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我会去找你的!”

谢长庚冲这孩子道了一句,将他连同皮囊一道,抛给了梁团,立刻带着剩余之人,朝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梁团和那十几侍卫,藏身在雪丘后的坳地里,看着那几百北人从面前呼啸而过,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咬着牙,继续朝前而去。

熙儿双手紧紧抓着皮囊的袋口,不住地回望,行出数里地后,突然喊道:“梁侍卫,你带我回去!我帮你们点火,这样你们就可以立刻去帮大人杀坏人了!”

梁团继续朝前而去。

“坏人那么多,你们不去帮大人,他会死的!”

雪地之中,回荡着孩子的喊叫之声。

……

半个时辰之后,梁团一行人带着熙儿,返回了墨离烽。

他将火折交给这孩子,教他用法,再三叮嘱下去后的各种注意事项,用一根被雪水浸湿的绳索,牢牢将他腰身系住,从烽台顶部的一个通烟口里,慢慢地将人放了下去。

梁团和侍卫们等在外,不停地和里面的孩子保持着对话。

那孩子下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

通烟口里,突然,慢慢地飘出了一缕黑烟。众人立刻攥紧绳子,朝着里面喊话:“小公子,快出来,站好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

众人对望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正要试着提绳子,就在这时,一阵咳嗽声从下面传了出来。

“我好了——”

众人大喜,七手八脚,急忙拉着绳子往上。

一个小脑袋,从通烟口里露了出来。

梁团抱住那孩子的肩膀,迅速将人从口子里拖了出来。

刚出来的时候,那孩子闭着眼睛,脸上身上,沾满了烟灰。他咳嗽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道通烟口里不断飘出的浓烟,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梁团喜形于色:“小公子,大功告成!”

节度使府对于这条西行军道上的烽火台,制定了严格的制度。每一个烽火台,无论什么时候,都必定保证至少一个烽卒时刻盯着下个烽火台方向的狼烟,以保证军情传递。除非合苍燧的烽卒也像这里一样,遭遇雪崩全部被埋,否则,绝无可能错过这方向飘起的狼烟。

熙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自己被浓烟熏得发红的眼睛,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快去帮大人!”

梁团对这孩子,已是敬佩无比,朝他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公子,我帮你寻个地方,你暂时先躲起来!”

……

梁团将熙儿藏在烽火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留下两名侍卫,干粮和水,自己带着其余人离开。

熙儿等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三天,他困极,躺在那只睡袋里,迷迷糊糊睡过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

他一下睁开眼睛,从睡袋的口子里探出头去。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浑身染满了血的身影,从山洞外,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从睡袋里爬了起来,朝着那个大人的身影,飞扑了过去。

“谢大人!你回来了!”

谢长庚将这孩子一把接住,抱了起来。

“是,我回来了!”

他抑住心底涌出的一阵热意,摸了摸孩子的手脚。

“你受伤了吗?”

熙儿立刻摇头。

“我跑得可快了!火还没烧到我,我就已经被梁侍卫他们拉出来了!”

孩子的语气,带着一缕小小的骄傲。

“对了大人,你的士兵来了吗?你受伤了吗?”

孩子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之色。

谢长庚用力收臂,抱紧怀里的这个孩子。

“他们看到了你传递的狼烟,已经赶过来了。不但打败了敌人,还抓了许多俘虏!”

“你想去看吗?”他问。

“想!”

孩子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响亮地应他。

熙儿坐在马背之上,被身后的大人用外衣裹住身子。

战马奔驰,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地吹过,人仿佛腾云驾雾,孩子被带着,不知道纵马行了多少的路,忽然,风声里,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熙儿睁大眼睛。

他被面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视线的尽头,在白雪皑皑的原地上,出现了一支正列阵以待军队。旗帜随风猎猎,将士衣袍染血,却精神抖擞。他们的盔甲和刀剑,在雪地之中,闪烁着叫敌人为之胆寒的凛冽寒光。

他们列阵在此,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节度使至的消息,被传令官一传十,十传百地递了下去。

全部的将士,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之声。

谢长庚带着马背上的熙儿,纵马越过一排排向着自己行欢呼之礼的将士,行至中央,停了下来。

金城捉守使骑马迎来,行到谢长庚的面前,他下马,单膝下跪,行军礼。

“禀节度使,犯独登戍的全部北骑已被消灭!还有百余俘率,如何处置,请节度使下令!”

“跪下!”

侍立在旁的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呼喝之声。

北人俘率们早已被吓得抖抖索索,纷纷下跪,等待着将要对他们下达的判决。

谢长庚道:“推下去,全部诛杀!”

捉守使得令,消息迅速传递下去。

在传令官发出的浑厚而庄严的传命声中,俘虏们早已感受到了腾腾杀气,纷纷瘫在地上。

百余冰冷沉重的大刀落下,雪地之上,飞溅起一片刺目的血光。

谢长庚命人割去剩下的最后一名俘率的一只耳,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王,这就是犯我河西的下场!”

那俘虏宛若丧家之犬,在身后的杀声之中,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这才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将士们再次发出一阵威武之声,声震原野。

谢长庚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熙儿,问道:“你怕不怕?”

熙儿双拳握得紧紧,仰头望着身后的男子,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芒。

他大声说:“我不怕!”

谢长庚放声大笑。在将士雷霆般的呼声和投来的无数道注目目光之中,将身前这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

慕扶兰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抵达金城。稍作休整之后,便在金城捉守使派出的一队熟悉天山地理的人马的护送下,上山寻药。

这一路走来,天气恶劣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寻药的过程,也是曲折无比。

所幸,上山数日,陆陆续续,叫她终于在冰隙里找到了足够的草药。掘根采收完毕,终于下山,这日抵达山脚,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里回到金城,还要走两天的路,冰天雪地,夜路危险,领队在山脚下的一个避风山坳里搭起宿营地,准备过一夜,天明再动身。

慕扶兰人已疲倦至极,却强打着精神,在自己的那个小帐篷里,初步处置好采收过来的药,预备回城炼制,制好药后,便立刻动身回去。

一个小兵替她送来用雪水烧化的热水,又帮她往取暖的火炉里添加了些燃料,盖好炉盖,退了出去。

她收拾好东西,胡乱洗了洗脸和手脚,钻入铺盖里,和衣躺了下去。

出来已经一个月了,不知老首领如今伤情如何。

还有熙儿,不知他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如何。

她在帮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一点上,她相信那个男人,他一定会代她照顾好熙儿的。

她听着帐外风雪肆虐的声音,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觉到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帐中的矮桌之上,那盏牦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火里,她看到自己的脚边,蹲了一名男子。

那男子托起她一只冻得红肿的足,正在替她擦着药膏。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足上,动作轻柔,全神贯注,仿佛没有觉察她醒来,直到她缩回脚,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慢慢坐了起来的她。

“你脚冻伤了。躺下吧,我替你把药擦好。”

谢长庚说道,语气寻常。

第 63 章

冰雪地里连日跋涉, 即便脚上穿了用厚牦牛皮制的靴,也没能阻挡湿冷寒气的侵入。

她的双足早在多日之前就已开始生起冻疮,到了这里后,一度更是肿胀, 以至于早上将脚套入鞋里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足。

如此的亲昵,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她试着想再次收回自己的脚,却没能成功。

“别动。”他说,并未看她,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脚上,手上抹药的动作, 也不曾停过。

牦油灯的火苗是橘红色的,昏昏然地映在他的面容上。男人低着眉, 脸上仿佛蒙了几分她不曾识过的温暖之色。

那阵因为他突然出现而致的窘迫和诧异之感,慢慢地消散了。

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看着他替自己擦药,擦完一只脚,换另一只。双足都擦完了,他也没有停,用掌心继续包裹着她的足,替她慢慢地揉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狭小的帐篷里, 一片宁静。

外面忽然卷过一阵狂风,伴着怪异而低沉的呜呜之声, 帐门被吹得鼓了起来,牦油灯芯上的那点火苗,闪烁了一下。

男人的脸,变得忽明忽暗。

“你怎会来这里?”

慕扶兰忽然间回过神来,带了点仓促地开口,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熙儿一个人在那边吗?会不会出事?”

她接着发问。

谢长庚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他还那么小!我希望在你离开之前,对他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我将他也带来了。”

他终于慢吞吞地说。

慕扶兰吃了一惊,一下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脚,人跟着弹坐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这种地方,你竟然将他也带来了?”

她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责备之意。

“是。”

他点头。

“这孩子远比你想象得要勇敢,你完全不必过于担忧。路上出了点意外,他甚至帮了我一个极大的忙。他现在就在金城里,回去了,你就能看到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沉稳而浑厚的力量。

“他对你放心不下,非常想你,想自己来接你。”

慕扶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谢谢你了。我的脚没事了。”

谢长庚将带来的药膏放在一边。

“明早起来,冻伤的地方,你自己再抹一遍,抹完记得揉一下,有助药效发挥。”

“我知道。你想必也乏,自管休息去吧。”

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忽道:“慕氏,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何会出来到这里?”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抬眼看向他。

“莫非老首领不行了?”

谢长庚盯着她那张露出紧张之色的脸。

“老首领确实又昏迷不醒了。我固然希望他化险为夷,但实话说,即便他等不到你回来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影响。”

老首领会再次昏迷,这种情况,本也在慕扶兰的预料之中。临走之前,也向来代替自己的军医交待过应对保命的救治之法,尽量等到自己归来。

她道:“那你为何出来?”

“我已将我母亲送回去了。往后,她也不会再要我纳戚氏了。”

他有些突兀地道。

慕扶兰一愣,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希望你母亲不至于太过失望了……”

“她很失望,但接受了。”他打断了她的话。

慕扶兰不再开口,转过头,说:“你去休息吧,我也很累,明日还要早起的……”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谢长庚伸手,轻轻地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去,向着他。

“慕氏,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和熙儿一样。”

“我想你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我来了,想将你早些接回去。”

他凝视着她,轻声地说。

慕扶兰一下僵住。

狭小的帐篷,忽然之间,变得愈发逼仄了起来,只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他又道:“你应当还记得熙儿是如何来河西的。三苗地震那时,我把他强行挟来。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时是为泄愤,迫你向我屈服。但你不知道,我原本已是走了的,当时之所以回去,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再次为难于你。我是放不下你。我知你一心救人,担心你会在地震里遇险。”

他顿了一顿,迟疑了下,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又道:“我既到这里接你了,有些事,不妨也与你直言。”

“慕氏,每回你与我同房,想来都是在敷衍,乃至痛苦。但你可知,我又是如何做想的?”

慕扶兰不言。

他自顾道:“每一次,见你如此态度,我便忍不住想,倘若易人而处,今日换作是那人与你如此,你会是如何!我原本何须如此,叫自己也不得痛快。我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想叫你如愿……”

“我何必要和那个死了的人较劲?想他能令你得多少的快活,我便也要如此,要叫你愈发快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