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是霍小震的甜言蜜语,鼻子里却呼吸着扑鼻的异味,这感觉糟糕透了。霍小震总是迫切地约她出来见面。米糖不是不想,可是一想自己要离开一会儿,妈妈就盘问个不休,问去哪儿,见谁,多少时间回来,米糖就没情绪了。因为撒谎的滋味很难受,心头撞鹿似的,再看看妈妈鬓角的白发,米糖也有点不忍心,总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欺负妈妈。可霍小震不管不顾地催,又让她烦恼。霍小震老是约不出来她,心头发毛,生怕他们的感情发生变故,就黏得更紧了,就趁午休的时候跑到即墨路商城附近拦截米糖,因为一到了中午,米糖是要出来买饭的,只要看见她出来,一把拽起来就跑,跑到僻静角落里,抱在怀里就吻,连口气都不让米糖喘,米糖让他给吻得激情澎湃,气喘吁吁地满脸绯红,霍小震也情难自抑地满嘴米糖米糖地叫,米糖何尝不想啊,可是她不敢,其一是她出来时间长了不回去,妈妈会追问为什么;其二,就算这儿僻静,也是在大街上啊,不可能。霍小震就望着四周捶胸顿足,恨不能当即画地为牢,画出一间隐秘的小屋来。

再后来,霍小震就豁出去了,在商城门口等到米糖,二话不说拽着就蹿上出租车,一路回了河南路家里,关上门就如狼似虎地扑上去,米糖就不愿意了,说霍小震你到底是爱我还是爱和我做爱?霍小震手忙脚乱地忙活着说都爱都爱,我爱你就得把你喂饱了,最好把你喂得像个得了积食症的人,一看见其他男人就反胃。米糖就觉得霍小震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出来久了惹妈妈起了疑心,就乖乖地配合他的疯狂,让他用激情把她喂饱了好放她走,好在河南路离即墨路也就不到一千米的路程,也近。米糖借口说喜欢吃劈柴院里面的坛子肉,所以,走得远一些,妈妈倒是没起疑心,可霍小震不愿意啊,他讨厌跟做贼似的做爱,更讨厌做爱时要保持行军打仗的速度,他怀念那些拥抱着心爱的人儿缠绵悱恻的温柔夜晚。就追着米糖问什么时候才能把她妈妈的工作做通了,米糖说要等机会。霍小震就不耐烦了,说你妈一听见我的名字就狂风暴雨的,她什么时候能有个好心情?他的意思是,让米糖跟当年他姐似的,来个霸王硬上弓,直接从家里跑出来得了。米糖说不行,我和你姐情况不一样。

米糖推诿,霍小震就担心米糖是不是已经在她妈的鼓捣下变了心,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带着抱怨的口气。

米糖不喜欢抱怨,更不喜欢动辄就抱怨的男人,但还是耐着性子跟霍小震解释。她和他姐不一样是因为,她妈就她这么一个孩子,而且妈妈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如果她像霍小栗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对妈妈的打击太大了。霍小震觉得米糖有点危言耸听,又把姐姐的事搬了出来,一开始母亲和姐姐不也是闹翻脸了嘛,可现在母亲不仅接受了事实,还把姐夫当宝供着呢。米糖就半是玩笑地说了句,人和人不一样。霍小震说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人,有什么不一样的?米糖说你能保证将来跟姐夫一样有出息吗?霍小震就蔫了,说米糖你瞧不起我?米糖瞪了他一眼,说我就事说事,你瞎敏感什么?

霍小震憋着一口气说只要没把你娶进门,我就得敏感着点,要不然,你跟人跑了我还在这儿做大头梦呢。米糖觉得他有点不可理喻,一生气,起身走了,一连几天没理他。霍小震就更是慌张了,一到中午就跑到即墨路地下商城门口等她,米糖索性让妈妈出去买饭,自己躲在里面不出来。可霍小震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见米糖妈出来了,就跑到商城里面,装成顾客的样子一头扎进铺子里,一把抱住米糖就吻,米糖让他的疯狂吓坏了,唯恐让周围的人们看见了告诉妈妈,忙小声哀求他说明天,明天。霍小震这才松了口气,又坏笑着说:“小米糖,想躲着我啊?”米糖提心吊胆地瞅着外面说:“我哪儿敢啊,在你跟前,我就是如来佛手心里的孙猴子,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你的五指山。”说着,就推着他往外走,霍小震说这还差不多,边走边叮嘱,“明天,说好了的。”米糖生怕妈妈回来撞上,都快作揖求饶了。

第二天,霍小震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把米糖押回了河南路的家里,咣地关上门,故意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盯着她狞笑,米糖还真有点害怕了,退到床沿上,一屁股坐下说:“小震,你别吓唬我啊,我告诉你,我可没打算和你一起殉情,我还得养我妈的老呢。”霍小震见她真怕了,忙扇了自己一巴掌,说我傻啊我让你殉情。米糖,咱明明是合法夫妻,却要过偷情一样的日子,多没劲,一辈子这么短,我们要死还有好久好久呢,老是这么躲躲藏藏的太浪费了。米糖叹了口气,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霍小震的嘴巴就堵了上来,两手圈着她,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服,嘴里嘟哝着时间紧迫,顾不上伤春悲秋了。米糖默默地圈着他,默默地闭上眼,哭了。霍小震舔着她脸上的泪,微微的咸在舌尖蔓延开来。他突然有点内疚,觉得自己有点逼米糖太甚,就默默地给她穿上衣服,说,宝贝对不起,我太自私了,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只有看着你我这心里才能踏实。说着把她揽在怀里,倚在自己肩上,“我找你真的不是为了做爱,就是想看看你,可一见着你我就忍不住了。”米糖仰着头定定地看他,把泪往他肩上蹭了蹭,突然笑了,“见着我就想做爱就对了。”说着,噌地跳到床上,三下两下剥光了衣服,往床上一倒,“见着我都不想做爱,说明你不爱我了。”说着两腿拢着霍小震轻轻地把他圈了过来,柔声说,“人家饿了,喂喂人家…”

霍小震也觉得每天中午拽米糖回家,确实有点为难她,他曾想以后不这样了,可他的身体里像有个生物钟一样,一到了中午十一点半,就铃声大作地让他浑身上下不自在。只有见着米糖,只有和她在床上滚得气喘吁吁了,那些焦躁的不自在才会像休眠的火山一样安静下来,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他多么希望米糖妈某天突然找到了被米糖藏起来的户口簿,并在米糖的婚姻状况一栏里,看到“已婚”两字,虽然发现的结局是两家都会闹地震,但地震总有结束的时候,总比这么干巴巴地等所谓的合适机会要干脆吧?

可是,因为平时没什么需要用户口簿的事,所以,米糖妈压根就没去找过户口簿,就算找,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被米糖藏在阁楼旧衣服堆里的户口簿上藏着一个足以令她晕厥过去的秘密。

3

听母亲说了半天,霍小栗也替霍小震发愁,叫他出来吃饭,霍小震说不饿。看儿子这样,母亲心疼,又不能替霍小震把米糖抢过来,只能数落儿子没出息,没了米糖又不是没了空气没了水,难道他还活不成了?

霍小震满肚子的焦躁就跟碰着了火星的汽油,噌地就起来了,“妈,米糖到底哪儿得罪你了,你要这么不看好她?”

“就凭我断定她跟你过不到底!就凭我断定就算她跟你过到底也没你的好日子过,她就得罪我了!小震,你别觉得你跟米糖登了记就成了板上钉钉,你们这是小孩戳尿窝玩呢,还当真了!你看着吧,等你那个丈母娘知道了真相,不把你撕了我不姓张!”母亲打开冰箱,拿出一个冰淇淋递给铁蛋,“铁蛋,吃,吃完了姥姥再给你拿。”

霍小震铁青着脸,眼珠子快要暴出来一样地盯着母亲,突然,一把抢过铁蛋手里的冰淇淋塞进冰箱,“想讨好铁蛋自己买去,这是我买给米糖的。”

尽管霍小栗能体谅弟弟现在的愤怒,可对他夺下铁蛋手里的冰淇淋这不可理喻的举动,还是有点瞠目结舌,她抱起咧着嘴要哭的铁蛋,冲霍小震喊了一嗓子,“霍小震,你还有没有个舅舅样子?!”

“好,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不是东西!”霍小震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之下做得过分了,把冰淇淋塞到铁蛋手里,“铁蛋,舅舅不是心疼你吃冰淇淋,舅舅心情不好。”

顾嘉树见霍小震眼里都浮着泪光了,就给霍小栗递了个眼色,让她别说了。

霍小栗回想当初自己和顾嘉树谈恋爱时,也被母亲横挡竖拦的,就感同身受地为自己刚才对弟弟的态度不好而内疚了一下,跟霍小震说:“小震,心情不好别在家闷着,出去找朋友聊聊天吧。”

“没心情。”霍小震一梗脖子,跟顾嘉树说,“姐夫,有烟吗?”

顾嘉树默默拿出烟递给霍小震,霍小震叼在嘴里,顾嘉树给他点上,从不抽烟的霍小震猛地抽了一大口,给呛得剧烈咳嗽,咳着咳着,眼泪都下来了。霍小栗看得难受,把他手里的烟拿下来,说:“心情不好也不是学坏毛病的理由。”又对顾嘉树,“还有你,都说多少遍了,就是戒不掉。”

霍小栗都把烟掐了半天了,霍小震已不咳嗽了,脸上的泪却没干,刷刷地往下滚,母亲看得心疼,小声说:“造孽啊。我早就说米糖是还在上学的毛孩子,没定性,要是她真心跟你,她妈拦也拦不住,跟你姐似的,从家里跑过来不就行了?”

当着全家人的面,母亲又把霍小栗当年的事给扯出来,让霍小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妈--小震心情不好,您就不能少说两句啊?”

“少说两句干什么?早把你弟弟敲打醒了早了心事。”见每个人都针对自己,母亲不高兴了,摔摔打打地说,“小震,有本事你就在家囚着吧,你就是把脸囚成冰坨子,米糖该跟你散还得跟你散。”

本就闷了一肚子火没地发的霍小震忽地站起来,捞起屁股底下的凳子就往墙上扔,那块在墙上镶了快三十年的镜子,稀里哗啦地就碎了。

扔完凳子,霍小震就摔门而去,母亲望着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也泪水滔滔了起来,边弯腰去捡边哭着说这镜子还是霍小栗父亲年轻时挂上去的。

霍小栗知道,母亲的哭,不是为碎掉的镜子,而是心疼霍小震,更是为父亲早早去世后她一人承担的生活磨砺而哭。想必,那些琐碎的磨砺,都已变成了小小的沙子,会在每一个脆弱的时刻跳出来,磨疼她的心。

家里气氛压抑得要命,霍小栗他们也待不住,安慰了一会儿母亲,便出了门。

一路上,霍小栗揽着铁蛋发呆,车到十字路口,等红灯时,霍小栗自言自语似的说如果米糖能找到工作就好了,至少自由些,不会被妈妈看得这么紧。

“米糖学的是什么专业?”

“物流管理。”

顾嘉树哦了一声,说:“她一个女孩子学物流管理干什么?”

霍小栗说谁知道呢。

4

半个月后,顾嘉树让霍小栗给米糖打电话,说公司最近招聘,物流部有个文员的职位,让米糖把简历从网上投过去。

虽然顾嘉树好像只是风轻云淡地透露了这么一个招聘信息,可霍小栗还是很了解他的,能这么说,他心里肯定是有谱了。作为丈夫,顾嘉树不是个会甜言蜜语哄老婆开心的人,在人情世故上,也是这样,没谱的事,从不夸海口,能办成的事,就算在尘埃落定之后,也不会人前表功,如果被帮忙的人前来感谢,他也会很是淡定地说,是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与他没有关系。也是因为这,在外界亲友们的眼里,顾嘉树不仅有能力,而且是恪守了传统内敛美德的一等一好人。

霍小栗那个欢天喜地啊,抱着顾嘉树的脖子,就啃了一口。

她喜欢用咬来表达内心的喜悦和亲昵,对顾嘉树和铁蛋都是如此。肖爱秋看不惯,一见霍小栗要咬铁蛋,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跟铁蛋说你妈是属狗的,把你和你爸当骨头啃呢。这个比喻霍小栗不爱听,但肖爱秋又没什么恶意,也只能撇撇嘴而已。

顾嘉树蹭了蹭被霍小栗啃得湿漉漉的脸,让霍小栗跟米糖说的时候顺道叮嘱一声,从报简历到面试再到进公司上班,都不能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霍小栗连连点头,顾嘉树的公司管理严谨,严禁公司内部有亲属关系,上下级之间尤其如此,这事一旦张扬出去,会对顾嘉树影响不好。可霍小栗也有点忐忑,但转而一想,现如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譬如说他们医院,这两年进医院的医生护士,哪一个不是和院领导有点瓜葛?院里明文规定不允许这样又能怎么样?就算大家知道了其中奥妙,只要不太出格,只要不触动大家的基本利益,就全当没看见,看见了也当没这回事。

霍小栗先是分别给米糖和霍小震打了电话,霍小震感激得就像抓住了一把救命的稻草。霍小栗心情好得很,洗完澡和顾嘉树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就故意往顾嘉树身上靠了靠,顾嘉树眼里含着笑,把胳膊搭在她腰上,霍小栗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腰际蔓延开来,心就暖烘烘地浮起来了,往顾嘉树身上又蹭了蹭,顾嘉树知道她又在想事,就故意装傻,抬手换台,霍小栗掀开他的睡裤往里看,顾嘉树故意虎着脸说干吗呢?霍小栗坏坏一笑,“要数子弹。”顾嘉树刮了她鼻子一下,噌地站起来,猛地把霍小栗往腋下一夹,就往卧室里去,“小样,就知道数子弹,今天不把你打晕了我不姓顾。”霍小栗张牙舞爪地求饶,顾嘉树用脚把门一踢,把她往床上一扔,握着她的脚踝往床沿上一拖,霍小栗就像一条光溜溜的白鱼从睡袍里脱了出来,然后,那两条白皙的腿,就像柔软的章鱼脚,把他圈到了床上。

半个月后,米糖就顺风顺水地进了顾嘉树公司的物流部,霍小栗问米糖是怎么通过了中间的几道环节,顾嘉树轻描淡写说什么怎么通过的?按部就班地走程序嘛。

尽管顾嘉树不承认他帮了米糖,但家里人心知肚明,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家家实力雄厚、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要往里钻,如果不是顾嘉树搭把手,米糖基本是递完简历就完事了,根本进入不了笔试面试程序。

米糖上班后,算是摆脱了妈妈的监视,又可以找种种借口跟霍小震约会了,只是不能留宿而已。

母亲也松了口气,跟霍小栗说她打算敞开大门欢迎米糖做她的儿媳妇了。霍小栗就笑着说米糖不已经是你的儿媳妇了嘛?母亲瞥她一眼,“连酒席都没办,这算进了哪门子门?”

霍小栗知道,认下米糖这儿媳妇,母亲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的。其一是米糖妈不同意,她怕儿子的这桩婚事早晚被搅黄了;其二是米糖太小,在感情方面不定性不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是高级白领了,不仅工作比霍小震好,工资也比霍小震高,这万一她醒过味来后悔了,岂不是利用了她的女婿坑了她的儿子?

所以,母亲想趁着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之前,最好是给他们把婚礼办了,之后米糖马上就怀孕给她生一个胖孙子,孙子就是压船的秤砣,到时候,米糖和儿子翻船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霍小栗觉得母亲像只警觉的刺猬,遂劝母亲别老脑筋转不过弯,现在不是旧社会,如果没登记,就算办了酒席照样不是合法婚姻,只要登了记,就算是不办酒席他们都是合法夫妻。

母亲直直地看着霍小栗,突然说了句:“小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难不成我养了一双儿女就吃不到一杯喜宴的敬酒?”

霍小栗这才明白,母亲的难过,不仅源于对弟弟婚事的妥协,而是被母亲引申成了命运对她的不公。喝一杯喜宴敬酒既不能长生不老也不能增加财富,但那却是对一个母亲含辛茹苦抚养儿女的最高褒奖,那是她亲朋好友面前的面子,一双被养育大的儿女,带着感恩,欢欢喜喜地从她这棵老树上分离出去独立了。

她和顾嘉树没有办喜酒的婚事已经给母亲脸上抹了一把灰,眼下就指望着风风光光地给儿子办一场婚礼弥补一下了,可儿子貌似也要走女儿的老路,对母亲而言,还有什么比儿女的婚姻都没得到双方家长的祝福更为难过的呢。

同样做了母亲的霍小栗很是内疚,但她也知道,就算是顾嘉树帮米糖安排了工作,却并不等于米糖妈会就此认下这门亲事。她也不能盲目地给母亲自信,以免母亲兴致勃勃地把场面搞到了难以收场,所以,她只能说等抽时间和米糖聊聊,让她尽早做通妈妈的思想工作。

母亲催着霍小栗这就去找米糖说,她都六十岁了,再拖几年就抱不动孙子了。

霍小栗说今天是周末,米糖肯定在帮她妈妈看铺子呢,这事没法说。母亲急得要翻脸了,说霍小栗是在敷衍她,她又不是男的更不是霍小震,到了铺子里,大大方方地说是米糖的朋友,米糖妈能拦着米糖不让出来吗?

霍小栗说不过母亲,拿起包说这就去,刚走到门口,却又被母亲叫住了,母亲说:“小栗,妈还有个事要求你。”

母亲的态度非常隆重,霍小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愣愣地说:“妈,有事您就说,别说什么求不求的。”

母亲低低地沉吟了一会儿,“小震现在干的这活,工资低不说,老板连保险都不给交,也没什么前程,你能不能跟嘉树说说,让他把小震也弄到公司去上班?”

霍小栗没想到母亲会提这个要求,霍小震以前进过顾嘉树的公司,因为婆婆和母亲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才干了半个来月的霍小震就辞了职。可不知怎的,这事还是让公司里的人知道了,还有人专门为此打了顾嘉树的小报告,好在集团领导倒没把顾嘉树怎么着。反倒是觉得顾嘉树值得信任,因为霍小震所在的生产流水线,都是从外地招来的农民合同工,基本培训半个月就可上岗,不需要学历,他能把自己的小舅子安插在流水线上,说明他的管理尺度还是蛮严格的,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眼下,母亲又记吃不记打地旧事重提,让霍小栗很是为难,她知道,母亲虽然泼辣,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能明知这事会让顾嘉树为难,却还是开了口,也是出于无奈。想让儿子的工作体面一些,不至于让米糖妈看不起,在他和米糖的婚姻上继续使绊子,还有,母亲太知道爱情是什么,更知道婚姻是什么,爱情是个梦,婚姻才是现实生活,米糖的学历已经比霍小震的学历结实了,如果霍小震再混得没米糖好,那,霍小震首先会被丈母娘瞧不起,那米糖肯定会在妈妈的唠叨抱怨里,对霍小震渐生抱怨,又从抱怨里渐生瞧不起。

霍小栗顿了一会儿,说这事怕是有点难度,母亲问为什么。

霍小栗不想再给母亲添堵,就没说因为上次给霍小震安排工作顾嘉树被人打小报告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米糖是应届毕业生,小震都三十岁了,单是走程序这一关怕是过不了。

母亲怅怅地看着霍小栗,喃喃道:“是吗…小栗,你就小震这么一个亲弟弟,除了你这个亲姐,他没人可指望了。”

霍小栗心里一酸,说我跟嘉树说说,让他争取一下。说完,就走了,母亲送到院门外,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这就去找米糖,霍小栗嘴里应着,却压根就没打算去找米糖。因为米糖跟她说过,她跟妈妈谈过多次了,妈妈也知道了她跟霍小震压根就没分手,所以,只要她提到霍小震,妈妈就让她闭嘴,为了让她没时间跟霍小震约会,妈妈让她下班就过去帮她收铺子,周末去帮她看铺子。霍小震受不了准岳母在爱情上对他的坚壁清野,鼓捣米糖拿顾嘉树吓唬吓唬她,没承想倒把米糖吓着了,说:“你太不了解我妈了,你到底是想毁我还是毁姐夫?一旦我妈知道我的工作是姐夫帮的忙,她不但不感激,反倒会认为你们家是拿工作和咱俩的婚事做交换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霍小栗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也更怕米糖把顾嘉树给安排工作这事理解成交换条件,就显得他们一家有点小人了。

这一阵,受金融危机的影响,顾嘉树的公司也受到了冲击,大批订单搁浅,仓库里积压的产品也越来越多。顾嘉树的眉头一天到晚就没个舒展的时候,霍小栗都替他头疼,至于让顾嘉树帮着霍小震进公司的事,就更不能开口了,开了也没用,只是徒增烦恼。想着母亲恳求的眼神,霍小栗一阵难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把眼前的这些烦恼,逐一打得灰飞烟灭。

5

顾嘉树一连几个周末都没休息了,回家也没人,霍小栗想去婆家看铁蛋,想起公公爱吃新鲜春鱼,就想买点带过去。只是除了香港路的一家大卖场,其他卖场都没得卖,便坐上了去香港路的公交车。

当她推着车子到了海鲜柜台,却只剩了一堆白茫茫的碎冰。

霍小栗遂有了事事不顺的郁闷感,便不想去婆家了。出了卖场,百无聊赖地在街边溜达着,一扭头,突然看到了顾嘉树带她去过的美发厅。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玻璃门里映出的自己,长长的头发在秋风里起起落落,大概有半年没做护养了,就推门进去了。

阿峰正送一位刚做完头发的顾客出门,和她迎面相遇。

霍小栗正端详着里面的理发师,琢磨哪位才是顾嘉树说的阿峰呢,阿峰便笑容可掬地开口了,“您好,做头发吗?”

霍小栗点点头,上上下下地看着阿峰,无比笃定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阿峰,不是因为直觉敏锐,而是太了解顾嘉树,他喜欢看上去稳重厚道的年轻人,眼前的阿峰正属于此类,笑得温暖而干净,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地问了句:“你就是阿峰吧?”

阿峰说是的,以为是哪位老顾客介绍她过来找自己做头发的,就边把转椅整好了边顺嘴问了一句。霍小栗说:“顾嘉树。”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让阿峰把头发稍稍修一修,再焗一遍营养油。

“是顾先生啊。”阿峰边托着她的头发比画了一下,问修掉这么多可以吗?霍小栗点点头。阿峰利落地给她围上毛巾,请她到旁边先洗一下头发,边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顾嘉树的好话,笑着问:“您是顾先生的朋友?”

霍小栗怕洗发水什么的溅进眼睛和嘴里,本能地闭着眼睛和嘴巴,听阿峰这么说,也没开口,就点了点头。

等洗完头发,霍小栗心情好了很多,阿峰开始修头发,边修边继续跟她聊天,霍小栗感觉出阿峰对顾嘉树是蛮尊敬的,就笑着说:“是不是前不久顾总还给你介绍过一个美女顾客?”

“您怎么知道的?”阿峰有点吃惊,见霍小栗抿着嘴笑而不语,也笑了,说,“是,听那位小姐说顾先生是她姐夫。”

霍小栗心里就轰的一声,她只是让米糖来核实那五根白头发是不是阿峰拔的,她跟阿峰说自己和顾嘉树的关系干什么?就迟疑了一下,微微一笑说:“他的什么事我都知道。”

阿峰有些迟疑地看着霍小栗,“那…您…”

阿峰的态度,让霍小栗就更是疑窦丛生了,人之所以欲言又止,通常是心藏秘密,却又拿不准将秘密端出是否合适,想到这里,她的整颗心便绷了起来。

霍小栗保持着矜持的微笑,心间却是万浪齐滚,她在飞快地分析着种种可能。她知道,这个叫阿峰的小伙子正在心里对她进行着快速的身份界定。如果顾嘉树果如他所表达的那般清白,如果真的是他拔掉了顾嘉树的白发,如果米糖对她说的也是实话,那么,他还有什么好界定的呢?

除非全是假的!

霍小栗在心里吸了一口冷气,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还浅笑了一下,“呵,没什么好猜的,对了,谢谢你啊。”

她的一句“谢谢你啊”,拨开了遮在阿峰心上的一半疑窦,他已可以确定,这个女人可能是顾嘉树的情人,而米糖求助于他帮着完善的谎言,可能就是为了掩护这个女人在顾嘉树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不被暴露。想到这里,阿峰心里就涌上了一丝轻薄,看来端庄矜持也可以是假相,眼前这女人不就是么,走在街上,让不了解的人见了,还以为她不知有多端庄多贤淑呢。这么想着,鄙薄就来了,鄙薄一来,手下就潦草了起来,“看您客气的,就一句话的事,没什么好谢的,不过,您朋友和顾先生都多虑了,他太太没来问。”

听到这儿,悲凉已像滔滔的海水把霍小栗给整个地包围了,但她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忍,一定要忍。

“不过,顾先生有位火眼金睛的太太,您以后千万别拔他的白头发了。”阿峰打着哈哈说,从一旁的货柜里拿出瓶进口营养油,问,“给您焗这个怎么样?进口的。”

“多少钱?”霍小栗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八百六十元。”阿峰飞快地说。

“太贵了,有没有便宜点的?”霍小栗已经无心焗油了。

“一分价钱一分货,您还怕贵啊?要不,记在账上,让顾先生替您埋单就行了。”阿峰继续推荐他的营养油。

霍小栗心里万雷轰鸣,哪儿还有心思焗油啊,说:“算了,今天我不焗油了,你们这儿有股烫发水味,我眼睛敏感,受不了。”说着,就噌地站起来,飞快地付了钱就往外跑。

阿峰一点儿也没怀疑,因为她的眼睛潮漉漉的,像被烟熏了一样,泪水随时都有可能滚出来。

如果霍小栗从未尝试过什么叫失魂落魄,那么,这天下午她尝试到了。

如果霍小栗从不知道交出去100%的信任又被200%的背叛所伤害的疼有多深,在这个下午,她也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了。背叛为什么会造成伤害?不过是你信任那个人,认为来自于对方的只能是温暖和关爱,结果却事与愿违。

怪不得顾嘉树要打着她这个大姑姐该跟米糖搞好关系的借口,让她送米糖一个包,怪不得顾嘉树冒着违反公司制度的险也要把米糖安排进公司,并不是因为他感念她霍小栗是个多好的老婆,所以要帮衬她娘家一把,而是对米糖帮他撒谎的报答。

顾嘉树把谎撒得如此周折的原因,在霍小栗那儿,都变成了一个坚硬的事实--他有外遇了。

俱灰的万念,像遍地的落叶,在她心里簌簌地响着,她行尸走肉一样地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不记得走了多久,只记得到了楼下时,街灯已渐次亮起。

她坐在楼下的花坛矮墙上,不想上楼,不愿回家,她低垂着头,看一双一双的脚匆忙从眼前挪过,奔向他们心中的温暖。

她的温暖,已只剩了虚伪的形式。

6

顾嘉树发现了坐在花墙上的霍小栗,这样的情形以前是有过。是六年前,那会儿,霍小栗休产假,一到了傍晚,就会抱着胖嘟嘟的铁蛋在楼下等他,当然,更多的原因还是那会儿的霍小栗和婆婆有些紧张,索性一到了傍晚就抱着铁蛋下楼等下班回来的顾嘉树。尽管顾嘉树明白霍小栗在楼下等他的原因,可一进小区,就见妻儿等在那儿,心里还是暖洋洋的。

今天,霍小栗独自等在楼下,顾嘉树以为她一个人在家无聊得慌,才下楼等他的,就笑吟吟地走过来,悄悄地拍了她的肩一下,“小栗。”

冷不丁的,霍小栗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顾嘉树,突然间,就像怀有天大冤屈的人突然间遇到了给予冤屈的宿主,愤怒像打开了的高压水枪,喷薄而出,她猛地甩掉了顾嘉树的手,嘴里狠狠说了句:“离我远点!”就转身而去。

顾嘉树原本心情很不错,冷不丁的一下,让她给搞蒙了,“小栗,你干吗呢?”

霍小栗站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顾嘉树,我今天才发现你学错专业了。”

顾嘉树听她连讽带刺,猜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可霍小栗不说原因,先劈头盖脸给他来了这么一顿,就窝火得要命,“霍小栗!有什么话你好好说!”

霍小栗冷笑,“顾嘉树,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还用得着我说了?”

“我做什么了?”顾嘉树追上来,想拉住她,霍小栗一闪,躲过了,“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霍小栗!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顾嘉树的目光咄咄逼人,像刺向霍小栗心脏的利剑。

霍小栗泪流满面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顾嘉树,你说我过分?我是给你戴过绿帽子还是玷污过你的名声?”

有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小区邻居三三两两地从甬道上走过,有人好奇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夫妻两个,顾嘉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霍小栗吵,于是压低了嗓门说了句“有理回家讲”,便匆匆走了。

霍小栗像个被人冷漠地丢在寒冷黑夜中的小孩子,悲愤交加,她大喊了一嗓子,“顾嘉树,我跟你没什么可讲的,我们离婚!”

顾嘉树立住了脚,回头看着有些不可理喻的霍小栗,皱着眉头扔过来一句“悉听尊便”就上楼了。

霍小栗原本以为顾嘉树会辩解,会追问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婚,却没承想等来的是一句轻飘飘、无所谓的“悉听尊便”,窝在心里的愤怒就更是澎湃了,像撕扯着海堤的怒涛一样拍打着她脆弱的胸口。

她噌噌地追上楼。

明知她就在后面的顾嘉树竟没给她留门,她拿出钥匙开门时,愤怒已成了着火的汽油。

她刷啦刷啦地打开门,刚要发作,却见顾嘉树正皱着眉头接手机呢。

霍小栗像只气咻咻的兽,站在他身边,怒目而视。

顾嘉树接完电话,把手机塞进口袋就要往外走,被霍小栗一把拽住了,“顾嘉树,你今天必须给我把话讲清楚。”

顾嘉树也恼了,指着她的鼻子说:“霍小栗!我告诉你,我没话跟你讲,想发疯你就找个房间把自己关起来发去,最好别往我身上发!”

说完,顾嘉树扒拉开她就往外走,霍小栗却不屈不挠地追上来,“顾嘉树,我没发疯,是你犯浑。”

“我犯浑?好,我愿意犯,怎么着了?”顾嘉树没心情和时间跟霍小栗纠缠。刚才肖爱秋打来电话,说罗武道他妈打来电话了,让顾美童跟罗武道离婚,肖爱秋边说边哭,说天底下哪有逼着儿媳妇跟儿子离婚的混账婆婆…

顾嘉树听得如同五雷轰顶,这事闹到这地步,怕是父亲也知道了,所以,他顾不上理会霍小栗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扒拉开她就往外走。

看着顾嘉树连辩解都懒得辩解就摔门而去,不知就里的霍小栗已心如死灰,她以为自己会泪下滂沱,却没有。

她无比的冷静,无论她怎么着,顾嘉树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心里有了别人。

她关上门,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句话的真谛,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感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冰的冷的没有温度的,连墙上的合影照都显得假,仿佛,那不是她,而是另一个被岁月埋葬了的自己,已成了回不去的时过境迁。

她进了书房,环顾着布满了两面墙的书橱,想起了有很多个夜晚,顾嘉树迟迟地不肯上床,说在看书,她当了真,还佩服过他的好学。现在想来,这些书,怕是他的借口吧,原因不过是有了新欢的他厌倦她这旧爱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流。是的,她决定不再追问顾嘉树那个女人到底是谁,更不再质问指责,因为都是徒劳,更会被顾嘉树理解成心有不甘的挣扎和争取。

丈夫出轨了,妻子要忍气吞声地感化丈夫,希望他能浪子回头,这样的事,她也做不来,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

她进门的时候,顾嘉树到底是在接谁的电话?

难不成是在跟相好的通风报信,告诉那个一直居心叵测地躲在暗处旁观着他们的婚姻、静等着他们的婚姻出事的女人,霍小栗已经发现破绽了,提出了离婚?

她像个极其专业的侦探一样,分析着其中的种种可能。不知不觉地,夜就深了。顾嘉树没回来。

7

在去父母家的路上,顾嘉树已经给罗武道打了电话,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如果他实在等不及了要离婚也无所谓,他可以跟自己说一声,由自己来做姐姐的说服工作,先悄悄把婚离了也无所谓,只要暂时瞒住了父亲就成。

罗武道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给顾美童打电话逼她离婚这事,让顾嘉树一阵厉声苛责得就跟蒙了一样,顾嘉树以为罗武道故意装痴卖傻,一生气,就把电话挂断了。

罗武道的父母到城里卖花生了,卖完花生罗武道的父亲先回了家,母亲要到事务所看看儿子,想顺便帮他收拾一下宿舍洗一下衣服,恰巧看到万歌在呢,正在吭哧吭哧地给罗武道洗衣服。同是女人的罗武道母亲大概就猜出了几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万歌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万歌的终身大事上,当她听万歌说还没对象时,就追了一句怎么还没找啊,万歌红着脸说没遇到合适的。

罗武道的母亲就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感慨说多好的姑娘。然后,拉家常似的说儿子的婚姻,说造了什么孽哦,就因为当初城里户口吃香,全家人拿顾美童当祖宗奶奶似的供着,供来供去,就给供出罪来了,连个孩子都不肯给罗武道生,这罗武道呢,总觉得欠了顾家的恩情,也张不开跟顾美童提离婚的口…总之,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她儿子跟顾美童这婚,早就没什么意思了,要不,她儿子也不会放着青岛的工作不干,跑回莱西来开分所,还不就是为了躲着顾美童眼不见心不烦吗…

万歌边洗衣服边听着,一句话也没说,罗武道母亲心里就更是有底了,她下定决心,这个恶人,由她来做了。虽然二儿媳妇答应了再生一胎,可谁知道下一胎是男是女?还是多一个儿媳妇多怀一胎更有保障。

所以,她连招呼也没跟罗武道打,回家以后,就给顾美童打了电话。告诉她,因为她不给罗武道生孩子,他们做父母的再也看不下去了,打算替儿子把这话说开了,而且罗武道心里已经早就没有她了,只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

顾美童当时就疯了,在电话里就跟婆婆吵了起来,口不择言地就把她不生孩子的事推到了罗武道身上,因为她的儿子不是男人,是太监…

她这一吵,顾新建和肖爱秋就全知道了…

因为顾美童口口声声不愿意生孩子,顾新建还一直因为这对罗武道满心愧疚呢。可听顾美童在电话里和婆婆吵的话里话外,不是顾美童不给罗武道生,是罗武道压根没本事让顾美童怀孕,亏这些年顾美童还打着自己不想生的幌子给他做掩护呢,他居然能做出来让父母出面跟顾美童提离婚这等混账事来!顾新建又愧又气,觉得是识人不淑,害了女儿一辈子,手脚哆嗦着就瘫在了沙发上。

顾嘉树一进门,看到的是狼籍一片。顾美童哭得如丧考妣,肖爱秋抓着顾新建的手抹眼泪,铁蛋怯生生地看着爷爷奶奶,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