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慢慢地吁出了一口长气。料他不会主动在老夫人面前提及自己来过慈恩寺,又想到今早母亲去了那边,到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回了,急于想知道结果,便转身,匆匆往前殿拾路而去。

甄耀庭正在那里晃荡着,左顾右盼,忽见嘉芙带着檀香回了,眼睛一亮,迎了上去:“怎样,可见着老夫人了?可是让我去拜见一番?”

嘉芙摇头:“老夫人睡了,不便打扰,我也没见着。娘想必要回了,我们快些回去吧。”

甄耀庭大失所望,实在不想就这么走了,道:“妹妹你饿了吧,我叫和尚准备素斋去,咱们吃完了,再走也不迟……”

嘉芙已朝外去了:“哥哥你自己吃吧,我先回了。”

甄耀庭望着妹妹朝着山门去的背影,回头看一眼身后,顿了顿脚,无奈跟了上来,兄妹二人进城,回到了家,一问,孟夫人果然早就回来了,此刻人在房里。嘉芙顾不得换衣,忙忙地找了过去,还没到,恰好见刘嬷嬷从游廊上走来,脸色瞧着不大好,便停了下来。

刘嬷嬷抬眼,见兄妹回了,忙走了过来。

“嬷嬷,亲事说的如何?何时定亲,何时过门?”

刘嬷嬷今早和孟夫人一道过去的,故甄耀庭开口就问。

刘嬷嬷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嘉芙便猜到了,压下心底涌出的一阵激动,急忙拉她进了自己的屋,盘问了起来,很快就知道了经过。

原来今早,孟夫人到了国公府,发现宋夫人也在,开口不是议亲,竟拿嘉芙来了后,全哥便生病的巧合来说事,言下之意,就是嘉芙命硬,恐怕日后有克子之嫌,自己女儿已经没了,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如何能放的下心。孟夫人脾气再好,再肯委曲求全,听宋夫人当着自己的面竟就说出了这样的话,怎么可能还忍的下去?就回了一句,说自己女儿八字先前已经被裴家要去过的,合的极好,何来的命硬克子之说?宋夫人便不咸不淡地说,听说先前有些人家,为了借婚事攀上高枝儿,拿假八字出来给人,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

她说话的时候,一旁辛夫人始终一言不发。

孟夫人便忍气,问辛夫人,她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叫她给句话。辛夫人便道,自己也是为难,因全哥的病,确实来的没头没脑,先前一直都是好好的,让孟夫人不要着急,先回去,自己再拿嘉芙八字好好请高人看一看,别的,等过些时候再说。孟夫人当场便起身,出了国公府。

刘嬷嬷讲完了经过,愤愤不平:“也太欺负人了!谁家孩子没个头疼脑热的?就他们家的金贵,居然怪到小娘子你的头上!我见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回来就进了房,晌午都没吃过一口饭。”

嘉芙过去,推门而入,见母亲正坐在梳妆台前,还是早上出门前特意换上的那身衣裳,一手攥着帕子,一手撑着额头,背影一动不动,想到母亲性子一向柔弱,原本满怀希望过去,却这样回来,心里五味杂陈,走了过去,从后抱住母亲的肩,道:“娘,全是我的不好,连累你受气了。”

孟夫人刚从国公府回来的时候,气的手都还是发抖的,这会儿才缓了回来,拭了拭眼角,转过声,见女儿一双美眸望着自己,眸光满含愧疚,心里又一阵发堵,将嘉芙搂住,道:“我受气倒无妨。我是听她们这么诋毁你,我又没办法,我这个做娘的,心里实在是……”

她的眼圈又红了。

嘉芙抬手替她擦眼睛。

“娘,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你也别难过了。我从前不知道,如今越和那边来往,我便越不想嫁去他们家。随便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只是你不要气坏了身子。”

孟夫人只觉女儿懂事肯体谅自己,心里更是难过,道:“罢了,只怪咱们时运不济,正好过来就遇到全哥出事儿,亲议不成就罢了,还凭空往你身上泼污水。我叫人给你祖母传个信吧,过两天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回泉州……”

“夫人!裴家世子来了!说求见夫人。”

门外忽传来刘嬷嬷的声音。

孟夫人一愣,和女儿对视一眼,嘀咕道:“他这会儿又来做什么?”飞快拭了拭眼角,叫刘嬷嬷先将人请进来,自己到镜前,往脸上扑了些粉,看不出异样了,转身道:“阿芙,你且回房。娘去瞧瞧,他来做什么。”说着出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解决了半路杀出来的裴右安,才回个家,把母亲安抚了下来,裴修祉就又来了。

嘉芙刚下去的心,又悬了上来,怎会真的回自己房里等着,片刻后悄悄来到客堂,藏身在窗外,朝里看了一眼,见裴修祉坐在母亲斜对面的一张椅上,正说着话,道:“姨妈,我一听到这事,立马就赶了过来,我知道姨妈你今日受了气,求姨妈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全哥的那点事,怎会和芙妹有关?我母亲本也没这样的想法,你也知道的,她对芙妹极是喜爱,一心盼着她能早日过门的,全是宋家那婆子从中作梗。她是巴不得我再不要娶妻,这才从中作梗,姨妈你若是就此冷了心,岂不是中了她的下怀?”

孟夫人因今日事,连带着对裴修祉也有些不满了,勉强道:“世子,不是我这边要冷了心,实是你那边生事在先。嫁娶之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两厢情愿。我们两家议婚,原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是我甄家高攀的,如今连那样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亲还怎么做的成?我们甄家虽门户低微,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也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你母亲那边这样的态度,你在我这里再说什么,也是没用。”

裴修祉自那日见过嘉芙,便日思夜想,心中爱极,眼见宋家那边作梗,自己母亲听信,孟夫人这边看着也萌生退意,心中焦急,竟从椅子上起来,几步到了孟夫人跟前,单膝跪在了地上,道:“姨妈,求你看在我的面上,再等等!我对芙妹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只要我娶了她,我必定会待她好一辈子的!姨妈你体谅我,容我几天,等我回去和我母亲好好说,我母亲定会听我的,若你就这么冷了心走了,叫我怎么办?”

孟夫人没想裴修祉竟向自己下跪恳求,吓了一跳,忙扶他起来,裴修祉却不肯起身,依旧跪在那里,只道:“姨妈你若不可怜我,我便不起。”

嘉芙看的双手紧紧捏起,见母亲似乎左右为难,看起来竟有些被他给说动了的样子,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当场给拒了,正着急时,只听一声大吼:“欺人太甚了!当我甄家人都死光了吗?”话音未落,“咣当”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嘉芙望去,见哥哥甄耀庭闯了进来,噔噔噔地冲到裴修祉面前,怒道:“我妹妹不嫁了!实在没人要,我养她一辈子,也不要她去你们家受这样的气!你快走!”

孟夫人见儿子两眼瞪的滚圆,额头青筋直跳,忙叱骂:“你来做什么?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裴修祉从地上起来,心里恼他无礼,只是为了嘉芙,勉强忍住了,维持着平日风度,微笑道:“是二弟啊,二弟消消气,确实是我那边不好,我过来,原本特意就是为了向姨妈赔不是的。”

甄家是泉州数一数二的大富,与州府关系经营的也好,甄耀庭出去了就是大爷,无人不奉承,一向混惯了的,方得知母亲去国公府议亲的经过,怒火中烧,怎还忍得住,径直就闯了进来。见裴修祉一脸的笑,并不买账,抡眉竖目地道:“我妹妹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你们这么污蔑,泼了一身脏水,你倒是给她一个交代?”

裴修祉脸色渐渐难看,不再说话,孟夫人高声叫张大进来,把发浑的儿子强行给拖了出去,一阵乱哄哄后,按捺下心中纷乱,转向裴修祉,道:“我今日心里乱,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容我再想想。”

裴修祉知道自己再留也没用了,临走前,又再三地向孟夫人保证,说自己会说通自己母亲,被送出甄家大门,一路眉头紧锁地回了国公府,进了门,得知祖母从慈恩寺回来了,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往北屋去了。

……

裴右安送祖母回来,安置妥,回了自己这趟回来暂时落脚的旧居,没片刻,一个丫头过来,说老夫人请他过去,裴右安又去了,见裴修祉也在里头,叫了声自己大哥,便点了点头,唤了声“二弟”,转向老夫人道:“祖母叫我,可是有事?”

裴老夫人道:“你侄儿这两回的病,来的是有些没头没脑的,好在没大碍,今天已经活蹦乱跳了。但宋家那边却怪在了甄家女孩儿的头上,说什么命里犯冲,她来了,全哥便没得好。你娘糊涂,也是信了,事情闹的很没意思。我虽不会看相,但看那女孩儿,容颊光丰,落落大方,不像是会克人的。宋家那边胡说八道,应是想借机发难,拆了她和你二弟的姻缘。你既替全哥看了病,可知病症到底是因何而起?如何根治才好?”

裴右安望了眼裴修祉,见他朝自己投来两道热切目光,迟疑了下。

他从小以才名得到姑父天禧帝的青眼,憾先天体弱,故从小除习武健身之外,也开始学医,曾偶得一西域医经,经里详载不少古方,包括各种药材的功效、禁忌,内中有一味,便是被归为香料的冻龙脑。当时他颇感兴趣,特意找来冻龙脑加以验证,所以不但对它色香味了然于胸,也知此药性状,极少数人并不适用,接触会出现眼口肿胀,通体出疹等症,若误服,轻者心悸晕厥,严重甚至窒息死亡。

上天有所夺,便有所赐。他虽出世多病,以致于父亲舍“修”字排辈,为他单独取名“右安”,取“佑安”之意,但他不但天资过人,博识强记,且眼力嗅觉,都异于常人,极其灵敏。裴老夫人大寿的那个晚上,他连夜赶回,进屋后,在经过甄家那个表妹身前时,便闻出了她身上散发的冻龙脑的熏香气味,当时并不以为意,但等全哥发病,见到他的病状,再闻到全哥衣物上的残留香气,立刻便知道了原因。

当时之所以没有直接说明病因,是因为经过这个甄家表妹身前,被她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大表哥”给唤停了脚步,转头和她短暂对视的一刻,她令他印象深刻。

一开始他确实没认出她是谁,等见她脸庞羞红,显然因了自己的冷淡感到尴尬时,他才想了起来,眼前这少女,便是多年前那个曾数次来国公府走动的二房叔母孟氏的外甥女。

那时他已是少年,紫芝风流,名动京华,而她给他的全部印象,还是个没有褪尽婴儿肥的萝卜丁,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又圆又大,两只瞳仁像养在水里的冰晶葡萄,水汪汪的,剪着整齐刘海,乌黑头发分垂在两只小肩膀上,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如此而已。却不料多年过去,这里又见,她已长成亭亭少女,容貌自然还是不错的,但令他印象深刻的,不是她仰着望他的那张脸蛋,而是她的一双眼睛。

当时她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眸子里流露出满是感激和信赖的欢喜之色,这种感觉……

就如同他和她从前曾有过不浅旧交,而今不过是久别重逢而已。

她的异常热络令他感到有些不适,但也不算如何反感,只是印象深刻。推断出全哥病情和她身上熏香有关后,出于他一贯的谨慎,没有当场道明,而是隐瞒了下来。

显然,这会儿祖母忽然叫他来,问起全哥的病症,应该是裴修祉求她出面做主了。

原本他自然会据实说明。但想到慈恩寺里的一幕,沉吟了下,终于还是道:“全哥的病因,我还不得而知。”

裴修祉露出失望之色,裴老夫人微微蹙眉,忽然,院中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隐隐听到争执,似是有人强要进来,却被婆子给阻拦住。

玉珠在老夫人房门外,听到院落门口起了嘈杂声,出去道:“怎么回事?吵吵嚷嚷?老夫人屋里在说着话呢!”

一个婆子跑来道:“姑娘,甄家那个公子来了,嚷着要见老夫人,凶巴巴的,你快去瞧瞧。”

玉珠一怔,急忙到了院门口,果然,见甄耀庭被几个婆子挡在那里,一脸怒色,便上去道:“甄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呢?大闹天宫不成?老夫人这里,也不是凌霄殿!”

甄耀庭抬眼,认出是那日见过的那个大丫头,高声道:“我妹妹遭了不白之冤,我要见老夫人!”

玉珠听说了些今早孟夫人过来后的事,因从前就与孟夫人关系好,心里本就暗暗有些不平,原本恼他举动鲁莽,出言略讽刺了下,等听他这语气,似乎过来是要替妹妹出头,忙道:“你稍等,莫吵嚷,我先去替你传个话。”说完匆匆入内,片刻后出来,道:“随我来吧。”

甄耀庭立刻跟着玉珠进去。到了门前,玉珠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等见到老夫人,你有话好好说,老夫人不是不讲理的,别鲁莽冲撞了她。”叮嘱完,才上前道:“老夫人,甄家公子到了。”

甄耀庭入内,见裴老夫人坐着,边上是裴修祉和裴家的那个大爷。

方才在家里,他虽被孟夫人给赶了出来,心里的一口气,却实在咽不下去,越想越是不平,脑子一热,自己就来了,裴家门房不知他来的目的,因是熟人亲戚,自然放入,他便径直闯来这里,又被婆子给拦了,原本怒火冲天,此刻真到了裴老夫人的跟前,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先是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听到老夫人叫他起身,问他事,爬起来道:“回老夫人的话,我娘今日过府,如何被对待,想必都知道的,我也不说了。我妹妹的亲事成不成,还在其次,只是她原本好好一个人,才来这里没几天,稀里糊涂这样遭了不白之冤,我实在是气不过!话既说到了这地步,我也不怕得罪人了!你家不是说我妹妹八字不好,克了全哥吗?敢不敢把你家哥儿再抱我妹妹跟前一次?这回我就睁大眼睛盯着,要是他再和头两回一样,不用你们家开口,我们甄家人今晚自己就麻溜地滚回泉州,往后再没脸进你们国公府一步路!要是哥儿没事,我们也不敢想别的,你们收回那些话,再不许说我妹妹一个字的不好!”

屋子里鸦雀无声,只剩甄耀庭站那里,呼哧呼哧地不住喘气。

“耀庭!我看你是疯了不成,竟跑来老夫人这里撒野!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人掀开,甄耀庭转头,见自己母亲和辛夫人一道进来了。

辛夫人脸色阴沉,孟夫人的脸色也很难看,上来狠狠就打了一下儿子的头,立刻扯着他,要他和自己一道,朝裴老夫人跪了下去,流着泪道:“实在是我没把儿子教好,瞒着我自己竟就这么跑了过来,满口胡言乱语。”一边说着,一边要他磕头认错。

甄耀庭脸涨的通红,道:“我哪里说错了?我就是见不得妹妹被人冤枉!”

“你给我住口!”

孟夫人按他脑袋,甄耀庭直着脖子,一动不动。

“罢了!”裴老夫人忽道,“也没什么,这孩子也是出于爱护妹妹的心思,急了点,起来吧。”

孟夫人松开了儿子,甄耀庭却又不起来了,自己朝老夫人磕头,道:“求老夫人做主!让我妹妹再和全哥处一回!是好是歹,我都认了!”

辛夫人终于忍不住了,不快地道:“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又咒起了我全哥儿?”

“都住口吧!”

裴老夫人出声制止,沉吟了片刻,缓缓道:“甄家孩子这话听着荒唐,仔细想想,也未必没有道理。就照他话,让两人都过来,在我跟前,再处一回,到底如何,也就清楚了!”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辛夫人急忙道:“娘,不妥!万一全哥又发了病,岂不吃苦?”

老夫人道:“全哥是我曾孙,我自然疼的,他是要紧,但若因此冤枉了甄家女孩儿,我也于心不忍。就这样吧,去把全哥带来!”

屋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孟夫人心口乱跳,忽而欢喜,觉得女儿冤屈能够得到昭雪了,忽而又紧张无比,手心里不住地往外冒汗,终于定住心神,对甄耀庭颤声道:“老夫人的话,你听到了?快去把你妹妹接来!”

甄耀庭嗳了一声,从地上一蹦而起,转身就跑了出去。不到两刻钟,在外头的玉珠进来,轻声道:“老夫人,甄小娘子来了。”

裴老夫人点了点头,命屋里闲杂人等都出去。裴修祉要留,也被请了出去。

“右安,你留下。”

裴老夫人吩咐了一声。

嘉芙人站在门外,还是有些不在状态,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一波三折,竟然变成了这样。见里头的人纷纷出来,只低着头,等玉珠叫了,慢慢走了进去,抬眼就见辛夫人坐那里,将全哥紧紧搂在膝上,用戒备厌恶的目光盯着她,裴右安站在窗边,两道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即背过身,眺向窗外。

“你坐吧。不必害怕。”

裴老夫人朝她微微一笑。

嘉芙低声向她道谢,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

这个午后,终于还是熬了过去。

对于孟夫人来说,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哪一天的午后,会像今天这般漫长而煎熬。

天渐渐地黑了,国公府里开始掌灯,玉珠快步走了过来,笑容满面,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姨妈,全哥没半点不好!这会儿已经睡了过去!老夫人说,干脆让小娘子今晚再留下,在她屋里睡一夜,等明日,你再来接她回去吧。”

孟夫人眼泪唰的流了出来,紧紧抓着玉珠手不放,被玉珠慢慢地送到了国公府的大门之外,回了家,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早,又早早地来,见女儿已经起身,站在抱厦口等着自己。初升的朝阳照在她的身上,她俏生生地立着,娇嫩的像是春天新发的一枝嫩柳。

孟夫人接了嘉芙走,行到国公府二门口,辛夫人身边的一个亲信婆子匆匆赶了上来,陪着笑脸道:“太太,我们夫人有请,叫你回去,和你再商量原先那事。夫人说,宋家那边不必管了,这是咱们两家自己的事。”

孟夫人脚步定了一定,看向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抬手爱怜地摸了下她的秀发,慢慢转头,说道:“请妈妈代我传一句话,我家阿芙也不算大,这两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不舍这么早就将她嫁出去,和世子原本也无婚约,故不敢耽误世子,请夫人为世子另结良缘,我带女儿先回泉州了。”

第14章

这一夜,嘉芙和孟夫人同睡。她被母亲搂着,蜷在她温暖的怀里,就像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

这几天发生的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就在今早,当裴家那婆子赶上来,请母亲回去重议婚事的时候,那一刻,她还以为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心迅速地下沉,却没有想到,下一刻,母亲竟出言,拒绝了辛夫人的主动示好。

嘉芙了解自己的母亲。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熟读女训,父亲在世时,父亲是她的天,父亲没了后,在强势的祖母面前,她言听计从,从无半点质疑或是反抗,并且,从嘉芙有记忆开始,她也是被母亲这么要求着长大的。

她紧紧地抱着母亲:“娘,你今天拒了他们,回去万一祖母怪罪,我和你一起!”

“傻囡囡,关你什么事?你祖母要怪罪,让她怪我就是,娘不怕。我是看清了,这样的人家,门第再高,也不是你的好姻缘。让你就这样嫁进去,娘不放心。”

嘉芙鼻头微微发酸,将脸贴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道:“娘,你对我真好。”

孟夫人笑了,揉了揉女儿扑在枕上的那片柔软乌发,依稀似乎又闻到了她小时在自己怀中散出的那股子奶香味。

“娘这辈子,没别的了,就只盼着你和你哥哥两人好。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温柔却又不失力量的话语,陪伴了嘉芙一夜好眠。

从西山寺归来后,这么久了,这是她睡的最为安心的一个长觉。第二天睡足了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边不见了母亲。檀香说,太太一早起就忙着叫人收拾行装,预备这几日就要动身回泉州了。

嘉芙梳洗完,便去帮母亲做事。

这趟进京,原本计划至少要留居数月的,年也要在这里过,故来的时候,带足了一应的器物用具,光是装衣裳的箱笼,就有十几口之多,才前两天刚刚全部归置妥当,今天就要一一收起,管事张大和刘嬷嬷领着下人,各自分内外之事,忙忙碌碌,转眼过去了三天,辛夫人那边再没什么动静了。

在辛夫人看来,自己这边主动开口再提议婚,已是极大的纡尊降贵,却没想到被孟夫人给拒了,遭了这样的落脸一记,免不了有些含羞带愤,这几天都不大露脸了。只裴修祉来过一回,似乎还想努力挽回。

许是前些时日心力交瘁,加上忙碌,孟夫人昨日不慎染了风寒,知裴修祉来了,还是亲自接待了他,依旧说自家门第低微,高攀不上,泛泛叙话完毕,便将裴修祉客客气气地送走了。

刘嬷嬷事后在嘉芙跟前絮叨,说裴世子走的时候,看着失魂落魄的,模样倒是有些可怜。可惜了他,若没那么一个从中搅事的前头宋家丈母娘,光他本人,倒也不失是个俊才。

嘉芙听了,淡淡一笑。

是啊,要不是有过亲身经历,她又怎么可能会相信,那样一个平日对她爱极的丈夫,竟会两次,将她送给了别的男人。

权势之下,他裴修祉不过就是一个下跪的软骨头而已。

裴修祉那次去了后,便没再现身了,根据上门的裴家二夫人孟氏的说法,是他私下来甄家的事被辛夫人知道,遭了训斥,命他再不许过来。

孟氏这两天来的确实勤快,不但给养病的孟夫人带来各种小道消息,热心帮着理事,指点京里哪些值得买了带回去送人的土产特产,对嘉芙也是亲亲热热,芥蒂一概全无。

孟夫人一向与人为善,这回虽然被弄的冷了心肠,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孟氏主动转了态度,她自然不会拒人以千里之外,姐妹关系,面上看起来倒又恢复了从前的融洽。

明日,甄家人便要动身离京,傍晚,二夫人又笑吟吟地坐了马车来,这回是领了裴老夫人的命,带了给嘉芙的赏,说她这趟进京,本是为了给自己拜寿,却无端受了虚惊,这会儿要走了,给她压惊,路上顺风顺水,早日归家。

孟夫人对老夫人,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今日感到人终于爽利了些,就想着应当亲自带着一双儿女过去,给她老人家磕头拜别的,只是因了前些天的那事,就这么过去,恐怕尴尬,方才正在心里揣摩着这个事,正准备叫人先送个帖,探探口风,却没想到老夫人先叫自己姐姐来了,又是感激,又是惭愧,道:“姐姐回去了,帮我问一声,能不能叫我领了儿女过去给她老人家磕个头?”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就知道,特意叫我告诉你,她心领了,叫你们不必多事又特意去磕什么头。明日要走,晚上事情必定不少,收拾好早些歇息,养足精神要紧。何况老夫人自己也有事呢。”

孟夫人便问何事,二夫人道:“明日是端惠元后忌日,年年到了这日,老夫人都要在慈恩寺里给她做一场法事,前几日不是刚亲自去了一趟吗,就是叮嘱和尚们做足预备,免得到时不周。大房那位刚回来的大爷,听说这些年都在西南那边,本前两日就要走的,这回也要先给他姑姑做完法事再走了……”

她凑到孟夫人耳边,压低了声:“要说老太太偏心,偏的最厉害的还是那位没了的姑奶奶。这么多年了,年年不落。倒也是,家里出了个做过皇后的女儿,要不是命薄压不住福,没来得及留个皇子就走了,如今谁说了算,还说不准呢!”

她的语气里,满是惋惜和遗憾。

二夫人的言下之意,是说当年元后要是生下过皇子,以她的中宫之位和天禧帝对她的宠爱,儿子必定会被立为太子,太子继承皇位,一切顺顺当当,那也就没有后来少帝和顺安王当皇帝的事了,裴家更不至于败落到这个地步。

涉及朝堂,孟夫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二夫人也就收了话,又说了些别的,起身告辞,道明早自己若得空,便带儿子过来相送,孟夫人力辞,最后叫了儿女一道,送走二夫人,叮嘱她回去代自己向老夫人道谢。

一夜再无多话,次日,留两个信靠老仆留下守着宅子,甄家其余人忙忙碌碌,预备离京。虽起的大早,昨日起,许多东西也都已经提早搬了,但等一应随身之物全部上船,也是不早了,离巳时不过只剩一刻,准备要走,才发现甄耀庭不在船上,他那个小厮倒在,被孟夫人一问,道:“一早公子就走了,叮嘱我说,要是等发船了他还没回,就叫我和太太你说一声,等他回了再走。至于公子去了哪里,他却没和我说。”

孟夫人一刻也不想再多留了,加上想赶在年底前回泉州,这才不顾身体还没好全,今天就要动身,没想到儿子人又不见了,无奈暂缓,叫人下船到附近寻找,找遍了可能的地方,也不见他人,原本的气恼渐渐也变成了焦急,知道兄妹关系一向亲近,便问嘉芙可知她哥哥一早会去哪里。

嘉芙刚才一直在想这个。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前日哥哥曾找自己,鬼鬼祟祟地将她拉到一个无人角落,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了出来,原来是想请她怎么想个法子把老夫人跟前的玉珠给叫出来,说就要走了,有话想和她说。

嘉芙看了出来,哥哥对玉珠动了点心思。但自己这个哥哥,年满十八了,玩心却还很重,常和泉州城里的一帮公子哥儿厮混在一起,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早见惯不怪。读书不用说,早不指望了。对生意也兴趣缺缺,说起来,一心倒想跟着船队出海。甄家就他一根独苗,祖母和母亲怎肯放他上船?先前就给他订了一门亲事,想借成家让他安下心,原本今年初就成亲的,不想女方夭折,把亲事给耽误掉,他也没心没肺,整天继续晃荡,不是走马游街,就是悄悄往码头跑。这回对玉珠动了心思,想必一时兴起,过几天也就冷了,嘉芙再糊涂,也不至于帮自己哥哥做这种事,当时立刻拒绝了,还告诫了他一番,记得他怏怏地走了。又想起昨天姨母过来时,提了一句,今天裴老夫人会再去慈恩寺。

难道哥哥今早悄悄去了慈恩寺,想找玉珠?

嘉芙越想越觉可能,便说了出来。孟夫人吃了一惊,气道:“他这是想做什么?气死我不成?不行,我要过去!”起来就要出去,忽觉一阵头晕目眩,闭了闭目。

嘉芙急忙扶她坐了回去,道:“娘,你先别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说不定是我想错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就在这里等吧,说不定哥哥从哪里自己就回来了。那边还是我走一趟。我知道路,让张叔送我过去就成。要是哥哥真去了那里,我定将他带回来。万一冒犯了玉珠,我代他向玉珠赔不是。”

孟夫人定了定神,道:“我再让刘嬷嬷陪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嘉芙答应了,叫张大备好马车,在刘嬷嬷和檀香的陪伴下,上了马车,赶到了慈恩寺,得知法事在大法堂进行,于是匆匆赶了过去,到了外头,却被拦住了,说里面在做端惠先元后的法事,宫里也来了执事太监,外人一概不能进入。

嘉芙有一种感觉,哥哥甄耀庭必定就在这里,只是不知他此刻人在哪里而已。怕他又犯浑惹事,焦急不已,左右环顾了下,忽然看见一道熟悉人影正往这边走来,心微微一跳,迟疑了下,还是疾步迎了上去,停在那人面前,福了一福,道:“大表哥,我想找玉珠姑娘,有点事,要是我进去不方便,能否劳烦玉珠姑娘出来?”

裴右安脚步停了一停,看了她一眼,道:“随我来吧。”

嘉芙低声向他道谢,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面门拂过一缕淡淡衣风,他人就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嘉芙忙转身,带着檀香一道,跟了进去。

第15章

甄耀庭早就到了慈恩寺,分明听到隔墙大法堂的方向隐隐传来做法事的铙钹木鱼声,知那大丫头就在里头,偏自己不得而入,心里跟猫抓似的,沿着围墙转来换去,晃悠了许久,找到了一处偏僻角落,墙角处长了株槐树,枝干伸向墙的另头,他便手脚并用爬上树,慢慢攀上墙头,一个纵身跳下,终于得以翻墙而入,借着树木掩映,遮遮掩掩地往主殿而去,靠的近了,远远看见裴家下人不时在殿门口出入,偶还有宫中小太监夹杂其中,一时不敢贸然靠近,便藏身在路边一座硕大的法碑之后,探头探脑地张望,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个人影,正焦躁着,忽然看见玉珠和另个丫头从法堂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香篮,似要往大门方向而去,大喜,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等她从近旁经过,瞧准了,朝她后背投去了一颗小石子。

玉珠感到身后仿佛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赫然看到那座大法碑后竟探出个脑袋,认出是甄家儿子,正使劲地朝着自己在招手,心中疑惑,迟疑了下,扭头和边上丫头说了几句,让她先去香堂,等那丫头走了,自己折过来,停在路边问:“甄公子,有事吗?”

甄耀庭见她停在跟前,两只眼睛看了过来,心跳竟也快了几分,急忙从石碑后走出来,低声道:“我们今日就要走了,今早临上船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亏了有你帮忙,我才得以到了老夫人跟前说话,帮我妹妹洗了冤屈,我想起还没跟你道一声谢,若就这样走掉,心里实在不安,所以一早来了这边,就是想向你道个谢。”

玉珠对甄耀庭的第一印象很是不好,觉的他浮油孟浪,到了上回,见他为了替妹妹出头闯到老夫人跟前,虽举动鲁莽,但有感于他对妹妹的爱护之心,想到自己幼年家变,若是有个像他这样的哥哥,说不定境况也会有所不同,故那日后,对他印象才好了些,此刻见他竟是为了向自己道声谢,特意大老远地跑来了这里,除了意外,心里难免也是有些感动。

今日大法堂里不让外人入内,想起他刚才躲在法碑后的样子,不用问也猜到,应是走偏路进的,不想被人看到了,看了下左右,压低声道:“小事而已,何须要你这样特意跑来道谢?你快回去吧。我也有事,我先走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

甄耀庭跑了大老远的路过来,好容易等到了她,话还没说两句,见她就要走了,心里一急,扯着她衣袖,一下就将她拉到了自己刚才藏身的大法碑后,见她脸涨得绯红,似乎生气了,忙松开手,低声陪好道:“勿恼勿恼!我是想着光道谢未免不够,就带了点东西。”说着掏出一块包起来的手帕,打开了,里头是双玉镯,通体碧透,水色十足,递到了玉珠跟前,道:“你瞧瞧,喜不喜欢?”

玉珠诧异不已:“我们非亲非故,我怎敢要你这样的贵重东西?你快收起来!”

甄耀庭倒也痛快,听她不要,立马收了回去,接着却跟变法术似的,又摸出了一只雕饰繁复的小匣子:“我听说上回你曾托人去香铺里买苏合香。那个不好。这里头装了几枚龙涎,也值不了几个钱,姐姐你拿去熏衣熏帕。”

玉珠却不知他何时连这种事情也打听到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皱着眉道:“甄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受不起。我们夫人使的就是这香,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人,我怎配使?你快走吧,被人瞧见了不好。我有事,我也走了!”

她说完,转身便出了石碑,匆匆往大门口的香堂方向而去。

甄耀庭见她人就这样走了,带来的东西一样也没送出去,心里一急,也管不了别的了,忙从石碑后转出,追了两步,口中道:“实在是不值钱的!别人也不知道,你何至于这样!若龙涎你不敢使,我还有冻龙脑!我妹妹原本向来不喜熏香,这回进京前,却特意叫我从库房里给她拿了一盒子这香带出来使,龙涎也不要。我妹妹是个雅致人,她都喜欢,想必你也会喜欢。要不我这就回去,拿些冻龙脑给你……”

玉珠生平头回遇到这样的主。高声叫人来,怕落了孟夫人和嘉芙的脸,不叫,他却这样缠个不休,心里又是恼,又是羞,听他声音越来越大,这条路又是大门通往大法堂的必经之道,怕万一遇上了人,急忙停住脚步,正要沉下脸呵斥,一抬头,冷不防看见大爷竟从对面过来了,身后还跟着嘉芙并她身边的丫头,生生吓了一大跳,慌忙走了过去,叫了声大爷,回头看了眼甄耀庭,勉强圆道:“方才我去香堂取香,恰遇到了甄家公子,说了几句香料的事。他也正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