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似乎两个字,也无外乎是对自己内心不甘的一种安抚。那么明显的事情,哪里还用得着什么似乎。

上了大学以后,因为不在同一个系,黎语蒖和秦白桦见面的机会如非彼此愿意,并不能以“每天”来计。而秦白桦每次来找黎语蒖聊天吃饭,黎语蒖发现不管他们开始聊的话题多么的上天遁地丰富多彩,最后千曲百转之后总能绕到黎语萱身上去。

“大蒖,你看你这嘴损的,每次和你犟嘴之后我都特想和你绝交!你就不能像你妹那样蠢一点吗?你这样当心嫁不出去!”

这时黎语蒖能说些什么呢?只能面无表情地回一句——

“别老你妹你妹的,你妹!滚。”

“大蒖啊大蒖,虽然你的户口已经调到了城里,可是你的审美却还放在梨花乡啊,你看你这身上衣短裤,红配绿,土得这么极致你还穿,你看你妹,虽然性格烦人,但人家会穿衣服啊,不说话往那一站的情况下,肯定她那样会穿衣服的更拉好感吧!”

这时黎语蒖能说些什么呢?只能面无表情地回一句——

“去你大爷的。”

“大蒖你再和我动手你信不信我告诉你爸!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和你妹的战争不管谁有理大家最后都会觉得是你欺负人不?就因为你爱动手太彪悍了懂不懂!”

这时黎语蒖能说些什么呢?只能面无表情地回一句——

“懂你个屁。”

黎语蒖知道当一个人无意识地总把另一个人挂在嘴边,这意味着什么。她痛恨这样的现象发生在秦白桦和黎语萱之间,而她却无力将它改变。她有时候想,如果自己勇敢一点,在秦白桦刚到s城的时候,在他还没来得及看到黎语萱之前,如果她鼓起勇气告诉他,我喜欢你,那么现在的情形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她很希望能通过大学时光的相处,来校正秦白桦跑偏的情感,让他忽然有一天能意识到,黎语萱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象,她美丽但只适合欣赏,而她的姐姐,虽没有妹妹那么美丽,却是他从小到大最坚贞不渝的伙伴。

然而秦白桦情感的跑偏度越来越严重。

他之前说过她眼睛和黎语萱黎语翰很像。那时候他起码说的是三个人的比较。

现在他又说了这样的话,比较对象却一下变成了两个人。

他说:大蒖,虽然你和你妹的脾气秉性外貌声音天差地别,但你们俩还真是有个共同点,你们俩眼睛巨像!

这是他第二次说她的眼睛和黎语萱的像。

从此以后,黎语蒖发现秦白桦特别爱看自己的眼睛。

她很伤感,因为她知道,他虽然看着她,但想的应该是另外一个人。

黎语蒖几乎要被这个认知所击垮。她偷偷喜欢的男孩,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从那天起,黎语蒖无声地戴上了一副土得快要掉渣的黑框眼镜。

黎语蒖的黑框眼镜很特别,镜片明明是透明的,但反光反得特别有技巧——她可以躲在镜片后看清外面的世界,外面世界的人却只能看到她镜片上的一片反光。没人能仔细看清她被挡在镜片后面的脸到底长成什么样,尤其是眼睛。

这镜片是黎语蒖特意选的。她想静静地躲在镜片后的天地里,不再带给镜片外的人以联想。

对于她的黑框眼镜,第一个表示不适应的是宁佳岩。

他也和黎语蒖同校不同系,没事的时候也常有意无意捏个由头就去找黎语蒖见一面。黎语蒖感觉得到他对自己有点不一样,可是他从不说破,她也就不好直言拒绝。

宁佳岩和黎语蒖有共同的大课,上课时见到那副毁天灭地惨不忍睹的黑框眼镜,宁佳岩一本正经地问黎语蒖:“你被民国时期进步女青年魂穿了吗?”

黎语蒖扶扶眼镜,轻描淡写回复他:“最近受红尘怨气干扰太深太烦,挡挡桃花。”

宁佳岩沉默半晌,终于问:“挡谁的桃花,我的吗?”

黎语蒖笑了:“你不算,你手里捏着花枝儿,半递不递的,都谈不上给,有什么好挡的。”

宁佳岩注视着她的反光镜片,企图看穿她被挡在镜片后的眼睛。

“不递是因为知道递上去也会被你挡掉,所以哪里敢递。”

黎语蒖扶了扶眼镜,笑了。

“所以你要挡的到底是谁呢?秦白桦吗?他的话,更不用挡吧,他的花枝儿明明冲着别的方向举呢。”

黎语蒖心里咯噔一下。

宁佳岩居然把一切看得这样清楚。

秦白桦也注意到她戴了眼镜。

他嘻嘻哈哈地说:“你戴眼镜还挺呆萌的,一下就挡住了你眼底的戾气!”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恐怕就是我已经过了和你一起插科打诨的心境变得认真,而你却还停在那里插科打诨,用你的戏谑面对我的认真。

黎语蒖觉得,自己如果做得到,真应该从这小子身上收收心。

后来有天她发现秦白桦和黎语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谁主动、又是通过什么方式,有了彼此的联系方式。从那之后,秦白桦的情绪就像每一个疑似陷入恋爱中的精神病一样,起起伏伏。

大学第一年快要结束前,黎语蒖无意间从秦白桦的手机上看到他和黎语萱互发的信息。

他说:鹦鹉小姐,不服我就尽管来x大找我好了。

黎语萱的回复是:乡下人,你给我等着!

看到这样一来一往的打情骂俏,黎语蒖好像听到从自己胸口传来了有什么东西裂掉的声音。她以前总是觉得书上写的“心仿佛裂开一样”太酸太矫情,现在却明白,那其实是一种最真切最无望的感受。

唐雾雾也在这所城市读大学。黎语蒖从不和她联系,她也只会找茬联系宁佳岩而已。

不过在大一下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唐雾雾特意把几个人约在一起,美其名曰要来和大家叙个旧。

她叙旧的主要内容是: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语萱高考发挥超常,考得非常不错,她应该能考到你们三个人的学校去。本来表姨问她要不要出国读大学的,她惦记着大家都在这里,一个人出去太无聊,就义无反顾放弃了出国的想法要考来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呢!

这个“好消息”宣布完,唐雾雾看着黎语蒖别有深意的笑着。

黎语蒖转头去看秦白桦,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她觉得所有的光都被他的眼睛吸走了,于是她所能看到的世界,变得一片灰暗。

黎语蒖想逃离这个灰暗的世界。

她无法想象自己该怎样面对秦白桦和黎语萱天天在她面前斗成一对欢喜冤家。她无法承受那样的画面。

恰逢学校有个机会,经过选拔,通过的学生大二时可以到国外最著名的一所大学做交换生。黎语蒖原本并不考虑出国的,因为有秦白桦在。可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留下还有什么意义。她悄悄报了名。

不久教导处有了明确回复,告知她,她已经通过交换生选拔,询问她,是否确定愿意过完这个假期就远渡重洋展开留学。

黎语蒖说,她再确定一下。

然后她把秦白桦叫到了学校碧波荡漾的小湖旁。

拖了一年了。其实有些话高考之后她就应该对秦白桦讲的。可是她太怯懦太没有自信,一旦察觉秦白桦对黎语萱有了好感,她就变得闭口不言。好像只要她不说,她就没输,她就还有机会一样。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还是把心里话说一下吧。

输就输吧,输了下学期她甩甩手就走了,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于是在碧波荡漾的小湖旁,她轻轻告诉秦白桦:我没别的事,就想跟你说一声,我有点喜欢你。

秦白桦一脸震惊。

然后他蹙起了眉,手足无措。

然后他脸色发白,一脸为难。

然后他拿手搓了把脸。

然后他说:大蒖,我……大蒖,你……大蒖,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哥们啊!怎么会……

黎语蒖一下子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还好她有一副可以隔绝世界的眼镜,帮她挡住了她这不想示人的眼泪。

她说:看把你吓的,我逗你玩呢。

放假前,黎语蒖给教务处老师做了明确回复。

她说,老师,我确定了,国外那所学校,我去。

假期开始时,黎语蒖和宁佳岩一起回了s城。秦白桦自己一个人回了梨花乡。唐雾雾什么时候走和谁走,并没有人关心。

分别的时候,黎语蒖只对秦白桦说了一句“再见”。黎语蒖猜想秦白桦一定不知道这声再见包含着怎样的意义。

回到家里,黎志惊讶于她带上了眼镜,反复追问她眼睛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确认确实没有大碍后他才放下心,然后高兴地告诉她:“语萱考到你们学校去了,你们姐妹能在同一所学校,这真是太好了!“黎语蒖笑了笑。她在想应该什么时候告诉她爸爸,她要出国留学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没什么事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疯狂看书。只有书能让她的内心获得平静。

期间她听到一个消息,似乎是徐氏集团徐万康的妻子去世了,出殡的时候,徐家那个儿子在国外鬼混没有赶回来。

黎志和叶倾颜去参加了葬礼,回来后不胜唏嘘。

“丈夫一辈子花心,她一辈子过得都不快乐,就那么一个儿子是人生寄托,偏偏连出殡的时候都不在身边,真是可怜。”

黎语蒖现在心情灰暗,她听不了别人秀恩爱,更听不了这些生老病死的事情。她迅速把这些负能量事情左耳进右耳出地忘得干干净净,躲回到书房,翻出世界笑话集锦,使劲地看。笑话可以陶冶灰暗的心灵。

看了几天后,她终于出了一次家门。那天是她妈妈的忌日。

她在去外面读大学前,请求黎志把她妈妈的骨灰从乡下迁到了城郊的墓园,这样方便以后想念母亲的时候就去拜一拜。

母亲忌日当天,除了黎语蒖,没有人察觉到这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包括黎志。黎语蒖尽管心头失落,但没有特别埋怨他。毕竟他的身体不太好,拖着病体撑着工作和家里,来不及想到没什么感情的前妻的忌日也是正常的。

那天一早黎语蒖谁也没有惊动,她悄悄地坐了很久的公共汽车,又走了很长一段山路,到墓园去祭奠母亲。

她在母亲的墓碑前坐了很久,她想把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向妈妈倾诉,可是她发现自己恐怕只要一张口,就会软弱地掉下眼泪。于是她倔强地抿着嘴,只是默默地坐了好久,把中垂的日头直坐到向西偏去。

天色在被染红的云朵中渐渐发暗。黎语蒖捶捶坐僵的腿,打算离开。

起身时,她蓦然发现后面一排靠边的墓碑前,站着一个人。

赤红的晚霞中,那人身形愈发显得颀长,也愈发显得孤独。他穿着白衬衫——他身上应该有伤,有血迹浸透了衬衫显现出来。他脸上也有很惊悚的伤,右眼燕窝是青紫的,嘴角有和人斗殴后留下的裂痕,鼻子上横着一道凝了血的口子。那些伤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不过依稀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英俊青年,毕竟伤成这样,都没有让人觉得丑——但他眼睛里的痛苦却清楚得叫人一览无余。那些缅怀与痛苦深扎在那双眼睛里,让人几乎觉得他所身处的苦痛一定是一片灼心地狱。

回到s城后,黎语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比孤独的人。可眼下她在这个男人身上居然看到了更多的孤独感,这让她感觉无比亲切。

落霞在那人身上跳跃,他皱着眉,脸上没有表情,眼底是刻骨的疼痛,时间仿佛静止在他周围,特写了他的缅怀和忧伤——那一刻,黎语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孤独。她甚至被这样的认知治愈了。

被治愈的她从那人身上收回眼神,向山下走。

当她走过那人时,猛然听到身后“砰咚”一声响。回头看,居然是那个男人摔倒在地。

黎语蒖叹口气。她觉得自己进城之后,生活就开启了各种狗血模式。这种在墓园里遇到美男晕倒的情节,她以为是应该发生在言情小说里的。

顿了顿脚步,等了一等,她感受到那个男人并没有凭着自己的力量爬起来。她又叹口气,转回身向那个摔倒在地的男人走过去。

走近,唤两声,没什么回复。

蹲下,捅一捅,没什么反应。

翻个个,近距离看清了整张脸,果然是符合狗血言情剧的一张带伤的帅脸,也果然是符合狗血言情情节的额头发烫。

黎语蒖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哪本名字叫做《墓园艳遇》的言情小说里。

她又晃了晃这个呈现晕倒状态的男子,他依然全无反应。

黎语蒖认命地叹口气,扯着他的胳膊拉起他,三下五除二把他背上了身。

她望着西沉得只剩一条弧线的残阳,默默叹气。

真担心自己这么有力气没吃晚饭都能背着男人健步如飞下台阶的样子被人看到以后会嫁不出去啊。

快走出墓园的时候,悲伤的人形昏迷物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黎语蒖转转头,看到卡在自己肩膀上的头正侧歪向自己。他在看她。离得太近,她看进他的眼睛时,差点错觉自己看进一个无底的深洞。

“你力气真大,是吃什么长大的?”

黎语蒖扛在肩膀上的那颗头说话了。

有点沙哑的声音,一张嘴就带着让人想把他摔地上的冲动。

黎语蒖:“大米饭。你难倒不是应该先说声谢谢吗?”

男人笑了,咧到了嘴角的伤,于是皱了下眉。

“你能自己下地走吗?”黎语蒖问。

“不能。”回答非常果断。

“那你谢谢我,要不我把你放地上。”黎语蒖顺势松了点劲,男人往下滑了滑,他的腿太长,脚直接挨了地。

“谢谢!”

黎语蒖扶扶眼镜后,重新把他往上颠了颠,尽量调整到让自己更舒服一些的姿势。

其实黎语蒖很想截了这男的一段大腿。太长了,背着真他妈费劲。

“你有妈妈吗?”卡在肩膀上的那颗头突然发出有点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没妈妈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黎语蒖没好气地答。

“你妈妈人呢”

“在墓碑下呢。”

“我妈也是。你见到她最后一面了吗?”

“嗯。你没有吗?”

“是啊。”

“没见着最后一面,所以你把自己难过得鼻青脸肿昏迷不醒的?”

“嗯,难过得恨不得直接死掉算了。”

“我看你现在这样也真离死不远了。我说你不会真因为没见着你妈妈最后一面而想自绝于她墓前吧?你妈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特别后悔当年生了你。她生了你就是想让你做她生命的延续,结果你这么糟践你自己。哎,等等,我刚才是不是在熬鸡汤?这么心灵范儿都不太不像我了。你赶紧看开点吧,讲这些鸡汤出来我觉得很肉麻的。”

“你说得对,我不能再糟践我自己了。”男人默了片刻后说。

黎语蒖又往上颠了颠后背上的男人,尽量不让他的大长腿拖到地给自己带来移动的阻力。

然后她说:“我看你挺能唠的,我觉得你应该能自己下地走两步了。”

聊到这里,肩膀上那颗头向外迅速一歪。

那个男人非常赶趟地又晕了过去。

黎语蒖真想给他甩地上算了。

第24章 我怕你劫色

黎语蒖把突然晕倒在墓园的长腿男送到医院。

她不想当玛利亚圣母,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于是想走,却被护士一把揪住。

“他浑身是伤,需要住院,快去挂号!”

黎语蒖怔了两秒,把手伸进昏迷男子的裤子口袋。

嗯,没有叫她失望,钱包在这。

她摸着钱包往外掏,钱包快要见天日的时候,她的手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爪子按住。

黎语蒖抬眼,发现这男的忽然醒了,他正张着赤红的眼睛看着自己。

啧啧,对钱包的警觉力真够强的。黎语蒖腹诽。

“你不是觉得我要劫财吧?或者,你不是想让我自己掏钱给你看病吧?”对视几秒后,黎语蒖如是问。

长腿男笑了,笑容咧到嘴角的伤口,他微皱了下眉,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