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雨,缠缠绵绵,更添三分愁绪。

  遗珠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小猴子的尸首…怎么处置的?”

  国强又是一叹,“按说他是细作,理应丢到乱坟岗里喂狗。但殿下念他主动招认罪状,没有再追究,让人把他埋在了城外。”

  遗珠点点头,“那慕容胤的事情呢?有没有再追究下去?”

  “依殿下的意思,应该是算了。毕竟对方是赵国的太子,仅凭小猴子几句话,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

  遗珠不禁苦涩一笑,同样是小猴子的话,指认她的就能将他们父女关于大牢,指认慕容胤的就毫无作用,这世道还真是现实得可笑。

  “就算他是在鲁国的土地上,也没用。若是不想发动战争,咱们根本就动不了他…”

  国强口中的“他”,指的自然就是慕容胤。

  虽然遗珠不想就这么算了,但这件事情,还真的是只能这么算了。

  如果只是私人恩怨,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可这若牵扯到两国的和平,遗珠知道,自己绝不能插手。

  若是他们赌一时意气,扣下了慕容胤,那受伤害的就不仅仅是小猴子一人,而是成千上万数不清的老百姓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堵得慌,想要出去走走。

  国强不放心她,就说要先去告诉殿下。

  遗珠摇头笑道:“他们昨日才经过这么大的损伤,今日必定不敢轻举妄动。放心吧,我不走远,就在附近。”

  国强这才说:“那我叫两个侍卫跟着姑娘。”

  遗珠想了想,道:“算了,我还是去找我爹爹吧。有他在,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国强哈哈笑了两声,点头说好。

  步行云听说遗珠要找他散步,可谓一拍即合。经过昨天的事情,他也有些心神不宁。

  “昨天真是太危险了。”步行云后怕地说:“如果那些刺客不是来杀那个小太监,而是冲着你来的,我的珠珠儿,你现在可就没命了!”

  “我命大,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怎么会轻易折在这里。”遗珠淡淡地笑了笑,油纸伞下,一张清瘦的小脸隐隐浮现出一丝落寞。

  步行云道:“说老实话,我有些后悔了,当初是不是不该答应你和那个小结巴的婚事。皇后娘娘看起来人不错的样子,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气死老夫了!”

  遗珠劝道:“隔墙有耳,爹爹说话还是小心些吧。”

  “不瞒你说,这鲁国的皇宫,我有点住腻了。”步行云看向遗珠,“如果你还想嫁给那个小结巴,那就赶紧的吧。等你嫁了人,爹爹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爹爹?”遗珠突然心中一慌,“您要离开我么?”

  尽管她知道,步行云也应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遗珠心里头还是不舍。

  “当然不会了,只是你若安顿下来,爹爹就可以放心地出去走一走,透透气。”步行云安慰地笑了笑,“只是如果你不想嫁给那个小结巴了…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遗珠心中一震,忽然涌起复杂的情绪。

  “我…我答应他,要和他一起面对。”她看向步行云,带着一丝请求,“所以这一次我不想逃,我想留下来试一试,可以么?”

  “当然可以了!”步行云没有像遗珠想象中的那样有丝毫不悦,而是非常开心地说:“你能找到喜欢的人,是爹爹最开心的事情!”

  “谢谢爹爹。”遗珠甜甜地笑了笑。

  父女二人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玄衣,没有打伞,像是一尊雕像般立在雨中。

  遗珠怔了一下,就转过身要走。

  “等等!”慕容胤忽然开口。

  遗珠还是要走,步行云却道:“没事,有我在,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

  遗珠这才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向他。

  被雨水打湿全身的慕容胤,看起来比平日里有了些许烟火气。

  只是遗珠知道,他再也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小乌鸡”了。

  “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么?”她冷淡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慕容胤看着她,自白似的说:“这一次,是我太心急,吓到妹妹了吧?但下一次——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

  遗珠微微皱眉,“你还想做什么?”

  “过一段时间,妹妹就会知道了。”慕容胤神秘地笑了笑,“不过今日,我是来和你还有步先生辞行的。”

  遗珠有些兴奋地抬起眼睛,“你要走了?”

  慕容胤见她这样开心,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妹妹从小就能喜怒不形于色,为何听说我要走的消息,却是这样高兴?”

  “因为我确实高兴啊。”遗珠故意气他,也成功地气到了他。

  “明鸢妹妹这样无情,实在叫孤王伤心。”慕容胤面无表情地说着伤心的话语,轻轻叹了口气。“都要走了,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好脸色?”

  遗珠不以为然,“我为什么要给,你又不配!”

  步行云听她这样和慕容胤说话,不由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可慕容胤看起来却没有要伤害她的打算,反而笑了起来,“我最喜欢看妹妹骄傲的样子,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看到你曾经的影子。燕国的公主,本应如此高傲地活着。留在花御一身边,实在是委屈了你。”

  “那也比和你在一起,随时提心吊胆要好。”遗珠冷冷地说:“我和太子殿下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殿下慢走吧!”

  说完她就拉着步行云,转身走了。

  被丢在雨中的慕容胤,直直地望着她的背影,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慕容胤知道,她再也不会温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水,再也不会对他露出那样温和的笑意。

  但是这一生还很长,别说花御一还没有娶她,就算他娶了,谁说慕容胤就没有机会,再占有她呢?

  直到遗珠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慕容胤才勾起唇角,凉凉一笑,转过身走了。

  回到俢仁宫之后,雨忽然下大了。国强见到遗珠回来,连忙迎上去说:“步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殿下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正发脾气呢!”

  遗珠连忙收了伞,交给国强,顾不上回房换身衣服鞋子就进了屋。

  才一进门,她就被一个重重的东西给压住了。

  这温热的怀抱,不是花御一是谁。

  她好笑地说:“你怎么不看人就抱呀,万一进来的不是我呢?”

  “就是你就是你,我都听、听见你说话的声音了。”

  遗珠笑了笑,反手抱着他说:“你抱我到榻上去。我的鞋子湿了,怕弄脏你的锦毯。”

  花御一听话地将她抱了起来。

  其实花御一倒是不介意地毯会不会湿,他只是乐意抱着遗珠而已。

  “你去哪里了,这、这么久?”

  “没去哪里,就和爹爹在附近走走。”她窝在他的怀里,老实交待,“碰到了慕容胤。”

  屋外的雨忽然下大了,雨珠砸在房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让人感觉心里头畅快不已。

  他们仿佛与世隔绝,被孤立在这一座小小的天地里,眼中心里,只有彼此。

  花御一一听说她碰见了慕容胤,立即紧张起来,“他、他又为难你了?”

  遗珠摇摇头,“他说他要走了,回赵国。”

  花御一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他、他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当、当然要落荒而逃了,哪里还、还有脸吃我鲁国的大米!”

  遗珠不禁一笑,“你鲁国的大米又没有我燕国的稻米好吃。等将来有机会,你陪我回趟燕国吧。”

  提起燕国,花御一忽然想起遗珠的身世。

  他微微变了脸色,看得遗珠心中生疑,不由问道:“怎么了?你不愿意?”

  “不、不是。我是想问你…”他正色看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问道:“鸢儿,你的名字,是不是叫谢、明、鸢?”

  遗珠心头一震,忽然有一种直觉,好像花御一什么都知道了似的。

  她知道自己应该否认的,可是鬼使神差的是,她却没有否认,而是点了点头。

  幸亏她没有否认,因为花御一的确已经猜到了。如果她在这个时候骗他,反倒是为他们的将来留下隐患。

  花御一见她承认,心跳越来越快,“那你…你是燕、燕国的…公主?”

  遗珠见他果然已经知道了,自己再抵赖也没什么意义。如果花御一也想抢她手中的玉玺的话,那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花御一忽然脑中一片空白,脸上涌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遗珠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忍不住问:“你…你没事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御一摇摇头,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他原本只是猜测而已,心里头还不大确信。可是现在听到遗珠亲口承认,一时之间,花御一的心情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

  她是燕国的公主。

  公主是什么样子的,生为皇子的花御一自然再清楚不过。

  鲁国只有一位公主,就是他的姐姐花清越。从小花御一就看着花清越享尽了荣华,极其娇贵地被父母宠大。出嫁的时候,那也是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可是遗珠呢,她明明也是公主,还是燕国嫡出的公主,却是从小颠沛流离,受尽了委屈。到了要嫁给他的时候,还被人嫌弃出身低微,找尽麻烦。

  花御一忽然觉得心中非常愧疚,简直没有办法面对她。

  看着他的头逐渐低了下去,遗珠好像明白了什么,温柔地笑了笑,“怎么了,你是对燕国有敌意,不想娶敌国的公主了么?”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当然不是!”花御一急忙否认道:“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愧、愧对于你。”

  遗珠不懂:“这又是哪一出啊?”

  花御一解释道:“你…你是公主,可母、母后却这样待你。你一定、一定很生气,很、很委屈吧。”

  遗珠明白过来,好笑地捧起花御一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你母后是你母后,你是你。你母后不知道我的身份,当然会看轻我,这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你,虽然你也曾经瞧不起我,但你后来不是已经改变了对我的看法么?恰恰相反,你没有因为我是公主而打算娶我,我很高兴。”

  “真、真的么?”花御一看着她,眼睛亮晶晶的,看得遗珠不由心头一软。

  “嗯,真的。”

  花御一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很是感慨地说:“鸢儿,谢、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她本是跪坐在榻上,花御一只是坐着。他这么一抱,他的脸正好埋在她的胸口上,遗珠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可花御一却是抱住她不肯撒手了,“谢、谢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谢谢你,让我对公、公主有了新的看法。”

  “什么看法?”遗珠的注意力成功地被他转移。

  “我以、以前以为,公主就是锦、锦衣玉食,娇、娇生惯养,等长大了,就用来联、联姻的。”

  遗珠简直被他气笑了,恨不得在他脑子里戳出个窟窿来,“你这是什么烂想法,好像公主生来就是工具似的!”

  “是、是我错了。可你看那个慕、慕容菱,她不就是以自己的婚、婚姻为筹码,整日算计?”

  遗珠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看得出赵国公主对你有兴趣啊?”

  “不、不要打断我,我还没、没说完!”

  “好好好,你说。”遗珠好笑地看着花御一。

  他看着她,无比认真地说:“可、可是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真正的公主,不在于锦衣,不在于玉食。你的尊贵,在于你的内心。”

  听他这样说,遗珠只觉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与此同时,又感到极其的不好意思,捂着脸说:“行了行了,点到即止吧。好尴尬啊…”

  可花御一还是要说下去,“遇见你,我真幸运。”

  遗珠眼圈一热,不由自主地说:“我也是。”

  同样都是公主,她的姐姐命运就要比她悲惨的多。因为当年赵国皇后去世的时候,她的姐姐谢明鸾已经十三岁,就被燕堂强行送去了赵国和亲,嫁给了比她们父亲年纪还要大的赵国皇帝。

  和她相比,遗珠能遇到一个爱她、懂她、知她美好的男人,实在是太过幸运。

  想起多年未见的姐姐,遗珠心头不由泛起一丝伤感。她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就推花御一去处理政事。

  花御一心头却是仍有许多疑团没有解开。他想问遗珠,却看出了遗珠的不耐烦,显然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花御一只好按捺住内心的好奇,埋头于小山一样堆成堆的奏折之中。

  再过两天,就又是大朝会了。

  一想起上次朝会的失败,花御一就有些丧气。

  到了朝会的前一天晚上,花御一更是心神不宁,无法集中精神。

  不仅是花御一,徐皇后也非常紧张。上一次宫中流言四起,她花了好大的经历才让后宫平静下来。她可不想每过十五天,就要重复经历一次这样的折磨。

  这天晚上,皇后便来到了俢仁宫,打算再鼓励花御一一番。

  没想到遗珠和她也有相似的想法。皇后来到俢仁宫时,正听到遗珠在和花御一说话。

  皇后把打算通传的宫人都打发了下去,站在窗外静静地听着。

  只听她那个在人前一向高傲冷漠的儿子,竟然用一种小孩子耍赖的语气同遗珠说:“我、我不想去上朝了!”

  遗珠忙道:“那怎么行?别忘了你父皇正病着,鲁国正是需要你挑起大梁的时候呢。”

  “我、我挑不动!”花御一趴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把手中的奏折盖在自己脸上。“他、他们笑话我。”

  遗珠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他的举动,越看越觉得不真实。

  当初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不知道是谁对她板着个脸,做出一副“老子天下无敌”、“老子无所不能”、“我什么不会啊”的样子来。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花御一都是装的…

  在他高贵冷艳的外表之下,掩藏的竟是一颗比三岁小孩还要幼稚的心。

  遗珠突然觉得,她好像上了一艘贼船啊…

  可是既然已经上了花御一这艘船,遗珠也不好再临时退票,只得帮他这艘“磕磕巴巴的船”打打补丁、掌掌舵,希望他越来越好,不要偏离航向。

  “你管那些人做什么?上回他们就是故意让你难堪,让你出丑,你要是就此不去上朝了,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

  “我、我知道…可我就是…不想面对。”

  花御一叹了口气,低声说。

  那种被人嘲笑的痛苦,除了当事人,恐怕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所以遗珠也不说“她能理解他”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只是劝他,“不管多么艰难,都再试一试吧,不要就这么轻易放弃啊。”

  她想起步行云的话,鼓励他说:“其实关于你的病,我问过爹爹。从生理上来说,你已经痊愈了。你现在主要的问题,在于心理。”

  “这、这是什么意思?”花御一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