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太美,整个世界如同幻梦。暖阳自窗边一泻而下,把窗边人的发梢染成了一片金,粉黛色的裙摆如同盛开的扶桑花,袖口湘绣着的蝴蝶像要随风翻飞出这碌碌尘世。这样的光华中,那个早就不存在的人此时此刻就这样静静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纤瘦的身影几乎要变成透明。他其实…不敢多看。

很多东西梦见太多次,真正出现的时候,任他沙场无敌空有一个修罗称号,也照样是一个胆小鬼。他不敢问,也不敢想。

谢则容的心思,碧城当然不知道。她揣着一颗防备的心入了他的寝宫,却被|他|干干脆脆晾在原地,原本的警戒渐渐成了狐疑,到后来她站得双脚发软,默默在寝殿中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她居然在这寝宫之中慢慢阖上了眼,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一个时辰悄然过去,那延寿药想必已经顺利送到了神官府。

她陡然睁开眼睛,却发现身上多了一件衣裳。谢则容已经不见了踪影。房间里空留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竟然是催眠的香料?

糟了!

碧城彻头彻脑地清醒了过来,掀开身上的衣服急匆匆往外跑!

寝宫外,早有宫人在外面守候,她猛然拉开了殿门就朝外跑去,惊得宫人踉踉跄跄跟在她身后叫嚷:“皇后——皇后您慢些——您怎么了?皇后——”

“谢则容呢?!”她忽然回头拽住了宫人的衣襟咬牙问。

“啊——啊?”哆哆嗦嗦跪下了,“陛下、陛下就在那边啊…”

宫人伸手一指,手指指向寝宫不远处一个荷花池旁的亭台。在亭台中果然有一袭墨锦安然坐着,似乎并没有被这边的声响打搅到。

碧城愣愣地望向亭台,一口气卡在喉咙底久久没喘上来。他居然没走?可房间里的催眠香…她揪着宫人咬牙问:“房间里的催眠香是怎么回事?”

宫人一愣,道:“皇后说的是安然香吧。皇后昏睡已久有所不知,陛下自登基之日起便彻夜难眠,只有点此香才可以偶尔睡上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陛下寝宫中常备此香,我等奴婢也闻久了已经没有知觉不会受其扰了。”

“彻夜难眠?”

“是啊。”宫人叹息,“伺候陛下的人都担心陛下的身子总有一日会支撑不住…”

是冤魂索命噩梦连连么?

碧城冷然看着亭台中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她吩咐宫人:“准备车马,去神官府。”既然谢则容并没有行动,这难得的机会她自然不能放过。

“是。”

“去御医苑,告诉沈御医,他所说的祛除疤痕之药最好与所有御医商讨确定可行,传令各地府尹广招神医,共商药方。”

“是。”

“还有,”碧城遥看了一眼谢则容,低道,“此事,不必告诉陛下。本宫希望给陛下一个惊喜。”

“是!奴婢领命!”

午后的阳光猛烈无比。碧城坐在马车之中心急如焚,心中所想之事徘徊了无数遍后终于看到了那一扇熟悉的山门。她跳下马车拽起裙子急匆匆朝里头跑,穿越漫长的青石小道,终于抵达了神官府门前。

这一次门口并没有把守。她小心翼翼推开巨大的红木门,沿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神殿前,却发现神殿门口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是一身雪衣的大神官姜梵,另一个,是她更熟悉的人。

墨色长衣,银丝麒麟,眉眼如画,风流无双。

那是尹陵。

现如今西昭的太子。

他与姜梵站在神殿之前,一个浑身雪白,另一个衣衫如墨,两个人似乎是在说着些什么,姜梵皱眉凝神,尹陵却眉眼带笑。只是如今的尹陵再也不是那个穿着轻纱云锦衣裳低语轻笑的朝凤乐府执事乐官,同样的神态放在西昭太子这一身皮囊之下,怎么看怎么像是深藏不露,心怀鬼胎。

不过,他似乎做乐府执事的时候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碧城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靠近,却不想一不小心与尹陵转身的时候的目光对了个正着,顿时有一种在乐府的时候偷溜被逮着了的感觉。她本能地局促站在原地,眼看尹陵不靠近,她笨拙地走了过去,来到他身旁。

他袖口上的银丝麒麟让她陡然清醒了过来。

无言的尴尬。

“小歆,你来了?”尹陵笑眯眯地抬了手,十分熟练地落到了她的脑袋上,揉了揉。

碧城僵住。这…

尹陵却忽然凑近了,灰褐色的眼眸在阳光下透亮无比。他忽然掐住了碧城的脸,用力蹂躏了几把,才轻道:“别生气了呀…”

“…”

尹陵收敛笑意,低道:“那日,我气疯了,才失态。”

“…”

尹陵又眯起眼,语气轻柔:“我带大的孩子,怎会是非不分?我不该怀疑你,你为了燕晗大全,我其实知道的…其实那日我还没走出两里地就后悔了…可是回头找你的时候,你已经跟着那只叛将走了。后来,我又气疯了。”

“…”

“可你也不全对。”尹陵一根手指戳上碧城脑袋,“死者为大,不该仗着脸像就有恃无恐说那些话,没看见先生正难受啊。”

“…”

“笑一个?”“越小歆?”“…要不先生给你笑一个?”“扯平?”

所有的情绪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碧城只剩下浓浓的无言混杂着难以言说的诡异情绪,然后在尹陵殷切的目光下化作了一记忍无可忍的白眼。

只能说,不愧是尹陵。果然是尹陵。

在尹陵身侧,是没有戴面甲的姜梵。他一反常态没有戴面具,这让碧城更加担忧,也不知道谢则容送去的延寿之药他吃了没有…碧城不敢太过赤|裸地直视这个燕晗的大祭司,大神官,只能盯一会儿就低头,又忍不住再看一会儿:他白衣银发,眉目都极淡,整个人在阳光下像一抹随时会消散殆尽的雪。这感觉,很虚无。

“看够了么?”尹陵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诡异。

“…什么?”

尹陵朝姜梵道:“大祭司可有面甲多的?不如送我一个,我也戴起来。”

“…”这下,碧城终于挪回了目光。

尹陵忽的笑开了眼。

碧城却陡然明白过来尹陵在做什么。尹陵并不是十成十的聪明,却有着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他恐怕是故意等在这儿守株待兔,只等着她自投罗网送上门化解冲突的。愧疚则道歉,不甘就争取,许多年前在黑暗的牢房中他就说过,生平最不喜的就是误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酿成本不该有的后果。

她早该明白的,这才是尹陵。

她全然信任着的也是这样的尹陵。

“先生…”偷偷瞄了一眼姜梵,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借着阳光的一丝暖意,扬起头尽量与他平视。

尹陵配合着低了头。

碧城悄悄捏紧了拳头,轻声道:“先生,我…我快十四了。”

“…嗯?”

“你…能不能也喜欢我?”

一句话,辗转了好久终于吐了出来。尹陵瞪大了眼。

同时响起的还有姜梵带着轻咳的低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尹先生就是这样一条无耻的汉子,蓝容易耗尽,但是回血比较快…

第80章 情爱(上)

先生,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碧城的个子不高,十三岁的身体只勉强够得到尹陵的肩膀。她有些紧张,心跳纷乱,可是眼神却没有躲闪,只静静看着尹陵,脑海中就浮现了许多事:初见时被他抱着离了地,再见的时候他一袭红衣青丝如画,跪在朝凤乐府门前的骄阳炙热无望,他说“先生”时白衣翩飞裹着暮色,月下他一人独舞灼灼其华,牢房之中他跪地的拥抱,寂静的湖畔灯下那个深深俯身行至高舞礼的一抹绯色,紫阙宫门口那个一直伫立的身影,祭塔之上他想要掀她的面甲却最终停手,议事殿上他锦衣仗剑挡在昏睡的碧城身前的桀骜身影,黑夜中他哭着为那一拨新土献上一支压碎的花…

纷乱的画面渐渐串联成一个完整的尹陵,如无数枝蔓攀爬上断壁残垣,一夜开满一城的花。

一时间没有人再开口,这简直是刑罚。碧城自诩并不是个容易脸红的人,想当年最嚣张的岁月爬墙上树撩过袖子扯过裙子,向来只有先帝咬牙切齿捶胸自叹教子无方的理儿,即使是认识了谢则容,她也…只知兴致勃勃去讨他欢心,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

尹陵不开口,这整个世界便是安静的。

碧城无所适从,看着他异样的脸庞活生生挤出一句话来:“先生,你…你要是…一时缓不过来,我也可以再等两年的。”

尹陵对“碧城”如何,她看得十分清楚,她也曾经一时冲动朝他喊出“我是碧城”,可是事到如今她却有些难言的计较。说到底,“碧城”与尹陵并无多少过去,朝朝暮暮的是越歆,共同进退的是越歆,眼见的,耳闻的,靠近的,都是越歆。况且此时此刻尹陵若是知道她是碧城,恐怕也容不得她做接下来的事。

尹陵终于露出些不同的神色来,目光透澈,“我…”

碧城狼狈地低下了头,低道:“要不…三年?四年?…五年?”

“小歆。”

碧城越发狼狈,眼圈都红了:“先生…”

“大神官在看着。”尹陵皱眉。

“…嗯。”

西昭太子尹陵罕见地红了脸,咬牙道:“你是故意的么?”

“…嗯。”碧城默默点头,悄悄打量了尹陵的神色,腆着脸靠近了他,埋头在了他胸口,也省得去看他的脸色。

的确,她故意的。对尹陵的这点儿心思就像一壶酒,经年累月,无数个晨曦与黄昏积聚凝成最馥郁的杜康。她想要留在他身边,跳舞也好,游山玩水也好,只是坦白心迹却并不是偶然。她想要留下他,于私心而言,她还是想他是她的先生,于理,他如果成了西昭的太子,她这一局棋该如何收场?于情于理,都不亏。

尹陵脸色改了又改,最终把她的脑袋掰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他踟蹰,眉头皱得更紧,“手段比谢则容卑劣。”

“…嗯。”碧城心安理得,眯眼。

尹陵的目光却一瞬间恍惚起来,他愣愣看着她的眉眼,最终却目光躲闪着挪开了。

“不需要三年。”他道,“我…”

碧城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他,却不想身旁忽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咳嗽声。她迟疑回头,却发现姜梵雪白的衣衫上绽放开了一朵艳红的花。他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歉意的光芒,却只维持了一瞬间。下一刻他就忽的重重朝前栽倒!

“师父——!”

神官府的神殿旁就是姜梵的寝卧。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苦涩的药香让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的沉重。碧城一路飞奔去了神官府内的药房取那延寿之药,等到她煎煮完毕端着药碗到姜梵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时分。

神官府寂静无比。

碧城端着药碗来到他房前,却见着里头的烛光映衬出两个人的身影。她略略迟疑,就听见了房间里两个人的谈话:

尹陵说:“为了燕晗江山,十年未满青丝换白发,如今一条残命残喘,值得么?”

姜梵道:“人生在世,原本便没有值得与不值得。”

尹陵冷笑:“燕晗究竟积了多少阴德,让你姜氏代代以牺牲最有灵性弟子性命来庇佑?”

姜梵沉默。

尹陵道:“延寿之药药方我已经交给了你,可是却也…”

姜梵道:“即是天命,强求无用。”

尹陵郑重道:“跟我去西昭,我不需你用折寿来占卜国运,只需你束手旁观燕晗局势便可。”

姜梵轻道:“你的心意,我自是知晓。只是姜梵注定只能辜负了…”

尹陵语结,良久才恨道:“姓姜的你…”

这…

碧城端着药碗听得尴尬,想挪动脚步却又唯恐被里头两位高手给听见了,只能僵站着。这诡异的对话倒像是山盟海誓之前的铺垫,她再多听几句,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她的先生拐走她的师父双宿双飞去了?

“你再听下去,我就真带姜梵走,不带你。”尹陵的声音冷冷地再房间里响起。

碧城一愣,灰溜溜推门进去,端起药碗来到姜梵床边。房间里,姜梵半倚着坐在床头,神色倒要比刚才晕厥的时候好看了许多,只是依旧没有多少血色。他坐在床上眉眼温和,尹陵却像一座冰山一样站在床头,见着碧城进房,他才勉强挑了挑眉。

碧城心虚低头。

姜梵轻声咳嗽起来,朝尹陵笑道:“你别吓唬她。”

碧城笨拙地举起碗递到姜梵身前,看着他苍白的指尖接过了药碗,然后缓缓倾倒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最后,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仔细看看为师的脸,有何发现?”

这局势发展显然已经超出了碧城的预计,她只好听话地抬头看了一眼姜梵,老实道:“好看。”

“还有呢?”

还有?碧城略略迟疑,答:“特别好看。”

在床边,尹陵黑了脸。

姜梵似是忍俊不禁,低头笑出了声。这一笑又扯出几声咳嗽来,平息了好久,他才轻道:“我与尹陵有血脉之连。”

“…啊?”

“尹姓是随朝凤乐府上一代执事尹槐,尹陵本姓随西昭国姓商,不过尹陵母亲却是姓姜。”

碧城愣愣听着,总算听出了个苗头来。难怪一直神出鬼没的神官姜梵会与一介乐府执事交往甚密,难怪在朝凤乐府中尹陵遇着难事,向来罕出神官府的姜梵常常能及时出现…这两人居然是同宗亲戚?

“小越,为师恐怕时日无多,便先问你一句,你的事情可需要为师插手?”姜梵的目光越过碧城落在了尹陵身上,居然是罕见的促狭。

碧城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事,慌忙摇头。

“如是,就只能…”

姜梵低笑着摇头,最终却眯着眼躺倒在了床上。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了绵长而有安稳的呼吸声。

碧城担忧地看着他,顷刻间就入睡,这是疲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可他明明在神官府足不出户,如果不是身体实在是虚弱到了极致,又怎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呢?

她与尹陵相互看了一眼,默契地退出了姜梵的房间,一起走了一段路来到远离神殿的竹林旁。她悄悄看了身旁的尹陵一眼,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尴尬的氛围中只有虫鸣声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先生。”她低声叫了一声。

尹陵却置若罔闻,他只仰头看着月色,低沉道:“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才四五岁,那日我被父亲差的人追杀,逃出束缚后昏倒在雪地,本来以为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可谁知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怀里缩着个圆滚滚的孩子。”他略略停顿,补充道,“很凶。”

“不过,很暖和。人暖和,眼睛也暖和。”

碧城呆呆听着,忽然响起了不久之前梦中徘徊的一抹模糊记忆:雪色连天的御花园,穿着乐府衣裳昏迷不醒的惨白少年,她脱了心爱的狐裘小袄勉勉强强救人救到底,结果却接连风寒了好几个月…那人,是尹陵?!

尹陵却没发现碧城神色的异样,他低道:“后来我便经常看着他,明明是个公主,却很难看,走路像团子,脂粉不会用,想要仗势欺人却只会说‘拖出去砍了’…最主要是,长得丑。”

碧城:“…”

“不过,再大些,就好看了。”尹陵轻笑,“不过性子没变,我拐着她上了燕晗人人敬若神明的祭塔,她倒也没心没肺。那时候我便想,这公主再大些,怕要吃亏。”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果然,后来就吃了大亏。”

祭塔?

碧城心中一凛,迟迟问:“什么时候?”

“大约她五六岁的时候?”

“…谢家军西关大捷的时候?”

“嗯。”尹陵道,“先帝特地宣召我师父入宫献舞犒劳姓谢的,我称病不愿伴琴,就溜了出来。”

“…”

碧城一身的力气不知道是哪里开了闸,居然渐渐流淌得干干净净。那一年她五岁,宫中大宴,她在祭塔边被一少年带着飞上了祭塔,在月光下仰望少年翩飞的衣袖。她问他是谁,少年却告诉他,是宫中的客人…她便想,宫中客人只有谢家军,谢家军中年岁符合的,只有少将谢则容。可惜,等她兴冲冲跑到议事殿,却被告知谢少将已经出宫…一别经年,再见已经是帝都花开时,城墙头,花枝下,白马少将归来。

居然…会是这样。

“小歆?”

“…嗯?”

尹陵低笑:“跟我回西昭吧。”

碧城抽回了游离的神思,盯着尹陵含笑的眼不做声了。她了解尹陵,尹陵从来不是什么大丈夫,他与姜梵几乎是两个极端,姜梵为万民求福祉,常怀一颗大仁大爱之心,而尹陵,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他羽翼下的,和不在他羽翼下的。他不计道义,不管忠义,只是守尺寸之地,护身后之人,报切身之仇。他会来找姜梵并希望带他离开,只能说明一件事情,他打算与谢则容或者与燕晗彻底来一个了断了。而这了断之代价,无法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