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皇向等候命令的弟子示意,装有机簧的桅木开始缓慢旋转,长情就像个秤砣,由一支巨臂牵引着,从业火上空转到了万丈悬崖外。

  唉,这天垒真是个刁钻独到的好地方,步步都是陷阱。麒麟在万年前是仁兽,可惜仁字到这里就断了,谁也不是当初的自己了。其实定魂针有七支,五支麒皇留着对付天帝,剩下的两支在她身上。她忍着钻心之痛向麒皇表明忠心,不过是想借他之手对付天帝。元凤残余的灵力远远超出了麒皇的想象,他以为可以封住她驾雾乘云的能力,但他不知道,那两支定魂针废些周章,完全是可以逼出来的。

  玄师是什么人?即便从云端跳下去,也会活得好好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天帝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他轻叹口气,听天由命似的张开了双臂。

  积怨万年的仇人就在面前,放弃了抵抗任你宰割,这是怎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麒皇的手在微微打颤,做好了天帝临时反悔的准备,纵然如此,也要背水一战了。

  他知道近墨者黑,原本复仇的信念虽炽热,也未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但自从玄师吞吃了混沌珠,寒离前来投诚,他蓦然开始发现自己面临无比尴尬的局面。内忧外患让他焦头烂额,他不得不重新整理心绪,重新定位身边的人。玄师已经不可信任,寒离虽然居心叵测,出的馊主意却能快刀斩乱麻,让所有问题简单化。拿女人做诱饵,卑劣是卑劣了点,可那又如何?天帝高处三十六天之上,若非这个办法,他连直面他的机会都不会有。

  掌中定魂针暴涨,他将五支神针抛起,酝足力,一掌拍向针尾。银针疾射而出时,带起漫天飞雪,如游龙般狂卷着向天帝袭去。世间万物他为主宰,风雪雷电接近他时固然消弭于无形,但他自愿隐藏了护体灵气,那五支定魂针便可所向披靡。

  银光迸散没入天帝的身体,他狠狠震动了下,踉跄几步,却并未倒地。定魂针的使用有一定章程,五支分作五路,一支穿透印堂,剩下的钉住四肢,如此就万无一失了。天帝眉心沁出血珠,如净瓶溅上一点朱砂,有种诡异冶艳的况味。围绕他的那层隐约的流光不见了,雪也胆敢落在他肩头。那位不可一世的首神终于走下了神坛,而且很不幸地,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目睹经过的众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天帝居然真的束手就擒。伏城转头望向高悬于桅木的长情,她脸上冷淡得很,微乜的眼波,像浮沤上最后一道幽光,单寒得稍纵即散。

  他们现在没有时间处置她,先要解决的当然是天帝。寒离的主张是杀,“趁他还没缓过来,杀了一了百了。主上,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不是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么,一刀下去便血债血偿了,您还在犹豫什么?”

  然后呢?杀了天帝,神霄府数不尽的天兵天将会像潮水般涌来,瞬间吞噬麒麟族。看来紧要关头还是得自己做主,不能完全听那只猫头鹰的。

  麒皇命人将天帝绑了起来,带回新城去。寒离一叠声质问,咄咄逼人的语气令他很生气,“枭使,你是在逼本座怀疑你投诚的目的吗?杀了少苍很容易,但接下来怎么办?以你鸟族的实力,敢不敢迎战十万天兵?本座若是听你怂恿,很快麒麟族便会步龙族后尘。你的目的也在于此吧,令神族灭了麒麟族,届时你鸟族一支独大,即便不能一统六道,世上也没有其他上古族群好与你抗衡,本座猜得可对啊?”

  寒离被戳穿了伎俩,面上自然很不好看,唯一的退路就是极力否认。

  “主上实在是误会属下了,属下一片赤诚,绝不敢有半点异心。催促主上杀了他,也是怕夜长梦多……不过属下确实欠考虑了,竟没想好如何善后。”他望了眼天帝的背影,转而问麒皇,“活着的天帝是烫手的山芋,不知主上打算怎么处置?”

  麒皇道:“暂且留着,只要他在本座手上,天界那帮昏神就得听本座号令。”

  详细的操作手法,大概就如控制元凤,掌握凤族是一样的。不过寒离有更好的建议:“九黎有种换魂的巫术,不知主上听说过没有?如果能将主上魂魄安置进天帝的身体里,那还要夺什么混沌珠,主上可直接入主凌霄宝殿,然后将天界那帮善战的上神一个个铲除,天下便尽在主上之手了。”

  麒皇听后不过一笑,寒离藏奸取巧,但脑子确实好用。有些事不必说出口,只要给点暗示,他立刻就明白了。

  天帝现在等同废人,已经不足为惧,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玄师了?寒离把视线调转到悬于半空的人身上,复又征询式地看向麒皇。麒皇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尽,并未说什么,转身瞥了伏城一眼,“玄枵司中,随本座回城。”

第64章

  同玄师一心的,可能只有伏城一人了,因此麒皇临走点伏城随行,已经充分说明了态度。

  一切都在向前推进,每个人的立场到这里便要分个明白了。至多就是拼死一战,哪怕赢面再小,也得尽力试试。伏城暗暗握住了听雷剑,可是正待拔剑,却见她向他望过来。他在她座下多年,很多东西早已心照不宣,哪怕她不发一言,他也能明白她眼里的含义。

  被吊在半空中的人,早已经雪染了满头,可她的眼睛是活的,他看得见里面警示的意味,才知那两支定魂针,并未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她应当有她的计划,他们这类人,没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一般不太欢迎自作主张的救助。伏城放开了袖中的剑柄,拱手道个是,随麒皇一同离开了天垒。

  在寒离看来,定魂针是上古法器,法力绝对靠得住。妖魅一支毙命,两支已经到达极限,就算玄师再厉害,也经不住织天的业力。这个时候处决她简直太容易了,只要当头暴击,一万年重塑便如梦一场。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龙首原看守地脉。那种纯质的岁月也不错,至少比刀口舔血强多了。

  对插着袖子仰首看,高高悬在那里的玄师,此刻就像个无用的废物。他很想知道她现在在想些什么。他最恨那种道貌岸然的人,明明满手鲜血,却又装得悲天悯人。现在好了,入了魔,终于为三界所不容,最后还会死在她最看不起的人手上,命运真是会开玩笑。

  如果她的魂魄还有转世的机会,那么在去往黄泉的路上,可会感到悲愤?悲愤自己死得窝囊,明明具备了祸乱天道的能力,却以这种潦草的结局收场。如果可以,是不是情愿当个普通的卒子,老老实实过完她的一生呢?

  成功总会叫人欣喜若狂,寒离趾高气扬地向前走了两步,摇着头说:“玄师大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下错了一招棋,庚辰抢夺混沌珠,你应该顺水推舟把珠子给他。这混沌珠不是好东西啊,并非因为它会扰乱心神,是因为它会招人嫉恨。你看看,多美的姑娘,本该有光明的前程,结果竟落得这样下场,真是叫寒某好生心疼。如果换作我是你,既然上了天就不回来了,反正天帝对你是真心的。如今你是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天帝自身都难保,连他也救不了你了,看来这回你是真的完了。”

  长情漠然垂眼看他,“寒离,你这是什么意思?主上只命我做饵,引天帝上钩。现在天帝被擒,主上的目的也达成了,该为本座取出定魂针了。”

  寒离被她的天真逗得发笑,“我以为玄师吞下了截珠,心智会变得成熟些,没想到还同以前一样。主上早就不信任你了,若非如此,做个幌子就行,何必匀出两支针专门用来对付你?天帝倒是真的喜欢你,只束缚了你的真身,没舍得杀你。可这么做帮了主上大忙,若没这层,那两支定魂针还真奈何不了你。”

  长情惨然发笑,果然不出所料,真可惜。

  “主上命你杀了我么?”

  寒离嗯了声,“是这么吩咐的。定魂针三日之内没有取出,反正也是个死,还不如现在就了断,可以少些痛苦。”他说罢,遗憾地叹了口气,“玄师素日有威望,最后一程竟无人相送,实在可怜。你看你以往瞧不起我,没想到临死只有我在你身边,这也算山不转水转。我这人长得是黑了点儿,其实我的心很好,你不必担心还像万年前那样暴尸荒野,我会为你收尸的。你喜欢什么花?等我得了闲,好好给你坟头妆点一番,让你死也死得漂漂亮亮……”

  没曾想她并不领情,冷冷说了句:“你的废话太多了。”然后一眨眼,人就到了面前。

  寒离脑子里嗡然一声,迟疑地看了看拴在桅木上的铁索,那腕子粗的铁链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一头还如故,一头却已经坠入了山涧,看来还是不够结实……可不对啊,她有定魂针封印灵力,究竟是怎么逃脱的?

  眼前的这张脸,显现出异乎寻常的玄妙,冰天雪地里也充满绮罗脂粉之气。她靠近一点,眼梢含情,红唇丰泽,那双血瞳曼然一眨,简直明艳不可方物。

  “想知道为什么?”她笑着问,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了他脖子上。

  寒离被冻得一激灵,这时才忽然想起应当防卫。可她周身散发出穿魂夺魄般强大的念力,牵制住了他的四肢,他瞠大了眼睛,看着她像毒蛇般吐出阴冷的气息,慢吞吞说:“我吃了元凤,大补的。他的灵力加上我自身的修为,足可以解开禁身咒。以前我觉得麒皇很有头脑,也很有王者高瞻远瞩的眼光,结果和你这个鸟族败类厮混在一起,连他也变得像鸟一样蠢不可及了。既想擒获天帝,又想杀了我,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都是你这小人怂恿的,你不光脸黑,连心也是黑的。”

  她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扣住他脖子的手。指尖一点猩红,顺着他的衣襟向下,停在了左边的胸膛上。她眨了眨眼,“我想验证一下,看看自己猜得对不对。”话方出口,五指便化作利爪,穿透了他的皮囊。

  身体被另一个人强行入侵,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寒离茫然想。胸口破了个大洞,她的手在他胸膛翻找,带来的不是寒意,是种热腾腾的酥麻感。皮开肉绽那刻确实疼,疼过了便只剩庞大的来源不明的喜悦。他甚至等着她把心掏出来,当她惊呼一声找到了,他竟也松了口气。垂眼看,看她拽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团递到他眼前,十分嫌弃地说“不是黑的,不过很小”。陷入黑暗前的一刻他还在腹诽,哪里小了,明明尺寸正常。上次他在生州吃过一个汉子,那汉子身长八尺,心脏也不过这样大小。玄师到底是个掏心的新手,见识太浅薄了。

  那厢麒皇的大殿上,火盆里的炭正烧得熊熊。天帝的境遇其实并不比寒离好多少,曾经给人的威慑力有多大,现在反馈回来的痛苦就有多大。

  马鬃拧成的绳子横穿他的手腕,高高悬在殿顶上。他的腕子本就细,鬃绳狠狠勒过,创口又被扩大了几分。皮肉翻卷下,几丈长的绳子被血染红了,他握着拳,蜿蜒的血线随着手臂曲线流淌,在肘尖汇聚,滴落成小型的血泊。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呼吸,才能窥出他此刻正忍受多大的折磨。

  麒皇站在他面前,看着这位夕日的天帝陛下狼狈不堪,心中溢满大仇得报的痛快。越痛快,他的眉拧得越紧,他问他:“为了一个女人自甘堕落,值得吗?”

  汗水浸透的发贴在脸颊上,天帝低垂着头,唇角隐约还带着笑。他说值得,“我欠她一条命,现在把命还给她,我就能问心无愧和她在一起了。”

  麒皇觉得不可思议,“她是魔,你是神,你们两个永远不会有结果。”忽然顿了顿,想起了第二种可能,“不过也许再等一等,你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的意思,是黄泉路上重逢吧?天帝慢慢抬起眼来,仔细端详面前的人。很好,硕果仅存的盘古种,年纪比他还大。就像越老的人参越珍贵,越珍贵,提炼出来的药性便越大。来前他算过了,始麒麟的寿元应该和通天相当。当年通天能够将自己练成截珠盘,那么始麒麟绝不会比通天差。

  多珍贵的好塑材,简直让他欣喜若狂。观尘君把长情被押赴天垒的消息传进玉衡殿,他起身便要下界,不明所以的炎帝横眉怒目拦住了他,“明知是坑,你还往里跳?”

  他的语调里却满是庆幸,“天同要杀了她。”

  炎帝愣了下,终于明白过来,“难道她逃出碧云天,是你暗中成全的?你料到天同会因混沌珠猜忌她,有意放她回去,就是为了让她看清?”

  他理了理广袖,说是,“我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否则这死局怎么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办法吗?我要炼化截珠盘,把她体内的混沌珠吸出来。”

  炎帝的目光依旧惶骇,“只要不是拿你自己喂刀就行。”

  他说不会,“始麒麟是现成的好材料。”

  所以一切到目前为止,都在他预料之中。他们演戏,他可以尽力配合,顺水推舟助他们反目虽重要,在她面前自证更重要。但愿她看见他的真心,即便被截珠控制了思想,本性也不要完全泯灭。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在清明乍现时心里有他,这就够了。

  被封住了神力,依旧有震慑人心的力量,这世上也只有天帝能办到了。麒皇竟会因他专注的凝视感到不安,衔怒问:“你究竟在看什么?”

  自然是衡量他的根基,这些年化崖的经历,是否让他的灵力有所退化。不过以那五支定魂针入体时的力道来看,他还算对得起自己的名号。天帝轻轻牵了下唇角,重又垂下了头,“长情在哪里,本君要见她。”

  麒皇调开视线,心头有牵丝般的牵痛,“天帝陛下还是多担心自己吧,本座留你一命,可不是为了让你追着问我要女人的。”

  天帝长吁了口气,沾满血污的衣袍簌簌轻颤,“你把她杀了。”

  应当已成事实了吧,麒皇心里五味杂陈,但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一个女人而已,对复兴大业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蹙起的眉又平复下来,他甚至带着一点骄傲,用唏嘘的语调对他说:“天帝陛下觉得自己上当了吧?此时此刻痛彻心扉吧?本座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当年月火城破,我看着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下,还有我的麟后……那场大战后我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万年前我所受的苦难,今天加诸在你身上的,还不及万分之一,天帝陛下不会经受不住吧?”

  天帝不再开口,低垂的发丝上有冷汗淋漓而下。虽然是一场戏,痛却也是真的痛,不过这时反倒放下心来,就怕麒皇中途改变主意,不能逼得长情反目。既然他的计划没有改变,那么自己的筹谋便算完成了一半。

  闭上眼,还差一点,他在等着她回来。这大殿因杀气弥漫而阴寒入骨,他生而为神,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困顿,无奈地打了个寒颤。

  麒皇开始从他身体里搜寻神魄,神魄相当于精魅的内丹,如果能顺利取出,那么躯壳便是一个中空的容器,对麒皇来说大有用处。神力扫荡吸附,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搅动起来,如果当真是肉体凡胎,恐怕早就被折腾死了。很庆幸,泥丸宫中百神汇聚不散,因此冲击再大,除了痛楚很实在,别的倒也没有妨碍。

  麒皇遍寻未果,失望又不解,“天帝陛下造化高深,看来要提炼你的神魄,非得毁了这肉身才行了。”

  天帝欲抬头,中途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披散的头发遮住了脸上表情,麒皇看不见他唇角浮起的快意,只听见他悲凄的喃喃:“有什么怨恨,你只管对本君下手便好,为什么要杀了长情!”

  为什么呢,他也仔细问过自己,“因为道不同,她不能再为我所用了。”

  天帝嘲讪地嗤笑,“可是她对麒麟族忠心耿耿,从没有半点对不起你。”

  麒皇说不,“今日不反,怎么能保证明日不反?混沌珠是魔物,就如当年的罗睺一样,她的野心会越来越大,将来吞天噬地,莫说是本座,就是你那凌霄殿只怕也要颤上一颤……所以天帝陛下应当感激本座,壮士断腕,图的是长远之计……”

  他话还没说完,殿内忽然长风过境。燃烧的蜡烛全都熄灭了,只余铜鼎之中炭火摇曳,发出幽微昏暗的蓝光。

  一双素履踏上织锦的毡毯,来人笑得很玩味,“主上防患于未然,果然是成大事者。可你这样对待追随多年的旧部,是不是太无情了?”

  麒皇一惊,猛然回头看,本以为已经被处决的人重又出现了,着实让他意外。

  该死的人没死,想必那只猫头鹰是凶多吉少了。麒皇惊讶过后倒也坦然,“玄师的修为果真精进了,两支定魂针竟未能奈何得了你。”

  幽幽蓝火映照着那张精致又诡异的脸,明寐之间如鬼魅窥人,“我也很庆幸,若是没有混沌珠,我这刻恐怕已经死在寒离手里了。”她说罢微微偏过头,眼梢有泪莹然,“我只是很失望,这些年我为麒麟族殚精竭虑,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下场。混沌珠是你让我去找的,我何错之有?麒麟族经历过灭族之灾,我以为历经磨难后重聚,会团结得比以前更紧密,看来我错了。”

  也许是有些伤心的,但这伤心并不破坏她的好心情。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天帝,麒皇没杀了他,办事效率真是低,所以一切还是得靠自己。

  震震衣袖,徒手划出一个巨大的结界。深紫色透明的光膜笼罩住新城最高处的一切,她顿地化出原形,张着獠牙森森的大嘴,向麒皇扑了过去。

第65章

  吞食混沌珠后的麒麟会有怎样的质变,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难以想象。长情那一跃,虽然结界外的眼睛看不见,但惊天动地的声响也足够让这新城发出恐怖的震颤。

  那双赤红的眼,在黑暗的夜里绽放骇人的光。没有瞳孔,如两片血海,幽蓝的背景下迅猛移动,留下虚幻的光影轨迹。也许是因为吞噬了元凤的缘故,原本细密的黑甲上烈焰灼灼,红色的火,蓝色的电光,纠缠、交织、互不相让。入魔这个词眼以前并不那么具体,但在魔性一天天壮大后,形态上的转变,将一切诠释得生动且客观。

  麒皇大概有些惊呆了,一时竟未反应过来,当森然獠牙触到头顶,他才猛吸了口气。人形对战毫无赢面,天地间响起一声暴戾的嘶吼,他砸下手中长剑,现出真身对抗。

  上古两大巨兽对峙,若不是这结界已演化出虚空,真不够他们折腾的。始麒麟的真身极美,他是开天辟地第一只单色麒麟,浑身纯白,有金色的鹿一样的犄角。因为是雄性,体型倒与魔化的长情不相上下,于是一黑一白两相缠斗,灵力和雷霆如铸剑时的锻造,狠狠一击下去,立刻漫天迸散,倒映着透明结界外扬雪的世界,竟还有种如诗如画的美感。

  他们打他们的,天帝并不着急,因为知道长情不会吃太大的亏。始麒麟根基深厚,对战高等巫妖绰绰有余,但战斗力在三大盘古种里只能排第三。玄师自身的修为加上截珠加持,和原来的顶头上司好好切磋一番,还是没有问题的。

  封住玄门的定魂针要取出来,当年织造天经地纬的法器,其神力不容小觑。针体一点一点脱离,他专心体会那种浩大的痛苦。周围死寂,什么都听不见,只觉灵魂从一个逼仄的通道艰难通过,额角的冷汗像小蛇一样,弯弯曲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双手紧握,被穿透的手腕上青筋毕露,原本慢慢凝固的血又开始奔涌,从肘尖滴答坠落。过了良久,沉重的痛逐渐开始减淡,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可就在这时,一片冰凉的利刃贴上了他的脖颈,他听见伏城的声音,冷冷道:“陛下,你该上路了。”

  他没有抬头,讥嘲地哼笑,“螣蛇,你想害她永远这样不人不鬼下去?”

  伏城分明迟疑了下,迟疑过后,刀刃又贴近了几分。

  “她魔变的样子,你可见到过?”天帝抬起眼,双眼鹰隼般紧紧盯住他,“别以为现在这样还不错,混沌珠会一点一滴蚕食她,直到长情彻底消失,躯壳完全被魔族控制。只有本君能救他,若因你今日的愚忠害了她,最后她不会感激你,只会恨你,永生永世不想见到你。”

  天帝是天界首神,这世上无可辩驳的终极强者,不需要为了活命来恫吓他。伏城同样,他不惧死,对活着有清醒的认知。他们难得有统一的目标,那就是长情。也许爱到了一定程度,难以分辨两者的的感情谁更轻,谁更重,反正最终的希望不过是她好好活着,有自我地活着。

  听雷剑终于移开了半分,“陛下打算如何救她?”

  “截珠盘。”天帝道,催逼定魂针的进度依然没有停滞,嘴里漫应着,“你也经历过无量量劫,应当知道只有截珠盘能召回混沌珠。眼下有个合适的人选,用他锻造可保万无一失,所以你最好别坏了本君的好事。再有一点,她魔性入脑,不会答应配合本君取出混沌珠,本君所做的一切都得瞒着她,还望你守口如瓶。”

  话音才落,只听叮地一声,定魂针被内力震出体外,疾射着撞上铜鼎。接下去便是第二支、第三支……

  如果先前伏城还有犹豫,到这时大势已定,也只有收剑回鞘了。他看着天帝拽住鬃绳,狠狠一把从腕子里抽出来,血流如注不过一瞬,很快伤口便愈合起来,收缩成一粒枣核,一支针大小。

  两人都记挂长情,匆匆出去看,刚迈出门槛,伤痕累累的白色麒麟便从空中摔了下来。然后那黑色的兽影轰然而至,几乎一弹指的工夫便咬穿了始麒麟的脖子,再深深一个吸纳,麒皇的神魄从颈间伤口源源流出,如数被她卷进了嘴里。大概餍足万分,长舌绕唇舔了一圈,仔细砸吧两下嘴,甚至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天帝扶住额,迁怒地瞪了伏城一眼。要不是这婆婆妈妈的螣蛇,他还来得及从长情口中把人抢下来。现在好了,始麒麟彻底凉了,天上地下,哪里去找更合适的人选!

  伏城呆呆看着眼前一切,不敢相信她在吃完元凤后,又把始麒麟给吃了。他的脑子混乱了,想不明白这一万年来作出的所有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千方百计找到转世的兰因,诱她去北海瀛洲,诱她唤醒始麒麟。始麒麟回来了,俘获了元凤控制了凤族,但未及有更大的动作,便葬身在了长情口中……

  命运真是太会作弄人了,经历了一场浩劫,莫名回到原点。最大的差别,大概就是原本善良的玄师一去不复返,成了比巫妖更危险的存在。他开始后悔,如果没有找到长情,没有召唤始麒麟,大家反而可以安于现状。兜了一个大圈子,最后都在天帝算计中,都如了天帝的愿,茫茫碌碌辛苦一场,原来全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座上,你曾经那么看不起青鸟祭司,为什么如今要变得像他一样……”

  他失神的话和动作引发了巨兽的兴趣,黑麒麟回过一双血眼看他,慢慢低下头,口中烈焰伴随着呼吸的哧哧声,像凯旋的战歌。饶有兴趣,她歪着头打量他,嗅见了他的神力,顿时胃口大开。可又怕表现得太明显,引发他的反抗,于是装模作样摆摆身子,收拢口中风雷。趁他不注意,忽然又大张开嘴,一面盘算人形够不够她塞牙缝,一面向他咬了过去。

  伏城发了一回怔,人猛地被拖拽,脚下蹒跚着退后了好几步。所幸有那一拽,前脚离开原地,后脚獠牙便杀到了。咔嚓一声,连咬合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时才回过神来,见天帝扬袖击退了黑麒麟的第二次攻势,像和孩子讲道理一样,好言好语告诉她:“这条蛇是你朋友,你不能吃了他。”

  若说风度,天帝也许是世上最有风度的情敌了。私人的感情可以公平较量,绝不在这种紧要关头故意制造意外。但他的劝说显然没有取得效果,隔着掌风形成的透明屏障,黑麒麟狂躁地撕咬,那魔化的样子,早已分辨不出本来面目了。

  吞吃了始麒麟和元凤,她的内力大涨,再想三招两式解决是不可能的了。天帝设下的屏障很快便被她攻破,这时候只有联手,才能和她一战。

  混沌珠真的是个魔物,它控制人的思维,宿主灵力暴涨,它的魔性也随之增强。开天辟地时就被创造出来的神兽,早前因各有立场离心离德,现在被人吞吃入腹,终于再也不会生二心了。合并起来的力量大得惊人,饶是天帝,对抗这种叠加式的攻势也有些吃力。好在伏城不笨,不必他发话,便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遇见灵力便吞吃,看着像是在积蓄功元,殊不知这样生冷不忌,早晚会把自己撑死。腹内已经有了元凤和始麒麟,也许她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关押在龙泉洞内的祖龙。吃了祖龙会怎么样?三大盘古种在她胃里齐聚,以她本身的根基,根本不可能完整消化。

  雪停了,中天一轮圆月孤悬。黑麒麟鬃鬣飞扬,在月下甚有流利之美。

  她的神力如今有多强,端看两场连续的战斗下,她设的结界都未曾破裂,便能窥出一斑。钧天和听雷对战她的利爪,剑锋所及,一股回弹的巨力沿臂而上,震得人心头发麻。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彼此都明白,这次拿不住她,世上就再也无人能控制她了。

  麒麟的吼声惊天动地,整个山谷都在震颤。天帝向伏城抛出鹦鹉链,一道银色流彩横穿过夜空,留下一串粼粼的光。这是上古时期白帝收伏妖童时用的法器,每一节都能断开重整。他们一人手执一端,不管谁套住她,锁链自会顺着轮廓分离再整合,把她严严绑缚起来。

  但她不会让他们得逞,雷霆风暴俱应她的召唤而动,一时天地变色,妖火在空中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环,晃朗间收拢,如天王玲珑塔下的圈口般由巨到细。这时幻象也开始层叠铺展,漫天的火与水,碧云仙宫被浸泡,被灼烧,雕梁画栋扭曲崩塌,披着披帛的仙娥们惊慌遁逃,那景象,仿佛末世一般。

  不管哪一代天帝,都不愿意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在她看来一定是这样。可眼前的一切,未能让天帝的情绪产生波动,他一门心思要抓住她,直到空中传来长情的哭喊——

  他忽然顿住了,看见她哭得满脸是泪,颈上套着枷锁,正趴在头顶的豁口望着他。他可以刀枪不入,唯独不能对她的哭声置之不理,人人都有软肋和心魔,这就是他的。

  他没有意识到,分神的当口杀机已近在眉睫。伏城见势不妙,大叫了声“陛下”。玄师意念幻化出来的触手,在穿透天帝太阳穴前,被他的听雷中途拦截。那些变异的产物似乎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懂得寻找间隙取巧攻击。其中一支迎面袭来,他剑锋一沉,就势斩下了一截。

  幻术被破,黑麒麟怒不可遏,她眦目欲裂发出怒吼。伏城心下惶惶,不知长情为什么会变成了这样。有些战斗越打让人心越凉,他没有取胜的欲望,每一次剑气来去都在担心,担心会不会被她破解,又担心会不会伤到她。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输家。他甚至想,如果她实在想吃他,吃了就吃了吧。

  忽然啷地一声破空,天帝那头的鹦鹉链困住了她。链结从分裂到重组,完成只在须臾之间。伏城提剑站着,心里泛起空空的钝痛。她挣扎嚎叫,口唇里溢出血来也依旧不屈,他不忍再看下去了,转过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天帝仰头看,结界之外的天罗地网慢慢消散。他亲自来,比让那些不知轻重的莽夫动手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