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出差都一样,反正看不见人影。我现在要想见他,不如直接看晚上六点半的本省新闻,运气好的话就能从一堆省长、书记的身后看见他半边身子,”顾小影着重强调:“是一半哦,迄今为止我还没在电视上看见过完整的他。”

“他这么忙!”桑离感叹一声。

“呵呵,”顾小影笑得无奈:“我真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常常加夜班,和一群同事一起,累了就在休息室休息。我去过一次,一推开门烟雾缭绕,得散散烟才能看见人。偶尔他倒是回家,可是他回家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桑离,我都不知道,婚姻原来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

“真的假的,”桑离像听天书:“不是说公务员都是朝九晚五,薪水还三五八一地一直往上涨?”

“三五八一?不是吧,”顾小影掐指算算:“要按副职算,咱这里是三五七九,管桐是副处,工龄不够长,所以还不到五千,他们主任是副厅,也就七千吧。”

“那你也好意思花钱如流水,”桑离劝她:“总得攒点钱生孩子吧?”

说到这个顾小影又化身怨妇:“离,生孩子这种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的。”

又绕回去了……桑离苦闷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也是突然想起来,桑离嗫嚅着告诉顾小影:“上星期,南杨来过了。”

“啥?”顾小影的声线一下子提高:“南杨?!”

声音急切:“我帅帅的南杨哥哥哦……他去找你干吗?旧情复燃?追忆逝水年华?”

桑离无奈:“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含蓄点可以么?”

只听见那边顾小影的笑:“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不闹了。他去找你干吗?别告诉我只是单纯叙旧。”

“他想劝我回去,他说我现在就是自我封闭。看他好像混得不错,当然从小我就知道他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桑离笑:“倒是我,越活越没出息了。”

顾小影却没有笑,过几秒钟桑离听见她叹气:“离,其实南杨说的没错。”

两人一起沉默了,话筒中只能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过会顾小影才故作轻松地说:“这阵子我在网络上看小说,看网上很流行‘宅女’这个概念,我就想,我和你就该是标准的宅女。相比之下好像我还好一点,每周有两天要去上课,你呢桑离,你就真的每天都蹲在‘你我咖啡’晒太阳防长虫?”

桑离轻轻笑了:“看来还是你和南杨像一家人,他也问我每天蹲在店里是不是晒太阳防长虫。”

“我们都是文化人,”顾小影得意地笑,又问:“后来呢?游说无效就这么回去了?”

“是,”桑离语气平淡:“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给不起的就不要留下任何希望。”

顾小影被噎住,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一会,还是桑离先欲言又止地开口:“还有就是……”

“什么?”

“你知道‘离园’么?”桑离犹豫了一会,还是问。

“我知道留园,”顾小影的声音充满追忆的幸福感:“04年的时候我去苏州,在留园里坐了一天,当时别人都去拙政园和狮子林了,就我自己在留园里坐着晒太阳,听老头老太太们唱戏,那时光,真是美好啊。”

“不是园林,是旅馆。”

“旅馆?”顾小影冥思苦想:“这名字倒挺怪。”

“园林风格的旅馆……”

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尖叫:“啊,我想起来了!”

“啊?”桑离很惊讶,她还真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园林式连锁酒店,贵得没谱,”顾小影语速极快:“我们这里一年前开了一家,开业的时候还请一些领导去吃饭,我们家管桐作为领导的小跟班也有幸出席……”

“连锁?”桑离一愣。

“是啊,几个大城市都有。听管桐说里面特别精致,堪称‘移步换景,天人合一’……嗯,是不是挺酸的?你原谅他吧,他是学美学的。”顾小影嘿嘿笑,好像很高兴又有机会拆自家老公的台。

拆完了又补充:“噢对了,听说还有‘曲水流觞亭’之类的景致啊!你说这造价得多高,怪不得房间少、房费高呢。我们当时还奇怪呢,你说人家大城市的人追求风雅,喜欢住文人园林一样的旅馆也就罢了,咱们这里有这个消费水平么?虽然也算是省会城市,不过还是要差太多了吧?怎么了,你那里也开了一家?”

“你知道是哪里投资的么?”桑离问。

“不知道……”顾小影抱怨:“那么贵,我哪有机会去。”

桑离沉默了。

单凭这样,当然不能确定就是沈捷投资的酒店。可是,如果真的是你,沈捷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记得我?有必要么?当初在一起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后来分手了,不也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的一回事?我当然没有自恋到认为你是为我建“离园”的地步,说到底,商人重利轻别离不是么……

不能再想下去了!

桑离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转移话题:“最近有穆忻和蔡湘的消息么?”

“穆忻?没有。你说她一个学设计的,干吗要考公务员?考就考吧,还要到穷乡僻壤下放锻炼,现在好了,彻底与世隔绝了,”顾小影叹口气:“不过,倒是常常能在MSN上遇见蔡湘,签名天天变,看得出来挺忙,因为截至昨天她的签名已经正式变成‘再加班小宇宙就全面熄火了’。”

桑离想想蔡湘那张圆脸,忍不住笑出来:“媒体确实不好做,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朋友,也抱怨过靠创意谋生活的代价就是‘头发早早掉光,小命早早报销’。”

“朋友?”顾小影很吃惊:“我的离,你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认识新朋友了吧?”

“是巧合,这人有个很可爱的女儿,喜欢我店里的HELLO KITTY,”桑离云淡风轻地叙述:“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只猫送给她。”

“还有女儿,”顾小影惊呼:“你要做第三者?”

“怎么会,”桑离哑然失笑:“同一个地方只能摔倒一次好不好。”

顾小影听到这话沉默了,反倒是桑离不以为意地继续介绍:“是我的邻居,离婚,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儿一起生活。我还见过他的前妻,分手那天偏偏选在我店里,好合好散的那种,能看出来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

“听起来好像很般配,”顾小影笑:“我是说他和你。他叫什么名字?”

“马煜,火日立的煜。”

“哦,挺好听的名字,”顾小影顿一下:“不过亲爱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如果能有机会相遇,一定要珍惜。”

“就好比你和管桐,众里寻他千百度,谁能想到女侠你会把恩人当小偷?”桑离取笑顾小影。

顾小影也笑了:“别扯那么远,这不是说你么。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说,可是桑离你都快要三十岁了,古人说‘三十而立’,对女人来说就算不立业,也要立家吧?向宁不会回来了,沈捷就算回来你也未必肯要他了,只有南杨还在原地等你,你如果有心,就考虑一下人家。”

“再者,”她顿一顿:“你别怪我不讲分寸,我还是得说,你有时间就回家看看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还真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么恳切,也是罕见的郑重:“桑离,除了你刚刚提到的这个人,还有你那群只能把你当老板的侍应生,那么大又那么远的一个城市里,你不孤独么?”

像有什么,如一道光,顷刻就劈穿灵魂深处浓重的雾霭:那些寂寞,那些凄凉,那些如尖牙小兽一样噬咬着她生命的孤独,在这个阳光晴好午后,因为顾小影的一席话而铺天盖地涌来。

桑离无力地靠坐到沙发上,手中无意识地擎着小小的咖啡勺,手机里传来顾小影的叮咛:“所以,离,找个男人结婚吧。再找个兼职,钱多钱少无所谓,只要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少喝咖啡,多喝蜂蜜水,健康又养颜……”

这么多年过去了,顾小影还是那么唠叨。可是桑离的心里如此温暖——这世界上,坚持十年如一日,肯对她唠叨的,除了南杨,也只有一个顾小影了吧?

A-2

不过,什么叫“说曹操,曹操到”?

终于聊天完毕,桑离放下手机刚准备继续看动画片,就惊讶地看见YOYO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身后跟着穿浅色衬衣的马煜。桑离看看表:十点半,这两个人都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忙么?

“桑离,”YOYO开心地叫:“我有礼物送给你。”

桑离看看YOYO,又看看马煜:“今天不用去幼儿园?”

马煜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今天开亲子运动会,YOYO的项目是上午的,YOYO自己讲,你拿了第几名?”

“第一名!”小女孩很骄傲:“我和爸爸一起参加的,他说我猜,我们猜到的最多,所以是第一名。”

马煜补充解释:“我形容卡通人物,她来猜。”

YOYO很自豪:“爸爸好厉害的,别的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那些人物,苏诺飞的爸爸都把鸭子小翠当成小鸡了,我爸爸就告诉我‘一只呱呱叫的、会游泳的、黄色的、扁嘴巴的’,我就知道是小翠!”

桑离“哦”一声,笑着看马煜:“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卡通人物?”

马煜也笑:“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专门做过动漫产业研究,这城市每年的动漫展就是我的策划。”

“真的?”桑离赞叹一下:“学以致用啊!”

“我有礼物我有礼物!” YOYO不能忍受大人们对她的忽略,摆手吸引桑离的注意力。

“什么礼物?”桑离笑着看YOYO。

YOYO伸出另一只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手里抓着一只小巧的HELLO KITTY,笑得很开心:“送给你。”

“真可爱!”桑离接过来。

YOYO急忙加注释:“是我最喜欢的猫咪哦。”

桑离笑了:“谢谢。”

她把玩一下手里的玩偶,再看看YOYO灿烂的笑脸,想了想,挥手叫过服务生。

“把那个会说话的HELLO KITTY取过来,谢谢。”桑离对走过来的服务生说。

穿着白衬衣、黑背心的小伙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取下自开业之日起就一直放在那里的HELLO KITTY,擦干净后递到桑离手里。YOYO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眼睛盯牢HELLO KITTY,再不看其它地方。

桑离把HELLO KITTY放在YOYO面前,微笑:“送给你。”

“为什么?”YOYO像个小大人一样先表示质疑。

“因为你把你喜欢的东西送给我,所以我要把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你啊。”桑离说。

YOYO看看服务生,又看看桑离:“可是上次他说这是老板的朋友送的。”

桑离伸出手,把YOYO抱起来坐进自己怀里,感觉小姑娘软软的、光滑的皮肤碰触到自己,心里突然涌上难以名状的忧伤、疼惜或是幸福。

她揽住YOYO,答她:“我就是老板,所以我说了算。”

虽然早就觉得这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亲耳听到她这样说,马煜还是吃了一惊。

YOYO却不会思考那么多,她只是直接表达出自己的快乐:“真的?!谢谢你!”

她一手抱着KITTY猫,一手搂过桑离的脖子,狠狠亲了桑离的脸颊一大口:“我喜欢你,桑离!”

桑离愣一下,马上笑出声。她低下头,眼睛笑笑地看着YOYO:“我也喜欢你,囡囡。”

YOYO愣住了,几秒钟后,她的大眼睛里就掉出泪水,紧接着“哇哇”大哭起来。

桑离有点手足无措,马煜从最初的惊怔中回过神来,想要伸手抱过YOYO,可是她死死抱住桑离不松手,一时间整个咖啡店里都响彻着小女孩嚎啕的哭声,乱得很。

直到YOYO从嚎啕变成抽噎,桑离才听清YOYO把脸伏在她耳边,叫她:“妈妈、妈妈……”

记忆里好像电光火石闪过,桑离惶惶然抬头,只看见马煜沉重而哀痛的表情,他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桑离怀里的女儿,两只手攥成拳,垂在身体两侧。桑离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怀里的小女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某年某月某一天,如果自己肯回头,或许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小女儿,全心全意依偎着她,叫她“妈妈”。

有尖锐刺痛自心底蔓延而上,桑离下意识地紧紧手臂,把YOYO圈在自己怀里,一只手轻轻拍她的背,小声说:“YOYO不哭,妈妈在这里……”

YOYO终于睡着在桑离怀里,马煜从桑离怀里接过YOYO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右腿已经失去知觉。

马煜想要抱YOYO回家,桑离阻止他:“外面下雨了。”

马煜看窗外,果然,刚才还阳光明媚的天气顷刻间已经暗下来,雨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发出“唰唰”的响声。

桑离想了想,招呼马煜:“去我家坐坐吧。”

马煜点点头,只见桑离用手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一指店里靠近吧台处的角落:“从里面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腿——”

话音未落,只见桑离快速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抬起头来,笑着说:“没关系,坐久了,腿有些麻。”

马煜歉意地笑笑,抱紧怀里的女儿:“YOYO越来越沉了。”

桑离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穿过咖啡店的工作间走廊,马煜看见尽头是一段上楼的楼梯。桑离走在前面,步伐有些僵硬。她抓住楼梯扶手,借力一步步往上走。马煜跟在后面,觉得这个女子越发像个谜。

桑离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简单洁净。

是真的干净,可是干净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没有烟火气。

在桑离的指引下,马煜把女儿轻轻放在客房的床上,桑离拿来小薄毯,轻轻覆在YOYO身上。开始的时候YOYO睡得不沉,迷糊中偶尔还抽抽鼻子,桑离看见了,伸出手,轻轻抚抚YOYO的额头,把一点散乱的头发拨到旁边去。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几乎令马煜觉得,他们就是一家人,而YOYO就是桑离的女儿。

过了一会,见YOYO真的睡着了,桑离才和马煜一起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

桑离让马煜在客厅坐下,自己去厨房冲茶。一转身的功夫却看见马煜也跟了过来,他站在她身后,四下环顾这个有着几乎所有烹饪器皿,却几乎没有一点油烟的厨房。

桑离随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除了微波炉,似乎所有器具都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哪怕就是料理台上都没有丝毫的水渍。她忍不住自我解嘲:“或许我应该把自家的厨房改成瑜伽房。”

马煜纳闷:“你每天都在哪里吃饭?”

“楼下。”她答得干脆利落。

马煜看她:“不腻?”

桑离笑笑:“哪有什么腻不腻,吃什么不一样?”

马煜不赞同:“当然不一样,就算楼下是自己的店,可是哪有坐在自己家里热热闹闹吃一餐家常便饭来得舒服?”

桑离看看马煜:“你有YOYO,才会觉得热闹,可是你看看我这里,除了我自己,还有谁?”

马煜不作声了,其实那一刻有句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说“还有我”。

可是,到底还是有些造次。

这时候水壶响了,桑离取过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将热水注入已经撒了茶叶的壶里。马煜看过去,发现那茶壶看上去普通,然而细看又极精巧,圆鼓鼓的,颇为可爱。

见他好奇的样子,桑离一边泡茶一边解释:“这壶以前是一个朋友的藏品,后来因为不赞成我总是喝咖啡,所以才送给我做礼物。他喜欢紫砂壶,给我讲过‘曼生十八’的典故。说的是清朝一个叫做陈鸿寿的金石名家设计了十八款茗壶,然后根据他的别号‘曼生’,命名这十八款茗壶为‘曼生十八式’。”

她提起小巧的赭红色茶壶:“这一款就仿的是其中的圆珠壶样式,传说真品上刻着八字铭文,叫做‘如瓜镇心,以涤烦襟’。他送我这壶的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浮躁的一段时间,他希望我能冷静从容,不为俗事烦恼,可惜,我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抬头笑笑,将托盘和茶壶端到客厅茶几上,在沙发上落了座,扬手倒茶。袅袅茶香飘散开来,马煜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女子,觉得有些恍惚。

桑离抿一口茶,笑着看马煜:“马煜,你常常都是这么神思恍惚的么?”

她太直白,马煜愣一下,便听见她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不介意。”

马煜微微一笑:“这有什么可介意的。介意的多是还没有放得下的,而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

桑离笑:“你这个年纪,你才多大?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你提前二十年就万事不在乎了?其实你这个年纪,正是奋斗的好时候。”

马煜点头:“说得也对,不过如果我当初不是那么急于奋斗、急于有好的前程,或许今天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遗憾。至少,我喜欢的人不会因为我离开而受伤;喜欢我的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投入而受伤。”

桑离又想起那个漂亮的女子,她是YOYO的妈妈,可是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她连自己的女儿都放弃,宁愿选择一走了之?

马煜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我们摊牌那天,你都看到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桑离点头,马煜喝口茶,表情安宁。他说:“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那时候,我还真是很年轻。”

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样子像足了六十岁的怀旧,桑离想要奚落他,却没忍心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