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一下,看向老太太和孟氏。

“二位慈长想必也听到了些关于皇上和云中王的消息,接下来我恐怕无暇顾及婚事,故而,右安这趟上门,也是想求二位慈长,许我些时日,等时机合适,右安必请祖母做主操办媒聘。但请放心,只要答应将表妹许我,我必竭我全力护她一生。”

孟氏终于彻底明白了裴右安今日登门的目的。

他是要甄家在他来求娶之前,先将嘉芙人留着,不要许配了出去。

泉州四通八达,每天无数商旅进出,消息自也传播的快,前几日,坊间就已到处在传皇上要和云中王打起来的消息了,但因为距离遥远,民众也就只当皇家热闹来看了,有说皇上兵多将广必定能赢,有说云中王有少帝护体,指不定能出其不意天翻地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孟氏对裴右安印象很好,何况他还救下了自己的女儿,听完裴右安那一番话,她心里已是认了七八分这个未来女婿了。剩下几分,一是顾虑裴右安的当年之事,二是生怕女儿不肯点头。犹犹豫豫,便再次看了眼老太太,见她始终没有作声,显得有点反常。

“娘?你看……”

“你去瞧瞧阿芙,跟她说一声,恩人大表哥来咱们家了。”

老太太忽道。

孟氏瞧了出来,老太太应是私下有话要和裴右安说,这才支开自己的。她心里也急去见女儿,向裴右安笑点头,便出去,匆匆到了女儿屋里。

从那日被他用那种方式给送回泉州后,说心死如灰,彻底绝望也丝毫不为过,嘉芙根本就没想到,裴右安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出其不意地现身,来了自己家中。

他来做什么?

嘉芙满心焦虑,又觉羞耻,正坐立不安六神无主,见母亲来了,怕被她瞧出什么端倪,强行镇定,等孟氏一开口,说裴右安登门竟然是为婚事,惊呆了,一颗心砰砰地跳,半晌都没法平复下来。

“……长公子说,他对你很是倾心,想娶你为妻……”

孟氏小声和女儿絮絮叨叨。

“娘觉着,长公子看着很是信靠,你要是嫁了,他日后应当不会亏待你的,只是娘想起他从前的那些事,就又有些不放心……”

嘉芙脸涨的通红,一把抓住了孟氏的手,拼命摇头:“娘!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从前那些,一定是有误会的!你千万不要听信那些!”

孟氏见女儿如此焦急,一怔,随即笑了,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了她脑袋一下:“瞧你急的!我都还没说什么呢。莫非你也愿意嫁他?”

嘉芙慢慢低头,一语不发。

孟氏看着女儿,又想起她被掳之事,虽最后获救,但清白恐怕已失,想来这也是为何前些时候她回家后抑郁不乐的原因,心里一阵欣慰,又一阵难过,将女儿搂入怀里,叹道:“原本我还担心你不乐意嫁他呢。这样最好。他又是你的救命恩人,这姻缘也算天定了。等他正式来求亲了,娘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第36章

堂中只剩裴右安和胡老太太。

老太太笑道:“我孙女何德何能,能得长公子的青睐,老身岂有不应之理?只是老身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右安恭敬地道:“老祖母有话,但讲无妨。”

“长公子的意思,老身是明白了。外头接下来想必要乱上一阵子。这些朝堂之事,老身不懂。长公子你的事,必定是大事,老身也不多问。老身更能体谅长公子如今的不便。只是不瞒长公子说,阿芙先前那件婚事虽没成,但恰就这些时日,你来之前,家中正预备给她再说亲的,就我们本地州府里,也是户做官的人家,给儿子相中了我孙女,前些时日使了人来问消息,老身正想着回话,不想这么巧,长公子今日就来了……”

老太太停了一停。

裴右安眸光微动,却未开口,只等老太太继续说下去。

“那户人家,自然没法和国公府的门第争辉,但在我们这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头脸人家,族里几人都是当官的……”

老太太叹了口气。

“这种话,老身本是不该对外人讲的,但长公子本就和我甄家有渊源,今日来了,更不是外人,我便也不怕长公子笑话,就直说了。我甄家的情况,长公子应也知道一二,经商处处不易,家中少了顶梁柱,孙儿还需磨砺,老身斟酌过后,觉着这亲事可做,一来,于我孙女而言,确实是桩好姻缘,二来,对方诚心娶我孙女,若真结成了亲事,对我甄家,原本自也算是件好事。不料长公子来了,承蒙看的起,如此开口,老身自然无不允,那边回绝了就是。只是长公子这边,可否也能再给个准信儿?阿芙是不算大,但正当嫁期,女孩儿家说亲的好年纪,一辈子也就看这一两年了。我们心里但凡有个数,那什么事也不叫事儿了,哪怕三年五载,安心等着日后裴老夫人来下聘就是了。长公子你说是不是?”

胡老太太精明了一辈子,于孙女的婚事,算盘自然也是来来回回要打个清楚的。先前和国公府婚事不成,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但裴右安今天的突然造访,却令老太太又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皇上和王爷现在要打起来,自然是为争夺金銮殿的宝座。但裴右安却为什么说自己现在也无暇婚事?他既亲自上门,对亲事的郑重,可见一斑。

老太太也知面前这位国公府前世子早年间的风光,曾经的天子近臣,绝非池中之辈。两件事联想起来,隐隐便猜到,他应也牵涉到了中间。

这就好办了。

先私下答应,消息并不外泄。日后,他若能借云气兴起,神龙飞动,再次得以平步青云,甄家自然乐见好事。若万一事败,也不至于牵连自家。

这就好比一笔买卖,若成,一本万利,若不成,甄家的损失,也就是耽误了孙女嘉芙的花嫁之年,和整个甄家所能得到的好处相比,不值一提。

这样的一笔生意,老太太怎会拒之门外?何况,除此之外,老太太对裴右安这个人,也是非常满意的。

她瞧了出来,裴右安自己应当也是有这方面的顾虑,所以才没有立刻就安排正式上门提亲。

现在就肯为甄家和孙女考虑的如此周到,这样的一个男子,值得信托。

现在需要的,只是他再给颗定心丸。

老太太说完,满面笑容地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何等聪明之人,老妇人这一番话还没说完,他便已经察知了老妇人的意思,微微一笑,道:“右安谢过老祖母。请老祖母放心,他日右安若朝不保夕,必会早早告知,请老祖母另为表妹择选良配。若有幸娶到了表妹,甄家便如我己家。”

他从怀中取出一贴身收藏的黑色小囊,打开,取出里面一只玉佩,双手奉上,恭敬地道:“口说无凭,这是先父弥留之际赠我遗物,多年来我一直收藏,今日留下作为登门信物,请老祖母代收。”

老太太接置于掌心,见玉佩外刻连理枝藤,中间镂以兰纹,温润光洁,望去便知是上品美玉,小心地收起,笑道:“长公子有心了,那老身便暂代你妥善收藏。”

……

孟氏搂着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忽想了起来:“长公子的意思,似乎是他如今有所不便,要我们先留着你,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方才正说这个,你祖母将我支出,也不知她要说什么,万一不利,娘还是先回去瞧瞧。”

嘉芙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摇头道:“娘,祖母拒了就拒了,娘不必再过去说什么了。”

孟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女儿:“难道你又不愿嫁他了?”

嘉芙低声道:“我配不上他。”

孟氏一怔,随即明白了,压下难过,再次搂住女儿肩膀,柔声安慰道:“阿芙,你大表哥救了你,他心里当也清楚你的遭遇,既还亲自登门求亲,那便是不计较的。这样的男子,你去哪里寻第二个过来?莫钻牛角尖了,娘先去看看。”

她便起身,这时听见儿子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娘,长公子要走了,祖母叫我来唤你过去。”

孟氏惊讶,立刻打开门:“这才过来,连一盏茶都没喝完,转眼怎就要走?”

甄耀庭挠了挠头:“我也不知。”

孟氏匆匆出去,没片刻就回来了,将下人都支开,把门一关,面露喜色,低声道:“好事!你祖母应下长公子了!说就等着他日后再来求亲,又叮嘱我,此事不可外传,除了你,再不许叫第二人知道!”

孟夫人对裴右安极其满意,只是他要自家先留着女儿,等他日后再来正式提亲,这却有些非同寻常,本担心老太太那里要费口舌的,没有想到,事情居然这么顺利就定了下来,意外之余,欢喜无限,方才匆匆回来,亲自将这消息转告嘉芙,好叫她定心,又道:“我再三地留长公子,他却说另还有要事,这就要走了。娘先去送他。你安心吧,莫再胡思乱想!”

孟夫人又匆匆去了,留下嘉芙独自心乱如麻,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匆匆来到了前堂,停在门外。

裴右安背对着她,祖母正被母亲从位置上扶起,笑容满面地对他说道:“长公子既还有要事,老身便不强留了,长公子走好,老身盼着早日收到长公子的佳音。”

裴右安向老太太行辞礼,老太太要亲自送他出门,裴右安辞,嘉芙一脚跨了进去,说道:“祖母,娘,我想和大表哥单独说几句话。”

堂屋里除了老太太,孟氏,还有甄耀庭,张大,并一些仆妇,冷不防被她这么一句,全部人都看了过来,无不面露诧色。

四周安静了下来。

裴右安转头,望了身后的嘉芙一眼,两人四目相对。

从被迎进大门始,他的面上便一直带着微笑,此刻也是如此。

但嘉芙却清楚地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再不复从前的温暖了。

他在微笑,但看着她的目光却颇是冷淡,并且略带诧异,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突然现身。

嘉芙收入眼中,心下犹如翻江倒海。

先前在武定府住小圆楼里的那段日子,虽时间短暂,自己在裴右安面前也是蠢计百出,但如今想起,却是如此的暖心。

他对她的保护和包容,让她在他面前不断地退化,退化的犹如一个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孩子。

他也让她产生了一种直觉,他会一直这样包容她的,无论她做了什么。

正是因为这样的直觉,也是借了他给她的胆量,她才会在那个晚上,骤然得知要被送走,无计可施之下,做出了那样的事情。

今天他的登门,再次证明了她的直觉。

她果然还是得逞了,虽然中间过去了些时日。

她最后还是赢了,达成了目的。

但是她却是如此的难过。

她也没有想到的,自己赢了,却如此难过。

嘉芙没看旁人,也没有避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轻声道:“大表哥,我有话和你说。很重要。”

胡老太太微微蹙了蹙眉。

她又岂会猜不出来,孙女失踪后被裴右安救走的那段日子,两人中间必是发生过什么的,这才会让裴右安对她念念不忘,以致于今日这样登门求亲。

不管孙女自己愿不愿意,老太太是认下了,并且也告诉了媳妇,此刻孙女想必也是知道了。

她突然这样冒出来,不说失礼了,就看她这样子,倒像是有变。

老太太便看了眼媳妇。

孟氏忙上前,压低声道:“阿芙,你怎么了?先跟娘过来……”

嘉芙不动,依然看着裴右安。

裴右安转头,对老太太道:“老祖母若是信得过我,可否容我先听表妹之言?”

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那是自然。你们在这里说便是。只是阿芙被我们养的纵了性子,若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裴右安一笑:“表妹温柔知礼,淑嘉贞惠,老祖母过虑。右安谢过老祖母给了方便。”

胡老太太盯了孙女一眼,领了媳妇出去,众人便陆续跟出,最后走光。

周围人一去,偌大的客堂里,只剩嘉芙和裴右安两人,立时便旷静了下来。

嘉芙不知他今日会来,也无见客的准备,身上只穿了套家常衫裙,上是素色罗衫,下束一条纱绢裁制的细褶长裙,通身不饰,只裙摆寸余处刺绣了一圈连枝海棠作压脚,此刻人立在门槛里,一阵风从近旁的窗牖里吹来,掠动了褶裙,她面色苍白,身形纤弱,便如一支随了水纹波动的芙蕖,实在是我见犹怜。

她迈步,在他冷淡的目光下,朝他慢慢走了过去,最后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一张插屏之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表哥,方才我听我娘说了你来的目的。我很是感激,但还是罢了吧,我自己会去和祖母再说的。你这里,更不必将这事挂在心上了。”

裴右安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没开口,两道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嘉芙垂下了眼眸。

“这事原本就是我的算计。那时我是太过害怕了,就只想赖着你,什么也不顾,更不替大表哥你考虑。这些时日,我回家后,慢慢倒是想清楚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很是后悔。反正全是我的错。大表哥你也没做过什么,若这样娶了我,实在没有天理……”

对面那男子始终一语不发,听凭她自己在那里咕噜咕噜地说个不停。嘉芙只觉两人中间,气氛愈发凝滞,不禁气短,再次抬眼,却看见他双眉紧紧皱着,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比之方才愈发阴沉了,讪讪地道:“大表哥,这次我没有骗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相信我……”

她的声音悄沉了下去。

“这就是你要与我讲的?”

片刻后,她听到他问。

嘉芙嗯了一声。

裴右安点了点头,语气稍缓:“我问你,倘若世子再次谋你,你意欲如何?”

嘉芙沉默了片刻,语气轻松地道:“天无绝人之路,到时走一步看一步吧。况且,那些都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上次既不成,他说不定如今早已把我撇在脑后了,不会再寻我的事……”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偏过了脸,眼睛盯着窗外。

“……总之,我很后悔我之前的所为。那事我自己并不在意,当时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赖上你而已。我现在已经改了主意,不想再赖着你了……大表哥你本就什么都没做,更不必挂怀……”

裴右安顺着她目光看了眼窗外,见她盯着那里的一丛芭蕉,皱了皱眉,道:“该当如何,我自有数。就这样吧!你祖母那里,我已和她说好了,日后我若侥幸还能回来的话,我便照我所许之诺,把你娶了就是。我另有事,先走了。”

他说完,就从嘉芙身侧走了过去,跨出了门槛。

嘉芙转头,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庭院的甬道尽头,头也不回,鼻子一酸,“扑簌”一下,眼泪又掉了下来。

第37章

永熙四年,春末立夏之交,永熙帝召云中王世子入京祭祖,云中王不遵,弑使者于封地,消息传至京城,帝震怒,以谋逆罪名削萧列王爵,命川贵两行省都督调集兵马,分两路入云南擒逆,萧列便以自己的名义,在武定发布了一封告天下书。

书说,当年皇长兄天禧帝出于信任,临终前将少帝托付二王,二王本当信受奉行,辅佐少帝,不料少帝登基未满三年便身遭不测,其中波谲云诡,诸多阙疑。而自己牢记先父皇之嘱,多年来在封地戍边安民,循规蹈矩,从无越矩半步,只因心系少帝,不容于二王,这才招致了今日罪名,他本想忍辱负重,但身边人都劝他,说即便为了从前屈死的少帝,今日也不能这般任由虎狼肆虐,痛定思痛之后,他不得不有所动作,初衷绝无谋逆,除自保,更是为了保住他日光复少帝正统的微末希望,盼天下人理解,与他并肩,匡扶正义,铲除奸佞。

萧列的这封告天下书,情义处感篆五中,激扬处热血蹈锋,檄文一出,天下便广为传播,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百姓无不议论。

五月末,朝廷军和武定军首次会战,揭开了这场皇家兄弟内阋之战的序幕。战事开始,朝廷倾力合围,来势汹汹,萧列兵马虽不及朝廷,但手下不乏干将,起初互有胜败,不久之后,却屡屡受挫,形势岌岌可危,最危险,也是战机转折的一次,在是年冬十一月,武定军于云贵边境会安,迎战当时被封为讨逆平西大将军的刘九韶。

这几年间,顺安王登基后,随着董承昴等一批前朝武将的没落和消失,刘九韶因功勋卓著,成为顺安王面前最得用的猛将。此前萧列军队本已开出云南,占了川贵的部分城池,就是被他打的不断收缩后退,此次他领兵,一口气攻到了会安。

倘若会安再次失守,武定军将被截断外出云南的最后一道据点,是役可谓生死大战,故萧列极其重视,领世子萧胤棠,亲自上阵督军。

会安之战陆陆续续,打了半个月之久,萧列竭尽全力,刘九韶一方也伤亡相当,奈何刘治军有道,麾下部将令行禁止,加上又来了后援,萧列最后陷入包围,恰危急关头,一支奇军借着地形,从侧翼杀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刘九韶军割为三股,迅速切断军令传送,刘军阵脚大乱,萧列立刻配合反攻,最后关头,被他反败为胜,活捉了刘九韶,俘虏无数。

这支奇军统领便是裴右安。此前他一直没有参与武定军与朝廷的正面作战,留在云南主事统筹调度,此次危机关头,不但助萧列于危难,更成了挽救武定军生死命运的头号功臣。

刘九韶被俘后,萧列出于慕材之心,派人游说他投降自己。刘九韶非但不肯,反而高声痛骂萧列。萧列麾下诸多部将,无不愤慨,纷纷要求将刘九韶处死,以提升士气,震慑那些和他一样还在助纣为虐的朝廷军将领。独世子萧胤棠,知父王求才若渴,提议留下他命,散播他领军投降的消息,如此一来,朝廷必定迁怒刘的家人,一旦家人被杀,断了刘的退路,再许以高官厚禄,刘便只能投向萧列。

萧列犹豫不决,私下问于裴右安。

裴右安对他说,顺安王从前就有贤王之名,如今之所以能得到朝廷诸多臣将的支持,是因王爷借少帝之名起事,先占天时,他自知有亏,为笼络人心,对京城里的世族大家和可用之人,无不多加恩抚。譬如周王妃的母家周家,在向顺安王呈递痛斥王爷谋逆的奏疏之后,得了顺安王的嘉奖。又譬如裴家,叔父裴荃上书,称将自己从宗祠除名,裴修祉则请命上阵平叛,以表裴家对朝廷的忠心不二。顺安王非但不怪,反而下了那道悬了多年的册书,准裴修祉承袭其父卫国公的爵位,代朝廷上阵平叛。

裴右安又说,武定起事之初,他便留意到了刘九韶,日后极有可能会成为王爷劲敌。此人崛起于顺安王称帝的这几年,对顺安王自然忠心不二,加上脾性刚烈,世子之计,虽断了他的后路,但极有可能事与愿违,反而促他和王爷势不两立,他的那些部下,对他很是爱戴,也定会全力继续与王爷敌对,如此则后患无穷,不如由王爷亲自去见刘九韶,不必劝降,只向他言明苦衷,表明自己无意为难大魏忠臣良将的立场,放他回去,等待后效。

萧列采纳了裴右安之言,客客气气地放了刘九韶。刘独自归京,向永熙帝请罪,永熙帝命他将功折过,刘既败被俘,又得了萧列的极大礼遇,羞于再次上阵,便以伤病推脱,招致了永熙帝的猜忌和不满,以勾结逆俦、动摇军心的罪名,将他投入大理寺问罪,家中数十口人,无一幸免。

刘九韶最早出身于中下层军官,以功勋成为将军后,这几年间,在北方安边,深得军心,投狱消息传出后,他的诸多部将十分不满,人心涣散,对着武定军作战,也就敷衍了事,正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战局转换,从这年的年底开始,萧列一口气打下川贵,稳定后方腹地,大军便朝京城开去。

永熙帝这才意识到不妙,将已关了小半年的刘九韶释放,以他家人性命为胁,命他领兵抵御叛军。其时刘母已病死狱中,萧列不惜暴露从前暗埋于京中的重要暗线,倾尽全力,将刘九韶妻儿救出京城,于阵前带到他的面前,刘九韶当场泪洒战袍,向萧列下跪,领兵投诚。自此,武定军一路势如破竹,到了次年初夏,京城被攻破,永熙帝在逃往扬州的路上,被萧胤棠追击围堵,最后困于扬州别宫,在侄儿逼迫之下,焚宫自尽。

这一日,距离萧列起事,正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京城里,街道洒扫除尘,城门四面洞开,文武百官,世家大族,除了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被控的顺安王亲信,其余将近千人,浩浩荡荡,依次列队,五体投地地跪于城门外的道路两侧,迎接萧列入京,

第二天,群臣便拥戴萧列登基称帝。萧列推拒,称自己当初起事,本就是迫不得已之举,无意黄袍加身,且少帝生死不明,一日不见确切消息,宫中那把宝座,便仍归少帝所有。

群臣无不感动,纷纷涕泪交加。在以靖国公陈廷杰、吏部尚书何工朴、礼部尚书张时雍、周王妃之父周兴等为首的九卿的推动下,文武百官呈万民请愿书,说,礼记有云,“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少帝生死下落,可慢慢寻访,而国却不可一日无君王,民更不可一日无君父,纷纷泣恳萧列登基,重立大魏朝廷,萧列再让,无果,终于无奈应允,遂满朝庆贺,京城家家户户,无论贫富,张灯结彩,张时雍周兴等人负责操持大典,漏夜不眠,没几日,便呈上了炮制出来的关于新帝登基的礼仪制式。

萧列在皇家三兄弟中才干最为出众,幼年时,也最受老皇帝的喜爱,只是因为行三,且生母不显,老皇帝出于各种考虑,将他远封在了边陲,他隐忍多年,人过中年,终于坐上了他幼年时曾见过的他的父皇、两个皇兄、一个侄儿都曾轮坐过的金銮殿里的那把椅子,缉凶佞,定人心,论赏罚,事情可谓千头万绪,接连几天夙兴夜寐,日理万机,晚上也没回后宫,熬不住困,就睡在这处临时用来办事的宫殿后殿里,此刻接到登基制式,翻了几下,丢在一旁,沉吟不语。

张时雍察言观色,以为他嫌日子定的太迟了,忙解释:“皇上,钦天监圈了本月里的两个日子,一个是十八,一个是廿六,恰青龙玉堂,会于紫微,乃大大的黄道吉日。廿六稍晚了,故臣等择了十八为皇上的登基之庆,皇上以为如何?”

萧列微微出神,似在想着什么,张时雍周兴屏息以待,片刻后,听他道:“改成廿六吧。”

萧列登基大典之后,才会是皇后、太子等一系列的册封礼仪。

周兴一愣,忙劝道:“皇上,今日初九,距离十八也还有九天。事虽多了些,但臣等确保,到了十八,一切均可筹备妥当,皇上早日登基,乃是臣等之盼,万民之福。”

萧列道:“就改廿六吧。迟几日也是无妨。”

张时雍周兴虽疑惑不解,但也看了出来,新皇帝似乎并不急着举行登基大典,只好诺声,退了出去。

跟前人走了,萧列转向身边一个年近五十的太监,问道:“今日可有裴右安的信折?可说何日抵京?”

这太监名叫李元贵,从少年起就服侍在萧列的身边,一些事情,周王妃都未必知道,李元贵却了然于胸。

方才萧列要将登基大典推迟到廿六,张时雍周兴疑惑不解,他却猜到了原因。

两个月前,武定军一路挥戈指向京城的时候,西南乌斯藏传言甚嚣尘上,说云中王对当地法王向来支持永熙帝的举动不满,由来已久,若夺位,必派汉官接管当地,收回八王世袭属地。八王发生骚动。

乌斯藏毗邻云南,全民教众,一旦起乱,后果难以预料,萧列得知消息,立刻就派裴右安去往乌斯藏辟谣。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京城这边已经改天换地,他那边只在小半个月前送来了消息,说已然化解危机,不日便可动身归来。

以李元贵的度测,皇帝之所以推迟日期,应是想等裴右安回来之后,再行登基大典。

果然,大臣一走,皇帝就开口问这个了。

李元贵便躬身道:“启禀皇上,奴牢记着皇上的叮嘱,但凡有裴大人的信折,必定及时呈上。昨日没有,今日也没有……”

他觑了眼新帝,见他眉头微锁,忙又道:“皇上勿急,指不定明日就有消息了呢。”

萧列不语,继续翻阅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折子,李元贵知他伏案已久,轻手轻脚地出去,正要叫人送茶点进来,看见章凤桐身后跟了两个宫女,却自己亲手提了一只精致的食盒,正走了过来,迎上去道:“章小娘子来了?”

章凤桐如今早出了孝期,但去年整整一年,几乎天天打仗,章凤桐虽时常服侍在周王妃身畔,但和萧胤棠的婚事,自然又耽搁了下来,昨日,她虽随同周王妃一道入了皇宫,但李元贵至今还是以未出阁女子的称呼唤她。

不过,她和世子的婚期应也近了。

章凤桐对李元贵极是客气,露出笑容,叫他“李公公”,随后道:“王妃知皇上这些时日辛劳,方才亲手做了点心,叫我送来,皇上可在里面?”

李元贵让她稍等,自己匆忙进去,片刻后,出来笑道:“皇上让你进去呢。”

章凤桐向李元贵道了声谢,李元贵忙道:“可不敢。折了老奴的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