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停在了门口,转过头,对她冷冷地道:“你怕什么,我会吃了他不成?”

他的目光阴沉无比,慕妈妈的心口咯噔一跳,忙道:“大人您千万别误会。只是小公子早已睡了下去……”

谢长庚恍若未闻,面无表情,从她手里取过烛火,推开门。

“大人……”

他已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慕妈妈不敢再阻拦,站在门口,望着前头那道正往里而去的灯影中的身影,心里忐忑无比。

谢长庚来到内室,用手中的烛火点燃了房里的另一盏灯。

屋里的光线,一下变得明亮了起来,照着床上那个睡着的孩童。

房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那个孩子沉沉睡着发出的轻浅呼吸之声。

他的一双长睫静静地覆着,被烛火在他脸上投出两道扇形的阴影,睡得是如此的安宁。

谢长庚没有走到床边,就站在烛台之旁,身影一动不动。

忽然,耳畔传来“啪”的轻微一声。

烛火爆了个灯花。

火光跳跃。

睡梦中的那个孩子,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眼睫轻轻颤了几下,醒了过来。

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屋里亮着灯火,灯火里仿佛有个人影,以为是自己的母亲回来了,欢喜无比,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抬手揉着自己还睡眼惺忪的眼睛,口中含含糊糊地唤了一声“娘亲……”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

他看清了屋里多出的这个人。

不是自己的娘亲。

熙儿慢慢地放下双手,坐在床上,睁大一双眼睛,和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沉默的陌生人对望着。

谢长庚的视线落在了这孩子的脸上,便再也无法挪开了。

就在看到那双眉眼的一刻,此前曾在他心里冒出过无数遍,刚冒头,就又被他否定掉了的那个荒唐的念头,突然之间,变得前所未有地真实了起来。

如此的荒诞,荒诞得连他也不愿相信。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冤枉她。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她在今年二月被自己赶走之后才遇见并带回长沙国的,怎会如此的巧,在此之前,去年年底,就在她刚到上京的那一个晚上,在梦里也叫出了相同的名字?

在看到朱六虎的那封信之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叫着那个名字的人,竟是面前的这个稚儿。

到底是什么样的牵绊,会让她这个孩子如此魂牵梦萦?

倘若这也算是巧合,那么这一刻,在自己对着这稚儿时,入目的这双眉眼,还有心底涌出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是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罢了。

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慕氏的影。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此前在他心中盘旋着的疑窦,今夜得到了证实。

这个孩子的来历,绝对是有问题。

“你是谁?”

孩子看了他许久,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和谢长庚遇到后,开口的第一句话。

他的一双小脚紧紧并拢,足背微弓,脚趾蜷缩,这是不经意流露而出的防备于人的紧张反应,但说话的口齿清楚,并不见多少的害怕。

谢长庚盯着面前的这个稚儿,目光沉沉。

“你的父亲,他是谁?”

沉默了良久,他反问了一句。

第40章 第 40 章

从熙儿记事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被护国寺的长老抚养而大, 但是在他的梦里,又时常会出现一个年轻的妇人。她是那么的美, 看着自己的目光,又充满无限的温柔和怜爱。

在他小小的心灵里, 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 梦里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他的母亲。总有一天, 她会来接自己, 将自己带回到她的身边的。

他的梦终于成真了。那一天, 他在梦中已是见了不知多少回的娘亲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再也不是孤儿, 他有了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爱他的娘亲。

熙儿知道, 这世上所有的小孩, 都有自己的娘亲和父亲。他的阿茹姐姐也是这样的。

舅舅是她的父亲,舅母是她的娘亲。

奇怪的是,他却从来不会去想自己的父亲是谁,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正在做着什么。

直到今夜, 这句话,从面前这个人的口中问了出来。

这个人,仿佛和四周的幽深暗夜融在了一起。就在方才和他对望着的那一刻, 在熙儿的心底里, 隐隐地生出了一种抗拒之感, 这和从前他对着齐王世子与袁将军时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

而现在,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熙儿仿佛突然被提醒了。

他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露出了困惑之色。

是啊,他也是小孩。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娘亲和父亲,那么熙儿的父亲,他又是谁呢?

他不知道,娘亲也从来没有对他提过。

但是心底里那种抗拒之感,让他并不愿意和这个人说这种事。

“你还没说你是谁。这里是我和娘亲的屋!”

谢长庚一怔。他看着床上那个写满了一脸戒备的孩子,压下心里涌出的一丝燥气。

“我姓谢,我叫谢长庚。你的娘亲,她是我娶的女人。”

“娶她是什么意思,你懂吗?就是她是我的人!”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迈步,朝着这个孩子走了过去。

这孩子的两只肩膀却突然间定住了。

仿佛就是自己说出名字的那一刻,这孩子蓦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接着很快,他坐直了身子,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谢长庚看得清清楚楚,他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除了愈发浓重的戒备之色,竟然仿佛还带了点怒气。

他的脚步停住了,和床上的孩子,大眼瞪小眼地相互对望着。

他努力地想从这张脸上,找出点属于他父亲的的特征。

鼻子?嘴巴?下巴?

谢长庚越看,越觉得没一处不像。

便是那个姓袁的。他越发肯定了。

他又想起方才涟城令说的话。这些时日,姓袁的护着她同行。就在此刻,不知何处的深夜寨洞里,那对男女,也不知正在做着什么事。

他的手,慢慢地捏紧成拳。

“熙儿,你的娘亲,她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的父亲是谁?”

他用自己能够发出的尽量不至于吓到这孩子的语调,再次发问。

但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这孩子的嘴角,抿得愈发紧了。

谢长庚等了片刻,对这孩子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也彻底消失了。

“说话!”

他眼皮子突突地跳,俯下身,对着床上的孩子,咬着牙道。

“你欺负我的娘亲!你是个坏人!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的!”

熙儿涨红了一张小脸,终于冲着他嚷了一声,随即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谢长庚错愕之间,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慕妈妈再也忍不住了,闯了进来说道:“大人,熙儿还小,说话不知轻重,您千万不要见怪。小公子他是个孤儿,从小没了亲生的父母,是年初的时候被翁主送来的。翁主遇到这孩子,两人投缘,便认作义子养在身边,这事我们长沙国人人都知。”

“小公子他没有父亲。他只有一个义父,那便是大人您。”

谢长庚慢慢地直起身,转头看着慕妈妈。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淡漠无比。

“她若回来了,叫她去驿舍找我。”

他再没有看熙儿一眼,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

谢长庚来得突然,走的也快,倒是慕妈妈整个人被搅得忐忑不安,不知他这回寻翁主到恶劣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谢长庚一走,她立刻打发人连夜出城去往三苗之地递送消息。等人走了,回到屋里,看见熙儿还坐在床上不肯睡觉,过去哄他。

“慕妈妈,他真的是我的义父吗?”

他慢慢仰脸,问道。

“翁主是你的娘亲,谢大人和翁主是夫妇,他自然是你的义父了。”

“慕妈妈,那你知道他这里来做什么吗?他是不是要抢走娘亲,以后不让我和娘亲见面了?”

慕妈妈看着他忧虑的样子,暗叹了口气,哄着他躺了下去,说道:“他是很大的官,来这里一定是有要紧的事。熙儿睡一觉,醒来,翁主就回了,什么事也没有。”

熙儿不再说话,发起了呆,只是毕竟年纪幼小,虽有心事,困意袭来,眼皮渐渐也就耷了下来,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天的傍晚,慕扶兰急匆匆地从黎阳赶回涟城,连口气都没来得及歇,立刻到驿馆去找谢长庚。

涟城的驿馆早就破败了下去,多年未曾修葺,如今还剩一名小吏看守。昨夜见谢长庚到了,诚惶诚恐,收拾出几间还算能住人的屋,供他和那几名随从落脚。此刻见王女赶到,忙在前引路,将她带到一个院落,随即躬身离开。

慕扶兰来到门外,叩了两下门,随即推开了门。

她看到一个男子立在窗前,青衫鞶带,背影潇然,正眺着远处的落日,仿佛看得入了神,连自己进来都没有察觉似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慕扶兰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我收到你来此的消息,立刻便赶了回来。你寻我何事?”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身。

他两道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将近半年没有见面的她的脸上。

“慕氏,这个熙儿,是你的私生之子吧?”

他开口便道,直截了当,丝毫不加遮掩。

“去年底,你在上京之时,我曾答应放你归家,那时是你自己撕了放书,不愿和离,你应当没有忘记吧?”

“我为了把你从上京弄出去,在刘后面前,费尽了心思,靠着坐实你我夫妇关系,才算达成目的。这才过去多久,你回了长沙国,竟敢带着私生之子和奸夫公然出双入对,羞辱我至此地步!”

“慕氏,你当我谢长庚是什么人?你欲置我于何地?”

夕阳将他的脸镀作了一张金面,犹如覆了假面,不见半点表情。唯有望着她的两道目光,慢慢地布满戾气。

“你今日若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有的是手段,教你知道何为悔不当初!”

第41章 第 41 章

慕扶兰先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在赶回来的路上, 满脑子都在揣测过他此行的目的。想来想去,最大的担心, 便是没能防住朱六虎。或许已是叫他知道了长沙国在暗中扩军练兵的事,否则, 她实在想不出来,两人关系至此地步, 现在到底还有别的什么事情, 能令他千里迢迢亲自从河西来到这里找自己。

就在片刻之前,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 她还在紧张地考虑着, 倘若他确实是为此而来, 自己该如何应对,才能顺利渡过这个危机。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 谢长庚开口质问的, 竟是熙儿的身份问题。

他到底是怎么得出的结论,会把熙儿认定是自己和袁汉鼎的私生之子。

简直荒唐得到了可笑的地步。

但是才松完一口气,她立刻便意识到了这个新问题的严重性。

看谢长庚的这幅样子,他说的那些话, 绝不是在恐吓自己。

他的的确确, 真的是如此认定的。

慕扶兰的沉默,落入谢长庚的眼中,便形同心虚和默认。

“极好。”

他怒极反笑, 点了点头。

“慕氏, 你我先前的约定, 就此不再作数!你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而去。

慕扶兰的心跳蓦然加快。

袁汉鼎承诺还要一年的时间。

在初步完成扩军大计之前,谢长庚的这句话,对于长沙国而言,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笑。

他的愤怒,她不敢掉以轻心。

她转头看着那道已是快要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你难道以为,是我从前生了这个孩子,一直养于暗处,如今才将他带回身边?”

谢长庚的背影微微一顿,又继续迈步向门而去。

很显然,他就是这样认定的。

慕扶兰再不犹豫,立刻追了上去,停在门口。

他的手已伸向了门,被她挡住。

“我知道你昨晚和熙儿已见过面了。”慕扶兰说。

“你听说我,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是在上京护国寺里长大的。我去年底被刘后召入上京,在寺里偶然遇见了他,极喜欢他,和他更是投缘,这才将他带回了长沙国。你若不信,尽管去向寺里的慧寂长老求证。熙儿就是长老从后山抱养的,在长老跟前长大!”

“那时,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这件事,一来,我以为这是小事,二来,当时我的处境艰难。你我虽同居一室,却形同陌路,我实在不便开口和你说这种私心之事,我料你当时也不愿听。”

谢长庚的两道目光停在她的脸上,见她说话之时,视线始终正视着自己,神色坦然无比,不禁一怔,那只要开门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但是想起张班信中所言,面前又浮现出昨夜那孩子的容貌,怒火再起。

“慕氏,你心机之深,手段之阴,叫我也是甘拜下风。这孩子的眉眼,与你如此相像,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不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会是谁的?看他年纪,分明是你在我求亲前后有了的。焉知不是你慕氏当时为了促成联姻,将他生下之后远远送走?慧寂长老只知抱养之后。你叫我去问长老,他又能证明什么?”

他冷笑。

“你慕氏上下,合同起来欺瞒我也就罢了,如今你竟还是满口谎言。你以为我还会听你的摆布?”

“让开!”

慕扶兰不动。

他的眼底掠过一抹怒色,“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所佩的长剑。

慕扶兰的眼前掠过一道寒光,杀气扑来,她的颈间随之一寒,娇嫩的肌肤,瞬间汗毛倒竖。

“给我让开。”

他重复了一遍,见她还是不动,犹如生根于地,三尺青锋,便横在了她的颈项之上。

慕扶兰身子一僵。但很快,非但不让,反而迎向他手中这把沾染过儿子颈血的宝剑,慢慢地挺起两只柔弱的肩。

她说:“我实在不知,你何以如此固执己见,非要认定熙儿是我的私生之子。我告诉你,熙儿他确实是我的孩子。这一辈子,从我遇见他,听到他叫我第一声娘亲开始,他就是我的孩子了。我对天起誓,但他不是我和别的男人生的!他和袁将军,更没有任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