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震撼了,靠唱歌过日子——这是个在桑家和南家这样传统的家庭看来多么不切实际的理想啊!

桑悦诚有些生气了:“你还打算一辈子卖唱?放在古代那叫戏子!”

桑离也杠上了:“那是古代。现在叫艺术家。”

“艺术,”桑悦诚嗤之以鼻,“学艺术的有几个好东西?你没看见学艺术的男人都扎个小辫,女人都化妆化得跟妖精似的。”

他扭头看一眼正怒目而视自己的常青:“不用瞪眼,我没说你。你是老师,和那些不三不四地搞艺术的不一样。”

气氛倏然紧张起来,南林喝口酒,看看四周人们绷紧的表情,想了想,放下酒杯当和事佬:“小离,你爸爸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公安局最近破获了几起案件……嗯,就是几个艺术学院的女生在外面……”

他卡住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用词。想了想,道:“就是这几个女生不好好学习,和一些坏男人纠缠在一起,出卖自己。”

好不容易说完,冒一头冷汗。

南杨无奈地看一眼自己的爸爸,插嘴道:“爸你不用说那么含蓄吧?不就是卖淫吗?”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南杨抬头,发现大家的眼睛都在惊恐地看着自己,很纳闷:“怎么了?”

南杨妈妈有点受惊:“杨杨,你们现在的大学生都学了些什么?”

南杨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笑了:“你们不至于吧,我学的是法律啊。”

哦——大家终于恍然大悟,捎带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句话又让南杨爸妈的心脏悬到半空里,只听南杨说:“我们学校对面就是艺术学院,漂亮女生可多了。我们寝室的人路过艺术学院大门口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往里面看几眼,呵呵小离你要是考进去,也不比她们差。”

南杨妈妈看着自己的儿子,好像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杨你们这是什么习惯?”

南杨笑了:“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们看看漂亮女生怎么了?再说就算我们看上人家,人家也不一定看上我们啊,你没看见艺术学院门口整天停着多少高级轿车!”

南杨说完话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不是给桑离添乱吗?!

于是南杨的表情就僵在脸上。几秒钟后他呈僵笑状扭头,果然看见桑离一脸的愤怒表情,再看看桑悦诚,本来喝红了的脸已经黑了。

桑悦诚狠狠喝口酒,然后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小离你给我听好了,你考哪都行,就是不准考艺术学院。你要是真想学唱歌,就考咱们本地的师范学院,像你常姨一样,将来当个音乐老师。你一个女孩子家,守在身边我们也放心。”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天,桑离也喝下一大口饮料,然后站起身,在夏天傍晚的夕阳里斩钉截铁地宣告:“我就是要学艺术,谁劝我都没用!”

她的声音那么悦耳,却充满着不容抗拒的勇敢与决绝:“我要唱歌,唱一辈子的歌。我要站在中国最好的舞台上唱歌,如果我妈还活着,总有一天会从电视上看到我。她一定会很高兴,她会觉得我是她的骄傲。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她的骄傲!”

所有人都再次被震住了。

然而,那天,回答她的,只有桑悦诚狠狠掷到地上的酒杯,以及大家的不欢而散。

就连南杨,都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想要劝阻,却终究忍住了。

那天以后,桑悦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用复杂的眼神看桑离。

桑离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只是她从小就习惯了桑悦诚的这种冷冷的态度,便没觉得有什么。

倒是南杨偶尔试图当说客,但不等他多说话,桑离便会斩钉截铁告诉他:“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想唱歌,唱歌让我高兴,所以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的。”

南杨终于哑口无言。

就这样,那个暑假,桑离几乎是在大家欲说还休的表情中视若无睹地度过。她每天在院子里大声唱歌,好像逆反心理已经膨胀到无限大。

那是三十几度的高温下,连隔壁院里的人都能听到她清清亮亮的歌声: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看见红的花呀看见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桑悦诚也不说话,只是沉下脸看着桑离,见她熟视无睹,便摔了起码三次碗。

B-7

对桑离来说,那个夏天里唯一的色彩便是向宁。

是在南杨返校后不久的一天午后,桑离正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看一本历史书。一抬头,突然就看见不远处的那个人影,挺拔的、英俊的少年……她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那一瞬间,桑离有点懵,有点拿不准那个熟悉的笑脸,到底是不是真的?

向宁,他现在不是应该呆在省城的家里吗?

然而下一秒,怀疑已经被少年温暖的手掌打破:他走过来,伸手,拉起她,站在她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说:“小离,你不认识我了吗?”

桑离猛地瞪大眼,伸手捏一下自己的脸颊——嘶,好疼!

笑容终于出现在桑离脸上,她喜出望外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子,看到他愣了一秒钟,然后伸出右手,揉揉桑离脸颊上被她自己掐红的皮肤,纳闷道:“你掐自己干嘛?不疼吗?”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可是天啊,没有人能够体会并分享此时此刻桑离内心激动的心情!

那天,她随他去了海边,退潮,有很多人在赶海。他牵了她的手,在黄昏的沙滩上、礁石边搜寻那些被海水带上岸来的牡蛎、蛤蜊、海星、贝壳……桑离的裙子挽得高高的,在膝盖上方打了一个结,金灿灿的沙粒沾在她小腿处的皮肤上,在太阳光下晶莹地闪烁。她的笑容灿烂明媚,比那天的阳光还要耀眼。

那天晚饭后,桑离第一次对爸爸撒了谎,说是要去同学家玩。可事实上,她是和从姥姥家溜出来的向宁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星星,玩沙子。

向宁在夜晚的海风里笑桑离:“小孩子才玩沙子。”

桑离撇撇嘴:“你未老先衰。”

向宁没答话,过一会才说:“小离,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

“真的?”桑离眼睛一亮,“外国语大学吗?”

向宁点点头。

“你好厉害啊!”小女孩崇拜地感叹,带着诚挚的艳羡,目光炯炯地盯着眼前的男生看。

向宁笑了,摸摸桑离的额头,擦去一些细小的沙粒:“我要去读大学了,你要自己留在这里读高中了。”

“啊——”桑离想了想:“你放假时会回来看我吗?”

向宁点点头:“那当然,我姥姥家在这边,就算我不来这里借读,每年寒暑假也是要跟我妈一起回来看她的。”

“那好,你去吧,”桑离的表情很严肃,“你要给我写信,给我讲大学里好玩的事,你还要记得回来看我,不然我就和你绝交!”

“写信,”向宁瞪大眼,“我长这么大还没写过信呢。”

“我也没有收到过信啊!”桑离坚持。

“那好吧,”向宁点点头:“等你知道新班级地址以后告诉南杨,他会告诉我的。”

看见桑离开心地笑,向宁想了想,还是问:“小离你还要不要学唱歌?”

“当然要!”桑离快速回答。

“那么,你想考艺术学院吗?”向宁又问。

“当然想。”桑离奇怪地看着向宁,似乎他从来没有问过这么严肃的话题。

“考艺术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你不学专业,无法通过专业考试,那就不能以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你知道吗?”

桑离摇摇头。

“我这次回来,也是想问问你,要不要跟我妈学专业?”

“真的?”桑离有些惊讶,“南杨说你妈妈唱歌特别好。”

向宁点点头,似乎也不吝啬对自己母亲声乐成就的赞扬:“她是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教授,省四大女高音之一,教学质量没得说。如果你愿意跟她学,我去跟她说。你只要专心学习就好,别的不用操心。”

“不要学费吗?”桑离纳闷地问。

向宁笑了:“你是南杨的妹妹啊,还需要学费吗?”

原来,只因为是南杨的妹妹——桑离敏感地把握到这一点,有些不开心。

向宁看出来了,可是又不敢把有些话说得太清楚,内心颇有些挣扎。

时间静静地淌过去,他们就这样隔了大约一个人的位置,并肩坐在沙滩上,不说话。

过很久,还是桑离低着头,一边挖沙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

向宁心里一软,终于还是伸出手,唤眼前的女孩子:“小离?”

桑离抬头,看见向宁坐在沙滩上,冲自己张开双臂:“过来,让哥哥抱抱。”

那个温暖的怀抱,那天皎洁的月光,都美好得像童话里一样。

桑离记得自己紧紧搂住向宁的脖子,向宁笑着说:“小离,你要勒死我吗?”

桑离不回答,只是把脑袋伏在他的肩头。女孩子的呼吸软软的,头发上有洗发水的香味,随海风拂过来,直拂进向宁的心里。他使劲嗅一嗅,不说话,只是再紧一紧自己的手臂。桑离感觉到了,也使劲往他怀里钻一钻。

满天星辰的映照下,海滩上不乏比肩的情侣、相拥的爱人。不过他们属于哪种,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或许也不过是种本能,只是想这样依偎在一起,在别离之前,再多感受一点温暖与甜腻的时光。

其实7月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尽管是夜晚,海边的潮气也渐渐在人皮肤上拢起一小层薄汗。大约过了很久,桑离都能感受到向宁肩头微微泛出的湿意,这才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看得他也低下头来叫她:“小离……”

“嗯?”桑离答应一声,孩子气的脸上泛出开心的神采。

向宁微笑,伸手抚过桑离的长头发,低声说:“小离,你一定要好好学习,等寒假我和我妈一起回来,就带你去见她。以后你就跟她学专业,一定能考上大学。等你考上了,我也快毕业了,我就回省城工作,可以每天都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桑离果然很高兴,喜洋洋地答:“好!”

向宁笑了,他一边笑一边叹息:“小离你还真是小孩子啊。”

顿一顿,桑离听见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要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长大啊……”

他的叹息声清晰极了,桑离不明白:自己已经十六岁了,难道还不够大吗?

其实,在那时候,桑离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向宁有这样的依赖。

但她知道,自己等了那么久,如今却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似乎,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可以安心。

只要有他在。

A-1

然而,他终究还是离开了……

清晨,桑离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她梦见向宁转身的背影,同时出现的还有沈捷的脸与路口上写着“离园府邸,江南旧梦,再相逢”的广告牌……它们在她的脑海里跳跃着、膨胀着,好像要炸碎她的大脑。她睁开眼,使劲晃晃头,想要把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出去。她看看对面墙壁上的时钟,时针指在6点上,想了想,果断地起床,一把拉开窗帘,看清晨的阳光呼拉一下子涌进房间。

再推开窗,空气那么清新,小树林里有清脆的鸟鸣。似乎,只缺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睡眼惺忪,谴责自己“桑离你怎么起这么早”……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桑离怕自己会患忧郁症。

于是打开衣橱,挑一件棉布的连身长裙,长到脚踝的那种,穿一双平底小矮靴,看上去很像童话剧里的角色。桑离对自己这个样子很满意,拉开门准备去楼下的“你我”吃早茶。

然而,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那样一个背影,生生堵在门口!

是门开的一瞬间,一个男人的背影突然让她凝固在原地。

是突然。

她后来才发现,自己在看见那个背影的时候甚至小小哆嗦了一下,心脏瞬间缩紧又松开,好像有短暂的供血不足。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缓缓转过身来,手里拿一张小纸条,目光疑惑地看看敞开的201室大门,又看看桑离,然后那目光就小小地跳动一下。

桑离就这样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是浅浅的小麦色、个子高高的,还是那样健康明朗的样子,似乎又多了一些成熟稳重。

过了很久,他终于微微笑起来:“小离,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了呢,有两年了。上次见面时自己还住在医院里,整个人肿得像个高粱面馒头,憔悴又凄惨。没有人来看自己,除了单位领导例行公事的探望,她就好像被这个世界遗弃。

然而,却只有他,千里迢迢赶到她身边,做她的护工,给她擦身、给她换衣服……就连隔壁床的阿姨都说:“姑娘,你爱人对你可真好。”

爱人?那时,她内心只剩了苦笑。

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在某个清晨,她用梁炜菘给自己的一大笔钱结清了住院费,给他买了回家乡的飞机票,然后离开。

她给他留下一张纸条:南杨,这些年谢谢你,我走了,永远不要找我。

可是,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在她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找到了这里!

桑离的视线有些模糊,似乎有泪水就要涌出来。可是南杨先她一步阻住了她的哭泣: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把桑离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恨恨地在她耳边说:“你这个孩子,你有本事就再跑远点,跑得让我们找不到啊……”

桑离的泪终于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南杨的衣服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哥,对不起。”

南杨松一松自己的胳膊,低头看着桑离,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湿湿的雾,声音也不由自主有些哽咽:“小离你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桑离咬咬唇,低下头:“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南杨长长地叹口气,过了好一阵子才苦笑着说:“小离,怎么听上去咱们是在演琼瑶戏?”

桑离终于被逗笑:“哥哥,你知道我从来不看言情小说。”

桑离说的是实话:从小到大,桑离的生活里只需要有大堆的音乐书籍就可以了,别的书,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看。

南杨叹口气,松开桑离,随她进屋,果然就看见沙发上散乱地摆放着几本《三联·爱乐》杂志。其中一本被打开,翻开的那页上有篇文章,名字叫《为爱而生的蝴蝶夫人》。

南杨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有些感慨万千。

桑离从厨房里端出冲洗干净的茶具,一一摆放到茶几上。茶是明前龙井,颜色浅、叶片匀,冲泡出来的茶也是淡淡浅金色。南杨拿起来喝一口,看见桑离坐到他对面,也只一口口的喝茶,不说话。

“哥,我有很久没见你了。”过很久,桑离才开口,她的眼神柔和,语调平静。

南杨点点头:“是啊,你跑那么快,而且一消失就是三年,若不是托老同学查各地的暂住人口信息,恐怕我还是找不到你。”

桑离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哥,毕业后你去哪里了?”

“我回省师大政法系当老师了,”他微微一笑:“我早说过的,就算错过了所有的试讲,总还有母校可以投奔。”

桑离有些内疚:“对不起,如果那年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一定可以留上海,就是我害你错过了试讲机会才……”

“和你没关系,小离,”南杨打断她的话:“我很喜欢我的母校,母校也待我不薄,无论是职称解决还是物质待遇都很好,几乎没有什么生活压力,比留在上海要轻松很多。再说,那里离家也近,若是发生什么事,照顾起来也方便。”

“说起来,哥哥你的大学读了十年哦,”桑离终于笑了:“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压根想不到会这么有毅力。”

“是啊,”南杨也忍不住笑着感叹:“前几天给我妈打电话,说我打算进站做博士后,把我妈吓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儿子你还是抓紧娶媳妇比较好,我本来都没指望你能考上大学,你这样已经很好了,再念书会念成傻子的。我费了好大力气都没给她讲明白‘博士后’只是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学历。”

桑离想起南杨妈妈,心底里泛起柔软的情绪,忍不住问:“阿姨还好吗?”

“好着呢,”南杨一脸无奈:“一天一个电话催我结婚,动用了她和我爸在省城的全部关系给我介绍女朋友,恨不得让我每天都去相亲。你说我那些去北京、上海工作的同学都还是单身呢,我急什么啊!”

“可惜除了顾小影,我和大学同学都不来往了,其实那时候,倒真是有一些很好的女孩子,”桑离叹息,俄而蹙眉:“现在这里,好像也不认识什么人。”

南杨诧异地看着桑离,随即一脸恐惧的表情:“不会吧,小离,你也做这种事?我告诉你啊,我买了晚上的机票,我没时间应付你们啊!”

桑离笑了:“哥哥你干嘛这么匆忙,我还打算请你去我店里吃晚餐的,新聘了一个餐点师傅,手艺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