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望着她的眼神里,透出了些难得的温情,点头道:“你起来吧,回去早些休息了,养好精神,明日一早还要上路。”

第3章

老太太那里出来,孟夫人就问儿子的去向。

家中管事张大说不上来,只道晌午他还和自己在码头数点运上船的明日上路的物件,后来自己一忙,转个身,他就连同小厮一起不见了,人去了哪里,却是不知。

这趟北上,嘉芙的哥哥甄耀庭自然是要同去的。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这会儿他人却不知跑去了哪里。孟夫人忍不住抱怨。张大自责:“小的疏忽了,这就叫人去找。”

孟夫人叹了口气:“罢了,我没怪你,他两腿长自个儿身上,总不能叫你一眼不错盯着他。叫人去他平常往的地方瞧瞧就是了。”

张大应下,转身匆匆去了。

孟夫人又送女儿回了房,叮嘱她早些睡下,自己才走了。

夜渐渐深了,整个甄府里安静了下来。

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北上了。

这些天,前世的种种,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在嘉芙的脑海里如海波般翻涌。

今夜更是彻底无眠。

前世的这个夜晚,她记得自己也渡过了一个无眠之夜,但心情却和今夜完全不同。

那时候,除了忐忑,更多的,还是欣喜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如果不是曾经死过一次,现在的她,又怎么可能想的到,她将要嫁的良人,卫国公府的二表哥裴修祉,竟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一个人,竟把自己拱手相让给了另一个男人。

关于她即将要嫁入的卫国公府裴家的种种,再没有人比她知道的更多了。

卫国公府有两房,二房的孟夫人是自己母亲的姐妹,生有三表哥裴修珞和四表哥裴修宏。裴修祉行二,是长房辛夫人的次子,但和裴修珞裴修宏一样,嘉芙也叫他表哥。

裴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在二十多年前。那时,国公府裴老夫人的长女文璟才貌出众,被立为太子妃,没几年,太子继位成为天禧帝,她也成了皇后,可惜天妒红颜,次年就感染时疫,在皇家寺院内养病一年多后,不幸离世。

元后虽去了,但裴家的圣眷愈发隆盛,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就在那段时期,渐渐长大的裴家长孙、世子裴右安以少年宰相的美名而声满京华,裴家风光,一时无两。

所谓月满而亏,盛极则衰,对于裴家而言,颓运似乎全都起始于卫国公的去世。

事情发生在天禧十六年。当时塞北边境不宁,卫国公此前奉命领军镇边,是年染病而亡,当时裴右安随父同行军中,抚亡父灵柩而归。谁知不久之后,京中竟起传言,说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饮药酒后,逼奸了卫国公的一个美貌小妾,被家仆撞到,小妾羞愤自尽,辛夫人虽极力为儿子压下,试图遮掩这丑闻,但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被御史台一本参到了天禧帝的面前。

本朝以孝立国。父亲热孝期间,裴右安因身体缘故饮用药酒,原本情有可原,但父亲尸骨未寒,做儿子的竟借酒犯下邪淫,这就罪不可赦了。天禧帝不信,亲召裴右安问话,本想为他开罪,但据传言,当时他竟一言不发,等同认下了罪名。天禧帝无奈,夺了他的功名,革去世子之位,他出京,离开了裴家。

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经毫笔风流,光芒耀眼的卫国公府世子裴右安负着污名,就此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那一年,他十六岁。

裴家此前的圣眷太过浓厚,风光了那么多年,难免招来嫉妒。出这样的事,一度成为众人背后议论的话题。但这还不是裴家衰运的全部,随后几年间发生的宫廷之变,才是真正影响了京城那些高门世族命运起伏的决定性因素。

两年后,天禧十八年,天禧帝病重,传位给8岁的太子萧彧,因萧彧年幼,除了指定辅政大臣,特意还将太子托付给了他十分信任的弟弟顺安王,由顺安王监国协助理政,直到太子亲政。

后来有传言,据说天禧帝临终前,特意叮嘱顺安王,让他防备云中王萧列不轨。他对这个颇具雄才,又有战功的皇弟一直不放心,但萧列多年来表现的循规蹈矩,加上天禧帝性格偏软,始终犹豫不决,兄弟之间也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

在顺安王涕泪交加的叩首应承中,天禧帝放心而去,八岁的萧彧成为大魏新帝,定年号承宁,顺安王摄政。

再两年后,到了承宁三年,少帝在一次秋狩中意外坠马身亡,向有贤名的顺安王被朝臣顺理成章地推举为新帝,大魏开始进入了永熙纪年。

顺安王的上位,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当初被先帝指为辅政之一的张太傅性情耿烈,直言少帝死因可疑,称顺安王谋害少帝。更有人一厢情愿地臆想少帝并未死去,而是被身边的忠心之人保住逃走了。但这些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很快就被绞杀。顺安王在另一辅政大臣的力举之下称帝,将以张太傅为首的一群旧臣杀的杀,贬的贬,很快立稳朝廷。

从多年前卫国公死后,裴家就少了个立于朝廷的主心人,裴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里,自裴右安出京,剩下也无出挑之人。况且,一朝皇帝一朝臣,裴家女儿曾是天禧帝的元后,裴家和天禧一朝关系深厚,尽管对于顺安王的登基,卫国公府一声不吭,丝毫没有表示过半点反对的意思,但想借此恢复从前的皇恩,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永熙帝对裴家不冷不热,京中富贵场里的人,哪个不知道,卫国公府已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门庭大不如前了,如今甚至还要看着亲家宋家人的脸色办事。

嘉芙新生的这年,就是永熙三年,顺安王做了两年多皇帝了。

她不知自己怎会回到了从前。她的生命明明已经到了尽头,最后一刻,在幻象里再次见到了父亲,醒来就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回到了十六岁的这一天,父亲的三周年祭。

几人高楼起,几人高楼塌。

嘉芙知道,再用不了多久,大魏皇朝里的许多人,命运或许又要发生跌宕起伏的改变了。

就在前世,她嫁给裴修祉后,没过一年,兄弟阋于墙,永熙帝对云中王萧列下手,萧列打着为承宁少帝昭天的旗号借机起事,双方开战,大魏半壁江山随之陷入战乱。

而嘉芙的命运,也因为这场萧家人争夺皇权的战乱,发生了彻底改变。

那时,仗刚开始打的时候,人人都认定永熙帝会胜,已顺利承袭卫国公爵的裴修祉为了向皇帝表明忠心,也是为了博取战功,领兵平叛,不想仗打到最后,云中王反败为胜,大军渐渐逼近京城,朝中不少人开始倒戈,裴修祉死守叛军打向京城的必经之地庆州,不敌后城破,带着嘉芙逃亡,路上被当时还是云中王世子的萧胤棠所俘。

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言而喻了。

嘉芙的美貌,足以倾城。

裴修祉默认了萧胤棠的夺妻之举。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嘉芙或许还能理解。

接下来发生的事,才让她对这个男人彻底地绝望。

她落入萧胤棠手中后,以自尽相胁,萧胤棠并未勉强她,只是将她带在身边。不久后,嘉芙意外地发现,多年前离了京城的裴右安如今竟在云中王的军中。

她和裴右安从前只在她小时去裴家的时候见过寥寥数面而已,从无往来,以表哥称他,不过只是顺了自己和二房的关系而已。那时她还小,在她的印象里,这个身上总是带着药的清苦气味的少年有着一张微微苍白的面庞,一双很好看的漆黑的眼,却透着和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他高贵而疏远。在小小的她的眼里,高不可攀。她甚至怕他,偶尔在路上遇到,能避的话,总是立刻远远避开。虽然并不抱希望,但当时那样的情况,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她想方设法见到了他,开口向他求助。裴右安帮助了她,出面从萧胤棠手里要回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裴修祉的身边。

让嘉芙彻底绝望的,是丈夫裴修祉接下来的举动。

萧胤棠对她志在必得,虽然当时碍于裴右安的面子,答应放走了她,暗中却派人去向裴修祉做了暗示。

嘉芙并不知道他许诺,或是威胁了什么。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她被自己的丈夫,亲手送给了萧胤棠。

当时的那一幕,她至今想来,依旧浑身发冷。

那天,裴修祉设下小桌,和嘉芙对饮,他仿佛喝醉了,定定地望着嘉芙,眼泪就流了出来。

嘉芙知他一直想重振裴家声威,因此,对因拥戴永熙帝登基而得势的前岳家宋家百般应承,受了不少的委屈,如今奉命平叛,本是个建功的大好机会,却又这样惨淡收场,大势已去,所有雄心和梦想都灰飞烟灭了。

知他心里难过,嘉芙百般安慰。他抱着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痛哭,说自己对不起她,不配做个男人。

嘉芙那时并不懂他话里意思。见他如此难过,只恨自己没用,无法为夫君分担忧愁,只能陪着他一道流泪。

那晚上的最后,她喝醉了,被他抱着回了卧房。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男人换了,萧胤棠将她搂在怀中,酣眠未醒,而她浑身不着寸缕,头还疼的厉害。

嘉芙就此失去了自由。

她从卫国公夫人变成萧胤棠藏纳的禁脔,一块永远见不得光的禁脔。

云中王打赢了,也曾大张旗鼓寻找少帝萧彧的生死下落,被证知确实应当已死后,国不可无君,在文武百官的拥戴下称帝,是为世宗,他大赦天下,宽待永熙朝旧臣,这其中就包括裴修祉。而嘉芙再也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前夫。

这许多年间,萧胤棠对她是极其宠爱的。在他当了皇帝后,仅仅因为她的名字里有“芙”这一字,他就在她住的金碧宫里种满了木芙蓉,秋日芙蓉怒盛之时,如她的名字,美的恍若人间仙宫。

所以她须回报他,禁脔对于帝王的最后回报,大概就是为他殉葬,追随他于地宫之中。

嘉芙眼眶发热,鼻头堵塞,一时透不出气。

月影渐渐升高,从西窗里斜射而入,屋子里朦朦胧胧,耳畔隐隐传来更夫的打更敲梆子声,更显夜的静谧。

亥时末了。

她从枕上坐了起来,一头青丝垂覆双肩,将她身子温柔包围。她坐了良久,翻身下了床,穿好衣裳,来到外间。

檀香睡在这里。今夜和她一同轮值的丫头木香睡的呼呼作响,檀香却睡的浅,嘉芙轻轻叫了声她,她便醒了。

“随我去个地方。”

嘉芙吩咐道。

第4章

夜色下的泉州城褪去了喧嚣和繁华,白日熙熙攘攘的港口,此刻漆黑一片,岸边停泊着的大大小小的舢板船只,随了海风送来的细浪,在水面上无声地微微起伏耸动着。远处,偶还有几条船头亮着零星的橘黄色渔火,火光在夜色里点点跳跃,与那座几百年前起就矗立在那里为夜归人指引方向的古老灯塔遥相呼应。

但是有的出海客,从这里离开后,再也没有归来,只余灯塔夜夜空侯。

嘉芙面向大海下跪,点香默默祝祷完毕,久久不愿离去,站于堤坝之侧,遥望父亲当年扬帆远去的方向,心潮起伏。

上辈子,在嫁给裴修祉后,她的日子过的其实并不轻松。进门后她勤勤恳恳侍奉长辈,费尽心思讨好继子,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诉丈夫,一切都是为了维持她应当有的贤惠和宽容。

那时候,做一个称职的,能让丈夫和夫家人认可的世子夫人,就是她最大的努力目标。

后来她委身于萧胤棠。在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摆脱他的掌控之后,她只能学会去接受。她告诉自己,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很好,他真的已经对她做到了他的极致,倘若她还敢有所不满,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惟死过,又重活,才知从前的她何其可怜,又是何其的可悲。

自那日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地宫返至人间,她就固执地相信,一定是父亲亡灵的保佑,才能让她回到了将嫁之前的现在。

这一辈子,她再不要嫁给裴修祉,更不想和萧胤棠有任何的关系了。

这两个男人,无不口口声声地说爱她。

裴修祉将她拱手献让,因为他有苦衷,迫不得已。

萧胤棠以宠爱之名,将她变成见不得光的活死人,也是因为他有苦衷,同样迫不得已。

她不恨他们。因人生而在世,确实有诸多不能自己之事。她亦是如此。

但他们令她发冷,这种冷,发自髓血深处。

世上男子于女子的爱,不过如此罢了,她彻底看透。

迎着带了微微咸腥气味的夜风,嘉芙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生于斯,长于斯,记忆里所有关乎温情和美好回忆的一切,都和这别名鲤城的家乡息息相关,此刻脚下所踏的这个码头,于她而言,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

今夜就在方才,思绪起伏之间,忍不住来了这里,再次祭奠父亲。

两家婚事已然敲定,中间还夹着如今圣眷正浓的宋家,为了教好她这个出身不够的继母,几个月前,宋家特意派了两个婆子来泉州,明天一同上路。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仅凭自己的意气就贸然提出中断婚约的要求。

况且,就算她提了,祖母也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

她只能另想办法。

明天她就要出发北上,就此踏上未知的新生之路了。

爹爹,如你在天有灵,保佑阿芙。

……

张大带着同行的小厮远远立于后,看着小娘子立于码头堤前的背影,多少有些猜到了。父女情深,小娘子明日北上预备出嫁,今夜想必所有思,故来此缅怀没了的老爷,心里也是感慨,不敢打扰她,默默等了片刻,方看向檀香,使了个眼色。

檀香会意,便来到嘉芙身后,轻声道:“小娘子,夜深风寒,不如回去了?”

嘉芙默默转身,循了习俗,将祭奠过的贡物和香火抛洒向大海,随即回来。

张大忙撩开轿帘,嘉芙上了轿,张大提起灯笼,正要引路回走,一抬头,看见对面来了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抬着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忽然发现码头有人,似乎慌张了起来,急忙掉头要走。

借着月光,张大早认了出来,那俩人正是和自家船队有竞争的金家的伙计。

泉州每日有千计大小船舢入港泊岸,码头数量有限,常有船只为争夺有利位置发生冲突,一些财力雄厚的商号为方便自家船队出入,便向市舶司缴纳不菲租金租用码头,只允自家船只或借给别家使用。甄家财力在泉州数一数二,和官府关系又好,自然拥有位置极好的私人码头。

半夜三更,金家伙计鬼鬼祟祟抬着不知什么东西来自家码头,张大心里起了疑窦,和轿里的嘉芙说了声,立刻追上去,见是一卷裹了起来的破草席,里面不知包了什么东西,喝道:“站住!抬的什么?”

那俩伙计没想到这么晚了,甄家码头上还有人,抬着扭头撒腿就跑,手上却没抓牢,一团黑影从席筒的一头里滑了出来掉到地上,似是人形。

张大拿灯笼一照,发现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十分瘦弱,双目闭着,瞧着已经死了的样子。

张大常年跑在码头调度,什么事没见过,立刻就明白了,勃然大怒,上去一把抓住欲逃的伙计,怒道:“好啊!半夜三更弃尸也就罢了,竟敢弃到我东家码头上,这就跟我见官去!”

泉州海贸繁荣,满城半数之人靠海吃饭,在海上讨生活,和陆地迥然不同,风险更大,世代下来,慢慢就形成了许多谁也讲不出缘由的迷信和忌讳。譬如码头弃尸就是其中之一。在当地人看来,这是不祥举动,死了的水鬼冤魂不肯离去,会附在停靠于附近的船上作祟,于船主不吉。

伙计见没法遮瞒了,张大又发怒要去见官,心里害怕,噗通一下跪了下去,苦苦求饶,说这少年在自家船坞做事,也无家人,几月前染病,眼见要死了,管事的把事情报给金老爷,金老爷不想报官生事,一向又嫉妒甄家占了这位置最好的码头,就想出了个主意,命人趁着半夜天黑,把人从甄家码头丢下海里,尸体随潮冲走,不但一干二净,便是鬼魂不散,也和自家无关。

泉州码头聚集了无数来此讨生活的人,官府虽严令不得私下留用无籍之人,但这不过是一纸空令而已,因工钱低廉,船坞码头反而喜欢雇佣这种外来流民。这少年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倒霉,生病死了。

张大哪里肯放,冷笑:“也不怕损了阴德!走!见官去,看你家老爷能说什么!”

俩伙计恐惧,跪在地上不住求饶,说是被逼行事,和自己无关。

嘉芙听到动静,下轿过去察看,张大看见了,急忙跑过来:“小娘子莫来!这里腌臜!”

伙计见甄家小姐也在,知道要是被送官了,金老爷怎样是不知道,反正自己两个是少不了要倒霉的,改向她求饶,涕泪交加。

嘉芙皱眉,瞥了眼地上那人。

“他没死,我刚看到,仿佛动了一下!”

檀香忽嚷道。

张大忙用灯笼照脸,果然,地上那少年的一双眼皮子微微抖了几下,随即慢慢睁开眼睛。

灯笼光线暗淡,却也照出了双黑白分明的眼,原本想必也是清灵,但大约病的太重,此刻双目犹如蒙了一层昏纱,黯淡无光。

片刻后,那少年的意识似乎有些清醒回来,目光渐渐聚焦,定定地望着披了件斗篷的嘉芙,一动不动。

金家伙计见状,松了口气,忙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边将那少年胡乱裹回在破草席里,一边道:“我们这就送他回去。马上走,马上走!”

少年的脸被破草席遮挡了。伙计抬起席筒,急匆匆地走了。

张大知这两人如此抬回少年,不过是在等他死,然后再找地方处置罢了。但这样的事,太过寻常,只怪少年命不济。想到明日一早东家就要出发,事情既被撞破了,料这两人是万万不敢再回头弃尸于自家码头的,也就作罢,回头请嘉芙回轿。

嘉芙转身,走了几步,眼前浮现出那少年方才望向自己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目光,脚步不禁微微顿了一下。

她知道,那是将死之人渴望继续活下去的目光,这其中的绝望和希冀,她感同身受,再清楚不过。

她回头,再次望了眼那几人的背影,迟疑了下,还是道:“张叔,把这孩子留在咱家船坞吧,请个大夫来给他瞧病,要是能瞧好最好,死了的话,就把他埋了。”

张大一愣,随即明白了,小娘子这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看那少年活活等死。

甄家船坞里雇佣做事的人至少数百,也不在乎多一个,小娘子既开口了,他自然无不遵,点头道:“小娘子心善积德,小的这就遵命。”说罢上去几步,朝那俩伙计喝了一声,命将人速速抬到甄家船坞。

俩伙计只是奉了管事的命出来抛尸,没想到中途出了这岔子,正暗呼倒霉,忽见张大愿接手,松了口气,立刻将人飞快地抬了回来,一边不住奉承,一边撒开了腿地往甄家船坞去。张大叫随从跟上去处理事情,自己护送小娘子回了甄家。

此时已是子时,嘉芙问了声门房,得知哥哥甄耀庭还没回。

哥哥从前倒不是没有过夜不归宿,但明天一早就要出门了,何况前世的这夜,嘉芙记得他并没出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心中牵挂,加上心思重重,下半夜就没怎么睡着,第二天清早,早早起了身,刚梳妆完毕,换好出行的衣裳,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塔塔作响的脚步声,门咣当一声被人推开,扭头,见哥哥一脚跨了进来,身上还是昨天的那套衣裳,便知他一夜未归,迎了上去,刚要问他去了哪里,却见他变戏法地从身后拿出一只盒子,献宝似地双手托了过来,兴冲冲地道:“妹妹,快猜,盒子里是什么?”

盒子是用整段的沉香木所刻,上面镶嵌了云贝和宝石,精美华丽,光是这盒,就价钱不菲。

嘉芙看了一眼,皱眉:“哥哥,你昨晚去了哪里?怎不说一声,娘担心的很!”

甄耀庭摆了摆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等下跟你说!你快猜!”

嘉芙不猜,转身不理他,甄耀庭急了,自己打开盒子嚷道:“紫鲛珠,这可是紫鲛珠项链!我追了一夜才买回的宝贝,送给你的!”

嘉芙转头,惊讶地看着盒子里的那条项链:“你从哪里买的?”

甄耀庭得意洋洋,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昨日他随了张大在码头忙碌时,忽听人议论,说有个波斯来的胡商,手里有条传说中用紫鲛珠串成的项链,听说泉州巨富遍地,本想来此高价而沽,却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买家,今天就要走了。

妹妹明日就要北上待嫁了,从西山寺刚回来的那几天却撞了邪,有些不吉,甄耀庭虽喜好厮混,但对这个妹妹却很是爱怜,又想起昨日自己被母亲训话时教导,说妹妹嫁入裴家,虽说风光,但往后想必少不了各种辛苦,要他学好,给妹妹争气,当时他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其实转个身,也就忘了,此刻听到紫鲛珠三字,那几人又不停议论这宝贝的稀罕之处,心里立刻就起了买下送给她的念头,问了那波斯人的落脚之地,知他住在藩人聚居的藩坊里,当即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却找不到人,打听了下,才得知那波斯人见无买主,大失所望,今早已经动身走了。

甄耀庭一心想要买下项链,问了波斯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昨晚才终于在驿站里让他追到了人,那波斯人起先还不肯卖了,他越不肯出,甄耀庭就越想买下,出了高价,磨了许久,到了最后,终于逼迫那波斯人出了手,他拿了宝贝连夜赶回,今早方才到的家,顾不得赶路疲劳,先跑来妹妹这里献宝。

嘉芙吃惊不已。没想到哥哥昨晚竟是为了这事才夜不归宿。看了眼项链,见是一串紫色珍珠,就知这是赝品了。

上辈子在皇宫里,她曾见过番邦使者进献给章皇后的紫鲛珠。

紫鲛珠名字带了紫,其实颜色并非紫色,而是粉红,只是对着日光,转为深紫,故而得了这名。因为稀罕,千金难求,皇后得了后,当时还特意召嘉芙去她那里欣赏,说她要是喜欢,就转赐给她。

嘉芙怎敢要,当时叩首婉拒,回来想到自己父亲,还伤感了许久,故而印象深刻。

“我给你戴起来!妹妹你有了紫鲛珠,日后必定顺顺遂遂,平安富贵!”

甄耀庭拿出项链,高兴地道。

这珠串子个个有小拇指大,难得的圆滚滚,莹润无暇,颜色也少见,自然是好东西,但却不是紫鲛珠。

嘉芙心知哥哥入了那波斯人的套。看到他一脸疲倦,双目却兴奋发光的样子,心里感动不已,原本不忍戳破他的兴奋,但想到他是甄家家业的继承者,要是总这么浑浑噩噩容易轻信人,日后怕还要吃亏,迟疑了下,就道:“哥哥,你被骗了,这不是紫鲛珠。我听见过的人说,紫鲛珠是因在日光下幻为紫色才得的名字,并非自带紫色。”

甄耀庭一愣,睁大眼睛盯着项链,脸色大变,抬手摔在地上,怒道:“好啊,龟孙子竟敢骗我!我这就叫人去追,要是抓到了,非打断他骨头不可!”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回来还是怒气冲冲,一把抓起项链扔在地上,抬脚就要踩。

嘉芙急忙阻拦,捡起项链道:“哥哥,那人想必知道你的名声。这珠子价高,他卖不出去,这才故意引你去买,此刻人必是追不到了。在我看来,这是哥哥你的心意,虽不是鲛珠,却胜过鲛珠。买了回来也是缘分。只是哥哥,往后你做事前,记得多想想,或者先和管事们商量,不要再这样轻信别人,免得又上当受骗。”

甄耀庭原本一肚子的气,恨不得把这东西踩碎了才解气,听嘉芙这么一说,火气立刻就消了,摸了摸头,嘿嘿笑道:“我知道了。祖母和祖母的教训,我都记着呢。这回是急了些,怕赶不上你出嫁,一不留神被人骗了,往后我定会多留心眼的。”

嘉芙想起前世自己被太后下令钉入棺材前,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知自己死后,哥哥的下场必定也是凄惨。这辈子,更是坚定了要改变命运的念头。于是自己戴上项链,到了镜子前,照了一照,回头笑道:“谢谢哥哥,我很是喜欢。”

孟氏得知儿子昨夜一宿未归,竟是为了妹妹去买项链,抱怨了几句,也就作罢。因所有行装,昨日都已经上了船,一早,领了一双儿女去向老太太辞了行,一行人便出门到了码头,登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