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如有芒刺在背,连忙匆匆擦干身子,换上睡袍。

  到了就寝的时间,自然是花清词睡床,遗珠打地铺。

  尽管遗珠已经过了好些年颠沛流离的日子,但是睡在地上,她还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怕吵到花清词,每一次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直到听到花清词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遗珠才稍稍松了口气,睁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发呆。

  她想起前些日子步行云同她说的,她今年已经不小,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

  花清词今天也提到她的婚事。

  可是她…她现在正处在这种尴尬的境地,又该如何嫁人呢。

  她心里头明白,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不如意十之*。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

  可是她不想,不想仅仅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就草草找个人嫁了。

  如果有一天她要嫁人,她可以不看重对方的权势和地位。但那个人必须尊重她、爱护她,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平等的妻子对待,而不是一个玩物,一件摆设。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遗珠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花清词的哭声吵醒的。

  “御一,我不是故意的,我…呜…呜…”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遗珠料想着花清词也没有翻天的本事,是以她不缓不急地揉了揉眼睛,连续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又在被窝里动了动脚趾,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她走到门口,掀开门帐的一角,一股胡焦味儿扑面而来。遗珠轻轻皱了皱眉头,回过身去换衣服。

  想起上次没刷牙就和花御一见面的经历,实在太过尴尬。所以这回遗珠洗漱得当,方出门去花御一那里。

  她进了帐篷,只见花御一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花清词拉着他的手臂坐在一旁,摇来晃去地缠着他,“御一,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嘛!我只是想给你做一顿与众不同的早餐,谁知道会烧了厨房…反正那厨房也是临时搭建的嘛,你就不要太生气了,好不好?”

  遗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花清词一大早就溜出门去,原来是去给花御一做早点了。只是不知道她要做的是什么,竟能烧了大半个营帐。

  花御一还是不理她,只是偷偷瞄了遗珠一眼。

  平日里都是他们两个一起用早膳的,如今花清词来了,遗珠自是不能再和他同桌吃饭。

  因为花清词烧了不少厨房储备的缘故,御膳房的人手忙脚乱了一早上,这才匆忙赶制出这顿早餐。

  虽说是匆忙之中准备出来的,但遗珠在旁看着还是觉得很有食欲。

  桌上有吉祥如意卷、香杏凝露蜜、虾仁香芹粥,还有她最爱吃的翠玉豆糕。

  这豆糕软软糯糯,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香甜,却一点儿都不腻人。

  还有一道拌莴笋,遗珠知道那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因为她早上喜欢吃点咸的,花御一就没有这个习惯。但自从她有一次无意中说起之后,每天早上都会有一点咸味。

  她本来还不觉得饿,在旁边站着看了一会儿,当真是越看越饿,肚子里不自觉地唱起了空城计。

  花清词却还在那里抱怨这虾仁粥熬得不够稠,邀请花御一回京之后去瑞安王府做客,尝一尝她家厨子做的。

  花御一不理她,只是不停地动着筷子,没一会儿就用完了早膳。

  见他起身离席,外出吩咐启程,花清词也坐不住了,蹦蹦跳跳地跟了出去。

  遗珠看着那些残羹剩饭,心中默默叹息一声。豆糕倒是还剩了一个,但是她刚才看到花清词的筷子碰到过了,她不想再吃了。

  这时膳房那边来人,还挺恭敬地问她,“姑娘,要撤了么?”

  遗珠微微颔首,“撤了吧。”

  她话音刚落,却见门口帐帘一掀,竟是小猴子端着个红漆托盘儿走了进来。

  “遗珠姐姐!”他亲热地唤道:“我来给你送早膳了!”

  遗珠笑了笑,“你这鬼机灵,怎么知道我还饿着肚子呀?”

  她看向小猴子端来的东西,一看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宫人吃的。有百合酥,山药糕,凉拌芦笋还有一碗虾仁粥。大概是熬了一小锅的粥,给花御一他们用完还剩下了不少。

  遗珠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花御一看她没吃早饭,吩咐下人去准备的。想不到他还挺有心。

  她也不推辞,拉着小猴子坐下来,要他一起吃。

  小猴子却是连连摆手,“不了遗珠姐姐,我刚吃过了,一点都不饿。”

  遗珠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就帮他包了两块山药糕,让他回头饿了的时候拿去垫垫肚子。

  小猴子简直感动得要哭了,“姐姐对我可真好,每天晚上都送宵夜给我不说,还时常塞好东西给我。”

  遗珠温柔地笑了笑,眼看着这孩子的脸一日日圆润起来,她心里也高兴。都是战乱惹的百姓无法安居乐业,害得这般大的小孩子也要出来伺候人为生,怪可怜的。她现在没多少能耐,能帮一点便帮他一点就是。

  “什么好东西呀,不过是些糕点罢了。等你将来做成你师傅那样的大总管,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遗珠冲他眨眨眼,“到时候还要请侯公公提携呢。”

  小猴子本家姓侯,进宫之后便由国强取了谐音,管他叫小猴子。

  太监和宫女不一样,宫女虽然卑微,但好歹是齐全人,保不齐还能被达官贵人看中,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变不了凤凰,只要伺候好了主子,放出宫嫁人生娃过平凡人的小日子也是指日可待。

  可太监就不一样了,进了宫,那就一辈子都是要伺候主子的,到死才能离开。除了国强的位置,遗珠也想不到用什么更好的例子激励他,总不能鼓动小猴子学前朝那些宦官,媚上欺下,扰乱朝纲吧。

  小猴子嘿嘿一笑,“姐姐放心,等我长大了,一定保护姐姐,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遗珠闻言一怔,忽然想起来当年离开家时,她年幼的弟弟也是这样同她承诺。

  可在她眼中,他们终究还是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保护她呢?只要能顾好自己就算不错了。

  刚吃完早饭,国强就过来催她去花御一那里报道。

  遗珠应了一声,慢吞吞地钻进花御一所在的马车。

  马车十分宽大,可坐可卧,容纳七八人不成问题,此时却只有他们两个。

  遗珠不由好奇地问道:“殿下,安敏郡主呢?”

  花御一放下书,定定地看她一眼,“在、在后面哭。”

  遗珠惊讶道:“郡主还在哭啊?您没安慰安慰她?”

  花御一轻哼一声,低眸继续看书,不说话。

  遗珠见他没生气,便大着胆子说:“要我说,虽然破坏公物的行为有失妥当,但郡主也是一片好心,您就不要这么严苛地对待她了嘛。”

  花御一又看她一眼,冷笑道:“说、说完了没有?”

  “没呢,还有几句。”想起昨晚和花清词的谈话,遗珠就觉得这小姑娘挺不容易的,“殿下不知道,郡主这几晚夜夜都睡在树上,多遭罪啊!她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儿来,还不都是为了殿下?”

  “够、够了!”花御一冷不丁将手中书卷一摔,气冲冲道:“你、你知道什么!清、清词这样胡闹,她的名、名节该怎么办!”

  “好办啊,殿下您来负责不就行了。”遗珠不假思索地说完,见他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她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紧抿着唇,死死地盯住她,看得遗珠心里发虚。

  她微微咬唇,准备迎接他的雷霆万钧,谁知最后花御一只是低声问道:“我?凭、凭什么,要我负责?”

  遗珠简直被他这么一句给吓尿了。

  她不怕他发火,不怕他无理取闹,就怕他讲道理啊!

  因为面对不讲道理的花御一,她还有办法和他顶嘴,有办法忽视他俊朗非凡的容貌。

  可是花御一一旦开始讲道理,还隐约露出委屈的模样,遗珠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很软,没有办法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

  想想看也是啊,明明擅自跑出来的人是她花清词,闯祸惹麻烦的人也是花清词,又不是花御一让她受了这么多苦,为什么他非要赌上自己的婚姻大事为别人的行为负责?

  就算他和花清词青梅竹马,娶不娶她,也该由花御一自己来决定,不该被任何人道德绑架。

  遗珠想明白之后,心里愈发的愧疚。

  花御一见她不说话,苦笑一声道:“你、你也希、希望我娶…清词?”

  她希望他娶花清词么?

  这个问题问得好。遗珠也在心里问自己,这是她想要的么?

  她只是觉得花清词这样卑微地爱着一个人有些可怜,想要帮帮她罢了。就算没什么好的结果,起码过程也不要这么痛苦。

  但花御一的话点醒了遗珠,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娶花清词的话,那么对她冷漠,才是花御一对她最好的保护。

  “我不知道。”遗珠低声回答。

  花御一收回目光,犹然在笑。世人只看到哭泣者的悲痛和不幸,却从未想过含笑者的心酸和委屈。

  从小到大,他被安排着做了那么多事,只在婚事上做一次主,都不可以么?

  清词是不错,单纯又爽朗,可她不是花御一想要的,他很确定。

  只是遗珠的话,也让他微微有些触动。或许,真的是他太过无情了。

  看到遗珠发呆的样子,花御一扬起折扇,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地一敲。

  “呀!”她原本跪坐在一旁,突然被他这么一敲,像鬼上身似的弹跳起来,又猛然撞上了棚顶。那重重的“咚隆”一声,连花御一听了都觉得脑袋疼。

  遗珠立时眼冒金星,捂着头慢慢地坐了回去,像是个失去意识的稻草人。

  “喂,”花御一斜眼乜着她,“你…”

  遗珠眼前仍然一片混沌,但因方才的愧疚之心,她不打算和花御一计较了,“殿下放心,我没事…”

  “你差、差点,把本王的马、马车,撞、撞出一个窟、窟窿!”

  她在心里顺了半天的气,默默问候了花御一的祖宗十八代,才假笑着说:“还不是因为殿下突然敲了我那么一下,吓了我一跳嘛。”

  “谁、谁让你当、当值的时候发、发呆?”花御一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小结巴。

  遗珠不怒反笑,点着头道:“好,好,算我错,殿下有什么吩咐?”

  很好,他成功地把她心里刚刚燃起的那簇微弱的小火苗,亲手掐灭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花御一摆摆手,做出一个滚蛋的手势,“你,去清、清词那里。”

  “殿下不用我服侍啦?”其实伺候花清词比伺候花御一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只不过跟着花御一有肉吃,跟着花清词嘛…就不好说了。

  听她这么问,花御一微微别过眼睛,压抑着心里的小得意,“舍、舍不得走?”

  吓得遗珠立马掀开帘子跑了。

  花御一见她这般反应,气得将手中的折扇一扔,“啪”的一声打在遗珠的后背上。

  遗珠本能地回过头,抓起“凶器”就想扔回去,可是想了想可能会承受的后果,她还是咬咬牙默默地忍了。

  她看了手中雪白的折扇一眼,计上心头。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到了花清词的马车外,遗珠还没进去就听见了那震天响的哭嚎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杀猪。

  遗珠捂着耳朵,扬声道:“郡主,是我。殿下让我来服侍您。”

  要说花御一指派她来也是没办法,如冯将军昨夜所说,整条队伍里除了做饭的仆妇,就她一个年轻女孩儿,她不来伺候花清词还有谁?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哭声立马就停止了。

  遗珠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就见车帘一掀,花清词红着眼睛探出头来问:“御一呢?他有没有叫我过去?他是不是担心我?他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面对着这一连串的问题,遗珠不知从何说起为好。

  花清词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就将她一拉,一把拽上了马车。

  遗珠这时候才发现,花清词的手劲大得惊人。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十个遗珠都不是花清词的对手。

  “郡主好身手。”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怪道花清词能在树上睡觉呢,想想看,她的父亲瑞安王当年是骁国一等一的大将军,到了鲁国也是数一数二的本领高强,虎父无犬女,遗珠不该感到意外。

  倒是她,空守着个武功高强的步行云做义父,天生就不是块练武的料子,怎么练都只是照猫画虎,不成样子。

  想想当年步行云也曾悉心教过她两年功夫,可是后来他实在看不得遗珠的花拳绣腿,怕她出去给他丢人,干脆不再教她,想着反正有他在就足够了。

  花清词听到遗珠的夸奖,毫不谦虚地扬起头道:“那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女儿!倒是你——”她抓起遗珠的手腕,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是什么做的啊,身子怎么这么弱?我不过拉了一把,就红成这样?”

  遗珠不好意思地抽回手,将发红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袖摆里。“生来如此,让郡主见笑了。”

  “笑?我哪有心思笑啊,我明明在哭…”花清词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我勒个去,我在哭啊,我怎么给忘了,呜呜呜…啊啊啊…都怪你…我都忘了哭了…”

  遗珠无语了好半天,“郡主为什么要哭?”

  花清词抽抽搭搭地说:“御一还没原谅我呢,我不哭,他是不会饶了我的。”

  “可是您这里距离殿下太远了,殿下是听不到您的哭声的。”

  “啊?真的吗?”花清词像个随时会变脸的小娃娃,立马就不哭了,“你怎么不早说?”

  “…郡主也没给我说的机会呀。”遗珠无奈。

  “好吧。”花清词掏出帕子,抹了抹脸。眼泪倒没有多少,全都是鼻涕。“御一叫你来只是伺候我的?真没叫你给我带什么话?”

  遗珠仔细想了一想,还真没有。她总不能编出什么情话来骗花清词吧。

  而她和花御一刚才的谈话,也是万万不能告诉花清词的。

  她正想着该怎么安慰花清词,就听这姑娘开始狗咬吕洞宾,“莫不是你怕我和御一和好,故意在其中捣乱?你说,御一到底让你和我说什么了?”

  遗珠见她简直要为了花御一入魔了,只好以退为进地说道:“郡主,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民女,这么重要的事情,殿下怎么会和我说起呢。”

  “也是…”花清词叹息一声,抱住了双膝,“其实,我是故意的…”

  “什么?”

  “你怎么这么笨呀,就是…”花清词瞄她一眼,没什么底气地说:“昨天晚上御一不是说,今天一早就让人送我回去嘛…我特意起了个早,想给他做些好吃的讨好他,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答应让我留下来了…后来…”

  “后来怎么了?”

  花清词没精神地说:“后来我尝了尝自己做的点心,简直是难吃到姥姥家了…御一要是吃了这个,别说把我留下了,恐怕连杀了我的心都有。”

  遗珠汗颜,“有这么难吃?”

  花清词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嗯,难吃到我当场就吐了出来,结果不小心弄翻了油锅…于是我将计就计…”

  “等等,郡主是说,小厨房是您故意烧的?”遗珠这才意识到谈话的重点。

  “嗯…”花清词心虚地看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郡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遗珠仗着比她年长一岁,像个大姐姐一样教导她,“一来太过危险,二来就算您是皇亲国戚,也不能这么糟蹋底层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