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碧松了口气,悄悄往旁边移开几步。

温海却停住脚步,抬起早已准备好的伞:“下雨了。”

白小碧愣了愣,果然发现头顶有雨丝飘落,方才太过于紧张,竟没留意到。

洁白的绸布伞打开,沐浴着清秋的斜风细雨,仿佛一朵盛开的花,和着他身上洁白的衣衫,冲淡中透着几分冷清。

伞下,他微笑着示意她:“站在雨里做什么,过来。”

白小碧默默走到伞底,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顺手将她拉近了些:“仔细淋病了。”

离得更近,熟悉的檀香味再次飘入鼻中,清楚地感受到这份关切中的刻意,白小碧还是忍不住想去证实,如果他真的是迫不得已才带着她,将她当作随时可以丢开的麻烦,又何必做出这么关心的样子?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多少还是拿她当徒弟看的。

白小碧宁愿相信自己的猜测,于是伸手扶着伞柄将伞往他那边推了点,一个人只要尝过一次孤独的滋味,就会更加想要留住身边的亲人,尽管其中带了些讨好的意思,她有点害怕被丢下。

温海侧脸看她。

白小碧鼓起勇气:“你也别淋着雨了。”

温海笑了笑,收回视线,没说什么,带着她再朝前走了约一柱香工夫,就到了郑家田庄上。

庄子紧挨着城,一路上但见许多披着蓑衣的庄客来去说话,原来郑家世代居于此,是本地的小乡绅,镇国公未出身时就住在城外这田庄里,后来立了大功,圣上赐府第,以便他回乡祭祖,他也不肯搬进城,只将故居重新整修了一番,令其弟郑公守着。

两座石狮,一排石级,门上“郑府”二字很是气派,透着豪门之家该有的威严,只不过门房谦和的笑脸将那高高在上感觉减去了一半,门房与家丁们很客气也很有眼光,见二人不像寻常客商,忙让到厅上用茶,一面去禀报主人。

郑公听说后亲自出来,五十多岁模样,面容和蔼。

问候过主人,温海大略报上名姓来历,又道:“路过贵庄,偏逢阴雨,实难赶路,是以想要在府上借宿几日,无意打扰主人家,还望行个方便。”

郑公笑道:“出门在外谁无难事,不过借宿而已。”吩咐下人引二人去客房。

温海道谢。

“且慢,”郑公忽然叫住二人,看着旁边的白小碧,“这姑娘是……”

温海不动声色:“在下的表妹,姓白,前日路过,正逢姨父去世,我见白家并无兄弟,因此写信禀明了母亲,母亲令我带她回去。”

郑公皱眉:“果真?”眼睛只看着白小碧。

白小碧会意,矮身作礼:“幸有姨父姨母肯收容。”

孤男寡女在外,又无老妈子丫鬟跟着,郑公见她形容举止不寻常,所以怀疑,闻言方知是孤女,且二人不像有私情的样子,点头:“后生休怪老夫多嘴,虽说她孤苦无依,但既是姨母之女,也是你的亲表妹,怎好叫她抛头露面。”言下之意,是责备他怠慢。

温海道:“主人家教训的是。”

白小碧忙道:“表哥待我很好,出门在外,本该便宜行事。”

郑公正要说话,忽然家人来报:“城西卢老爷有要事求见老爷。”

那卢老爷四十来岁,一路低着头走来,连连与家丁客气,神色甚是局促,刚进门就躬身朝郑公拜了下去:“求郑公救我这回。”

郑公诧异,忙扶起他:“卢兄何事惊慌,仔细说来。”

卢老爷涨红了面皮:“方才古家二公子在店里与掌柜起了争执,小儿不慎失手推了他一下,他便叫几个人将小儿拿去,苦求几番不肯放人,无奈只得求知县大人设法,知县大人因想着他是郑公的外甥,叫我来跟郑公讨个情……”

“有这等事,混帐!”郑公微怒,“卢兄莫急,我与你去找那孽障,必要他放还令郎,与你赔不是。”

卢老爷喜悦,千恩万谢。

与二人道了声“自便”,郑公便领着他出门去了。

当初范家仗着范八抬横行门井县,想不到镇国公的家人又是另一番行事,白小碧暗暗敬佩,跟着下人去客房安顿,午饭后雨住了,原想去和温海招呼,谁知他的门却紧闭着,白小碧不好打扰,只得独自进城,思量着买些布做衣裳。

行人无数,天气虽不好,城里热闹景象却半点不减,街道两旁许多店铺,偶见烟花楼台,白小碧低了头不去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正慢慢走着,冷不防耳畔响起一声惨叫,紧跟着一团黑影从左面扑来,险些将她撞倒。

“小王八羔子,叫你知道贺爷是谁!”一个高大的人影跳过来,拎起地上的黑影一丢,那黑影便直直飞向左边,将卖货的摊子砸个稀烂。

借宿郑府

且说白小碧走在街上,被突然间飞来的黑影吓一跳,看明白之后更加惊怕,连忙远远躲开。

地上的人二十几岁模样,正是典型的纨绔子弟装束,此刻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呻吟,脸上有一处青紫,想是先前已吃过拳头。

再看前面站着的人,玄衣墨带,身材高大,面如美玉,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分明怒火中烧,却无端又透出几分妖娆,妩媚之态竟不输女子,当然,这仅限于不动手不开口的时候。他大步过去抬脚就踢,骂骂咧咧:“小王八蛋,瞎了眼敢打你贺爷的主意,今儿我就废了你,叫你他娘的下半辈子做女人。”

见他只管打,小仆慌了,扑上去抱住那腿:“我的小爷,消消气……”

他踢开小仆,怒道:“爷收拾谁,你凑个屁热闹。”

小仆坐在地上,捂着胸口:“这姓何的小子有眼无珠,爷别和他计较,教训教训就是,你这脚力几个人受得起,再打下去要闹出人命了。”

此人容貌虽美,看着斯文,出手之间却凶狠无轻重,几名家丁互相搀扶着,想是都尝过拳头,知道厉害,远远站着不敢过来,闻言大叫:“贺起,你敢伤我们家公子,不要命了么!”

他叫贺起?白小碧暗忖。

“揍他两下又怎的,”贺起冷笑,“爷杀的人……”

小仆忙拉拉他衣衫的下摆:“小爷!”

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这才住了口。

地上何公子听得清楚,更加害怕,朝众家丁叫:“还不快救我!”

家丁们也怕出事,放软语气:“我们公子不过问你两句作耍,原是两厢情愿,你不肯就算了,做什么动手……”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那张白净的脸刹那间变得黑如锅底。原来这贺起生得貌美,最恨有人说自己像女人,偏姓何的喜好男风,只当他是个风流人物,将言语去调戏,他先前还当是朋友,发现不对作色要走,哪知这姓何的不知死活,叫了几个家丁想要逼迫,这才惹得他动怒,如今听家丁们又提起,胸中恶气上来,过去又是一脚:“瞎了你的狗眼,活腻了!”

何公子打滚闪躲,惨叫:“不敢了,爷爷!小人该死!我有眼无珠,哎哟……”

小仆忙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拖开:“闹大了,爷!”使眼色给家丁。

家丁们飞快围上去扶了何公子就走,边走边回头嚷:“姓贺的,有本事别跑!”

贺起犹不解气,正要追,被小仆从后面死命抱住:“我的小爷,还闹什么,他们已经叫人去报了官府,稍后官府的人就到,仔细多事。”

贺起瞪眼:“官府又怎的,爷怕他?”

小仆无奈:“小爷,你是来做什么的,老爷怎么嘱咐你来!”

贺起愣了下,不再说什么。

听他口音是外地人,旁边围观的人都替他着急,好心催促:“衙门里就要派人来了,公子快些出城走吧,何家你惹不起的。”

小仆放开他,低声笑:“爷,这可惹出事来了。”

贺起哼了声,欲言又止,一双美目转来转去,显然也知道惊动官府很麻烦。

有人低声出主意:“姓何的素来跋扈,公子既占理,也不用怕,趁着他们没来,快些赶去城东郑公庄上避一避,他老人家最是公道,必能替你作主。”

小仆正在为难,闻言似想起什么,大喜:“可是镇国公庄上?”

众人点头:“郑公正是镇国公的兄弟。”

贺起也笑道:“是了,早听说镇国公是玉鼎城的人,如此正好,且随我去拜访拜访。”

小仆应下,打听:“不知郑公家在城东何处?”

旁人正要细细说与他,旁边贺起忽然“哈哈”一笑,抬脚就走:“不用问了,走。”

出了城门,贺起领着小仆前行,遇上岔路也毫不迟疑,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小仆惊奇:“小爷来过?”

贺起道:“没有。”

小仆道:“那……走错了可如何是好?”

贺起道:“你当爷是傻子?有人带路,怎会走错。”

果然,远远的,有道纤瘦的人影在前面走着,时快时慢,似有意与二人保持着一定距离。

小仆眯着眼瞧了瞧,更加意外:“那好象是个姑娘,爷认得么,她怎会给我们引路?”

贺起摇头:“不认得,她借宿在郑府,所以顺路领我们去。”

小仆奇道:“爷怎么知道?”

贺起骂:“跟了我这么久,眼光还是不出面前一寸,昨日过河时她也在,想是认得我,所以方才跟我招手呢。”

“我这不是只顾看爷了么,”小仆笑道,“爷记性好,但你怎知她是借宿的?”

贺起道:“废话,她当时背着包袱,颜色憔悴,可见是远道而来,一个远道而来的姑娘却知道城外郑府,不是投亲就是借宿去的。”

小仆道:“若她只是个下人丫头呢。”

贺起道:“细皮嫩肉的,看那身衣裳,那走路的模样,无半点粗野之态,哪点像丫鬟,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没有这样的,必是个娇滴滴养在闺中的小姐。”

小仆仔细瞧:“是了,和我们家四小姐差不多。”

贺起道:“真是投亲,郑府这样的人家,必会妥善安顿亲戚,怎会让她姑娘家一个人抛头露面进城,方才他们都说郑公名声好,断不会如此行事。”停了停,他沉吟:“寻常小姐出门都带有丫鬟老妈子,陪着她的却是个男人,若是兄长,怎会不管她任她独自出门,又不给她请丫鬟伏侍,依我看,倒像是个落魄小姐,怕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只得跟了那男人,路过此地,逢雨,所以借宿郑府。”

小仆低声:“莫不是私奔的?”

贺起想了想,摇头:“不像,我看那男人待她还好,却不够亲近,或是远房亲戚。”

小仆道:“爷别只顾说话,她都走远了,快些跟上去吧。”

“她既然有心领路,就不会丢了我们,”贺起拍开他,“别走太近,两个男人追着个姑娘,叫别人看见笑话,且带累她名声,你看她故意走在前面,行事这么谨慎,还不是个小姐么。”

到郑府,郑公已经回来了,听说有客求见,便亲自出来。

贺起倒很恭敬,起身抱拳:“在下贺起,路过此地,城里客栈都满了,听说郑公好客,特来投宿。”

这个谎撒得显然不高明,几天雨而已,城里客栈也不至于就住满,多半是想省几个房钱,郑公活了一大把年纪,什么人没见过,不由一笑,点头让坐:“年轻人出门在外不容易,不必拘礼。”

二人分宾主坐下。

见他迟迟不提城里官司的事,小仆只得上前道:“其实我家公子求见郑公,除了借宿,还有件事。”

郑公看贺起,示意他讲。

贺起黑着脸不说话。

小仆暗笑:“我家公子方才一时冲动,在街上出手教训了个人,他们家报官了,听说郑公最是公正,所以才赶来府上。”

郑公皱眉:“打人?”

小仆道:“是那姓何的太无礼。”

上下打量贺起几眼,郑公似有所悟:“可是何老爷的公子,叫何开的?”

小仆道:“好象是。”

“不妨,你且安心住在这里,”郑公也不细问,转脸吩咐下人,“带贺公子去客房。”

贺起起身再抱拳作了个礼,主仆二人随家丁离开厅上。

刚走进客房院子,就见温海与白小碧站在阶前,自从进了郑府就不见白小碧的影子,贺起正在奇怪,此刻见她与温海在一处,也不好贸然过去说话。

小仆拉他:“那不就是……”

贺起踢他:“罗嗦什么,去给爷倒盆水。”

大约是觉得他言行粗鲁,与外貌十分不谐,家丁低头忍着笑指引过房间,便匆匆带着小仆出院子去打水了。

白小碧本是因救人之事对他有好感,所以才引路,此刻正与温海说:“就是那位贺公子。”

她既然主动说起,贺起也没了顾虑,大步过去:“多谢姑娘引路。”

白小碧矮了矮身:“贺公子昨日河上救人,很是敬佩。”

贺起不客气:“救得了这回,救不了下回,如今世道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我只气不过。”

白小碧莞尔,转脸看温海:“这是我……表哥。”

温海淡淡一笑,抬手作礼:“在下温海,今日得见贺兄,实乃三生有幸。”

见他衣冠整齐,仪表优雅,有几分像读书公子,贺起自幼好武,不喜咬文嚼字,加上听这一番客套话,越发不耐烦,只随意抱了下拳:“小弟贺起,粗鄙之人,不爱那些虚礼,这就回房歇息了,温兄自便。”说完竟再不理二人,转身就朝房间走。

温海也不生气,看着他的背影:“贺兄太谦,征战沙场乃是为国为民,怎说粗鄙。”

贺起倏地停了脚步,回转身来,满脸惊疑。

各怀心机

温海微笑:“我看贺兄面相带杀气,且喜作扶刀仗剑姿势,合当掌印执符,纵横沙场,所以妄加揣测。”

贺起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他,忽然大笑:“好眼力!倒是我看走眼了。”

温海缓步走上阶:“贺兄如不嫌弃,不妨去小弟房中喝几杯。”

贺起果真没有推辞,跟着他走进门,二人同往窗前椅子上坐下,白小碧自去取茶水。

无论是敌是友,真正的强者之间往往只有钦佩与尊敬,贺起已换了副态度:“说对了一半,什么掌印执符,征战沙场倒是有的,不过立了点小功,做了个小官而已,实是辱没家门。”

温海道:“贺兄太谦。”

贺起道:“说来惭愧,我竟看不出你的来历。”

温海道:“山野之民,贺兄自然没听过,不足为奇。”

贺起想了想,道:“听说江湖堪舆名家甚多,有天心帮、正元会、五行门、易玄派与八卦宫等,大小共几十个门派,其中以天心帮、正元会为尊。”

温海颔首:“江湖之事,贺兄知道得也不少。”

二人会意,皆一笑。

贺起道:“我向来不信什么相命的,今日被你这么一说,倒有些服气了。”

温海道:“不足为奇,江湖相士多是一半看相一半看人,在下正是根据贺兄的言行妄作猜测,所幸没有出丑。”

“这却是实话,”贺兄抚掌,正巧见白小碧端上茶来,顿时美目微动,顺手端起茶一气饮干,“索性我也猜上一猜,这姑娘并不是你的表妹。”

温海不动声色,微笑:“贺兄好眼力,她本姓白,是我路过门井县时收的小徒。”

被他说中事实,白小碧呆了一呆,继而回神,看着那空空的茶杯,忍不住抿嘴笑,重新给他斟满。

贺起似想起什么:“你既路过门井县,可知那边出了件大事。”

温海道:“宰相大人之事。”

“圣上实在……”贺起刚说出这两个字,又适时停住,半晌叹了口气,“宰相大人也是一时糊涂,胆敢私下与番邦密使来往,且治家无方,任凭族人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予阻拦,着实有负天恩,故得此祸。”

温海点头:“话虽如此,宰相大人毕竟有功于国,圣上待臣下宽厚仁慈,想来必定十分不忍。”

贺起不予置评,看着他:“小弟倒是听说此事另有隐情,似与堪舆之术有些干系。”

温海道:“贺兄的意思?”

贺起盯着他半晌,又笑了:“过去的事说它有什么意思,随口问问罢了,小弟本是受家父嘱咐来玉鼎城办点私事,不想能遇上温兄,也算不虚此行。”说完站起身,并不客套多礼:“闹这半日也累了,我先回房,失陪,闲了再请温兄喝酒。”

温海也不起身:“贺兄自便。”

贺起回房间,白小碧跟着收拾了东西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显出十分的不寻常。

温海缓缓推开面前的茶杯。

“主人,”眨眼间,一个黑衣人从窗户跃进,恭恭敬敬跪在他面前,双手呈上封信,“会主有信,说务要找到那人,其他的事……可以不必多管。”

温海接过信放在一旁:“我正想管件闲事。”

既是心腹,黑衣人对他的行为并不意外,转脸看看门外,略作迟疑:“昨日她或许见过什么人。”

温海“哦”了声。

黑衣人垂首:“属下无能,本是跟着她的,谁知后来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有人特意将属下引开……”

温海抬手打断他:“不妨,她自己回来了。”

黑衣人忙道:“属下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据属下猜测,或许此人已经知道白姑娘的身份,有意接近她,主人不可不防。”

温海道:“你的意思?”

黑衣人道:“门井县卫家饭庄倒闭,卫掌柜全家都死在牢里,据说他曾想占白姑娘家的房子,在街上争执过,此后没多久就出事了,饭庄被人动过手脚。”

温海面不改色:“无缘无故替她出头,是个接近的好法子。”

黑衣人谨慎道:“属下斗胆,怀疑天心帮。”

温海不作评论:“你要如何?”

黑衣人道:“多派人来……”

“玉鼎城的人已经够多了,人多未必好办事,”温海示意他起来,“今后你不必再跟着她,随她去。”

想不到他作出这决定,黑衣人虽疑惑,却不敢多问,一边答应一边站起身,想起还有要事禀报:“昨日接到京里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