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裴右安在灯前伏案,嘉芙给慈儿洗过澡,带了儿子坐在榻上,拿出棋盒,陪他下棋。

这副棋是裴右安送给儿子的三岁生日玩具。棋子一共三十二枚,两只骑马将军,两只狮子,四只马拉的战车,四匹马,四匹骆驼,还有充当士兵的十六个端坐着的小人,全都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栩栩如生,模拟双方对阵作战。慈儿非常喜欢,当宝贝一样地收着,从父亲那里学会规则后,着了迷,天天都要拿出来玩,有时要嘉芙和崔银水陪他,有时自己一个人摆弄,一坐一两个时辰,若不是嘉芙来打断,连饭都不吃了。刚开始,嘉芙陪儿子下,还能赢他,最近已经开始吃力了,一不留心就要输。

过了一会儿,府里下人有事,嘉芙被檀香叫走,便叫裴右安代自己一会儿,又嘱了一声,若到戌时中自己还没回,叫他先送儿子去睡觉。

裴右安放下手中文牍,走了过来,上榻,坐到了对面。

裴右安因为事忙,除了刚开始那两天,抽空教儿子,和他下了几次外,最近都没陪他了。慈儿显得有些兴奋,跪坐在榻上,小身子端的笔直,双目严肃地盯着棋盘,俨然一派大家高手的风范。

裴右安陪儿子走完了一盘,已快到嘉芙叮嘱的时间了,待开口叫他回屋睡觉,又见儿子仿似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软,便又陪着下了一局,下到一半,从前那姓杨的幕僚,如今已为裴右安所用的,来寻他问个事,裴右安便放下棋子,叫儿子等等,自己出去了,片刻后回来,发现儿子已经趴在棋桌上睡了过去,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枚骑马将军的棋子。

裴右安将儿子手中的棋子拿掉,抱他起来,送到隔壁相连的那间小卧房里,将儿子放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衣,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出去,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含含糊糊的稚音:“我还要和爹爹下棋,还没下完——”

裴右安转头,见儿子努力睁开惺忪一副睡眼,揉着眼睛,似还要爬起来,忙回来,侧卧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慈儿好睡觉了。那盘棋爹爹记住了,下回再陪你下完。”

慈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眼,小声道:“爹爹放心,慈儿会陪着娘亲。”

裴右安对上儿子那双明亮的眼眸,心中慢慢地涌出一股暖流,低头轻轻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在儿子的面前,做父亲的他一向内敛。慈儿从记事起,就只记得娘亲总爱亲自己的脸蛋,父亲却从没亲过他,今夜真的是头一回,心里忍不住又是欢喜,又是害羞,小脑袋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裴右安亲了亲儿子的额头,柔声道:“你娘亲爱哭鼻子,爹就把娘亲交给慈儿了。爹不在身边,慈儿要哄娘亲高兴,不要让她哭鼻子。”

慈儿嗯了一声:“慈儿会保护娘亲,不让她哭鼻子。”

裴右安笑了,将儿子的小身子往自己身边又拢了拢,轻轻拍他后背,哄道:“睡吧。”

慈儿闭上眼睛,在父亲的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

裴右安凝视儿子睡着了的一张稚嫩小脸,微微出神了片刻,方回过神,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次日,裴右安出了节度使府邸,带了一队士兵,动身离了素叶城,留下杨云和另两名得力副手在城中维持春集秩序,保护府邸。

丈夫走了,要好些时日才能回,嘉芙心中自然不舍,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想着大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何况身边还有儿子要她照料,很快也就驱散了心中的失落。次日,陪着儿子在房中练字,写好了一张纸,伺在一旁的崔银水称赞小公子的字写的好。

三年前,嘉芙原本只答应留崔银水到春暖,后来生了慈儿,那段时日,裴右安一直忙于照顾嘉芙的身子,也无暇理会崔银水,崔银水里里外外,事情无不抢着做,服侍的无微不至,到了春暖时节,他百般恳求,就差以死明志了,嘉芙不忍心强行再赶他走,裴右安拗不过她,加上崔银水的脸皮厚如城墙,裴右安勉勉强强,最后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这太监心细如发,将慈儿照顾的极好,嘉芙也看了出来,他对慈儿真心的好,且随着时间推移,并没觉察他有什么异动,渐渐地,便也不再阻拦他靠近儿子。如今一晃三年过去,崔银水早成了慈儿的贴身伴随。

“娘,外头那么热闹,我写完字了,想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慈儿恳求嘉芙。

嘉芙见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想到一年到头,城中也就这半个月如此热闹,平日,出了城,夏日荒野黄沙,冬日冰天雪地,怎忍心拒绝儿子,便点头答应。

慈儿从椅子上一跃而下,蹦蹦跳跳,欢喜极了,崔银水忙去预备马车,嘉芙叫了檀香木香还有跟了过来做事的丁嬷,几人听到要去集市,也都高高兴兴,换了衣裳,因杨云今日不在府里,嘉芙另叫了两个侍卫随行,一行人出了节度使府,去了集市,走走停停,买了不少东西,嘉芙又带慈儿去看了变戏法的,到了中午,方兴尽而回。

回来的路上,嘉芙带着慈儿坐马车里,崔银水陪在一旁。

慈儿意犹未尽,尤其对方才看到的变戏法,念念不忘,靠在嘉芙怀里道:“娘,崔伴儿说,京城的集市,比我们这里还要热闹上许多,天天都有,还说那里的戏法,能变出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娘,咱们什么时候能让爹带咱们去京城一趟吗?我想看看,京城到底什么模样。”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

崔银水讪讪地陪笑:“我就随口说了两句,小公子就上心了……”

嘉芙抱儿子坐到自己膝上:“等日后,你爹有空闲了,带你去京城,好不好?”

慈儿目露向往之色,点头,一行人回了节度使府。用了饭,嘉芙因逛了半日,感到有些乏,见慈儿还玩着集市买来的玩具,丝毫不困,便叮嘱崔银水带着他玩儿,自己先回了房,眯了一会儿的眼。醒来过了未时,唤了声檀香,檀香进来帮她梳头,嘉芙见她脸色怪异,似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声。

檀香低声道:“午后府里突然来了个京城里的人,便是宫中的那个李公公。我想来叫夫人,李公公不让,说让夫人歇着,这会儿人还在外头呢。”

“李公公?李元贵?”

嘉芙吃了一惊。

“是。崔银水叫他干爹。”

嘉芙心咚的跳了一下,浑身寒毛直竖。

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万寿在即,李元贵竟在这时来了自己这里,急忙问儿子,得知崔银水领了慈儿到前头去了,心慌意乱,立刻叫檀香帮自己梳好头,匆匆换件衣裳,疾步便往前而去,一脚跨进前堂,竟真看见李元贵站在那里,穿了身寻常衣裳,弯着腰,正在和儿子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旁边陪着崔银水。

嘉芙见儿子还在,松了口气,急忙唤了一声,慈儿转头,见娘亲来了,飞快地跑了过来,拉住嘉芙的手,指着李元贵道:“娘,他说他认识爹和娘。还说慈儿有个皇爷爷,就住在娘说的京城大房子里,皇爷爷很想慈儿,还生了病,他想带慈儿去看皇爷爷。”

“娘,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慈儿真的有个京城里的皇爷爷?”

慈儿仰头望着嘉芙,问。

嘉芙抬头,见李元贵面带笑容地朝自己走来,一把抱住儿子,飞快地后退了几步,忽见儿子一脸困惑,意识到他应是觉察到了自己的紧张,怕吓到他,定了定神,蹲下去,微笑道:“娘和他要说几句话,慈儿先跟檀香姑姑回房,等下娘去找你,好不好?”说罢命檀香带走慈儿。

慈儿点头,回头又看了眼李元贵,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李公公,你怎来了?”

慈儿一走,嘉芙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实在是被儿子方才那一番话给听的心惊肉跳,开口便问。

李元贵朝嘉芙见礼,一脸的恭敬,道:“夫人不必多虑。奴婢这趟来的目的,方才便如小公子所言。万岁五十千秋在即,又极是想念小公子,故打发了奴婢过来,想请夫人带小公子一道入京。若夫人方便,可否今日便动身上路?夫人放心,路上的照应,皆已安排妥当,一切以夫人和小公子合宜为上。”

嘉芙看了眼崔银水,崔银水慌忙垂下眼皮子,耷拉着脑袋,不敢和她对望。

嘉芙道:“我须得知会一声慈儿的父亲。”

李元贵神态愈发恭敬,躬身道:“裴大人有事在身,此刻怕无暇分身,夫人放心,待裴大人巡边完毕,奴婢自会告知裴大人夫人和小公子的去向。”

嘉芙心里雪亮。

李元贵这是算着裴右安不在,这才直接上门来“请”自己和儿子进京。即便裴右安这次不是恰好要去巡边,他想必也会用别的什么法子将他人调走。

“李公公,慈儿父亲不在,我怕我不方便和慈儿入京。”

嘉芙盯着对面的这个大太监,道。

李元贵再次躬身:“万岁实在是想念小公子。还请夫人勿为难奴婢。”

皇帝没让李元贵直接拿一道圣旨出来,或许于他而言,已经足够客气了。

嘉芙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公公安排吧。”

李元贵松了口气,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夫人体谅。”

嘉芙带着慈儿坐上马车,说,自己先带他进京,等父亲回来,他就会跟来。

慈儿这才放心,紧紧地抱着怀中带出来的那个棋盒,道:“娘,等见了皇爷爷,我就教他下棋,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嘉芙望着儿子那双天真无邪的双眼,压下心里涌出的纷乱情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第104章

廿三日,距离皇帝的五十万寿庆典还有三天,嘉芙和慈儿母子二人,悄然抵达了京城,没有惊动任何的外人。

那时已是深夜,载着母子二人的那辆马车径直从长安左门入了皇宫,行至承天门前,母子下马车,改上一顶四面封闭的软轿,被宫人抬着,往北入端门,穿过左社稷右太庙中间的甬道,过午门,再往西。深沉的夜色之中,一重重紧闭的宫门次第开启,这行人最后经过西华门,来到西苑。三更鼓过之时,被送到了一处名为蕉园的宫苑之内。

蕉园里花木繁茂,白桥清波,太液池和园池款曲相连,池里养了数百尾尺长的五彩锦鲤,逢了晴朗的白天,若是站在桥上朝着池面撒喂鱼饵,锦鲤争相环游跳跃,景象煞是喜人。供母子落脚歇息的宫室,显然也预先经过精心布置,地铺云毯,锦帐绚烂,玉屏锦霞,博山吐香。

坐轿从宫门来到这里,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慈儿还在轿中被嘉芙抱着时,便在母亲的怀里沉沉地睡了过去,嘉芙将儿子安顿好,是夜,和衣睡在了儿子的外侧,虽行路疲乏,却半点睡意也无,醒着到了天亮。

次日早上,慈儿睡饱醒来,崔银水人已在殿外等着伺候,嘉芙未用他,只叫他回,崔银水跪在了地上,嘉芙也不叫别的宫人进来服侍,自己帮儿子穿衣净面,又为他梳头。起身整理完毕,吃了早饭,慈儿好奇地打量四周,得知这里便是那座叫做“皇宫”的大屋子,记起那个大太监口中的未曾谋面的“皇爷爷”,问道:“娘,我什么时候能见到皇爷爷?”

他话音刚落,嘉芙便听到外头传来了李元贵的声音:“夫人,万岁到了。”

嘉芙转头,伴着一道脚步声,看到一个人影跨入,身影出现在了殿口,那人朝内缓缓走了几步,便停下。

萧列来了,头戴一顶乌纱折上巾、身穿一件圆领窄袖襟肩各绣一金织盘龙的常袍,立定在那原地。

嘉芙微微吃惊。

她是昭平二年秋离开京都去往素叶城,如今昭平六年春,中间三四年的时间,不算短,也不算很久,但皇帝看起来竟苍老了不少。许是这几年国事操心过度,如今两鬓已生华发。

在嘉芙原本的印象里,皇帝应当还是个中年之人,但是此刻,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她却觉得,皇帝真的老了,再不复壮年之态。

嘉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头,带着身边的慈儿,领着他一道下跪,向面前的那人叩首,口称万岁。

萧列的目光落在嘉芙身边那个向自己叩拜的小小身影之上,定定地凝视着,身影一动不动。片刻后,见那孩子悄悄地抬头,偷偷看向自己,明亮的一双眼眸,露出好奇困惑之色,便朝那孩子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慈儿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朝面前那个身穿黄衣,腰束玉带的人走了过去,停在距离他数步之外的地上,微微仰头,和萧列对望了片刻,迟疑了下,小声问道:“你就是我的皇爷爷?”声音稚嫩,犹带奶音,神气却极郑重。

萧列声音微微发颤:“你就是慈儿?”

慈儿点头:“慈儿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裴翊渊。‘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翊渊。”

萧列凝视着面前的这孩子,强忍住心中翻涌而起的无限激动,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他的跟前。

“裴翊渊,朕便是你的皇爷爷!”

萧列弯腰,将那孩子一下抱起,高高地举了起来。

嘉芙抬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子,被皇帝高高地举过头顶,儿子发出快活的笑声,笑声如铃,回荡在这殿室四角,心中不禁愈发骇异。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皇帝见面时的情景。那时她赶到京城求见皇帝,皇帝余怒未消,在她觐见之时,他还盘问自己具体都知道了些什么。

当时她应付过去。皇帝或许真的相信了,或许并不相信,心照不宣而已。

几年过去了,那日李元贵来接她和慈儿,开口对慈儿说“皇爷爷”,便已令她吃惊,至此刻,皇帝竟当着她的面,自己直接就认下了慈儿,再没有丝毫的遮掩之态。

他究竟想做什么?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骇异,萧列慢慢放下了慈儿,看向嘉芙,道:“你的寿礼,朕收到了。慈儿是朕的孙子,亲孙子。你将他带的很好,你起来吧。既来了,你安心留下便是。”他说完,看向那孩子,面露笑容:“慈儿,皇爷爷带你去皇爷爷那里玩,你去不去?”

慈儿待要点头,却又迟疑了下,转头看向嘉芙,跑了回来:“娘,皇爷爷要带我去他那里玩,我能去吗?”

嘉芙对上皇帝投向自己的两道锐利目光,看向目光里含了期待的儿子,慢慢地点头。

慈儿高兴地转头,对着萧列道:“皇爷爷,我娘准许了!”

他又转头望向嘉芙:“娘,我和皇爷爷玩好了,就回来陪你。”

他说完,仿佛想起了什么,飞快地跑了进去,手里抱着那只棋盒,跑了出来。

嘉芙目送萧列牵了儿子的一只手,带着蹦蹦跳跳的他出了殿门,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禁陷入怔忪。

……

萧列罢了早朝,牵慈儿来到御书房,屏退宫人。李元贵笑容满面,亲手送上龙眼、荔枝、桃仁、八宝糖、腌梅、枣栗等十二盘干果,苹果、棠梨、葡萄等六盘鲜果,随后退出,只祖孙二人相对。

萧列招手,示意慈儿过来,见他抱着棋盒,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脸,笑道:“慈儿这么看皇爷爷做什么?”

慈儿道:“我娘先前和我说,皇爷爷你和寻常人不一样。皇爷爷你哪里不一样了?”

萧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声大笑,将慈儿抱上自己平常起居的那张三面围紫檀木边螺钿云龙插屏的长榻,笑道:“你娘说错了!皇爷爷和寻常人并无两样。看不到慈儿,也会想念。”

“那个没有胡子的人还说,皇爷爷你生病了,才接慈儿和我娘来看你。皇爷爷你的病好了吗?”

萧列再次大笑,点头:“皇爷爷看到慈儿,病就全都好了。”

慈儿露出欢喜之色。萧列看向他怀里抱着的那只盒子,笑着问道:“慈儿抱了什么?”

慈儿忙将盒子放在榻上摆着的一张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拿出里面的一颗颗棋子,口中道:“这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礼物,是我爹爹亲手做的。皇爷爷你想下棋吗?你要是不会,慈儿教你。”

“好,好!”

萧列急忙点头,跟着上了榻,盘膝坐在了慈儿对面。

慈儿将折叠的棋盘摆开,一枚一枚地摆好双方棋子,一边摆,一边教着萧列如何走法,神情严肃而认真。

萧列凝视着对面那个忙忙碌碌的小人儿,欣慰之余,目中渐渐露出了一道犹如下了最后决心的决然目光。

“裴翊渊,再过三天,皇爷爷便要五十岁了,到时候,皇宫的午门之前,会有一场献俘之礼。那些俘虏,都是戕害我大魏沿海百姓的倭寇,数十年来,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如今那些倭寇,皆被扫平荡空,倭国使者诚惶诚恐,递上罪书,皇爷爷到时要在午门之前,下令将那些人全部斩首,扬我国威,祭我英魂。裴翊渊,你怕不怕?”

慈儿面庞渐渐涨红,睁大一双眼睛:“裴翊渊不怕!我爹爹在素叶城中,便杀了无数的坏人!裴翊渊也想早些长大,和我爹爹一起杀坏人!”

“好!朕再问你,到时候,你愿不愿意陪皇爷爷一道登上午门,观看这场大礼?”

“裴翊渊愿意!”

慈儿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棋子,点头说道。

萧列再次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殿瓦:“好!那皇爷爷就和你说定了,到时候,皇爷爷就带你一道登上午门城楼,由你帮皇爷爷下令,杀尽那些胆敢犯我大魏的跳梁之辈!”

第105章

嘉芙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儿子的面了,人亦如同软禁,出不了蕉园一步,虽然有宫人每天给她带来慈儿的消息,说他和万岁同吃同住,一切安好,但嘉芙还是焦急万分,并非担心儿子的安全,而是她不知道皇帝此举,究竟是什么意图。

终于,廿六万寿日的前夜,李元贵亲自来了,说是代皇帝传话,明日,皇帝要带慈儿同登午门城楼,一道现身于献俘礼上,礼毕,便会将慈儿送回蕉园,叫嘉芙不必担心。

嘉芙惊骇万分,当场愣怔。

李元贵传完话,便退了出去。

嘉芙盯着他渐渐离去的身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拦住了他:“李公公,我要见万岁!”

李元贵躬身道:“夫人稍等,奴婢这就去给夫人传话。”

御书房里,慈儿坐在一张特制的高脚椅上,萧列站于他的身后,弯腰,手握着慈儿的手,慢慢地在一页奏折面上,写下了“朕已阅,照准”五个朱砂大字,随即放下笔,端详了下,抚须笑道:“此便为批阅奏折。若合意,便如此批复大臣,若不合意,写上不合之言,发回六部各科命重制。慈儿可懂了?”

慈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慈儿可是困了?”

慈儿揉了揉眼睛:“皇爷爷,我想娘亲了,我想回娘亲那里。”

萧列柔声道:“慈儿今夜再在皇爷爷这里过一晚,待明日,献俘之礼完毕,皇爷爷便送你回你娘亲那里,可好?”

慈儿迟疑了下,终于点头。

萧列便牵了慈儿,正要亲自带他回寝宫,李元贵入内,附耳低声说了句话,皇帝便召崔银水,崔银水忙上前,抱了慈儿,低声哄着出去了。

嘉芙入内,萧列坐在案后,批着奏折,命平身。

嘉芙跪地不起:“万岁,方才李公公传话,称万岁明早要带慈儿同去献俘之礼,可是当真?”

“自然。慈儿此刻已睡了。明日礼毕,朕便让他回蕉园。你不必担心。”

“万岁!此事万万不可!慈儿当不起万岁如此厚待!”

萧列抬起头,看了眼嘉芙,慢慢放下了笔。

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沉凝了下去。

嘉芙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视线,丝毫没有避让:“万岁此次将慈儿接入京中,倘若只叙天伦,臣妇无命不遵。只是明日的献俘之礼,事关重大,慈儿年幼不知事,臣妇身为人母,不得不发声,请万岁收回成命,容臣妇将慈儿带回!”

萧列盯着嘉芙,沉默了片刻。

“甄氏,当年之事,朕料你当也知晓了。朕实话告诉你,慈儿乃是我大魏之储君。此事,非但朕心意早决,亦为天意使然。”

嘉芙心脏一阵狂跳:“蒙万岁错爱,本是慈儿莫大之福分,然慈儿名不正,言不顺,如何当得大魏储君?请万岁三思!”

萧列道:“这些无须你顾虑。朕自有定夺。”

嘉芙勉强定下了心绪,望着萧列:“臣妇人轻言微,却斗胆再说一句,此事关系重大,慈儿父亲迟早亦会知晓,到时怕也是不敢欣然应承的!”

她这一话,犹如质问,又隐含提醒,话虽简短,实则冒犯至极。

萧列却神色淡淡:“朕等着他来便是了。”说完重提毛笔,新取了本奏折,打开,低头下去,口中道:“你退下吧。”

嘉芙如何肯退?

萧列要将皇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让慈儿做皇帝,纵然旁人眼中,这是贵不可言的齐天福分,但只要丈夫不愿,她便不会退让。

而丈夫是必定不会愿意的。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了。

“万岁!慈儿父亲乃是为了大魏而去戍边的,临行之前,将孩儿交托给我。倘是别的寻常之事,臣妇万万不敢忤逆万岁。但此事,关系实在重大!臣妇不敢不争!恳请万岁,明日之事,无论如何,要等慈儿父亲到来之后,再行决定!”

她朝坐上的萧列叩头。

萧列面露诧色,仿佛第一回 认识她似的,盯着嘉芙瞧了片刻,竟也没有发怒,只眉头蹙了蹙,抛下朱砂笔,站了起来:“罢了,你不走,朕走便是了。”说罢双手背后,朝外而去。

嘉芙心乱如麻。

她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先将慈儿带到京城,等过了明日的献俘大礼,便如同是向天下人宣告了他储君的身份。在那之后,即便裴右安再赶来,也已是事成定局,覆水难收。

嘉芙咬紧牙关,瞬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来到那张御案之前,一把抓起笔架之上的一柄锋利裁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臣妇只有一求,万岁便是有此打算,也须得先叫我夫知晓!否则,臣妇便自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