云姐姐说,老太太手里剩下的东西大都给了乔表少爷,比给霄表少爷的都多呢。”按说做为承重孙,吴知霄在继承遗产上有优先权,大头都该给他才是。

如鹂一脸忿忿:“听说老太太临终的时候还拉着舅太太,说要赶紧给乔表少爷定门亲事,将来岳家也能扶持一把。哼,碧云姐姐说,老太太八成是看着雱表少爷的岳家是侯府,也想给乔表少爷找这么一门亲事呢。从前就说,乔表少爷读书比雱表少爷还强,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这亲事定要好好地找。”

“算了,人都去了,不要再提了。”颜氏办的这些事确实叫人不舒服,可是终究人也死了,绮年也不大愿意讲一个死人的是非,“就是又要难为了舅母。”这亲事要是结得乔连章不合心意,少不了最后都是李氏的不是。

如鹂把嘴一撇:“横竖舅太太要守孝三年呢,乔表少爷若自己有出息,这三年里考了举人进士的,自然有好亲事;若自己没出息,也怪不得舅太太。”

绮年笑了起来:“难得你也能说这么有道理的话。好了,辛苦你一趟,回去歇着罢。”

“王妃——”如鹂却还不走,小声道,“奴婢听说,立秋跟丹园那边的豆绿…”她如今住在外边,虽然每日也是进来当差,总归不如当初做丫鬟的时候消息灵通了。

“嗯?”绮年微微扬扬眉毛,“立秋和豆绿怎么了?”

“立秋真的看上豆绿了?”如鹂睁大眼睛,倒逗得绮年笑了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立秋看上豆绿又怎么了?”

“可是豆绿是那边的人,立秋怎么能背主!”如鹂义愤填膺。

“你这丫头倒会给人扣帽子。豆绿又不是从秦家带来的,再说也没做过什么,立秋怎么就成了背主了?”绮年笑吟吟地看着如鹂,到底把如鹂看得急了,撅着嘴嘀咕了一句:“放着好的他看不上,豆绿不就是模样生得好些嘛…”

绮年假装没听见,如鹂磨蹭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凑上来又是要替绮年篦头,又是要替绮年按摩肿胀的脚踝,惹得绮年笑了:“到底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地说,做什么还要先讨好我?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是好话是好话。”如鹂只差摇尾巴了,满脸堆笑地道:“王妃,你看如鸳年纪比我还大几个月呢,是不是也该给她找个人家了?”

“是应该啊。”绮年忍着笑,“我早说了,你们自己有了中意的人就来与我说,我自然替你们做主。可是如鸳没说她有中意的人哪。”

“那——”如鹂嘿嘿一笑,“王妃看立秋怎么样?”

“嗯?”绮年挑挑眉毛,“如鸳不是一直说立秋太油嘴滑舌么?”

如鹂抓耳挠腮:“其实也没有…乍看是挺油嘴滑舌的,可是他是伺候着王爷在外头办事的,嘴不会说怎么办呢?要是像我家立夏似的,一定把事情都办砸!”

绮年忍不住大笑:“哪有你这样贬自家人的!”

“不是贬哪。”如鹂急了,“我家立夏是做护卫的,能打就行了,跟立秋不一样。奴婢是想啊,与其出去找,还不如在府里找一个,知根知底能放心呢。可是别的院子里未必跟咱们一条心,还是王爷身边的人更合适。立冬呢,听说是家里早给定了亲事了,那就剩下立秋了不是?”

“这可不行。”绮年故意摇摇头,“这嫁人得要如鸳自己看好了才成,别人挑的可未必合她心意。”

“这就是如鸳自己看好的呀!”如鹂一急就说了实话,“奴婢看着这些日子如鸳总是闷闷的,定是因为这事!那豆绿有什么好的,再说,再说豆绿还是丹园的丫鬟,那边肯定不会答应的。”

绮年笑了,不再逗她:“这事啊,如鸳自然会来跟我说的。”

“如鸳未必肯说啊…”如鹂嘀咕,“她定是怕让王妃为难嘛…”

绮年在她的大脑门儿上戳了一下,这丫头成亲之后把刘海梳了上去,脑门倒更好戳了:“呆丫头!知道你热心,就是这张嘴啊,总不能让人放心。好了,跑了一天也不嫌累,快回家去给立夏烧水做饭吧,我自有道理。”如鹂虽然长进了,嘴还是有点快,有些事绮年也不好告诉她,毕竟知道的人越少越保险些。

如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绮年坐在屋里笑了一会儿,谷雨就进来了:“王妃,立秋侍卫求见。”

“嗯,说曹操曹操到,叫他进来吧。”

立秋进来先行了个礼:“王爷今儿不能回来用饭了,叫小的来回禀王妃一声,别总等着。王爷还给王妃买了马蹄糕,叫小的先送回来。”

绮年瞥一眼他腰间:“带上豆绿送的香囊了?”

立秋抓着头苦笑:“王妃,这戏啥时候能演完呢?”

“那还早着呢。如今豆绿还没出丹园,你就想着打退堂鼓了?”

立秋一脸苦相:“不是小的打退堂鼓,就是,就是——小的这儿忙活了一通,到末了都是给别人做了嫁衣了。王妃您看,小的今年年纪也不小了,这折腾完了最后豆绿没事了,小的这以后还能找着媳妇不?如今这话又传得不好听——那什么,如鸳这都不肯跟小的说话了。再过几天豆绿一出了丹园,小的就更不好跟她说话,这日子真是难熬…”

绮年笑骂道:“当着我的面也敢说瞎话!不就是想着见见人么?知道不合规矩,就只会来缠磨我!行了,要见就快去见,可若是让外头人起了疑心,小心王爷扒了你的皮!”

立秋指天誓日绝不让人发现,这才贼一样溜了出去。绮年自己笑了一阵,看着窗外渐渐重下来的夜色,自言自语:“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深夜,丹园里却是灯火通明,秦王妃铁青着脸坐在檐下,豆绿被按着跪在院中,脸颊已经被掴得又红又肿,涕泪满面地哭道:“奴婢真的没有做什么——”

秦王妃冷笑道:“没有做什么?没有做什么你三更半夜地起来往外递东西?说,是跟什么人私相授受!”

豆绿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肖侧妃,终于哭道:“奴婢只是替丁香做了几样针线,叫巡夜的婆子给她带过去而已。”

“丁香?”秦王妃也斜了一眼肖侧妃,“侧妃身边的丁香是要配人了么?”

肖侧妃忙欠身含笑道:“府里丫鬟们之间相互替着做些针线也是有的,豆绿只是不该夜里出来传递罢了,王妃也莫要动气,仔细身子。”

秦王妃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说得好。肖氏你如今帮着管家理事,倒理出这样的规矩来了。把那篮子打开,让郡王妃和肖侧妃看看里面是些什么。这男人穿的鞋可是做给丁香的不成!还是丁香自己跟府里的小厮们有了私情,私相授受?”

绮年挺着肚子跟肖侧妃一起站在一边,这时才缓缓道:“王妃何必动这么大气。丫头们不好,叫个人牙子来卖了也就是了,再挑好的送来丹园给王妃使。”

“卖了?”秦王妃气得肝疼,“说得倒真是轻巧,但这种事情,卖一个如何使得,必得把那一个也揪了出来,一起发卖,以儆效尤!”

绮年这下微微变了脸色:“连人都不曾见到,如何发卖?”

秦王妃看着她的脸色,心里一阵痛快,反而不急了,微微笑道:“这还不简单?豆绿的香囊如今挂在谁身上,可不就是谁么?”

绮年也微笑道:“针线这东西,看起来颇有些大同小异的,如何就认准了是谁做的呢?莫非有什么花样是豆绿会做别的丫头们不会的?”

秦王妃又觉得气往上冲了,冷笑道:“那还有个法子,这里不是有双鞋么,谁穿着合适自然就是给谁做的!”

绮年仍旧微笑道:“这怕也不好,难道拿着一双鞋叫阖府的小厮们都来试穿不成?岂不是把事情反而闹得大了。”又不是水晶鞋,有什么好穿的。

秦王妃冷冷道:“这么说,你是不想查了?也罢,丹园的丫鬟闹出这些事来,丢的是我的脸,来人,她既是不肯说,拖下去打死便是!”

豆绿呜咽一声,磕头如捣蒜:“我说,我说,是——”

绮年忽然稍稍提高了声音:“这又是何必呢,便是这丫头私相传递了什么,也是罪不致死。王妃饶她这一回罢。”

秦王妃心里冷笑——这分明是怕豆绿招出人来就不好办了,不过她要的就是这样,冷冷道:“这样的丫头留在丹园也是丢脸,既是我的丫头,如何处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豆绿恐惧地号啕大哭起来:“王妃饶命,奴婢只是——”

“王妃既看着这丫头不顺眼,不如就打发到庄子上去也使得。”绮年再次出口打断了豆绿的话,“她虽有不是,终究罪不致死,饶了也是积德的事。”

“这倒奇了,我的丫头,怎么处置难道我说了还不算不成?”

“这是怎么了——”院门处传来昀郡王低沉的声音,神色不悦,“三更半夜闹得家反宅乱,究竟是要做什么!”

肖侧妃连忙过去低声回了,昀郡王看了一眼秦王妃,脸色微沉:“既是你嫌这丫头丢脸,换了就是!周氏,再挑几个丫头来顶了这个。”

事情的发展虽然如了秦王妃的愿,可是听到昀郡王的话,秦王妃仍旧觉得愤怒难抑:“王爷都不听听是怎么回事,就这样处置了不成?”肖氏能对他说什么?想也知道必定是与她不利的,他竟也不问问她怎么说,就这样做了决定。

绮年低头应了一声,又为难道:“可是这丫头的身契在丹园,儿媳不好处置——”

昀郡王不耐烦地一摆手,对旁边的魏紫道:“去把她的身契拿来。”

秦王妃不知自己此刻究竟是在做戏还是真的,只是一团火压都压不住,尖声道:“王爷这是真要偏袒了!”

豆绿如梦方醒,扑到昀郡王脚下连连磕头:“王爷明鉴,奴婢真的并没有做什么。”

“你这贱婢!”秦王妃刚呵斥了一声,昀郡王就已经冷着脸喝道:“扶王妃进去!”

魏紫连忙搀着秦王妃进了屋里,又将豆绿的身契找出来送出去,待绮年带走豆绿,众人都散了才低声道:“王妃怎么发这样的火气,不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么,就是要闹得众人都以为她要打杀豆绿,这样豆绿出去之后才能得信任。如今一切都照着计划进行得很好,只是没想到会连昀郡王都惊动了,但毕竟也不曾偏离计划,秦王妃这是动什么气呢?

“我,我只是伤心王爷——”秦王妃嗓音颤抖,眼睛不由得酸涨,“他竟听了肖氏的话便定了此事,竟没问过我一句!连我的话,他都不问不听…”

魏紫不敢说什么,想了想才小心地道:“王爷脾气素来是这样的,何况就是问了,王妃可说什么呢?如今这已经把人送出去也就是了,只是身契都给了人,豆绿若是——”若是投靠了节气居那边可怎么办呢?毕竟豆绿是独身一人在此,除了身契并没有什么能拿得住她的地方。

秦王妃长长叹了口气:“若不是如此,那边怎么肯放心留下豆绿?不过,周氏是不会让豆绿配了立秋的,她自己身边还有未曾配人的丫头呢。豆绿在那边没甚前程,又怎会心向着她?”

“可若是这么说,豆绿说不定根本不能跟在她身边——”

秦王妃冷笑了一声:“跟在她身边是不成了,我也用不着。跟着她做什么?下毒毒死她么?别说豆绿做不成,就是做了又有何用?不过是便宜了赵燕恒那小杂种再娶一房罢了。我叫豆绿出去,首要是替咱们打探些消息,其次,能给她添添堵也好!”

“若是豆绿被发卖了,或打发到庄子上去…”

“若是打发了,那必是豆绿有错,就必扯出立秋来,赔进一个人去,她怎么肯。”秦王妃眼里闪着计算的精光,“今日这事已闹得大了,若是随便找个借口打发,下头人必然不服。如今她刚成了王妃,正是要立贤良名声的时候,怎肯落个偏袒的口实?这王府上下多少下人,难道是好管的?还有外头,多少双眼都瞧着她呢,理家不严可是丢了整个王府的脸,就是王爷也不会允她!她若想证明今日之事是我在无理取闹,就得把豆绿留在王府里。”京城这些贵妇们的圈子里,便是略有些行差踏错都会被人笑话,何况周绮年这个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的麻雀,本就有许多人想看她的笑话呢。

魏紫将这道理反复想了几遍,虽觉有理,仍旧有些担忧:“若是她不顾这名声…”

秦王妃大笑起来:“不顾这名声?她是什么人!一个六品小官之女,如今做了郡王妃,没有名声,她如何立足?难道你以为,赵燕恒真的愿意娶她?若不是我一直压着他,难道他不愿娶金国秀?”

“王妃!”魏紫吓出一身冷汗来,“王妃低声啊!那是太子妃!”

秦王妃满不在乎地笑着,不过声音到底还是低了:“当初王爷就想替他求娶金家姑娘,若真是娶了那一个,如今我早动不得他了。只是我一直千方百计地打压着他,那些名门闺秀他才一个都娶不到。只是我大意了,在那香薰球上失了手,没想到这贱丫头竟是太子妃的救命恩人——唔,未必!”秦王妃眼睛一亮,“或许根本不是什么救命恩人,只是他想着替这贱丫头镀一层金好看相罢了!如此看来,他对这贱丫头的出身还不是耿耿于怀?”

魏紫低声道:“可是节气居的人一个个都被打发了,却从没见往里纳人哪…”

秦王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夏轩那几个都是什么人?他怎会相信呢?再说了,纳妾算什么?就是生下庶子来,也不过是添乱罢了。那小杂种清醒得很呢,断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对他来说,坐稳了世子之位,得了郡王位,添一个能有所助力的岳家才是最要紧的。纳妾——等他成了郡王,想纳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只可恨这贱丫头的舅家居然与她如此亲近,不过如今也好了,吴家也要丁忧,这贱丫头很快就没什么可倚仗的了!”

魏紫隐隐觉得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自相矛盾,可是看看秦王妃亮得可怕的眼睛,又不敢多说,只道:“那您还让豆绿去鼓动那林家姑娘——”纳妾不是没用么?

“不过是给那贱丫头添添堵罢了。”秦王妃漫不经心地道,“让她分分心,若是以为我只有这些手段那就更好了。”母亲说得对,她不能本末倒置,最要紧的一直都是郡王的爵位,能决定这个爵位归属的,如今只有坐在九龙宝座上的那个人。

“当初给平儿说了柳家这门亲事,真是对了。”倘若没有柳家这个岳家,如今她们母子还有什么资本呢?从龙之功,你也得有从的价值,一个只会摇旗呐喊并无实际用处的卒子,那龙又怎么会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