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母尖叫一声,嚷了句太后饶命,便两眼翻白,一下晕了过去。数十张弓,将谢长庚围在了中间,齐齐上箭。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涌入园中。

“太后!不好了!”杨太监拖着颤抖的声音,狂奔而入。

“谢长庚的人杀进来了!”

刘后面色一变,随即厉声喝道:“活捉这逆贼!抓住他,重重有……”

她的声音突然断了。

水榭的一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出来了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太监,他的手里握了一把匕首,仿佛方才架在谢母脖颈上那样地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毫不犹豫地一划,刘后的脖颈之上,便多了一道长长的如同线一般的细口子。血从那道口子里流了出来,起先只是一点点地渗出。那口子忽然仿佛变成了一张被冲开的巨大的嘴,猩红的血,喷溅而出。

刘后倒在了地上。她瞪大眼睛,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咒骂声,想要爬起来,但这徒然的挣扎,只是催发更多的血从她脖颈的口子里流淌而出。

她终于停止了动作,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只有一张嘴,仿佛涸泽里将死未死的鱼的唇,还在慢慢地一张一翕,只是发出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借了幼帝之名执掌朝政十多年的刘后,今日杀人不成,己遭反噬,就这样倒了下去。

曹金高声道:“刘后无道,以秦王之母为挟,残害忠良,人神共愤!秦王乃为自保!投了秦王,便可活命,谁敢妄动,死路一条!”

刘后那张徒劳地一张一闭的嘴,终于静止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那些持着武器的侍卫相互对望着,片刻之后,也不知哪个人带的头,一拥而上,将见势不妙想要逃跑的杨太监乱刀砍死,随即抛了武器。伴着刀剑落地的声音,众人朝着谢长庚跪了下去:“我等愿为秦王作证!”

他的人很快占领了皇宫。刘后为防走漏消息,这个计划,除了身边的人,连亲信也没透漏。

如狼似虎的士兵撞开了禁闭的大门,刘后一系的人,抓的抓,杀的杀。民众惊慌不安,不知道宫中又出了什么大事,而普通朝臣,更是人人自危,唯恐下一扇被破开的,是自家的大门。

这一夜,上京戒严宵禁,除了士兵举着火把穿行街道控制四门的光亮,全城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长庚早早地出了皇宫,将那一片血和屠戮抛在了身后。

从十四岁开始刀头舐血,他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比这更加残酷的阴谋和杀戮。到了今日,如此场景,司空见惯,再引不出他内心半分多余的感慨。你死我活,四个字,就这么简单。

夜已深,在上京那高高的门楼之上,他迎风而立,眺望着远方那片不知何处的夜空。

身后这座有着将近百万人口的城池,已经从骚乱中恢复了宁静。无数人应当夜不成寐,忐忑地等待着天明的到来。

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要实现了。只要他点个头,天一亮,他便就能被人拥着,以各种堂皇冠冕的理由送上那张宝座。他应当会是无比兴奋的。

但是这一夜,这一刻,他却发现,他的兴奋,并没有自己年轻时想象得那么多。甚至,还远远不及十九岁那年的那一夜,他怀着目的,一乘扁舟,行在江月险滩之中去长沙国求亲时来得兴奋。

此刻回想,从十四岁开始到现在,十三年了,那么多年,他其实不过像是踏上了一条船,上去了,就想他该想的,做他该做的,朝着既定的目的地,一直向前,心无旁骛。

他的心情,几分感慨,几分纷乱。

城楼之下,尚沉浸在兴奋余波中的梁团等几名近卫,仰望着前头上方那个独自立在这座城的至高之巅的背影,静静等待。许久,见他然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下了城楼,命人开了城门,随即翻身上了马背 ,朝外而去,急忙也纵马跟了上去。行出去一段路后,见是西山的方向,终于明白了,他是要去护国寺。

空山如洗,幽林静闃。护国寺那座雄伟的山门,在深蓝的夜空下岿然不动,远远望去,和其后的山峰化为一体,犹如盘古开天 ,便就如此。

谢长庚命人在山下等着,自己沿阶而上,他拍开寺门,向开门的僧人表了身份,问慧寂长老,话音落下,方觉自己唐突。如此深夜,竟凭一时意动,前来相扰。

他说:“长老若是不便,我便在山门此处等着,待天亮,再去拜访。”

那僧人望了他一眼,却合十请他入内。

耳畔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和不知何处角落传来的夜修人所发的隐隐的木鱼和诵经之声。谢长庚穿行在这片深夜里的禅院之间,当来到后山的那片塔林时,望着夜色下的一尊尊沉默的塔影,恍恍惚惚,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仿佛很久以前,他亦曾在如此的一个深夜,徘徊在这片塔林之间。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护国寺的后山塔林,在今夜这个极其特殊,心情亦万分复杂的日子里。

他被引到塔林尽头的一间禅院之前,僧人向他合十,随即离去。

这是一间简陋的四方禅院,静静地矗在他的面前。他在门外立了片刻,迈步,走了进去。

他看到屋里点了一盏清油灯,一个老僧盘膝坐在云床之上。他恭敬地上去行礼,为自己夜半冒昧来访赔礼,道:“熙儿托我来向长老问声好。”

他说完,见那老僧并没什么反应,依旧闭目打坐,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一件过去三年之中,始终压在他的心底,他从不曾彻底忘记的事。

“长老,这孩子,和当年将他从你这里带走的那个妇人,到底是何关系?”

“她曾对我言,那孩子只是她偶遇投缘,从长老求去养在身边。我却总觉她在瞒我。一直以来,她都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情,她从来不会痛痛快快和我说个清楚!”

他顿了一顿,又道,浑然不觉自己语气中的一丝怨恨。

长老依旧沉默,犹如入定。

谢长庚说完话,方惊觉他的话仿佛多了。但是就在说出来的那一刻,他又觉得心里仿佛痛快了许多。

或许今夜,他来这里,原本就只是想寻个能说话的人,说上几句话而已。他也没真的指望这个老僧替他解惑,或是回应。

他其实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回应。

他索性坐了下去,坐到了老僧的对面。

“长老,那个妇人,无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你可知道,三年前我曾追她至君山,寻不到渡船,我冒着淹死做她洞庭水鬼的险,连夜游水,横渡了过去,我想求她再回心转意,长老你知道她是如何回应我的?她竟要我在江山和她之间做一选择!”

他说:“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妇人!真当她是九天神女下凡!便是神女,怕也不敢有她那样的口气。”

灯油渐渐烧干,火苗灭了。禅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

“她凭什么如此对我,凭什么……她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过是她想赶我走而已……她可真是狠心啊……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女子……”

黑暗中,谢长庚依旧和对面的那个老僧絮絮地说着话,渐渐地,从起先的不平讥讽的语气,变成了沮丧。终于,他似乎感到累了,沉默了许久,呵呵笑了起来:“长老,今夜我做成了一件大事,我得偿所愿,我极是快活!从今往后,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不会去为难她,但我谢长庚,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了!请长老你替我做个见证,倘若我再做不到,我便……”

他停了下来,仰卧在这间昏暗的禅室里。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他忽然感到自己又愚蠢又疲倦。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将要睡去之时,仿佛看到屋角那盏原本已经熄灭了的清油灯,又缓缓复燃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又置身月下江畔,看到了那夜似曾相识的一幕。江渚之上,浊浪滚滚,远处,一条乌舟连夜行船,去往洞庭的方向。他原本以为是那夜偶见的那一船人,待近了,才看清,那个立在船头上的青衣少年,竟是当年十九岁的自己。

谢长庚吃惊不已,追上去,呼唤他,那少年却似乎陷入了某种冥想,浑然不觉,头亦未回,逐浪而去。

少年怀揣着野心去求亲,得偿所愿,新婚之后大半年,他才归家,终于看清了自己求娶来的长沙国王女的模样。她不但生得极美,身子亦是他喜欢的,当夜圆房之后,他很是喜爱她,当听到她含羞告诉他,他们从前在君山老柏树下见过面,他还曾帮她救起了一只掉下悬崖的小鸟,他才恍然,想了起来,但也只笑笑,不以为意,觉得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可爱小心思罢了。

过了没几天,他就要走了,他的母亲要他纳戚灵凤,他虽有些不忍这么快就和她说这个,但还是去提了,想她若是愿意,最好不过,不愿的话,自己再怎么想个法子去母亲跟前先推脱过去。

她同意了,他有点意外,也为她的体贴而欣慰,于是纳了戚氏。他知道她不得自己母亲的欢心,受了委屈,却从没在自己跟前诉苦过,对她愈发爱怜,那几年里,除了为应付自己母亲的盘问之外,基本没怎么亲近戚灵凤。

后来她生了熙儿,他们依旧聚少离多,每次匆匆回来,没几日便又要走。离开家的时候,他知道她母子都很不舍。但他的脚步不能停留。他想着,日后再补偿就是了。

他的补偿还没到来,她就已经没了。

因了一个突发的意外,他提前早饭了。转移她母子的时候,被齐王的人抓了。齐王要他用一个重要的城池去换,他没法答应。他抓了齐王独子,想以此来交换,不想齐王还另有个养在外头的儿子,事情一直拖着。他当时在别的地方作战,被战事拖住。后来赵羲泰病死了,这是个意外。他必须要尽快救回他母子了,决定强攻蒲城。他和一直也想要救她的袁汉鼎取得联系,让他和城里的一个被曹金收买的内应里应外合救人,自己调遣军队,去攻蒲城。但是营救出了意外,追兵上来,她为了不拖累他,送走儿子后,自尽死去了。

她的身子,被他的敌人在城头悬了三日,才在他破城后得以入土。那时,他便不忍,更是不敢去细看她的遗容。他心里清楚,在她还活着的那段时间里,倘若他能为她再多尽心一些,攻打蒲城的准备,不是那么仓促,或许,结果会完全不用。

他做了皇帝后,知她一定恨极了自己,未能对她尽心尽力。他也是那时才知道,他谢长庚其实是个懦弱之人。他给她大修明堂佛塔,身后事荣哀至极,但却始终不敢踏入她的灵堂去直面她。好几次,他徘徊在外,终于还是放弃。他不但懦弱,更是个虚伪至极的人,不过是以此来求内心安宁,自欺欺人罢了。

他们的孩子回来后,沉默不言,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觉得自己是爱这个长子的。他后来又得了儿子,但他最爱的,还是他的结发之妻留下的这个长子。

他知道孩子也恨自己,和他的母亲一样。起初的几年,他也曾试着尽量去修复他们的关系,但这孩子仿佛并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他事情太多了,亦是不敢去面对这孩子那双和她酷似的眼,于是一年一年,日子这样拖了下去。他总安慰自己,总有一天,他一定会好好补偿这孩子的。他没有想到,因为戚氏的事,竟会惹出了如此的惨变。

他亦是几年之前,方获悉真相。当时原本怒极,但他的母亲那时已经中了风,神智也有些糊涂,谁也不认得了,只认戚氏一人,日日都要见到她。至多也就几年内的事了。再三考虑过后,他终于还是没有立刻要了她的命。

他知道他的长子恨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是,这十年来,他那个沉默而平静的熙儿,竟然对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至于他自刎在了自己的面前,说不愿再做父子。

那一刻,在那座幽暗的灵殿里,抱着那个体温渐冷的白衣少年的时候,他的痛悔,无法形容。

也是那一刻,他才完全地看清了自己 ,他其实是如何的一个人。

在部下的眼里,他是一个明智上司,在世人的口中 ,他是一个英明的君主,在道学家的歌功颂词里,皇帝以身行孝,是一个足以为世人榜样的孝子。她是他这辈子唯一喜爱过的一个女子,但从他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天性里的最阴暗的虚伪、凉薄、自私、懦弱和无情,便尽数加诸她身上,淋漓尽致。

他深深地痛悔了,但已经迟了。

而他的锥心之痛,这时其实才刚开始。

此后,他再没有召过后宫。过了些年,他四十多岁,本正当壮,却因国事殚精竭虑,加上旧伤折磨,身体开始败下去。身体痛苦的同时,他剩下的两个儿子为了夺位,相互残杀,密谋逼宫,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被他废黜,他扑灭了背后支持他们的力量,在血雨腥风之后,立了自己的一个侄儿做太子。

他在孤独中垂垂将死之际,回忆自己这一生,仿佛得到了一切,最后却仿佛什么也没留下。那时候,他经常想起自己年轻时香消玉殒的结发之妻,想起和她初遇在君山老柏下时她的烂漫笑颜,还有他那个小时舍不得他走,抱着他的腿不放,却忍着不敢哭闹的孩子,那个纵然那么恨他,到了最后却也不过只是割发断绝父子之情,放过了自己的长子。

大原朝的开国帝君谢长庚,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是在护国寺里,他从前为元后修的明堂里渡过的。

据说他驾崩之前,手里握着的,是一片送自遥远君山的千年老柏的叶。皇帝遗言是勿要惊扰早年仙去的元后芳魂,帝后分葬,以这柏叶陪葬自己。新帝与群臣不解遗命,但无不照办。只有极少数略知道些当年旧事的人,猜疑皇帝或是担忧元后对他恨意不消,这才不敢与她同穴而眠。后来又有传言,皇帝临死之前,曾命护国寺的高僧为他做法,祝有来生转世,他愿以一切代价,换与元后再续前缘,以弥补今生辜负。正史列传,自不会收录如此无稽之谈,但稗家野史,对此却是津津乐道,感叹原来英烈铁血如开国帝君,原也是天生情种,可惜与元后情深缘浅,令人叹息。

“天亮了,施主还不醒来!”耳畔忽然一道声音。

谢长庚猛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窗外已是大白。他对上了对面老僧正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整个人却仿佛还沉浸在临死前的那种来自**和精魂的双重折磨而带来的极端痛苦之中。

他脸色苍白,满身冷汗,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来老僧,一时犹如灵魂尚未归窍。半晌,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 ,颤声道:“长老,那些都是什么……”

长老从昨夜打坐的位置下去,微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施主求问,此为解惑。”他说完,出禅房而去。

谢长庚宛如五雷轰顶,僵住。

他终于明白了。她来自那另一个有着他她和他们的儿子的地方。那些事,他曾经的痛悔和锥心,在她,是延续至今的血淋淋的切肤之痛!

种种往事,再次在他的眼前掠过。

他经历了另一个和他同名的人的一生,那个人不是他,但又真真切切,就是他自己。那是他曾经的另外一个人生。一幕幕闪现之际,他又想起了这辈子,他和她君山的初遇,想起她后来不告而别,对自己退避三舍,想起她对那把青云剑的厌恶,想起他们缠绵时,她的退缩和摇摆,想起熙儿走丢,她刺自己时,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想起三年之前,君山最后一面 ,她对他说的那些话……

谢长庚双目赤红,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喉头甜腥。

他慢慢地咽回了那一口到了喉头的血,身体僵硬地蜷着,面容苍白,仿佛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第80章 第 80 章

平安的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在路上被铺驿传递着,六个昼夜之后, 便送至长沙国的边境。

这一日, 距离熙儿北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赵羲泰早已回了江淮,留下使者等着慕扶兰的决定。

又一个无眠之夜过去。第二天,慕扶兰在王宫的议事堂里召见使者,给了他一封信, 让他回去, 交给赵羲泰。

使者离去后, 她接着召来齐陆琳等长沙国的臣子,否决了他们此前提出的希望她能从慕氏宗族里择选王储的建议。

她说:“宗族子弟之中,目下, 我不见有能担当此大任者。我更不曾听闻长沙国的子民里, 有为王储之事而终日焦虑、不能过活之人。”

“王兄临终之前, 亲口所言,将长沙国万千子民交托于我,你们都是亲耳听到的。我摄政数年,不敢说有建树,但也算无大过。你们都是长沙国的老臣,功不可没。但此事,我不管你们出于何种考虑, 望你们就此打住, 往后莫要再提半句!如今非常时期, 这个摄政,我会继续做下去的。往后该当如何,我自有数。”

她的言语直截了当,态度更是不留半点余地。

这几年来,她权威日盛,在民间,民众其实早视她形同女主,陆琳等人如何不知?见她如此回复,诺诺而出。

慕扶兰留下了袁汉鼎,对他说道:“陆丞相疑心我要自立为王,阿嫂又已去了,他们或是怕日后会被排挤,这才出言试探,想另立和他们更亲近些的慕氏宗族上位。我无意做长沙国的女主。不另立慕氏新王,是如今的局势之下,不想再多一个卷入者。熙儿更不能被卷入。”

“袁阿兄,陆丞相他们希望和东朝廷联盟,是幻想只要联盟,双方合力,或能抵挡住谢长庚,保长沙国长立不倒。你也曾劝我联盟。你是如何看的?”

袁汉鼎迟疑不语。

慕扶兰道:“我其实能猜到袁阿兄你的所想。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如今天下的这三方势力了。东朝廷想击败谢长庚,希望微乎其微。齐王纠合在一起的那些宗室藩王,最初就是因了利益而聚。倘若看不到能带来利益的希望,人心便不可能归一。就算赵羲泰再有本事,他也无力改变东朝廷这个先天不足的致命之疾。先前赵王脱离东朝廷,便是例证。一个筑于流沙之上的朝廷,是走不远的。”

“我们军心齐整,却也有先天之症。长沙国的地域人口皆是有限,能支撑的战力,亦是有限。要想无限扩军,便要出击,占更多的地方,夺更多的人口和财富。”

她笑了笑,“慕氏历代先王,以仁义博得美名,传到我的手里,也因此而作茧自缚。我们既做不到去掠夺吞并别人,便注定国力有限。能有今日局面,袁阿兄你已尽力,我亦是尽力了。必须承认,谢长庚的实力远超我们。阿兄你明知就算两股合力,也难扭转局面,却还劝我联盟。你是知道谢长庚他日一旦做了皇帝,长沙国就算退让再多,他也绝对不会容下这个腹中之国。你是怕我到时国灭受辱,这才想尽全力再做一拼,是不是?”

袁汉鼎动容:“是我无能,辜负了翁主的期待。”

慕扶兰摇了摇头。

“阿兄,我已说过,你我都已尽力,无需自责。纵然我们无力争霸,但我们至今没有倒,握有一支还能与人一拼的军队,在我看来,已是很好。至于日后,我也考虑过了……”

她沉默了片刻。

“天下自古便无定主,长沙国亦是如此。真到了最后一步,大势所趋之下,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应势而为了。以战求和,与他谈判,成全了他的天下一统,他不会不应。长沙国的万千子民,供养了我慕氏两百年,让他们免受无休的战火荼毒,也算是我慕氏对他们的一点回报。”

袁汉鼎凝视着她,朝她缓缓下跪。

“三苗自古便是化外之地,朝廷强攻,得不偿失,必要权衡考量。袁汉鼎愿保翁主退往三苗,余生安乐!”

慕扶兰含笑,将他从地上扶起。

“阿 兄,至少目前,我们无需过虑,谢长庚不会发难我们。你应当也知道,我在信中是如何答复赵羲泰的。我有些不放心那边。他们对结盟寄予厚望,先前我迟迟没有回复,以赵羲泰的聪明,不难猜到我的决定。熙儿还没回来,为防万一,我想劳烦你亲自再出去一趟,将他接回。”

袁汉鼎立刻答应,当日便整装而出。

……

护国寺外,梁团等人在山门之外,等到了次日,眼见人进去,过去了一夜,还不见出来,有些不放心,正想上去打听下,忽见上京的方向来了一骑快马,传来一个消息。

梁团叫其余人等着,自己立刻上去,禀明来意,被僧人领到了后山的塔林,带到那间四方禅院之前。

梁团走了进去。四周空荡荡无物,不见人影,更是听不到半点声音。

太阳在头顶照着,他却感到了一丝惨淡的寂静。

上京完全被控制,刘后及其党羽伏诛,带些痴呆的皇帝已被软禁,剩余百官,今日也陆续开始上书,争相效忠新主。

他实在是不懂,如此一个值得庆贺的重大时刻,秦王为何要在深夜来此拜会一个老僧。

来了也就罢了,怎的一夜过去,还不出来。

他走到门口,停住,唤了一声,半晌没听到回答,迟疑了下,说道:“秦王,方才来了消息,先前奉命护送小公子南下的侍卫领队派人传信,说小公子担心前路或有埋伏,停在半道,人还在蒲城的驿舍里。”

他说完,片刻之后,听到里面传出一阵迟缓而沉重的脚步之声。

门慢慢地开了。他看到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谢长庚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两道目光黑洞洞的。

第一眼的时候,眼前的这个人,甚至令梁团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就连站立这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于他而言,也是如此的艰难。

不过一夜,他便仿佛老了十岁不止。

梁团吃惊不已,一个箭步上去,伸手就要扶他。被他避开了。

“你方才说什么?”他哑着声,问道。

梁团急忙又重复了一遍,说:“秦王放心!小公子无事!领队传信,只是为告知秦王路上进展。说必会护好小公子,送他安全回往长沙国的。秦王若是不放心,卑职可再带些人过去,一同护送!”

谢长庚站着,一动不动。

“他在哪里?”他问。

“蒲城。”

“蒲城……”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面庞扭曲,眼睛里,露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气。

“我自己去。”

他定了片刻,忽然喃喃地说道。

在梁团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他松开了扶着门的手,缓缓站直方才那显得略带佝偻的身体,挺起肩膀,随即迈出门槛,大步而去。

……

又是一个傍晚,一道斜阳,投在蒲城的城头之上。

这座几年之前曾被平阳王叛军围攻的城池,如今早就归于平静。只有当夕阳如血般笼罩在城头的时候,依稀还能叫人想起些当日的惨烈之状。

谢长庚骑马赶到了这里。

他在城门之外停驻了片刻,仰起头,望着城头那一排整齐的垛口,良久,闭了闭目,继续朝里纵马而去。

他被闻讯赶来的蒲城令带去驿站的时候,那个小少年正独自在驿站后的马厩里,刚喂完他的那匹小龙马,又用梳子亲手为它梳理鬃毛。

驿丞带着谢长庚来到马厩,停在门外,看着前方的人和马。

那孩子望着小龙马的目光,充满了爱惜。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专心,以至于身后有人入了马厩,亦仿佛浑然未觉。

“小公子留在这里有些天了。他对这马极好,每日都亲自喂食打理。”

驿丞面带笑容,对谢长庚小声说道。

是冥冥中的命定,他和她的儿子,他们的熙儿,竟会在这座叫人不堪回首的城中,停下了他的脚步。

谢长庚望着前方那道身影,眼角渐渐泛红。

从前那个被权力和**操控了一生的人,倘若不是活着便遭反噬,在他将死之际,他又可曾真的会对他的结发之妻生出一丝忏悔之心?

他命驿丞退下,自己待要迈步朝那小少年走去,才抬起脚,却又仿佛脚底有如千钧之重,竟无法迈开步子。

那小少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回过头,看见了立在马厩门口的他,唤了一声“谢大人”,转过身,朝他奔来。

谢长庚终于也向他走去,越走越快,走到那小少年的面前,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