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像是个才刚搬进来不久、主人也不常居住其中的新宅似的,和孟珩本人一般,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孟珩想来对这些也是相当不上心的。
盛卿卿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下人熟门熟路地将盛卿卿带到一处门口,敲了两下门,听见里头孟珩应了声“进来”,也不推门,躬身对盛卿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盛卿卿有些讶然,但也没说什么,想着大概是孟珩府里的规矩,又想孟珩还能平静应声,想来心情不算太糟。
——总之她交代青鸾留在门口后,便自己推门跨了进去。
孟珩正站在一张长桌前,他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
盛卿卿偏头打量他两眼,觉得气氛还算平和,开口唤道,“珩哥哥。”
孟珩飞快地转回了脸来,满眼惊愕,“你怎么——”
“我方才碰巧经过,”盛卿卿笑道,“碰见孙将军出去,他托我进来看看。”
孟珩边单手将手里的东西卷起,塞进卷宗里藏好,边在心里给孙晋记了一条帐,“他说什么?”
“孙将军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我没事。”孟珩立时猜到孙晋是借用他不舒服的理由将盛卿卿骗进来的。
——这倒不是假话,只是孟珩早就打算好不再拿他自己的事情麻烦盛卿卿了。
盛卿卿仔细瞧了两眼孟珩眉间神色,没说信还是不信,只道,“我在路上随意走了一段,不曾想正好走到大将军府前了。”
孟珩确认他刚才看的卷宗已被塞进长得差不多的东西里藏住了,才将背后的手抽了回来,“真巧。”
“确实巧得很。”盛卿卿笑了笑,“我方才去了王统领家里,也才知道就是这么巧,那日在街上救了纵马魏二公子的人就是他。”
孟珩低低嗯了一声。
——这确实是碰巧。他安排了许多,王敦并非其中的一环。
就算王敦有心要找魏二出气,汴京这么多条路,他也没办法正好待在魏二纵马奔过的街上。
只能说,魏二那日的运气当真跌到了谷底,老天看他都嫌得慌。
“听说魏二公子摔断了腿,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盛卿卿说着又叹了口气,“许是那日同我争了几句,他心情不好,喝酒才一时失了方寸,竟将同我讲的话在崇云楼里也大肆宣扬了。”
孟珩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活该。”
为了避免魏家将事情联想到盛卿卿身上,孟珩将她也撇得清清楚楚。御林军中传开的消息单知道是魏二口出狂言,但没人知道他那些话是对着谁的时候说的。
盛卿卿小声道,“许是当年战死的英烈们都盯着他,才给了他个教训呢。”
孟珩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没话找话道,“喝茶?”
“茶就不必了,我只是担心珩哥哥便来看一眼,见你一切安好就放心了。”盛卿卿摆手,“我出来耽搁许久,同二姐姐说好要陪她挑个好看纹样用来绣花的,该回孟府了。”
孟珩有那么瞬间后悔起自己没装病来,但下一瞬又飞快地将自己的这个念头摒弃出了脑海。
“我送你出去。”他面无表情地道。
盛卿卿应了声好,往外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道,“听说了魏二公子的事后,我心中倒生出个念头来。”
“什么念头?”孟珩毫无察觉地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我想,兴许是有人在暗中给我出气打抱不平呢。”盛卿卿道。
尸山血海也走得如履平地的孟珩险些绊在自家门槛上。
“这不正好是我家人的忌日吗?”盛卿卿接着说,“许是我爹娘在天之灵听见了,心中有气,便替我去寻了个公道。”
孟珩站稳脚跟,低沉地道,“嗯。”
即便不转头,孟珩也能敏锐地察觉到盛卿卿正偏头看他,脸上虽没有异状,心里却不由得低低吸了一口气。
——她猜到是他做的了?
“不论是不是我爹娘手足,还是冥冥之中……”盛卿卿立在门边笑了起来,“我心中总是高兴的。”
孟珩绷紧了脸色去看她,“高兴?”
“嗯。”盛卿卿眨眨眼道,“无论魏二公子怎么出言放肆,我最多当面斥他两句,对他来说也不痛不痒,可这一跤摔下去,他总该知道痛了。听说他摔断腿后,我心中解气得很。要是我知道是哪方神灵出手,还得谢谢他呢。”
孟珩心中绷紧的弦松了一半。
至少他这事儿没做错。
“对了,”盛卿卿走了两步,回头不好意思地朝孟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我还没和别人说过,珩哥哥可要替我保密。”
孟珩喉头一紧,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下来。
盛卿卿这才笑盈盈转身接着往外走,对自己先前的疑惑多少有了些把握。
——那日魏二在外同她起了争吵时,最有可能看见的便是孟珩了,毕竟他几乎是紧随其后来寻她的,显得相当不合逻辑。
更何况当日紧接着,魏二就倒了大霉。
若说孟珩正巧见着那一幕,担心她,转而跟随前来查看,又替她暗地里教训魏二出了口气,这倒还说得过去些。
但孟珩既然不说,盛卿卿旁敲侧击两句,便也不去深问。
等出了大将军府和孟珩道别时,盛卿卿心中便琢磨起了怎么给孟珩个谢礼的事情来。
要教训魏二,她自己也不是做不到,只不过没有孟珩这么轻松痛快罢了。
人情既然收了,总是要回个一二才行的。
第 44 章
“堂兄的生辰快到了。”孟娉婷道。
正满脑子想着怎么给孟珩送回礼的盛卿卿讶然抬头, “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一便是了。”孟娉婷道,“不过他不爱热闹,因此最多便是回孟府吃顿便饭, 不招待外人的。”
她说完, 顿了顿,补充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了。”
“那贺礼呢?”想着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盛卿卿追问道, “礼也不收吗?”
“倒是收的, 否则府里大家也不好意思, ”孟娉婷无奈道,“不过我们这辈里比他小的,按往年惯例来看, 都是不送的。”
盛卿卿想了想, 心道也是,孟珩这个年纪, 换成他人早就有个能上学堂的孩子了,怎么会收小辈的礼。
不过这个弯儿也好绕过去得很。
“你们自有长辈送他,我可没有,少不得自己准备了。”盛卿卿道,“你倒给我透露一二,他喜欢什么呀?”
孟娉婷犯了难, “他向来收什么都是一个样, 跟平日里同样的神情, 非要说的话大约是兵器护甲之类——这些他又不缺。别说你,我母亲每年挑选起来也都犯愁得很。”
盛卿卿支着下巴翻纹样册子,“倒是我犯了傻。珩哥哥想要什么东西,他自己寻起来倒还方便些。”
她那来路不明的嫁妆里面倒是有许多珍奇宝物,精挑细选总是能找到适合送给孟珩的,只是大老远跑去拿又实在太着人眼,怕引人注意。
“我倒觉得你不必这么犯难。”孟娉婷奇道,“堂兄显然对你诸多偏爱,你随便手作个东西送他便好,比什么都讨人喜欢。”
孟娉婷原先还不觉得,可在见到孟珩将孟六姑娘几乎投入地狱那一幕,她多多少少明白过来:在孟珩心中,盛卿卿占着相当特殊的地位。
特殊到他愿意毫不留情地出手为她讨要回公道、却又勒令所有人不许在她面前提起。
孟六姑娘要被强行送去三皇子府的事情,孟娉婷和孟府所有人一起瞒了盛卿卿这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捅穿。
盛卿卿将孟娉婷的话当了玩笑,“我手作的东西也未免太不值钱,怎么送得出手?”
孟娉婷无奈,转念又开口道,“那也简单,你去问问大伯母便能知道堂兄喜欢什么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盛卿卿第二日就出了门去找孟大夫人。
至于孟大夫人会不会提前告诉孟珩?
盛卿卿不太担心。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够她看懂孟大夫人和孟珩之间的相处方式了。
去孟大夫人院子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盛卿卿一路也遇上不少其他院里的下人。
下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借住孟府的盛卿卿,见面便低头顺从地问一声“表姑娘好”。
偏这日盛卿卿遇见了平日里不太能见得到的四房下人。
——胡氏和六姑娘被禁足之后,这两院的主人不在外走动,下人们更是不敢高声说话,走路起来和幽魂似的。
盛卿卿只见过两次四房下人。
真不是她有心注意,而是四房里的人看她的目光太过容易辨认了。
譬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眼里那样,充满了愤恨和不屑。
“表姑娘安好。”小丫头嘴里问着好,却没低头也没行礼,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死死盯着盛卿卿。
无心生事的盛卿卿略一点头便当接下,步伐微转便打算从这小丫头身旁直接绕过去。
可小丫头却不想放她走,上前两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盛卿卿的前进方向,道,“不知道表姑娘听说了没有?我家四爷很快就要回京了。”
早在禁足一事发生时,盛卿卿听说过这事,她温和地点了头,“听说过了,四舅舅年关前就会回来。”
“不是年关!”小丫头插着腰,得意地仰着下巴道,“四爷已经动身,再十天半个月,顶多一个月就能到汴京了!”
“那敢情好,外祖母想必很高兴的。”盛卿卿朝她笑了一下。
见盛卿卿好似没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小丫头不悦地跺了跺脚,“等四爷回来,六姑娘和四夫人便能出来了,等那时候——”
小丫头没能把话说完,一个斜刺里冲出来的嬷嬷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将狠话给打断了。
嬷嬷按着小丫头的脑袋对盛卿卿赔笑道,“表姑娘见谅,这丫头没轻没重的,我回去便禀报四夫人,好好教训她一顿。”
盛卿卿还不至于对一个连自己被当枪使了的小丫头都斤斤计较,她只是笑着点了头,便由着嬷嬷押着小丫头一起离开了。
青鸾撇撇嘴,“大户人家里的丫头也不是个个都好的。”
盛卿卿笑笑没说话。
四房这是要向她示威呢。
——这禁足都还没结束,心思却先活络了起来,难怪孟府四房里,唯独一个四房是被其他三房隐隐约约排挤在外的。
实在是胡氏的性格在这孟府里太过与众不同了。
孟大夫人出身将门,性格直爽;孟娉婷的母亲孟二夫人盛卿卿见过两面,是个文静的书香美人;孟三夫人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温温柔柔的,近来更是专心养胎足不出户。
这三位夫人互相之间都是一团和气,从来不争不抢,乃至于盛卿卿都没见过三房人有过冲突。
唯独四房是个例外。
孟老夫人不待见胡氏,也真当是有缘由的。
走到孟大夫人院子时,盛卿卿已经将四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自然是孟珩的生辰来得更紧急一些了,下个月初二,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天的时间,无论干什么,盛卿卿都得紧着时辰赶工。
等她将来意同孟大夫人简单地一提之后,盛卿卿就看见孟大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容来。
“这小子确实是有喜欢的,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要送……却是不太容易。”孟大夫人颇为神秘地道。
“大舅母倒同我打起哑谜来了。”盛卿卿失笑,“我先前问了娉婷,还是她让我来问您的。”
“哦?”孟大夫人扬眉,“娉婷怎么说的?”
“叫我弄个手作玩意儿……”盛卿卿无奈道,“不瞒您说,针线女红我还会些,也就是缝缝补补的本事,别的可真是不太精通,便是真做了,也拿不出手。”
孟大夫人想了想,胸有成竹地道,“我有办法,也不必耗费太久时间,对你来说……也不难。”
盛卿卿肃然起敬,“果然知子莫如母,我来寻您请教真是寻对人了。”
孟大夫人得意地朝盛卿卿扬了扬下巴,“从安王府回来那一日,你不是给孟珩送了片叶子?”
盛卿卿自然还记得这一茬——那树叶来得巧,她也没多想就转手送给了孟珩,之后虽然有费心再寻,却再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了。
再者,红枫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那也算不上什么礼物,我回来后仔细想过了,珩哥哥多半用不上那些的。”盛卿卿道。
——一片软绵绵的树叶,孟珩能拿来做什么用?
孟大夫人连连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想找出用场来,什么东西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盛卿卿到底没能拗得过孟大夫人的意思,被她按在椅子上硬生生学了一个下午的手艺。
孟娉婷半路听说,过来看了一眼,对着盛卿卿手里一团乱的彩绳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盛卿卿不服地鼓起脸颊抬头瞪孟娉婷。
“我真没想到,万事轻巧的你居然有这般手笨的时候。”孟娉婷又盯了会儿盛卿卿那惨不忍睹的半成品,忙不迭地扭开了脸去,“好在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你慢慢练便是。”
盛卿卿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一团乱麻,再回想这些粗细不一的绳子在孟大夫人手中是何等听话乖顺,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她从小手脚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上两分,长到十六岁也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学东西这么难的时候。
三五次尝试不成,盛卿卿还真跟这些柔弱的绳子较上了劲,这日从孟大夫人院子里回去之后,她便在自己院里苦心钻研起来。
孟娉婷看热闹似的去过几次,见盛卿卿本应该十分灵巧的手指偏偏在编织时跟打了结似的,在旁频频笑出声。
“你也看不腻。”盛卿卿幽幽地挤兑她。
孟娉婷打对台地道,“你也编不腻——实在不行,便换个礼呗?”
“我不。”盛卿卿闷闷地道,“不就一个……我还有十日呢,总能做出个入眼的样子来。”
孟娉婷于是不再说话,看了一会儿盛卿卿的动作,才淡淡道,“穿错了。”
盛卿卿手上动作一顿,耐心地拆了一小段回去,再接着往下编,眉眼十分专注。
在旁看着看着,孟娉婷就突然静了下来,她捧着茶杯专心致志地看盛卿卿忙活,淡然的眉眼间慢慢地流淌出一丝担忧来。
——盛卿卿同魏仲元的定亲已是板上钉钉了,即便孟娉婷再怎么看好盛卿卿和孟珩,到底也是无法插手的。
她只得在心中默默地期盼着这定亲到时候能告吹了。
魏家确实是个不差的联姻对象,可对于孟府大多数人来说,能让孟珩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对象,却难得和珍贵得太多太多。
别的人孟娉婷还说不准,但光看孟大夫人的模样,就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
孟大夫人就差把盛卿卿在嘴上也圈成自己的未来儿媳妇了。
盛卿卿要准备给孟珩的贺礼里头,一半的材料都是孟大夫人给弄来的。
哦,不对。
孟娉婷仔细想了想,那是大皇子妃辗转给送来,又让孟大夫人给转交的。
孟府大房一系的意见已经相当明了了。
她想着,垂眸瞧了眼盛卿卿,幽幽叹息,“上头三节编错了。”
盛卿卿:“……”她拆了三节,再度认真地往下接着编,架势严谨得像参加会试的考生,看得孟娉婷笑了起来。
她想,孟珩收到这礼物之后,应当是会很开心的。
往年孟府里头给孟珩过生辰,他便面无表情地露个面,一起吃了饭,收了老夫人、各房送的礼物后回转,整个人并看不出什么喜庆之色,好似这一年一次的日子在他心里并无任何特殊一般。
中秋、年关,对于孟珩来讲,也和平时的每一日一样。
孟娉婷关注着盛卿卿的动作,突地道,“你的生辰呢?”
“我也不过的。”盛卿卿道,“家中没人,好几年没注意了。”
“那也有个日子吧?”
“过了年就是了,在元月初二。”盛卿卿头也不抬地说,“正是最喜庆的时候,蹭了个方便。”
孟娉婷立刻在心里给记下了,心中想着过了年关若是来得及,也要给盛卿卿操办上一场。
这时,盛卿卿好不容易编完手中一截歪歪扭扭的绳子,皱眉提起来看了两眼,毫不犹豫地抬手给全拆开了,一幅非要跟自己比拼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架势。
这一比拼,就是十来日的功夫。
要不是孟大夫人特地上门来提醒,孟珩早忘记自己的生辰到了。
他无所谓道,“我那天有些事要忙,可能来不及去孟府。”
孟大夫人瞪了他一眼,但很快面上露出了微笑,“这一遭你不去是要后悔的。”
孟珩不以为然地将手中折子模样的东西翻了一页,并不作答。
孟大夫人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往年只有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给你挑贺礼,各房的小辈都按习惯免了,但今年不同啊,今年你有个晚辈的直系长辈送不了你东西。”
孟珩立时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