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婆婆的东西我吃不起,拿回去。”母亲沉着脸去外面的小厨房洗了两遍手,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我怕吃了拉肚子。”

“妈,您真是的,我婆婆可是诚心诚意地让我们代她向您道歉呢,说以前都是她不好,她不该争强好胜,抢着把您的尖掐了。”霍小栗拉着母亲坐下,边给她按摩肩边冲顾嘉树丢眼色。

顾嘉树赶紧应声附和,“是这么回事,妈,当年也有我的不对,我不该急着怂恿小栗偷户口簿跟我登记,我应该缓一缓,等您气消了再说,可我实在是太喜欢小栗了,不把她娶回去我就睡不踏实…”

母亲绷得紧紧的脸让顾嘉树给逗成了一朵胖菊花,忙摆了摆手,“行了,你就甭给我喂甜枣了,吃饭了没?”

“没呢,嘉树想吃您做的手擀面,刚才他在路上跟我说了,为了吃上您的手擀面,您就是让他下跪他都不带打哏儿的。”霍小栗心情很好,一门心思要趁热打铁把母亲和顾嘉树的关系给理刷融洽了,所以,这一张口,话都是怎么让母亲高兴怎么往外端。

母亲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脸上还要尽力努着,撇着巨大的乒乓球白眼说:“小栗,你是不是跟嘉树在路上就商量好了,到家就给我演双簧?”

“只要您以后见着嘉树别再沉着脸,我们天天回来给你演双簧。”

“我倒想让你们天天回来演来着,你那婆婆也得让啊。”母亲嘟哝着,去厨房和面去了。

霍小栗跟到了厨房,问长问短地跟母亲聊着天。母亲知道霍小栗这是在哄她开心呢,但是,开心这东西,谁都想要,她当然不能不知好歹地揭穿她,就用沾满了面的手拍了她脑袋一下,“今天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

霍小栗指了指窗外,“西边。”

“我看也是。”

霍小栗就把顾嘉树工作的公司被某电器集团收购,顾嘉树可能出任这家分公司经理的事说了一遍。母亲愣愣地听着,半天才说:“真的?”

“这又不是骗金子骗银子,我骗您干吗。”

母亲突然不吭声了,低着头继续揉面。

“妈,这是好事啊,您怎么不高兴呢?”

“傻闺女,妈怎么能不高兴呢,妈是想我的小栗要过好日子了。小栗,等你们攒了钱,买套房出来单过吧。你那婆婆看上去像个知书达理的文明人,可妈跟她打了两回交道就感觉出来了,她那人就是自己筐里没烂杏,有颗烂杏也是买杏的人没存好心给故意掐坏的,跟这样的人一块过憋得慌。”

霍小栗说知道了,又叮嘱母亲在顾嘉树眼前别挑婆婆的不是,就算顾嘉树知道你说的是事实,可那是他妈,没人愿意听别人说自己妈妈的坏话。母亲说你用不着掐破耳朵地嘱咐我,我还没糊涂呢,然后撵霍小栗回屋陪顾嘉树说话。

顾嘉树两口子吃完面,又陪母亲聊了一会儿天,憧憬了一会儿未来,就回家了。

一进门,顾嘉树就夸张地摸着肚子说:“手擀面太好吃了,都快把我的肚子撑破了。”

听儿子进门就夸亲家母,肖爱秋心里就不是滋味,纵使肚子里有一万个鄙夷也不能表现在嘴上,唯恐让霍小栗捡了话把儿去,不软不硬地给她来上那么两句,今晚她就甭想睡觉了,遂笑吟吟地站起来说:“噢呦,我的宝贝儿子,手擀面再好吃你也不能把自己吃撑了哦,把胃吃坏了会遭罪的。”

霍小栗心情很好,人的心情一好了,破坏性的敏感就不容易被启动了,顺着婆婆的话打趣顾嘉树说:“妈,你是没看见他那吃相啊,他整个就是只要我妈和得出面,他就能豁出命来吃。”

“小栗,快别说了,你当我真是吃不饱的大肚汉啊,我拼命吃还不是为了让你妈高兴嘛,有人不是说了嘛,想让父母开心,就带上好胃口回家,哎--呀,不行了,我得去厕所蹲会儿。”顾嘉树捂着肚子钻进了厕所,霍小栗跟公婆寒暄了几句,就回房间了。

3

霍小栗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虽然收购条款中强调了必须把顾嘉树留下,却并未明确安排顾嘉树的位置。

第二天,集团人事部就打电话让顾嘉树去总部报到,人事部长跟顾嘉树谈了很久,充分肯定了他的能力,最后才说,集团进人,向来都是层层把关,细细筛选,管理层人员必须深入一线,直接面对市场,锻炼两年才能晋升到管理层。因为情况特殊,顾嘉树进公司没有走正常考核筛选渠道也就罢了,可是,到基层一线的这道程序免不了。

顾嘉树静静地听着,就觉得冥冥中有一层沉甸甸的灰,往心上扑来,屈辱得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硬塞到人家手里的弃儿,人家迫于情面不得不收养,可至于怎么个养法,就是人家说了算的事了。

年轻气盛的顾嘉树本想起身走人,不受这种窝囊气,可他没有,在心里一遍遍地跟自己说:顾嘉树,不要意气用事,你不是一直想进这家公司吗,现在有机会了,虽然你觉得别扭,可是,你这一走,就再也没机会回头了。

他默默地听着,不时嗯一声。

后来,人事部经理说人事部研究决定派他去西部销售公司,负责市场调研和市场协调,鉴于他对集团公司的产品不是特了解,人事部会给他配一助手。

顾嘉树原以为最多是不让他负责管理刚被收购的分公司,把他派到生产一线,没想到要派他去西安待两年,就觉得人家塞过来的这窝窝头不仅是冷的,还发了霉。

他没说话。

人事部经理看了他一会儿,说公司向来充分尊重员工的个人意愿,如果他不想去,可以申请去别的部门,也可以请辞。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嘉树明白,其实就是不愿意干你就走人的意思。

顾嘉树点点头,说我考虑一下再回复您。

从集团办公大楼出来,顾嘉树茫然得就像一片飘浮在风中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落叶,冬天的风,忽忽地扑上来,像又冷又硬的巴掌,掴在他昨天还意气风发的脸上。

顾嘉树不想回家,因为他不想面对母亲失望时夸张的表情。坐车去了医院,在走廊里远远地见霍小栗正忙着,便也没打扰她,出去买了份报纸,在医院门诊大厅找把椅子坐了,等霍小栗下班。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等霍小栗五点半下班出来,整个城市已是华灯初上。

冷不丁站在眼前的顾嘉树把霍小栗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来接你嘛。”顾嘉树想笑,可笑得一点儿也不自然,眼角里甚至挂了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凉。

霍小栗感觉到顾嘉树有心事,拉着他上了街才问怎么了。

“我去集团人事部了。”顾嘉树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他们让我去西部销售公司待两年。”

“不是说…”霍小栗也很意外,但又怕自己过分地表达意外会更加刺伤他原本就失意重重的心,遂小声而柔和地说,“你不想去?”

“没想好,这感觉就像是你满心以为会抱一西瓜回来,结果人家无比隆重地递过来一粒芝麻…总之,别扭。”

两人沿着街边往前走,不时彼此看一眼,很少说话。其实,霍小栗明白,集团人事部出尔反尔地一杆子把顾嘉树扒拉到西安去。这明显就是“流放”嘛,说在面上的是人事程序,可私底下就是他们集团对接受顾嘉树进入管理层不感兴趣,他们不仅不怕顾嘉树不去西安,甚至希望他不去,给他们一个上茶送客的机会。

霍小栗没把这些猜测说出口,怕再度刺伤顾嘉树。

其实,就算她不说,顾嘉树也比谁都明白,现在,他再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茫然。

这事像块石头堵在两人心上,也没觉得饿,甚至忘记了该坐车回家,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黄台路,贮水山的夜市已经开始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卖台湾烤肠的、卖煎饼果子的,还有郊区的渔民守着两只筐子买小海鲜的…

霍小栗看了顾嘉树一眼,“饿吗?”

顾嘉树摇了摇头。

“回家?”

顾嘉树还是摇头,两人沿着热河路的大上坡往上走,走到上海路头时,霍小栗突然拉着顾嘉树转身,指着刚刚走过的一路大上坡的热河路说:“这段路,多像现在的我们,一路大上坡。”

顾嘉树勉强地笑了一下,“打算给我上励志课啊?”

“感慨一下嘛。”霍小栗笑着说,又看了看周围,“去我妈家坐会儿吧。”

顾嘉树不想去,两天前他刚给岳母报了喜,终于证明了就算他是条小泥鳅,也真有掀起大浪头来的时候,今天就垂头丧气地去了,这不分明是再次向岳母证明,小泥鳅终究是小泥鳅而已么?

“别去了吧。”

“怕我妈说出不好听的来?”

顾嘉树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支。

“你太不了解我妈这个人了,她最看不惯的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是,如果你遇上了事,需要找人给打打气,我妈就是一流气泵。”霍小栗抱着顾嘉树的胳膊,推着他往前走,“走,让你见识见识我妈的鼓劲打气功。”

母亲正在收拾报摊准备回家做饭,霍小栗两口子先是七手八脚地帮着把摊子收回去,才和母亲把公司要把顾嘉树派到西安去,可顾嘉树不想去的事说了一遍。

霍小栗说的果然没错,听他们说完,母亲脸上的表情就硬朗了起来,很有电影上的民族女英雄的味道,说:“凭啥不去,嘉树,人越是看扁咱,咱就越要活出个样子来给他们看看,咱不蒸馒头也得争口气,你们还年轻,又没孩子拖累,现在不拼什么时候拼?”

霍小栗怕母亲接下来会数落顾嘉树没魄力,怕吃苦,让他下不来台,就笑着说:“妈,是我不愿意他去。”

“不就两年嘛,有什么不愿意的?怕让人抢了去啊?”

霍小栗就嬉皮笑脸地说:“妈,您真说到点子上了,把这么帅的老公放出去单飞,我心里还不整夜整夜地敲小鼓啊?”

“没出息的丫头,怪不得你婆婆和你大姑姐都不拿你当菜呢。”母亲说着,就挽了挽袖子,“嘉树,别琢磨了,你只管去你的西安,要是小栗敢拖你的后腿,我收拾她。”

母亲的话,让顾嘉树心头一热,觉得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力气,顺着丹田往上拱,“妈,我去,豁上两年拼出点颜色来给集团领导看看。”

“这就对了,妈这就去擀面,让你吃饱了有力气往前冲。”

看着母亲进了厨房,霍小栗冲顾嘉树眨眨眼,“我没说错吧?”

顾嘉树贼头贼脑地冲窗子往厨房看了一眼,母亲正专注地和面呢,就猛地把霍小栗拽过来,在她脸上啃了一口,“你妈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我的合法老公,她的正牌女婿。”

“不对,要这么说,我以前是你的预备役老公、你妈的预备役女婿,她干吗拿我当蓄谋不轨的贼人对待?”

“你这就不懂了吧,你预备役那会儿,我妈老琢磨着把你轰跑了给我换一更好的,她当然不会对你好了,可咱俩登记了结婚了,铁定是轰不跑了,我妈当然要对你好点,也希望你混得更好,只有这样,她女儿才有幸福可言嘛。”

“嗬,搞了半天,你妈对我好是把我当成了你的一头牛啊。”顾嘉树笑了。

“怎么,不甘心啊?你要不甘心,我可以换头牛。”霍小栗故意虎着脸。

4

顾嘉树终究还是去了西安,这一去就是两年。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顾嘉树到了西部销售公司,简直就是拼了,放弃了所有的节假日,霍小栗给他打个电话,他的语速都快得跟抢似的。其实,霍小栗只身留在青岛的日子并不好过,白天在妇科门诊忙她不怕,她怕回家,怕跟肖爱秋说话,怕见着顾美童两口子,罗武道混得比前些年好点了,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也就勉强糊口养生而已,这让顾美童很是失望,加上两人几乎成了无性夫妻,关系就更是冷淡了很多。每每家里有人提起让他们要孩子的事,两人肯定就要吵上一顿。虽然顾美童是自己的女儿,可顾新建还是看不惯她的霸道,只要两人一吵起来,就呵斥顾美童闭嘴,并对罗武道说:“小罗,她再不要孩子,你就别要她了,我没意见。”

“不要我了?爸,这话亏你也说得出来,我都三十好几了,大把的青春给了他了,你让他像甩块破抹布似的甩了我?你还是不是我爸?”顾美童每次和罗武道吵架都要把全家人咬一圈,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反正她咬住了一条原则,坚称是不想让孩子来这个世界受苦而不生,绝不能和盘托出是自己不能生,连亲妈都不能告诉。倒不是担心亲妈嘴上把不住门把她给卖了,她是担心妈妈一旦知道了是自己的女儿不能生育,很可能就会觉得愧对罗武道而对他好得莫名其妙。她也看出来了,关于她没生育能力的事,罗武道好像没起什么疑心,甚至还有点自责,好像真是因为他疏于耕种或是耕种不力才让她怀不上孩子似的,总是吵着吵着人就蔫了。

她也想明白了,她不能跟罗武道离婚,虽然他曾经是乡下小子,可现在不是了,现在是律师,出去一说还是蛮有面子的。更何况她都三十二岁了,还有大批的精品剩女还没嫁掉呢,依着她的自身条件,一旦离掉婚,岂不成想嫁都嫁不掉的二手剩女了?

她见过一些老而无依的孤单老人,目光里全是对温暖的渴望。那样的老景,她不想要。

她习惯了把他当成情绪痰桶,情绪一上来,冲着他呸上一口才会觉得过瘾,虽然呸完之后,她也会羞愧也会内疚,也怕罗武道会跟她翻脸,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谁让他在夜里对不住她呢?就凭这一条,他罗武道也不敢嚣张,她没公开骂他太监就已经是给他留脸的了。

有时候,霍小栗也会劝顾美童两句,顾美童就瞪眼看着霍小栗,“想看我热闹?”

劝她生孩子怎么成了瞧她的热闹?霍小栗觉得她不可理喻,遂就不再说了。

后来,顾新建让肖爱秋问问霍小栗,能不能想个什么办法让顾美童给罗武道生个孩子,霍小栗没在意,随口说这还不简单,用维生素片把她的避孕药换出来就行了。

顾新建眼睛一亮。见公公婆婆当了真,霍小栗才明白过来,自己不经意的一句废话,让老两口当上方宝剑了,忙解释说自己是瞎说的,避孕药都是一板一板的,用维生素片蒙混过关的可能性不大。

老两口就蔫了,最后,顾新建破釜沉舟似的说,不管能不能蒙混过关,先把顾美童的避孕药偷出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再说,说不准能想出办法来呢。

见公公铁了心要这么做,霍小栗也知道拦不住,抽了个空子,提心吊胆地去顾美童背包里找避孕药,却怎么也没找到貌似避孕药的药片,只有一个没有任何标签、装满了白色小药片的塑料小瓶子。霍小栗有点疑惑地看着瓶子里的药片,凭着做妇科医生的多年经验,闻了一下味道,觉得不对,就拿出一颗舔了一下,酸酸的,居然是维生素C的味道。

顾美童为什么要随身带着一瓶维生素C?她百思不得其解了半天后才渐渐明白了,或许,顾美童根本就没避孕;或许,根本就不是她不想生孩子,而是,她生不了孩子,却不想让人知道而已。

见霍小栗拿着瓶子呆呆地站在那儿,顾新建有点奇怪,问霍小栗找到了没有。

霍小栗恍惚着哦了两声,说找到了。

然后,她默默地把瓶子放回顾美童包里,说:“爸,我们这么做,有点太不尊重姐姐了。”

虽然顾新建也有点矛盾,可女婿是他选的,他有义务为罗武道主持公道,“我倒想尊重她,可她也太不尊重小罗了,不想生孩子她结婚以前说啊,都把小罗拖了这么多年了,这不是坑人家吗?”

千头万绪在霍小栗心头挣扎着,若是出于对顾美童的快意恩仇,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大胆猜测说出来,可又太明白说出来的结局了,天翻地覆,让顾美童彻底视她为不折不扣的头号敌人,而且公婆也可能会因此陷入尴尬自责的境地…如果她不说,就是合家欺骗了罗武道,就是阴险狡诈而自私地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利。可是,一旦罗武道知道了顾美童之所以言辞确凿要丁克到底的真实原因,是她压根就生不了孩子,一定会震怒的,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家里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可他是个大活人,但凡人,都是有底线的。

顾新建又是满眼的殷切,霍小栗只好说:“爸,我姐的避孕药很特殊,没药可换。”

顾新建说有多特殊?

为了这个家的平静,霍小栗决定,就算再不情愿也要昧下良心,站在顾美童这边。她给顾新建倒了一杯茶,又平复了一下心情,开始心平气和地做顾新建的思想工作,说爸,要不要孩子是我姐的自由,我们不能逼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顾新建哼了一声说就她有自由?小罗还有做爸爸的自由呢。

“是的,他们俩都有各自的自由,可是,我们不能为了其中一方的自由就勉强另一方,这对于被逼的一方,太不公平了。”

顾新建幽幽地看着茶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然后,关于全家一起动员顾美童为罗武道生孩子的事,就这么撂下了,像一块被撂荒的地,长着愤怒的、争议的荒草。霍小栗知道,除非顾美童自己捅破真相,否则,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

和顾嘉树通电话的时候,有好几次,她忍不住想说说这事,可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下,顾嘉树脾气大,如果他知道了,十有八九会吼顾美童的,倒不是吼顾美童不会生孩子,而是吼她对罗武道的欺骗。

欺骗是顾嘉树最不屑的事,所以,对欺骗,他深恶痛绝。

第四章

1

肖爱秋本来是不愿意顾嘉树去西安的,在她的印象里,销售公司就是搞推销的。尽管顾嘉树和霍小栗跟她解释过多次,顾嘉树在销售公司负责的是市场协调和运营,再就是拓展西部市场。肖爱秋不开心地说,拓展不就是开拓市场嘛,不推销怎么能拓展得了?

只要顾嘉树一往家打电话,她就会霸着电话,唠叨让顾嘉树回来,无论顾嘉树怎么解释都没用,顾嘉树急了,“妈,亏您还号称文化人呢,看问题怎么这么狭隘,还不如我岳母呢。”

“我怎么不如她了?”肖爱秋一听儿子用自己瞧不上的亲家镇压她,很是不爽。

“别看我岳母看上去不如您有文化,可人家看事看得比您长远。”顾嘉树没好气地说,他之所以要把电话打到家里,其一是因为白天霍小栗在门诊太忙,根本就顾不上和他说话;其二是霍小栗下班后,晚上基本也没什么事了,说话更从容一些,况且他还可以顺便和父母说两句,表达一下自己对他们的想念和关心。

可电话一打进来,肖爱秋就像个话霸似的抱着电话不撒手,他又不好说把话筒给霍小栗,只能耐着性子听妈妈瞎絮叨,多少总会有那么点不耐,肖爱秋也总要在老伴的提醒下,才不情愿地把话筒递给霍小栗,那表情那意思,好像顾嘉树打回电话,是专门听她这妈妈唠叨的,在挂断电话之前跟霍小栗说两句,不过是出于客套,给她点面子而已。

婆婆的这种情绪,霍小栗感觉得到,心里虽然很是不悦,但她还是要忍着装傻,不装傻怎么办?阴阳怪气还是针锋相对地吵呢?

等她放下电话,就听肖爱秋跟顾新建嘟哝说,养儿子果真没用,丈母娘随便说句话他都拿去当圣旨,自己这当妈的就是喊破了天他都当是没听见。

顾新建瞪了她一眼,“嘉树是听了丈母娘的话去杀人放火了还是犯法了?”

肖爱秋本想反驳一句,见霍小栗已经挂断了电话,就怏怏地小声嘟哝了一句:“反正只要女人生了儿子,早晚是要变成恶人的。”

霍小栗知道婆婆这么说指的是儿子一娶媳妇,再好的妈妈都会沦落成别人眼里的恶婆婆,她不想接这腔,就装作没听见,回房间去了。

因为只要打家里的座机电话,妈妈就要絮叨半天,慢慢地,顾嘉树就学聪明了,再打电话,就直接打霍小栗的手机,霍小栗一见号码显示是西安的,就会起身,回房间接,从霍小栗接电话的口气,肖爱秋知道是儿子的电话,就瞅着霍小栗掩上的门,对顾新建撇着嘴说:“看见了吧?”

顾新建明知故问,“看见什么了?”

“儿子的心让媳妇和老丈母娘圈去了,就知道和媳妇亲热,都不记得家里还有老爹老娘了。”肖爱秋是发自内心地委屈,觉得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居然和儿媳妇亲热得忽略了她这当妈的,就失落得要命。

霍小栗之所以回自己房间接电话,倒不是讨厌公婆,更不是示威,而是顾嘉树总要逼着她说几句亲昵肉麻的话,当着公婆的面,她说不出口。

她也叮嘱顾嘉树,不要只跟自己说,也要跟父母说两句,顾嘉树就没脸没皮地说,我都豁上媳妇你在家陪着他们守着他们了,没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他实在怕听妈妈的唠叨。

可肖爱秋就跟示威似的,顾嘉树每次给霍小栗打电话,她都要竖着耳朵听着,一旦听见霍小栗在电话里跟顾嘉树说了拜拜,就立马捞起电话拨过去。

当然,她不会直接斥责儿子为什么没跟她说两句,而是嘘长问短,叮嘱他在那边好好爱护身体。又说自己和顾新建身体也很好,再然后就是让他放心霍小栗,有她帮着照顾呢,委屈不着她,现在,霍小栗比以前都胖了不少呢。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大得霍小栗在房间里不必特意去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听着听着,她就独自撇着嘴笑了。

肖爱秋是十几岁时随父母工作调动才来青岛的,习惯了吃米饭,可顾新建和霍小栗一样,祖辈是地道的北方人,吃不惯米饭,所以,顾家的饭桌上,主食从来都是一份米饭一份馒头。可自从霍小栗和顾嘉树结婚,在肖爱秋嘴里,在顾家饭桌上已经约定俗成的馒头,就成了她这个婆婆特关爱儿媳妇而特意摆上的了。

每当听肖爱秋夸张地对邻居们这么说的时候,霍小栗觉得有点可笑也有点虚伪,但也没故意戳穿的必要,婆媳之间就是相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就着,较真太多,只能让大家都不痛快。

可是,她实在受不了肖爱秋的爱表功了。譬如说,肖爱秋爱干净,她下班回来时,总能看见家门四敞大亮地开着,而她的婆婆肖爱秋正拿着一块旧毛巾,撅着苍老的屁股趴在地板上吭哧吭哧地擦呢,当然,她每次回家,肖爱秋都是凑巧刚开始擦地板,霍小栗哪儿能让年迈的婆婆擦地板啊,就要放下包,连手都顾不上洗,赶紧接过那块早有蓄谋的旧毛巾,吭哧吭哧地把地擦完,等她去卫生间清洗旧毛巾的时候,又能看见马桶边上,去污粉和橡胶手套已经摆好了,因为肖爱秋说过,擦完地板再擦卫生间的地板和马桶才是最科学的顺序,这样就不会再把外面的灰尘带进来踩花了卫生间的白瓷砖。

公理公道地说,肖爱秋从没主动吩咐霍小栗干过家务活,可家务活全让霍小栗干了…夜里,霍小栗想着这些,心里也很不舒服,也发过狠,以后下班回来,如果肖爱秋再摆出一副正在卖力干家务的样子,她就装聋作盲…

想是这么想了,可她实在做不到自己一个年轻人,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年迈的婆婆拼力干家务。

她觉得婆婆太狡猾了,不动声色地就差遣了她,还在街坊邻居之间赚了一个勤劳的好婆婆名声,因为每次收拾卫生,肖爱秋都要大开着家门,当霍小栗接手干的时候,她就把门关上了。

当霍小栗的朋友同事来家里,肖爱秋就会热情地把洗好的水果端进来,并柔声细气说她马上要出门买菜,问霍小栗想吃什么,搞得所有的人都知道她霍小栗有个通情达理又疼媳妇的好婆婆,如果霍小栗跟婆婆不睦,问题一定是出在霍小栗身上。

霍小栗的苦恼啊,就成了茶壶肚子里的饺子。

其实,就算霍小栗告诉婆婆她想吃什么,肖爱秋也不会买,她总是在做菜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一样地拍一下脑袋喔呦一声,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问她有什么事,她才会说人老了,脑壳不好使唤了,忘了买某某菜了,那某某菜就是霍小栗想吃的菜。搞得顾美童还会吃霍小栗的醋,不满地冲肖爱秋翻白眼,“你怎么从来都不记得我爱吃什么?”

肖爱秋就说:“你是我养大的,你爱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啊?问什么问!”

霍小栗就不动声色地说:“妈,以后买菜不用专门惦记着买我爱吃的,我又不是到这个家做客的客人,不用这么客气。”

霍小栗这么说,是想让肖爱秋知道,她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员了,用不着老玩这些虚的。

霍小栗想过回娘家住,可又怕母亲多心地以为她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就算她不过来吵,也会对亲家的成见更深了,而且,远在千里之外的顾嘉树一旦知道她住回了娘家,肯定会以为她和自己妈妈合不来才回娘家的,想来想去,她只好咬咬牙,忍了。

那段时间,一想到要回婆家,她心里就别扭,所以,她特喜欢值夜班,也热衷于替同事值夜班,虽然妇产科值夜班很辛苦,但总比在家别扭要舒服多了,她还年轻,只怕堵心不怕忙碌。

时间一久,大家都知道霍小栗喜欢替别人值夜班了,只要家里有点事,都会找霍小栗替值夜班,霍小栗在科室里就赚了个好名声,勤勉呀。虽然值夜班费也给了霍小栗,可妇产科大都是女医生,对于女人来说,家庭远比那几个值班费更值得拥有享受。

肖爱秋却颇有微词,旁敲侧击地说小栗,嘉树不在家,你老值夜班,邻居们会说长道短的。

霍小栗继续装痴卖傻,“他们能说什么长道什么短?我是在单位值班又不是出去胡混。”

顾美童嘴巴快,就抢了一句话,“人家会觉得咱妈对你不好,你不愿意回家呢。”

霍小栗就装作吃惊的样子,“是吗?咱妈对我有多好,是街坊邻居们有目共睹的,他们怎么可能这么想?也太杞人忧天了点吧?”

顾美童和肖爱秋就只剩了面面相觑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