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靳说完便赶紧让门外的人把东西搬进来,像是生怕棠于意反悔一般。

东西很多,足足搬了两个时辰,让棠于意有了一种卖身的错觉。

搬完东西,孟靳便带着一班人马走了。棠于意这才去把棠于志放了出来。棠于志看了满屋的东西,吓了一跳,拉住棠于意的手急道:“你这是应了孟府的婚事?你怎么能应了!我这就去退了!”

棠于意拉住要走的棠于志,摇了摇头,温和淡然:“晚了,你现在要是去悔婚,就不只是医馆的问题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这婚事啊!你这让我以后怎么和爹交代啊!”两人都知道,如今应了婚事又去悔婚,孟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怕是连性命也要丢了。

“哥,于意没有喜欢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如今成亲正好,你不要担心。”

如今覆水难收,棠于志心如刀绞,上前两步狠狠捶了棠于意两拳,恨道:“成亲也不能随便找一个就行啊,怎么也要挑挑好的啊!”

棠于意咳了两声,笑道:“孟家小姐不是挺好的吗,这南方五郡里你也挑不出比孟家小姐好的人来了。”

“哪里好,一个抢亲的小姐哪里会有什么好!”

第二天同安县便又沸腾了起来,只不过多半是在骂孟华笙。说她是孟老虎,抢了棠家二公子当相公。又说她是拿刀架在棠家二公子脖子上的,逼得二公子答应了婚事。

孟华笙听了什么表情也没有,也不去理会。

可是孟老夫人听了便动了肝火,一来她觉得这已经非常严重地损害了孟家的声誉,二来是她没想到那棠于意会这么快就应了婚事。

她怀疑这棠于意便是故意接近孟华笙的,想的就是以后来抢孟家的财产。所以她让身边的刘妈去找孟靳,去做些准备来减少她的后顾之忧。

棠于意的面前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婚纸,婚纸的两头都叠进了一分成囫囵头,婚纸上面写着几个字:招赘婚书。

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刘妈,只见她像一只斜了眼的母鸡一般,仿佛他若是不能让她满意,她便要上来啄他。

棠于意摇摇头,打开那婚书,见上面写着:同安县孟家小姐孟华笙,见年十九岁,别无兄弟。今凭县令章居华保亲,招同安县棠家二子棠于意,见年二十有一,进府为赘婿。自成亲后,应小心侍奉,赘婿不争家产,不绍家业。若违,抛离出府。所愿夫妻久远,儿妇众多,今立合同为用者。

下面已经有两个手印,还有一个空着的地方,棠于意用拇指沾了印泥,按了下去,然后把那婚书递给刘妈:“这样就可以了吗?”

刘妈接过仔细看了看,冷淡道:“成了,刘妈我这就能回去交差了。”

她说完便走了,十分目中无人的样子。

孟靳这才上前,似乎有些愧疚:“公子,这招赘婚书并不是小姐的意思,只是老夫人不放心而已,公子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棠于意点点头:“自然,您不用担心。”

孟靳这才放心,又道:“婚期已经定了,就在这月初九,到时候老朽会和轿子一起来…”

“不要轿子。”

“啊?”孟靳没有听清。

棠于意看着孟靳笑了笑:“我不要轿子,给我一匹马就好。”

入赘本也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怕是还有许多人看不起,孟靳这才换了轿子,可是棠于意这样要求,孟靳便隐隐有些钦佩起他的坦荡来了,于是痛快应下了。

棠于意的东西并不多,不过几身换洗的衣服,还有三箱子医书,都在成亲前一天搬进孟府去了。

初九那天一早,孟靳便带着人来迎接棠于意。棠于志眼见这自己的弟弟跳进火坑里,可是却没办法阻止,牙都要咬碎了。

棠于意却泰然一些,告别了棠于志,便上了马,随孟靳去孟府了。

这一路上观礼的人十分多,人们看着马上的男子一身大红喜服,眉目风流无双,不禁慨叹天妒英才,让他娶了孟华笙那个病秧子为妻,还是个入赘婚。

可是感叹之后也不能做什么,不过是多骂那丧心病狂的的孟华笙两次,多看这风流倜傥的棠家二公子两眼而已。

棠于意走了大概是半个县城的距离,终于到了孟家。孟家门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写着“孟府”两字的匾额却十分显眼地挂在门楣上。

门的两边都挂着红灯笼,连石狮子也系着红绸,加上朱红的大门,看起来倒是十分喜气。

孟靳派人进去通报,不多时便有下人簇拥着一个华服的男子迎了出来。那男子先是打量了棠于意一番,然后高喊道:

“新姑爷到!新姑爷请进门!”

棠于意听着那男子的语调,只觉有些怪异,又知道孟家没有这么一号人,想来是什么亲戚,便多看了那人两眼,才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

他刚跨进孟府,眼界豁然开朗了起来,面前是一条十分宽阔的路,直直通向远处的大厅。道路两边种的都是松柏,虽然是冬季却看不出一点萧索来。

再往远处看去,只见一排排的房脊,铺的都是五色的琉璃瓦,却是看不见尽头。

棠于意想,这孟府怕是同安最大的宅子了,哪怕是在南方五郡里也是绝无仅有的。他一路朝大厅走去,走了一会儿才到大厅门口。

他方才在远处看,只觉得这大厅大,如今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大厅是用硬山式双坡顶,七檩之梁架,柱子有升起,前檐出廊,屋顶安五脊六兽,脊中以下安设六尊跑兽,威严耸立。

他正发呆,便听适才引自己进门的男子小声嗤笑道:“新姑爷,这以后有的是时间给你看,现在还是进厅里先拜堂吧!”

棠于意想着自己这是被耻笑了,可是并没有什么羞耻心,只点点头便进了大厅。

这大厅里的人也是不少,但可以看出来都是些身份不凡的的人。喜乐声压过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棠于意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

这么多人中,却数坐在大厅主位上的华贵妇人最为显眼,棠于意想这大概就是被皇上破例亲封的二品诰命妇人,孟家王氏了。

他打量孟老夫人的时候,孟老夫人也在打量他,许是先前便存了挑毛病的心,所以此时见了虽然没挑出什么错来,可是总觉得碍眼得很。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了,只不冷不热地笑着,道:“这新姑爷都来了,快让喜娘扶着小姐出来拜堂吧。”

下人听了吩咐,急忙到后厅通知去了。不多时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便被喜娘扶了出来,与棠于意一左一右地立在厅中。

掌礼者见时间差不多了,声音洪亮喊道:“今日新人落中央,夫妻双双拜华堂,一拜天,二拜地,三拜父与生身娘,夫妇交拜两相喜,拜毕新人入洞房!”

两人一一拜过,并未出什么岔子。只是棠于意偷瞄了旁边的孟华笙两眼,似乎不太相信与自己拜堂的便是那天见过了一面的孟小姐。

拜过天地,棠于意执着红绿牵巾的红端,孟华笙执绿端,由喜娘引着出了大厅。

“姑爷,从这到丹霞苑有些远,小姐体弱,您慢些走。”说话的这个丫鬟棠于意也是见过一面的,正是那天去接孟华笙的绿衣丫鬟伏碧。

棠于意点点头,为了照顾孟华笙放慢了脚步。可是走了许久还是没有到,孟华笙又蒙着盖头,一个不小心踩在了鹅卵石上,人一歪险些跌倒。

孟华笙也不知是恼了还是怎样,竟然伸手要去掀盖头,多亏那喜娘眼疾手快按住了她的手:“孟小姐,这盖头在这可不敢掀啊,不吉利啊!”

“把你的手拿开。”

喜娘愣了一下,然后只觉浑身冰凉,赶紧把手拿开了。她先前听外面的人说这孟家小姐是如何如何的凶,说她是会吃人的,她还不信,可是来了孟府之后见了这孟家小姐,她竟觉得外面的人说的话不假,这孟家小姐绝对不是一个善茬子。

先前即便是隔着衣料扶她,孟家小姐还十分不爽利的样子,自己刚才却碰了她的手,想来是犯了她的忌讳,自己可千万别为了钱再丢了命啊!

那喜娘正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的时候,孟华笙却是把自己的手放下了,声音清冷:“继续走吧。”

喜娘如蒙大赦,诚惶诚恐地扶着孟华笙往丹霞苑走去。

当归

03.

到丹霞苑的时候,棠于意有些惊讶,因为这里完全不似刚才的奢华喜庆。虽然是三进的院子,却并不是太大。院子里种了些石榴树和木兰树,此时没有开花,显得也有些荒凉了。

几人再往里走,进了第三道门,这才见到了正房,铃铛排山脊和垂花门虽然雅致,却看不出贵气来,想来这里的主人不喜热闹。想到这,棠于意看了旁边蒙着盖头的孟华笙,心中纳罕这孟家小姐竟然是个不喜热闹的。

他正想着,便有婆子和丫鬟迎上来,把两人拥进了屋子里。

一进屋棠于意便更加肯定这孟华笙不喜欢热闹,屋里的装饰摆设都是素色的,只在窗上门上贴了些喜字添些喜气,可是那喜字着实有些孤苦伶仃,倒还不如不贴得好。然后棠于意便闻到了一股子药味,他闻出了几味药的味道,其中有一味当归,想是孟华笙气滞血瘀,用的活血药。

那喜娘此时总算是回过神来,把秤杆递到棠于意手中,口中说道:“揭盖头,称心如意,夫妇欢愉!”

棠于意以前没练过揭盖头,试了两次才把孟华笙的盖头揭下来。

孟华笙的脸上并没有新妇该有的喜悦,只是冷淡。喜娘心想这哪里是成亲,不情不愿的也不知是做什么孽,可是却把用红绳系好的葫芦瓢倒上了酒,一个递给了棠于意,另一个又递给孟华笙。

可是孟华笙并不接,垂着眼睛很累的样子:“你出去吧。”

喜娘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道:“小姐你说什么?”

孟华笙这次抬了眼,声音冷淡:“出去。”

这喜娘可是见过许多大世面的,连县令大夫人也是她帮着娶的,可是从来没见过像孟华笙这样的新娘子,如今礼还没成就让她出去,这哪里能成:“孟小姐,这礼还没成呢,这样可不吉利啊!”

孟华笙咳了咳,脸上浮现出病态的酡红来:“你说得再好听,我又没有多少日子好活,有什么用。”

那喜娘哪里见过成婚当天咒自己活不长的新娘子,却是不敢再劝,对两人福了福身便退出去了。

孟华笙又开始咳,仿佛要喘不过气了一般,伏碧茱萸急忙找了药和水给她喝了,可是也不见好。

棠于意叹了口气,取了个杯子倒上水,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瓶子,把瓶子里的东西倒了些在水里,然后递给孟华笙:“把这个喝下去试试。”

孟华笙看他一眼,就又开始咳,而伏碧和茱萸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并不接那杯子。

棠于意无奈,道:“我是大夫,不会害你家小姐的。”

伏碧刚要说话,那杯子却被孟华笙接了过去,然后一饮而尽,几人皆是一愣,但竟真的止住了孟华笙的咳嗽。

“刘妈来给小姐和姑爷道喜来了!”

棠于意回头去看,这人他竟是也认识的,正是那个给他送招赘婚书的妇人。今日她穿得也甚是喜气,头上还簪了一朵花,仿佛是她嫁了女儿一般。

刘妈快走几步来到两人面前,福了福身,又看了棠于意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孟华笙道:“小姐眼光真好,这姑爷穿着这一身的绫罗绸缎,看起来真的就不一般了。”

屋里的几人哪个不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怎么就听不出刘妈这话里的嫌弃和讥讽来,只不过都未表现在面上罢了。

孟华笙并未理会,只道:“老夫人有什么事。”

刘妈这才敛了笑,对孟华笙道:“老夫人说了,姑爷今天受累,就不必到前厅去陪客人们喝酒了,早些安歇就好。”

这话本是对棠于意说的,可是刘妈却对孟华笙禀告,想来是未曾把棠于意放在眼中,只不过棠于意本就不在乎,所以也不觉有什么难堪的。但是有一点他却是清楚明白了,孟老夫人不喜欢他,甚至都不让他接触到孟家的亲戚,想来是厌极了他。

孟华笙应了声,便打发刘妈走了,又把屋子其他的婆子丫鬟也指使出去,只留下伏碧和茱萸两人。

过了一会儿,小厨房送饭菜进来,两人便安静地吃了。只是吃完饭,伏碧茱萸要给两人更衣的时候,孟华笙却又让两人出去了。

外面很静,这让棠于意稍稍有一点不安。而孟华笙却皱着眉头翻一本账册,并不理会他。

两人这样呆了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天渐渐黑了下来。

“怎么那样咒自己,病了仔细调理不就能好了么。”终是棠于意先打破了平静。

孟华笙没抬头,声音也冷淡得很:“我的病调理不好。”

“为什么?”

孟华笙没说话,只飞快地翻着账簿。就在棠于意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她道:“娘胎里带来的病,治不好了。”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孟华笙翻完账簿抬头看了棠于意一眼,道:“你睡榻,我睡床。”

她从床上抱了一床被子放到榻上,然后就自顾自脱了喜服,上了床。

棠于意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孟华笙这人真是个奇怪的人,摇了摇头便也脱了喜服躺到了榻上。

棠于意躺在陌生的榻上,闻着陌生的药味,不远处还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这些都让他难以入眠。

外面更加寂静,忽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然后似乎有人惊慌地按住了那东西,然后外面便又安静下来。

棠于意正纳罕是耗子还是人的时候,却见孟华笙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先是看了棠于意一眼,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然后光着脚下了床,从案上拿起一个铜香炉来。

棠于意吓了一跳,心想这是抓贼不成?便也起了身站在孟华笙旁边。

孟华笙猛地拉开门,便看见蹲在门口的刘妈和一个婆子。两人没料想门会忽然打开,都吓了一跳。

孟华笙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厉声道:“你们在这干什么?”

刘妈语塞,却又想到是孟老夫人让自己来的,胆子便大了些:“小姐,老夫人让我来看看小姐…睡得好不好。”

“老夫人让你来听我的墙根?”孟华笙语调虽然是平静的,可是已经隐隐有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没…没有,老夫人就是让老奴来看看小姐,没让听墙根。”刘妈说完还往屋里瞄了两眼,可惜屋里太黑,她什么也没看见。

孟华笙猛地把手中的铜香炉摔到地上,那铜香炉的盖子弹起来打在了刘妈的额头上,疼得刘妈捂着额头满地打滚。

“滚,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可没有今天这么便宜!”

刘妈哪里还敢再说什么,被旁边的婆子扶着一溜小跑出了丹霞苑。

许是刚才动了怒,孟华笙又喘了起来,等她平静下来,便关了门,转身上了床。

“睡觉。”

这次棠于意可能是真累了,很快便睡着了。

半夜时,棠于意忽然惊醒了,他先是有些茫然,然后便听见了孟华笙的喘|息声。他披了衣服走到床前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孟华笙双手紧紧扒着床板,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不停地从额头冒出来。

“我去叫人,你忍一下。”

棠于意立刻转身要去找丫鬟,谁知手却被孟华笙抓住了。她的手很凉,他从来不知道人的手可以这样凉。

“不要叫人,”孟华笙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喘得更加厉害了,她缓了一口气才又道:“桌子上的盒子里有一个红瓶的药,给我。”

棠于意转头便看见了她说的盒子,快走两步打开盒子却吓了一跳,里面竟人装了七八瓶药,他顾不得惊讶,急忙找出了红瓶的药,然后给孟华笙喝了下去。

孟华笙喝了药后,不过一会儿便平静了许多,但是整个人都瘫在床上,想来是刚才那一场折腾耗去了许多力气。

棠于意把那瓶子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隐约闻出了几味宣肺平喘的药来,心中不禁有些好奇眼前这孟家大小姐究竟是得了多少种病,哮喘、惊悸,还会有其他的病吗?他转头看了看桌子上的盒子,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孟华笙缓过劲儿来,便面朝床里躺了,声音也恢复了原来的冷淡:“你去睡觉吧。”

棠于意苦笑了一下,心想这孟华笙变脸跟翻书似的,然后也不再言语,上了木榻继续睡了,只是睡得不太安稳。

天快亮时棠于意忽然惊醒,然后发现孟华笙正站在榻前看着他,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

“怎么了?”

孟华笙不再看他,转身往床边走了,声音却是传进了他的耳中。

“你过来一下。”

棠于意一头雾水,却还是披了衣裳跟了过去。孟华笙就站着床边,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在这寂静无人的夜里像是一个鬼魂。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谁知孟华笙竟然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