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一方卧室陷入安静,没闹完的不再闹,顾拙言摸摸庄凡心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庄凡心抿抿嘴,终于说:“我没告诉我爸妈。”

“嗯,看出来了。”顾拙言也终于问,“叔叔飞美国了?”

庄凡心说:“我爷爷病了,一进家我爸正收拾东西,所以我没告诉。”他自觉食言理亏,“对不起,等我爸回来我就说。”

顾拙言不在意,说不说都行,什么时候说也都行,怕庄凡心太当回事儿有负担,道:“一点都不着急,你甭纠结这些。”

“那怎么行!”庄凡心一脸真挚,“我和你睡了,我得对你负责啊。”

顾拙言差点笑得英年早逝,怪不得一觉醒来就要出柜,竟然是这么想的,庄凡心纯洁得也太他妈邪门了。

临走,顾拙言把药膏给庄凡心,嘱咐他一天抹几次,抹多少,庄凡心不想听那么仔细,把药膏压枕头下:“我自己知道。”

顾拙言说机密般凑过去,捻着庄凡心的耳垂:“只许擦药,不许自己玩儿。”

庄凡心迟钝了五六秒,也顾不得痛了,拿着蒙奇奇把顾拙言砸出了门。脚步声渐远,他回去立在窗台后,顾拙言后脑勺长眼似的,出门前回头望了过来。

听说罗密欧和朱丽叶就这样望。

大铁门闭合,顾拙言走出去一截手机振动,他把汤盅倒个手,摸出手机看都没看就接通了:“喂?”

“是我。”久违的顾士伯。

作者有话要说: 庄凡心真的挺虚荣,给裴知发短信:我也发烧了,嘿嘿。

第51章 听说令郎是gay?

顾拙言和顾士伯的上一次对话是九月末, 在家里的咖啡间, 父子俩装模作样地一起喝咖啡, 都扮作斯文理智,然后东拉西扯好半天后露出真实面目——如出一辙的强硬倔强。

这一家子,顾士伯自小和外交官子弟一起长大, 后又弃政从商辗转到今日的地位,眼高于顶却也有那份资本。薛曼姿向来要强,北大法学院毕业, 嫁人后和顾士伯一起打拼, 沉浮中行事作风有些变化,反正愈发女强人是真的。

夫妻俩培养出的孩子, 用指甲盖儿想想也不会是个好拿捏的主儿,骨血中的基因, 从小耳濡目染的熏陶,必然造就一个新的硬茬。

老硬茬和小硬茬交锋多次, 哪怕扎得彼此一脸血一身疼,谁也不肯低头服软。上次在咖啡间差点以掀桌摔杯收场,之后再没碰过面, 话更不说半句, 直接一口气绝交到元旦后的新一年。

此时此刻,顾拙言听到顾士伯的声音,都不太信,拿开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真是顾士伯,他久违到被遗忘的爸爸, 不知打过来有何贵干,干好事儿还是干缺德事儿,最好别开年就给他找不痛快。

手机重新贴到耳畔,顾拙言问:“有事儿么?”

顾士伯说:“今年春节你要留在榕城?”

消息够灵通的,恐怕是昨晚顾宝言和家里视频时泄露的,顾拙言不准备隐瞒,应道:“对,今年春节我不回去。”

他口气笃定,没搬出薛茂琛做挡箭牌,薛曼姿都知道他和庄凡心好上了,顾士伯必然也知道,那索性就敞亮点。

没想到顾士伯反倒搬出薛茂琛:“要是你姥爷回来过年呢?”

顾拙言往家走,步子迈得很大,但按捺着性子:“你请得动吗?”

“我联合你妈一起,请不动么?”顾士伯低沉的嗓音略显柔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放松,“你爷爷早想和亲家叙旧,他亲自请,总该请得动吧?”

中国人过年讲究的是阖家团圆,榕城和外孙是小团圆,回去却是大团圆。顾拙言不禁有些哑火,他就知道顾士伯打来准没好事儿,进了屋,客厅没人,他站在屋当间再重申一次,他要在榕城过年。

要吵要呛就放马过来,他都不怵。

顾士伯一反常态地笑笑,连句“混账”都没骂,他明白,假若硬逼着顾拙言回家,这亲儿子能搅和得所有人都过不好年。

门关上,自己家人头疼生气还算轻的,就怕这王八蛋重蹈出柜的覆辙,弄得惊天动地,然后坏事传千里,他和薛曼姿在圈里参加个酒会被询问一千八百次——“听说令郎是gay?”

顾拙言把顾士伯gay怕了,顾士伯人到中年开始轻微恐同。

“你向你妈做的保证,我看了。”顾士伯说,“春节你可以待在榕城,但有个条件。”

一通电话结束,顾拙言坐在沙发上迷瞪片刻,条件他答应了,迷瞪的是顾士伯挂断前的最后一句,你还小,别和你的小对象胡来。

顾士伯几乎未关心过细枝末节的事情,吃饭多少,穿衣薄厚,就连顾拙言一对五打群架也想不到问一句有否受伤。所以顾拙言有点懵,这句关心?叮嘱?总之灌进耳朵之后,他又看了一次来电显示,确认里面真的是他爸。

由于他十几秒没反应,顾士伯猜测如今叮嘱已经晚了,于是多加一句,务必做好安全措施。挂了。

真神奇,没有剑拔弩张,没有针锋相对,末尾还闹一出罕见的温情戏码,也许顾士伯的语气并不温柔,但足以令顾拙言开心。

在这份开心尚存的时效内,顾拙言编辑短信:“谢谢爸。”打完又删了,父子关系进展太快引起不适,改成,“忘说了,元旦快乐。”

千余公里外,顾士伯已经打开要处理的文件,看见这则短信也迷瞪了片刻。

假期结束之前,庄凡心退了烧,消了肿,去找裴教授说庄显炀请假的事情,说完办完,和裴知待在房间里聊设计。

裴知已经高三,年后过几个月将面临毕业,他没有出国念书的打算,外婆年事已高,把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不放心。而庄凡心家的情况恰好相反,年迈的爷爷奶奶身居海外,迟早需要他们过去照顾,好比眼前这场灾病,庄显炀必须放下一切来回地飞。

“哎。”裴知有些闷闷不乐,“说点高兴的吧。”

庄凡心马上说:“你和那学长怎么样了?”

这话题更愁人,裴知摇摇头,实在不怎么样,自从被外婆抓包后便谨小慎微地做二十四孝外孙子,变成宅男了。不过他没有怨气,在他这儿,外婆是辛苦养大他的唯一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如老太太重要。

庄凡心问:“那外婆反对的话,你和学长分开吗?”

严格来讲,裴知并未和对方在一起,所以他说关系复杂,没交往,但要脸不要脸的全做过。外婆不允许,那他安生待着,等背地里见了面,该失控还是要失控。

那这算什么……当地比较纯洁简单的庄凡心问道。

裴知说:“就算……凑合过吧。反正同性恋也不能结婚。”他随手点开手机,想起来昨天庄凡心给他发的傻逼短信,“你被干得发烧了还特意告诉我,你有毛病吗?”

庄凡心道:“我,我没输。”

裴知白他:“你真的有毛病。”

元旦过完没有别的假期了,只能翘首等待寒假,天中领导挺来劲的,节后开学第一天的晚上统一开班会,进行期末动员。

夏维充满了干劲,理科三班怎么也是个重点班,从前被一二班压着,可如今吸收了顾拙言这名猛将,期中考试一鸣惊人后,期末成绩一定要再创辉煌。

齐楠碰碰庄凡心:“你说顾拙言拿年级第一,老夏有奖金吗?”

“不知道,可能有吧。”庄凡心说,“就算没奖金,但是很有面子。”

齐楠道:“如果顾拙言拿两次年级第一,能拿到奖学金吧?”

庄凡心没考虑过,被提了醒:“就是,应该可以吧。”说完嘴还没闭上,夏维的眼光先扫过来,点他名字,问他嘀嘀咕咕地说什么。

谈恋爱的人都虎,庄凡心站起来将问题抛给老师:“夏老师,如果顾拙言又考年级第一,那能得到这学期的奖学金吗?”

顾拙言在最后一排写卷子,夏维的叨逼叨一句没听,庄凡心被点名他也没留意,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抬了头。真叫人迷醉,都晓星闪烁的晚上了,不琢磨作业写完没有,不考虑回家吃什么饭,竟然替他操心能不能拿到奖学金。

夏维也没料到,愣一愣:“这个嘛,奖学金不止看成绩一方面,还有日常的表现等因素。顾拙言虽然成绩很优秀,但是他打架被记过,前不久呢旷课一下午,这些问题不容忽视。”

“噢。”齐楠接话,“他有黑历史。”

庄凡心坐下了,夏维继续动员大家,还特意针对性地鼓励顾拙言,学习都能搞好,其他方面相信你也可以做到完美,寄予的厚望简直比和尚头上的虱子还明显。

然而一放学,顾拙言跑上讲台和夏维请假,不参加期末考试了,要回家半个月,具体情况家长晚些会亲自致电说明。

夏维跟被雷劈了似的,险些栽下讲台。

庄凡心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场无法发作,一出校门停在道牙子上便问,为什么突然回去?连考试都不参加,是不是要转学了?为什么啊!

扑扑的冷风袭来,顾拙言的肚子咕噜一声,竟比风声还响。

老地方,当初产生阴差阳错的那家麦当劳,庄凡心了无胃口,抱着书包蹙着眉心,死死盯着顾拙言点餐的背影。

还有心思吃!餐盘搁满了,看来胃口还挺好!

顾拙言端着一盘子吃的过来,先喝口可乐,打开巨无霸咬了几口,桌对面静着,怒着,他把冰淇淋推过去,插几根薯条。

庄凡心不动,眼眸簇起明灭的火星。

“我爸给我打电话了。”顾拙言说,“今年春节我可以留在榕城,但要提前回去一趟,有个物竞的冬令营要参加,和几堂课要听。”

除此之外还有两场宴会要他出席,顾士伯既然安排了,必然有让他学和看的目的。统共回去大概半个月,错过期末考试,再回来应该已经进入寒假。

交代完,顾拙言在桌下踩庄凡心的球鞋:“这是条件,我就答应了。”

庄凡心听得仔细,半字都不敢错漏,听完将书包抱得更紧眉心锁得更深,确认道,真的会回来吧?只要能回来,哪怕不在一起过春节也无妨。

“放心吧,不回来我姥爷都不干。”顾拙言说。冰淇淋已成半融化状态,他拔一根薯条递过去,抹庄凡心的唇珠上:“吃一根,都不脆了。”

庄凡心咬进去,嚼巴嚼巴咽下,又不动了。

顾拙言一手拿着巨无霸啃,另一手忙活着伺候,鸡块,派,辣翅,倒腾得手都酸了。这时间顾客很少,所以他们的情状很招眼,把一块鳕鱼塞庄凡心嘴里,他说:“别人以为我带着个智障弟弟呢,还得喂。”

庄凡心自己拿起鳕鱼堡,问:“几号走?”

“九号,下礼拜。”顾拙言说,“到时候去机场送我?”

庄凡心点点头,上次他早飞晚回,是顾拙言送他接他,这次换成他去接送,等人的滋味儿也换成他来尝了。

离开麦当劳时很晚,巷子里分别,顾拙言推着自行车朝巷尾走,到门前被庄凡心追上,黑咕隆咚地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吧?

这得有多惴惴不安,顾拙言故意问:“万一我没回来呢?”

他以为庄凡心会害怕得扑他怀里,甚至流点眼泪,结果黑黢黢之下庄凡心打开手机备忘录:“把你家地址给我留一个,你不回来我就去抓你。”

“抓”字用得实在是妙,顾拙言在黑暗中乐了半天。

庄凡心神叨叨的,早上搭地铁挤成肉饼,还扭着脖子问顾拙言会回来吧?上课小测验,阅读理解阅读到一半回头瞧瞧,确认顾拙言还在,扭回去再重头理解。半夜起床撒个尿,尿完怅然若失,猫在被窝里给顾拙言发信息: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开。

他好几天才脱敏,想着接下来一段时间见不到了,便每天都去薛家写作业,写完被扣留,开了荤的十七岁男孩儿,眼神交错刹那就能乱了方寸。

顾拙言像个哄人的混蛋,我就要走了,半个月呢,这期间看不见摸不着多要命啊,嘴上说着,动手扒了校服,压上书桌,写好的试卷被浸沁一片汗水。

那张沙发椅,庄凡心搭着双腿捂着嘴哭,床单不知更换几张,靠着墙,窗帘差点被拽下来,他的脊背触在落地窗上,洇出一片雾气,朦朦胧胧地透出背后的露台和远方的天空。

庄凡心每次累得半昏半死,泪渍凝涸在眼尾,一身斑驳刷新覆盖褪不尽的粉粉朱朱,顾拙言说他纯洁得像草稿纸,然后搓磨他,弄皱他,没留过情大概就是最浓的情。

一月九号,司机送顾拙言去机场,庄凡心跟着,那股离愁早已过了劲儿,路上只顾着叮嘱,上回带的土特产挺好吃,再带点,谢谢了。

换好登机牌,两个人是第四次一同站在往来的机场大厅,过安检前顾拙言抱抱庄凡心,说:“等着我。”

庄凡心道:“我会数着日子的。”

顾拙言退开两步,转身投入安检的长队,进去之前回头,庄凡心仍立在那儿望着他。过去,看不见了,候机大厅外的停机坪一片辽阔,上方是灰蓝的天色。

不那么晴,但也没阴恻到下雨。

至于雨何时来,大概也不会太久。

第52章 切,我会。

人不在当前, 总要有点托思寄情的物件儿, 否则容易害相思病。顾拙言走时将德牧交付给了庄凡心, 人远走狗抵押,说是倘若如期未归,可以撕票。

德牧从薛家转移到庄家, 那人质当的,坐皮沙发睡双人床,吃得比庄凡心和赵见秋加起来都多。遛弯儿的时候碰见旧主顾宝言, 毫无激动之情, 荡一下尾巴聊表敬意,跟着庄凡心就走了。

放学回来, 庄凡心书包都不摘,直奔后花园去, 他家的花园堪比园艺杂志上的图片,繁花锦簇绿意充盈, 这些天再添一条乌溜溜的黑毛大狗。

“邦德!”庄凡心在粗棉沙发上找到那位爷,后面是几株挂着小灯的葡萄架,洒下来光, 照亮沙发上被叼烂的一片栀子花瓣。

庄凡心“我靠”一声, 赶紧毁尸灭迹拾掇干净,还找到零落的枝头修了修,不然赵见秋发现得让他浇一晚上肥。他窝在邦德身旁,打开一包齐楠给的无糖蔬菜饼干,一多半都喂了狗。

饭烧好, 庄凡心回楼里,看见台阶下的朱顶红也惨遭毒手,他不禁纳闷儿,赵见秋就算忙得席不暇暖,花园也必定每天转个一两趟,但看样子赵见秋今天还没到花园来过。

他去餐厅吃饭,两菜一汤,其中一道是餐厅外卖,汤是速食宝煮的。餐桌另一头放着一大包零食,面包,酸奶,薯片薯片薯片……看得他双眼发直。

“妈,你去超市了?”庄凡心问。

赵见秋从厨房出来,端着一小碟橄榄菜,说:“买了些吃的,我如果没来及烧饭或者你哪顿没吃饱,就垫垫肚子。”

平时基本是庄显炀烧饭,赵见秋在国外长大会做的中餐不多,只偶尔负责一下早餐或打打下手。现阶段庄显炀不在,她独自张罗饮食难免吃力。

庄凡心问:“妈,我能吃薯片了?”

赵见秋道:“当饱不饱的问题存在时,就顾不上健康不健康的问题了。”感觉这妈当得有些失职,“别告诉你爸。”

“噢!”庄凡心呼噜呼噜喝汤,“妈,你最近很忙吗?都没去花园打理。”

赵见秋掖一下头发,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疲倦,许久才回答,挺忙的。庄凡心懂事地没多问,却忍不住多想,庄显炀已经去洛杉矶十多天了,打过两通电话,但他始终不清楚爷爷的具体情况。

“妈,”庄凡心拿捏着分寸,“我爸打给你,怎么说的?”

赵见秋抬一下头:“嘱咐好些,和他每次出差时说得差不多。”

“那……爷爷怎么样了?”

“还住在医院观察,心脏和心血管的毛病,谁也算不准变数。”赵见秋说,“太具体的情况你爸没讲,他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庄凡心松一口气:“奶奶呢?”

“奶奶有你爸陪着,没事。”赵见秋擦擦嘴,一餐饭只吃下半碗米,“你呢,好好复习功课,一放寒假咱们就飞过去陪爷爷奶奶,也许一见面你爷爷就舒坦了。”

庄凡心目光稍滞,他已经答应顾拙言今年春节留在榕城,元旦当天还向薛茂琛许诺了,怎料迟了一晚便得知爷爷生病。顾拙言为了和他一起过年,和家里拧巴着不松口,眼下赶场子似的回去还债,他怎么能出尔反尔。

可是洛杉矶那边爷爷的病情深浅不明……

庄凡心将碗筷搁下,唇齿张合,犹疑着如何说出口,然而赵见秋没关注他的情态,兀自起身去厨房洗碗。

他闭住嘴巴,暂时没能宣之于口,算了,等下一次庄显炀打来电话,他直接和庄显炀讲吧。离开餐桌上楼,经过那一包零食顿了顿,什么都没拿,对薯片也没了兴致。

庄凡心待在书房,自顾拙言回家后,他每晚或多或少总要联系一下对方,多则打电话,少则发信息,今天因着寒假是否飞洛杉矶的事儿,他安生着没动作。

那边却惦记他,投石问路般发来一条短信,忙吗?暗号似的,哪怕旁人拿着手机看见也无所谓。庄凡心正解数学题,没看也没回。

顾拙言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打来,铃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激得庄凡心笔尖打滑。庄凡心歪着脑袋,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接通,顾拙言浅淡的呼吸声近在耳畔。

“干吗呢?”顾拙言问。三个字背后蕴含一串长句,为什么不回信息,为什么不联系我,你有什么超越爱情的大事要做?

庄凡心答:“写数学卷子呢。”

顾拙言笑道:“会写么,不会写念一遍题,给你远程辅导。”

“切,我会。”庄凡心笔没停,嘴停了,顾拙言向来不催不赶,耐心地等他写完。他默默写完,正一正姿势仍未说话,仅用绵长的呼吸骚动对方的神经。

好久过去,顾拙言温声讲:“有事儿的话,好的坏的都可以告诉我。”

这种温柔实在是致命,明明洞悉一切但不直言过问,明明是最亲密的关系但保留着一丝距离,代表尊重或者信任,停在界线外,同时又充满保护与理解意味地说,都可以告诉我。

庄凡心面露木讷,他的心脏本就偏软、汁儿多、经不起扒拉。叫顾拙言对他的好这么一腌渍,一揉搓,只糟面团子般更定不住,愈忍不下。

他声低,像被拽着嗓子,说家里的意思是放寒假后去洛杉矶,他没寻到机会讲,想留在榕城过年。怕顾拙言失望,不高兴,他说完没底气地添了句“对不起”。

“爷爷情况怎么样?”顾拙言问。

庄凡心说:“不太清楚,我想下次问问我爸。如果没有大碍,我就告诉他寒假不过去了。”

这是好的结果,假如老爷子情况堪忧呢?即使不严重,生病的老人提出过年想见见孙子,又要如何拒绝?庄凡心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所以没讲后话,对着此时此刻在遥远北方的顾拙言,他张不开那个嘴。

但顾拙言能猜得到,也能摸清庄凡心的顾虑和心情,他说:“以前年年回去,今年你爷爷生病那就更应该回去。”

庄凡心道:“可是我答应你在榕城过年了。”

“事出有因,我又不是不讲理。”顾拙言说,“要是我爷爷生病,我也一定会回来看看,不然也忒白眼狼了。”

庄凡心有点悔恨:“早知道就不拴着你了,让你留下,我却走了,我这人也太不讲义气了……”

顾拙言笑声阵阵:“我他妈跟你搞对象呢,你讲个屁义气啊,你为我两肋插刀算了。”

他像个知心大哥哥,又安慰又哄,让庄凡心不必为此发愁,日久天长的,不足二十天的寒假算什么。况且凡事琢磨最糟的一面,没准儿跌宕起伏,到时候留下也可以。

庄凡心折服于顾拙言高明的话术,想开了,逗他两句还挺高兴,邦德卧在桌下,听着说笑声蹿出来,撞到桌腿震落桌角的几张设计图。

每一张都标着号,其中一张是最新的,庄凡心捡起拿在手里,垂眸瞧,去洛杉矶的话倒是有个好处,做礼物更方便了。只是他等不及,设计好要做,那么多道工序,成品效果不满意就要翻工,一直不满意一直翻工,甚至连设计也推倒重来。

结束这通电话,庄凡心完全从闷海愁山中脱身,与其忧虑未知数,不如将时间和精力投入更重要的事情。

他写完功课便修改设计稿,繁复靡丽的国王冠冕,线条看似无规律,但又蕴藏着熟悉感,如果把之中主轮廓的点相连接,设计的最初基底面貌就会展露无遗——如海蓝色的地球,如环球每一片海洋。

庄凡心利用世界上的海洋、海峡与河流分布,勾画出一轮冠冕的廓形,以海定型,再填以海,届时用深浅有致的海玻璃镶嵌点缀,则为一座立体的蓝色星球。

“白棋皇后”的灵感是棋局,零偏差的规行矩步,端庄风雅到极致,是他对西方冠冕与东方文化的解读。而这尊给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定义更广阔,又更私人,一整个星球的海洋波涛凝固在冠冕上,他想送给顾拙言一面世界。

这是他创造的浪漫,一辈子只酸给一个人。

至于名字……他想到脱发也没想出来,为了不脱发,决定容后再想。

庄凡心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起来,上学认真复习,放学养狗做家务,将大半心神放在做礼物上。他辗转几天找到个不错的工作室,里面的老师傅技艺靠谱,小助手们热情耐心,终稿一定,他便去工作室提前进入制作。

扫描出精确图稿,庄凡心将走样出模、海玻璃切割塑形等环节一一做了安排,哪些他亲自来,哪些他必须现场监工,交代得一清二楚。大家无不惊讶,看他小小年纪竟然是个内行,真新鲜。他绝口不提自己的履历,只当又参加一次比赛,所有步骤在紧张和效率中平稳推进。

傍晚霞光飘红,今天是周六,庄凡心在工作室泡了一整天,这会儿洗个澡出来遛狗,邦德找萨摩耶卿卿我我,他独自坐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

上回没吃够,顾拙言一口一串,他就嚼了块萝卜。

大腿微微发麻,庄凡心掏出振动的手机,赶紧把鱼饼咽了,按下接听:“爸!”

庄显炀本来有些疲惫,听见这响脆的一声添点精神:“想我没有?”

“想了!”庄凡心答。他坐得腰杆笔直,好好表现的小学生状,可惜大洋彼岸的庄老师瞧不见。不过庄显炀夸奖他,听说他很懂事,每天帮忙打理花园,洗碗扫地,连脏衣服不用催都自己知道洗了。

庄凡心嘿嘿笑,怪不好意思的,诉苦说:“爸,我妈烧的饭真不太行,我想吃你烧的菜。”

庄显炀道:“你傻啊,拿点礼物去薛爷爷家吃。”

“那也太打击我妈了。”庄凡心喝一口汤,美滋滋,“我现在在便利店门口吃关东煮,先垫垫,晚饭就能少吃点。”

庄显炀说:“别偷着吃薯片。”

“我还用偷吃?”庄凡心得意道,“我妈破罐破摔了,买好多薯片给我吃,我天天上学揣一包。”

庄显炀咂舌,好笑中透着对娘俩的想念。父子两个闲话一会儿,笑也笑了,这边晚霞扑簌簌落尽,庄凡心望着天空,听见手机中传来一句模糊的英文。

护士经过说的,庄显炀应该在医院里。庄凡心终于忍不住要问,他变得紧张,原来无论怎样插科打诨地铺垫,该紧张的事情依然会紧张。

“爸,爷爷还好吗?”他问。

“嗯。”庄显炀答,像赵见秋回答忙不忙一样,沉默一阵,“还好。”

庄凡心无意分辨真伪,又问奶奶呢,住院住多久,关心庄显炀这段日子累不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忽然,庄显炀说:“学校快放假了吧。”

庄凡心心头倏紧,似乎猜到庄显炀接下来要说什么,幸好他和顾拙言沟通了,也已预设最不如愿的情形。

一放假就飞去洛杉矶,他做好这个准备了。

然而庄显炀道:“这学期结束,就出国念书吧。”

第53章 你看什么看?

黑板旁的日历停留在十六号, 已过去两天, 迟迟无人将结束的日期撕下, 有一两个手欠的,进门撩个角,被座下的同窗极力喝止。

夏维笑言, 你们这叫自欺欺人。

没办法,期末一天天逼近,同学们压力骤增, 只能拖着日历骗自己时间尚余。在学生眼中考试亦分三六九等, 高考是终极大山,平常的期末考则最为重要, 而寒假过年要走亲访友被关心成绩,因此冬天的期末比夏天的期末分量更足。

英语早自习, 庄凡心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复习范围,撂下粉笔头, 回座位前夏维在门外冲他招了招手。

他出去,随手带上门,指尖的粉笔末渗入指纹中, 涩得慌。师生二人立在窗边, 这时候各班都在进行早读,走廊空寂无人,不清楚的以为庄凡心犯了什么错。

夏维开口道:“准备去美国念书?”

庄凡心问:“我爸联系您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蹙着眉,右手搭在窗台上用了好大劲儿,手指尖蹭出一点粉笔的白。

夏维看他, 张皇的神色,按不住的情急,全部看在眼中。问他,难道还没商量好?

庄凡心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三言两语也无力说清,他想了想回答,爷爷在美国生病了,提前出国与之有关。夏维大概懂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让他认真复习别担心太多。

“老师,我不想走。”庄凡心说。

夏维玩笑道:“舍不得我啊?”

庄凡心这次不加犹豫地点头,他舍不得很多,带了他两年的班主任自然囊括其中。他记得,入学那天夏维曾说过,有困难要学会自己解决,无法解决就告诉老师。

他病急乱投医地问:“老师,您能不能和我爸妈说说,让我念完高三再走?”

夏维明确地告诉他,不能。老师没有干预学生家事的资格,父母爱子,每一步都必然计较过深浅,况且留学这事儿倘若和长辈的病情相关,那更不能任性,免得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悔恨。

“凡心,你一直很上进很优秀,早一年晚一年出去发展都问题不大。”夏维说,“别的老师向我提起来,都是你们班那个小画家如何如何,你和其他同学不一样,你在艺术上的才华远高于你在学习上的,所以你爸爸跟我讲时我挺开心,老师也希望你早早在热爱的领域有所成就。”

ACC比赛夺冠,庄凡心便已具备跳级攻读大学的资格,赛后采访中媒体也问过他,美国是否有他心仪的院校,并且他是否有提早留美念书的意愿。

庄凡心望一眼窗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顾拙言和篮球队打架那晚,那人跟在冯主任身后,回望他,冲他笑,颧骨上一片故意招惹他心疼的青红。

“凡心?”夏维叫他。

他收回目光,低喃道:“我不想走。”

夏维仍是笑,说庄凡心感情细腻,又安慰他,八字只画了一撇,现在就愁眉苦脸未免太早,还是好好复习考完试再说。

师生谈完,庄凡心回了教室,一落座便招来左邻右舍的八卦评论员,问他啥情况,老夏骂你啦,中午吃海鲜面吗,放假去不去广州逛花市?

庄凡心一一应承,掏出一大盒树莓,给前面的体委抓一把,过道旁的班长抓一把,剩下的塞给齐楠,他伏在桌面上,嘀咕道,我如果走人你们想我不?

大家只顾着吃,没理他。

重点班的学生还算自觉,课间不再跑闹,一整天下来教室内略显沉闷,庄凡心黏在椅子上看书做题,一刻不停地学,怕闲下来便忍不住瞎琢磨。齐楠问他,你真要考年级前十啊?又自言自语,顾拙言不在,期末考试谁会成为年级第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