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弯!再踩!”

她向下踩着,脚尖几乎发疼。

引擎在轰轰低鸣,轮胎在飞驰旋转,沿途的山与树被一闪而过地甩向脑后,反光镜里连成白光一片。黎语蒖觉得自己风驰电掣地奔跑在时间里,这一刻,所有烦恼都被她用力抛向了刚刚逝去的前尘。

她一下爱上了这种感觉。这种在奔驰中甩掉一切的感觉,仿佛自己在风中,在速度里,也被洗涤成了一个新的躯体和灵魂。

她越来越冷静,越来越漂亮地执行周易的指挥。她沉着地,超过了一辆车,又超过了一辆车。

她好像在风声里听到了周易的赞美。

“漂亮!下个弯道再加速!”

她一脚踩下油门,在下个弯道里画出绝美的漂移痕迹,紧贴着护山的栏杆飞驰过去。

极致的紧张和刺激反而让她愈发的冷静。她在风声里问:“你就不怕我带着你撞下山吗?”

她听到周易含着笑声和着风答:“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死一次!哪个人活着是不会死的?有什么好怕!”

她听着他的话,一下觉得任督二脉不打自通了。

不迈开这一步时,她惧怕速度。

迈出这一步后,她觉得,自己恐怕是爱上这种在速度中向前行的感觉了。

前面的车尾灯晃来晃去,灯光打在黎语蒖的镜片上,她瞬间眼前一盲,方向盘抖动间,车子立刻向旁边一滑。

周易抓住把手稳住自己,问她:“怎么了?”

“没事!”黎语蒖一手打着方向盘把车开稳,一手飞快摘掉眼镜甩给周易,“帮我拿一下!”

周易接过眼镜,看着她的侧脸,微笑起来。

摘掉眼镜的黎语蒖在周易的指导下,所向披靡。她在车阵中游来走去,超了一辆又一辆,最终紧咬着唐尼的车屁股开向终点。

“唐尼那小子追得还挺快!”她听到周易带着笑意说着,“加把劲,超了他!”

黎语蒖把油门一踩到底。

在逼近终点的一瞬间,她似乎超过了唐尼。

车子依靠惯性,滑出去很远,和人群脱离了一大段距离后,才彻底停下来。黎语蒖把车熄了火,觉得自己刚刚像做了一场梦。

她扭头看向周易,有点兴奋地问:“我是不是超了唐尼?”

夜风吹起,拂过她的刘海与发丝。她整张面孔展露在交错的灯光与夜色里。

周易对着她骤然转过来的面孔,微微皱起了眉心。

然后他笑了:“原来是你!”

第40章 你觉得像吗

黎语蒖望着周易的眼睛,歪了歪头,轻蹙眉心。

她很久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样子了,自从她把那个悦己者慢慢从里往外拔之后。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已经被时光雕琢出怎样一副青春又美丽的样子。她再也不是那个漫山遍野疯跑的黑土丫头,她白皙的皮肤像喝饱了水的百合花瓣,用晶莹剔透吹弹可破来形容一下并不算太过。她黑亮的眼睛嵌在长长的睫毛间,清澈得好像一望见底,望进去后偏又会迷失其间。她偏着头,眨着眼,睫毛长得仿佛扇得过来一阵风,一阵能搅乱一池春水的柔软的风。

她抿着嘴,轻轻笑,美好的面孔同时呈现着少女的天真和神秘,她朝气蓬勃得让人心潮怦动。

她眨着眼,眉轻蹙,含笑地问:“什么叫,‘原来是你’?”

周易看着她,抬手搓起下巴上的胡子。他嘴角轻扬,眉梢微挑,心念一动。

他骤然向上站起,再向前探身,一手撑在方向盘上,一手撑在驾驶座椅背上,上半身猛地向前压,把黎语蒖圈在胸膛与车子围起来的空间里,居高俯视。

黎语蒖仰着头,下意识向后靠。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什么情况?”

周易同样一眨不眨回视她,问:“从这样的角度看我,有没有觉得有一点眼熟?”

黎语蒖开始在记忆库里寻找曾经是否有过与眼前情境相符的画面。

飞快搜索一遍后,她摇头:“我没被人车咚过。”

周易平静等待的面孔破了功,他笑着,退回到副驾座位上。

黎语蒖:“怎么了?”

周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比以前好看多了。”忽然间他不想告诉她怎么了。有些事让她自己去发现,好像更有趣。

黎语蒖翻白眼。

没有眼镜打掩护,她的白眼翻得周易惊心动魄,他真担心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小心翻错了劲儿会变成斗鸡眼。

黎语蒖:“所以你说原来是你,是认错了人了对吧。”

周易笑眯眯搓了搓下巴上的胡子:“我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原来你不戴眼镜是这个样子!”

夜风轻轻吹起。黎语蒖把被吹到脸颊旁的发丝顺到耳后,朝周易笑着伸手:“把眼镜还我!”

周易却把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右手手肘拄着车门,手握成空拳拄在脸颊上,把自己搞得跩跩的、坏坏地,嘴角似笑非笑地微扬着,而眼底的神情被大大的镜片里反射出的各色夜光保护起来。

“不还。”

他几乎有点无赖地说。

黎语蒖又冲他翻白眼。

周易带着眼镜呵呵笑:“原来你以前嘴巴和鼻子这样一扭的时候,躲在眼镜后面的这一对眼珠是在翻白眼,”他顿一顿,思考了一下,“原来你以前经常对我翻白眼啊,丫头!”

黎语蒖又翻一个白眼给他:“这是我从小自带的一项技能,遇到不想说话只想动手解决事情的时候我就会不受控制地触发该技能!”

她说完决定依靠武力夺回眼镜,但刚要动作起来,就被一具壮硕的身躯撞在车门上的冲力弹得差点起飞——唐尼脚下夹着风尘像只野猪一样冲了过来。

与此同时,周易的胳膊肘也一下被弹离车门,他拄在脸颊上的拳头也往他脸颊上冲撞起来,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他在外力的作用下愉快地给了自己一记右勾拳。这记勾拳的力度有点大,眼镜的一条腿从他耳朵上掉下来,眼镜惨惨地挂在他脸上。

谁能看到举世无匹的传奇大师兄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幕?

这样难得一遇的机会,黎语蒖很珍惜,她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周易揉着脸抬头冲唐尼眯眼威胁:“唐爱国你信不信我neng死你!”

唐尼没有呼应他,他从撞在车上之后,就把头抵在车门上,不停地撞,一边撞一边蹦豆似的疯狂而哀戚地吐槽:“这不可能!我不信!一定是这台车被下了降头!我不信我会被小金刚你这个驾驶界的棒槌超车!明明人家这个千年老二这次可以得第一的,现在忽然变成第二,不开心不开心宝宝疯狂不开心!”

他撞到后面,有点难以把持自己,频率越来越快。

周易起身越过黎语蒖,一巴掌拍在唐尼后脑勺上:“你再撞试试!看我拿不拿你炖粉条!”

唐尼立刻抬起头,双目圆整,眼神blingbling地看向周易:“大哥你原谅我的贱头!”然后调转目光向黎语蒖,刚要续上刚刚的悲戚语气,但在看到她面孔时那口气瞬间在喉头一顿,“你谁啊?”

黎语蒖:“你小金刚姑奶奶!”

唐尼两手扶着自己的头:“小金刚?!不会吧?我是不是把自己撞晕了?我怎么看着你眼生啊!”

黎语蒖打开车门踹了他一脚。暴力之下唐尼相信眼前人的确是黎语蒖了。

他慢慢抬起手指指着黎语蒖的脸,指尖从稳稳的水平渐渐变得颤抖:“妖孽!”

后面有人成群地陆续开车过来,他们有祝贺的,有结交的,最多的还是充满了好奇来打探的——他们想打探一下周易第一次带来的这位小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就能一举惊人。

周易莫名有点后悔让黎语蒖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他是喜欢听到别人对她有所赞美,因为她的车技优秀来自于他的调教有方。但他不太喜欢她摘了眼镜接受这些赞美。他自己也是刚刚看到她摘了眼镜的样子,她的模样他还都没有看熟,现在倒便宜了一大批陌生人。他摘下眼镜,握着一只眼镜腿转啊转,眯眼微笑,听着大家对黎语蒖爆出的各种赞美之词。

他们对黎语蒖毫不吝啬地使用着各种美好的形容词。总结起来,这些词依次主要有:你真厉害、你真漂亮、你真可爱、你真迷人、你有男朋友吗、可不可以交换一个联系方式呀、明天一起喝杯茶好吗,等等。

当后面几个关键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周易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他动动嘴巴要发言,刚张嘴唐尼的声音就冒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自己和唐尼交换了嗓子眼……

唐尼:“都走都走都走!别都跟这呼着,我还有事儿没掰扯明白呢!”

他一边吆喝着“看清我大哥是谁他可在车里坐着呢你们是不是瞎当他死人啊在他面前泡我们小金刚”一边狐假虎威地把人群疏散了。

周易看着他,露出了一脸慈祥的笑容。

孩子再傻也有懂事的时候,真让人欣慰。

轰光了人,唐尼俯身两手撑在车门上,对黎语蒖叫嚣:“小金刚,我告诉你,现在你摘了眼镜我也照样认识你了!别想迷惑我,我可不是马克!现在我要和你掰扯明白一件事,这关乎我人生第一次第一名!”

黎语蒖歪头看他,眨着眼,问:“你先等等,我摘了眼镜怎么就迷惑你了?”

唐尼颤着指尖指着她,说不出话,他忽然一转头看向周易:“老大她跟我使美人计!”

黎语蒖握住唐尼的手指向后一撅:“你觉得我能动手的时候还用费劲使什么美人计吗?”

唐尼嗷嗷叫着差点跪在地上。

他抽出手指撕心裂肺的问周易:“老大,我不要理她了!我信你的话,你告诉我,她真的没作弊,车真的是她自己开成这样的吗?”

周易挑着眉笑:“不然呢?你认为我腿长两米八坐在副驾也能伸一脚过去踩油门刹车?”

唐尼一脸绝望地跪倒在地,双手捧头对天哀嚎:“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忽然站起来后错两步,确定自己处于安全范围后,再次伸出手指指向黎语蒖,“太假了,我不信!就算是小说,这么塑造一个天才人物横空出世都觉得太假了,何况现实生活中呢,咋就偏偏让我遇见一个!反正我不信,你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天就去死!”

黎语蒖学着周易跩且潇洒的样子,手肘拄着方向盘,空拳撑着脸,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对唐尼说:“我就不给你说法,你去死啊!”

唐尼瞬间心梗,他捧着胸口调头对周易愤慨地叫:“老大她是魔鬼她让我去死!”

周易冲他和蔼可亲地招招手:“来,我替她给你说法,你听完再去死!”

周易给唐尼的说法是,小金刚呢,她从小跟着世外高人学习武斗知识,把自己练就得耳聪目明,对一切动手动脚的事情只要开了窍就会一通百通,上手飞快。

他安慰唐尼叫他不要太难过,告诉他这是人和人生来就固有的差距,有的人资质就是好骨骼就是惊奇天生就适合练习如来神掌维护世界和平,但有的人就只能通过后天努力靠不断吃大米饭和蛋白粉来培育肌肉,所以后面的人不要嫉妒前面的人,因为会气死自己,后面的人老老实实开健身馆就好了。假如后面的人就是想不通非要去死,那就赶紧去吧省下一顿饭虽然不多也有至少十两白米。

周易的总结让黎语蒖失掉了平常心。收到这么高的评价,她的胳膊肘一滑,也自己给了自己一拳。这一拳宽慰了唐尼受伤的心,他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哈哈哈哈蠢货!”

黎语蒖绝不再嘴巴上吃亏,想想刚才周易提到的饭量问题,她从容地回击了唐尼:“饭桶!”

夜渐深,但来赛车的那群夜猫子却玩在兴头上。黎语蒖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抽,有点扫兴地忽然想起自己学生的身份,顺带着也想起了第二天一早有课,于是不得不扫兴地对周易提出扫兴的要求:“我觉得我得先回去了,明天一早有课……”

周易从和一群人聊天的热火朝天气氛中迅速抽离,对她说:“我送你。”

黎语蒖跃跃欲试:“我想自己开回去!”

周易夺过车钥匙:“想都别想,你现在正处于新鲜期和兴奋期,开回去的速度恐怕比刚才还要快,我可不想你进了城后边跟着一溜警车查超速。”

他们上了车准备驶离赛车场。唐尼在他们马上要绝尘而去的瞬间站在车屁股后面叫嚣:“小金刚,不许走,决战到天亮!”

周易一脚油门,喂唐尼吃饱了一肚子尾气。

他的声音甩在夜色里:“唐爱国,你想办法找人帮小金刚把车开回去!”

唐尼跪倒在地。

周易用着一种怡人的速度驶在回程的盘山路上。夜很静,天空很晴,星星和月亮明晰得像伸手可摘。车轮滚过地面,发出均匀的摩擦声,迎面来了风,吹动黎语蒖的发丝,也吹动了周易的胡须。

黎语蒖伸出手,在夜色中感受风在静谧温柔的流动。

发丝被吹拂到脸上,她用另一只手去把它们撩到耳后。然后习惯性地去推镜框,结果推倒一片虚空。

她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要回眼镜。

扭头看向周易,她的眼镜依然架在他的鼻梁上。

她不得不承认,帅的人怎样都帅,哪怕遮住了眼睛,剩下的半张脸上,鼻梁也愈发高挺,嘴唇也愈加性感,就连满脸的胡须也愈发显得潇洒和不羁。

她看着他的侧脸笑起来:“你怎么戴我的眼镜戴得这么有归属感!”

前方是弯路。周易扭头看着黎语蒖,黎语蒖看着前方的路;周易潇洒自如地打着方向盘,黎语蒖悬着口气有点紧张地感受车子驶出的弧线和弯道恰恰稳合。

盘过弯道,他们发生一段全是疑问语气的对话。

黎语蒖:“你开车不用看路吗?”

周易:“闭着眼睛都记得怎么开的路,还用看吗?”

黎语蒖:“眼镜不还我吗?”

周易:“你还要继续戴吗?”

前边又是一个弯道。

黎语蒖一口气不自觉地又悬起来。她选择暂时放弃讨论眼镜问题和疑问句。

黎语蒖:“你还是看着路开吧!”

周易:“你不信任我。”

周易也用了一个肯定句,肯定的语气让黎语蒖感受到一种迷之尴尬。

想了想,她决定把这份不信任甩锅给她的眼镜。

黎语蒖:“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大信任我的眼镜,你初次戴它,我担心你把过多的精力分散给它去感受它的存在,因而不能有足够注意力去及时调取你对于弯道的记忆。”

周易哈哈大笑,笑声在夜晚的风中格外劲朗:“跟谁学的,把胡说八道拗得像有科学依据一样。”

周易调转视线看向前方。他的视线妥协了,疑问句却并没有从他嘴里妥协。

周易:“为什么要戴这副眼镜挡住自己呢?”

黎语蒖:“你知道的,挡煞啊。”

周易:“信不信我继续开车不看路?”

黎语蒖沉默了一下,叹一口气。这么温柔的夜晚,太容易叫人卸下心防。她在夜风中不知不觉倾吐出了心里话:“有个人说我的眼睛和我那个妹妹的眼睛很像,所以他总是透过我的眼睛去怀恋我那个妹妹,虽然他是无心的,但我,”黎语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下,接着说,“为此有点受伤。”

“有个人是什么人?你男朋友吗?”周易一派不经心般地问着。

黎语蒖苦笑:“我自己倒希望他是我男朋友,但他自己却恐怕想做我妹妹的男朋友。”

她的声音萧萧索索。

周易一打方向盘,车子猛地一扭,咯吱一声刹停在路边紧急停车带上。

惯性的作用下黎语蒖差点要弹飞出去。她感到胸腔被安全带勒得几乎发疼。

稳住身体后,她向前瞅瞅又向后望望,然后猛地扭头瞪向周易:“干嘛突然停车?前边没人过马路后面没有人搭车的!”

周易看着她两眼圆睁双眉倒竖的样子,笑着把头凑近过来,快贴到黎语蒖的时候才停下。黎语蒖被他突来的逼近压迫得直向后面靠去。等她靠到车门,再也无法继续向后,周易又更欺身向前一些,直到把距离刚好控制在差一点就贴上她,他才停下。

黎语蒖百忙中抬头看了眼天,月亮无比的亮,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今晚很圆。

黎语蒖瞪着周易,推理着问:“师兄你……是比较会受月亮圆缺的影响吗?”

周易抬手扶着眼镜往上推,直到把它架在额顶的头发上。那么老土的眼镜,被他这样一架,竟好像一种时尚。

没了镜片的阻隔,他直勾勾地看向黎语蒖的眼底,直把一向淡定得接近面瘫的黎语蒖看得快要发毛起来。

“大师兄,我脸上有钱?”

周易噗地笑起来。月光当头的夜色里,他笑得像一只会吸大姑娘魂魄的妖孽,他轻轻一笑,便抖落了满地的荷尔蒙:“我看看你的眼睛和你妹妹的到底像不像。”

黎语蒖看着周易,心忽然向下沉了一点。她对什么事没有把握时,心总要这样向下沉一点。

“你和我妹妹很熟吗?”

“大家都住在s城,家长又彼此熟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