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那会儿你见过兵蛋子吗?你裤子都来不及提上就蹿北平来了。”

范涟拍拍他胳膊:“够了啊!别说得我跟汉奸似的。看戏!看戏!”说着笑呵呵的把两人的杯子互换了个儿:“姐夫尝尝我的大红袍,从家带的,配商老板的戏那是顶好!”

程凤台端起杯子轻啜一口,算是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开头上场的是小周子排演多日的《昭君出塞》。轻盈盈一个王昭君,雪白的绒衣,手持马鞭,叫人看了耳清目明。他的王昭君里有一种少年的韧劲和清爽,一亮相,座儿们就叫好,因为他是真漂亮,因为他们是真的在看着他。和过去唱给醉汉老汉,满座皆醉独他醒的境况不同,小周子这一出戏受到瞩目受到喝彩,算是真正的登了台。商细蕊之前担忧的怯场不但没有发生,程凤台感觉他像是比平时更有一种挥洒。小周子本来就以身段见长,经过商细蕊十八般的狠心淬炼,更见得天资独厚,脱颖于众。商细蕊就是要他从身段上先博了彩,让人们深深记得他,打听他,追着去看他。

比方范涟,就看得连连称道:“这孩子是商老板哪里淘来的宝!捂到今天才拿出来!”

“这一个啊,商老板赐的名儿,叫做周香芸。怎么样?好?”

范涟细问了三字如何书写,摇头惊叹道:“真不错呀!这腰身,真好,真是利索……我看着是和商老板不相上下了,难得年纪小,十三还是十四?再练两年,到了商老板这年纪,或者能超过商老板去,也很难说。”又赔笑道:“不过,这话姐夫可别和商老板说,商老板心气儿高。”

程凤台不以为然的同时却也觉着,万一小周子真有一天强过了商细蕊,商细蕊被亲手调教出来的后生压了一头,这心里恐怕总有点不舒展。四喜儿不就是因为这份不舒展,才把小周子往死里整治的吗?

这是程凤台还不够了解商细蕊,把商细蕊看低了。就连水云楼里一起长大的师姐们,也在这件事上把商细蕊给看低了。

小周子一上场,商细蕊就在后台捧着手炉瞧着他,一面暗暗点头,哼哼唧唧跟着念戏词。几个小戏子往台上看了几眼便被唬住了,直往后台呼朋引伴,道是水云楼捧出个新角儿来了,那几个卧鱼儿了不得!除了商班主,竟还有人能够这么干净利落,把整个背贴到地上去,再弹簧似的一跃而起,简直是橡皮捏成的筋骨。招得沅兰和十九她们披一件大披风,先后凑过来撩了幕布观望台上。

沅兰看了会儿,暗忖以后云喜班要是拿小周子做噱头,与水云楼打擂台,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商细蕊再强,也架不住座儿们图个新鲜不是?

十九也惊觉这个小周子闷声不响,实际功夫不简单,一脸不忿的与沅兰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计。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商细蕊望过去,商细蕊还在替别人喜上眉梢洋洋得意的,真叫人心里恨得慌。

沅兰闲闲笑道:“看不出来啊!这小周子还真有一手!是棵好苗子。”

十九搭腔:“可不是吗!这身手在咱们水云楼可挑不出第二个来,咱姐俩老胳膊老腿儿是不成了,也就看咱们班主的了!”十九在这个时候顿了顿,瞥一眼周围的小戏子们,向商细蕊慢声道:“班主哇!我今儿瞧着,小周子那两下子啊,倒是快要赶上您了。您再这么调教下去,就得青出于蓝啦!”她踌躇着说出这句话,周围的戏子都默默看向商细蕊,留心他的脸色,怕激着他了。

商细蕊面带喜色深深一点头,要不是手里端着暖炉,恐怕就要拍巴掌了,好像受表扬的人是他自己:“我也这么觉得!真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

要不是他教出来的人,她们还不找他说呢!沅兰和十九知道这一番又是对牛弹琴了,裹紧了披风各干各的去,不再多话。古有女娲能补天,可是哪个大罗神仙,才能把商细蕊落在娘肚子里的心眼儿给补上呢?怕是真有那么一日,小周子强过他了,他也只会兴致勃勃地在台下听戏,然后与人夸耀说:这是我教出来的小戏子,现在自立门户,青出于蓝啦!

小周子下得台来,第一个见着的人就是商细蕊,商细蕊笑意盈盈地往他手里塞进一只他握了半日的手炉。小周子额头已隐隐见汗了,愣愣的捧着炉子,不知冷暖,只问商细蕊:“商老板,我怎样?”他方才唱戏的时候,只想着要把力气全拿出来,别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商细蕊。唱得究竟怎样,自己是一点儿没数。

商细蕊两只手拍他肩膀:“好!好极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又结结实实拍了两下:“过了今天,你就是周香芸!除了我,看谁还敢叫你小周子!”转身迈开皇帝的四方步,以大花脸的架势哇哈哈哈哈大笑几声,接着哼哼唧唧的唱起老生腔调,隐约听着,居然是诸葛亮打坐在城楼。

小来对小周子明媚一笑,重重一点头,然后紧赶两步撵上商细蕊伺候着去了。小周子——现在得叫他周香芸,心里炸开了花儿一般迸出狂喜,眼睛里却哭了。

第47章

周香芸过后,便是今夜的正篇儿——商细蕊的新戏《潜龙记》。这一部戏由宁九郎简述,杜七公子描画润色增减。编词加上安腔,前后磨砺了快要两年,演起来却只有区区十折,一个晚上四个钟头的事情。这也是商细蕊造新戏的一项新主意,故事求精求简,一晚上就把事儿兜头兜尾的给说全了,不必像过去长篇累牍一唱几天,是他从电影上得到的启发。

程凤台终日伴随商细蕊,这部戏的情节知道得很清楚了。戏里的皇帝由商细蕊饰演,从十八岁演到四五十,很考验嗓子之外的演技。十八岁的皇帝一出场,明黄的龙袍,浓眉大眼,英气勃发,在御花园中舞着一把长剑,唱着肃清寰宇的志愿,简直有点儿像一个少年侠客的派头,他道是:——按宝剑明月洒黄袍,回首望前朝,只见得烛火烧,紫气绕,偌个铁箍儿山河罩!

程凤台就觉着商细蕊的嗓音从他的尾椎骨窜进身体里,化成一股滚烫的热泉,径直涌入脑门,教头皮酥麻。他轻轻打了一个颤栗,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浸入热水池那样的舒畅。

范涟一拍巴掌:“这两年看惯了商老板唱旦,还是觉得他唱的生角儿最杀瘾头!这是昆曲,要换了京戏,嗓门更得敞亮呢!”

众所周知商细蕊在平阳那时,是唱武生走的红,但是入北平之后,以唱青衣小旦为主,而且比之前更加火透了天,使人渐渐淡忘了他的才艺之全,才艺之绝。

楼下的坐席之间忽然发出一声砸碎了瓷器的锐响,几个短打扮的粗鲁人揎拳掳袖起坐叫嚣,掀翻了凳子骂骂咧咧,一面拿方才吃剩下的瓜果核朝台上掷去,因为离台太远,全落在了前座人们的身上,直搅得满堂不得安宁。

“欧!!!下去啵!下去啵!”

“个姥姥的!这唱的叫什么粉戏!!!”

“卖屁股的粉头!滚回去啵!”

防着什么还真就来什么。看这声调,不像是戏迷们跟商细蕊犯矫情,倒更像是同行们给他下的绊子。开口还没唱到两句词,哪儿就瞧出膈应来了。同行欺人,才要赶在座儿叫好之前杀一杀商细蕊的势头。

程凤台心想这些人也够不要命的了,见着曹司令的兵还敢放肆,这得跟商细蕊有多大的仇恨。皱眉毛冲楼下一挥手。李班长早就昂着脖子等着他一声令下,但是这时候忽然发现,程凤台这个手势这个派头,像极了他们的少帅——曹司令的长子。这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居然也“养儿随舅”了。

闹事的几个是市井泼皮混街头的,体格魁梧,会那么两三下外家功夫,却并非亡命之徒。早打听清了今晚曹司令本人没到,是个闹场的好机会,轧在人堆里,丘八投鼠忌器,一时间居然还制不住他们。而他们也没有冲上台去打人砸场的意思,只管大喊大骂,闹出很大的响动,使商细蕊受辱,使新戏蒙羞。后台看了是干着急,个个心焦如焚。沅兰和十九也看出是遭了同行的毒手,忿然地议论这是哪一家的对头,预备如何探查,如何以牙还牙。杜七翻着花样的骂娘骂祖宗,都没见过文人会有这么脏的一张嘴。小来手中捏着的幕布都皱成一团了,什么阵仗都经过了,每每见到还是惊心,不知台上的人该要如何应对。下了那么许多血汗,要是砸在这帮下三滥的手里,多教人痛心啊!转脸看见小周子惊惧交加的脸,便拍拍他的手背道:“别害怕。这些事,商老板见多了。”

原小荻也在俞青身边轻声安慰道:“商老板是懂行的聪明人,这个时候,兹要是不停戏,就不算败!”

俞青回头向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心里还是慌得很。

商细蕊到底是商细蕊,不负原小荻的青眼,不负众人的厚望。在这样一个观众都替他焦心的糟糕情况下,商细蕊沉了一沉嗓子,与他御用的拉胡琴的黎伯换了个眼神。黎伯虽不知道商细蕊往下要做哪样惊人之举,这个眼神却是看得明白的,摆摆手叫停了琴师们,自己则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紧盯牢商细蕊。他知道商细蕊这是要自作主张临时加戏码了,幸好这一场不是与人合演,不用怕人不懂得接词儿,然而他的胡琴一定要做好准备随时跟上,唱好了算是个圆场,这一出就全乎了。唱不好,也不至于让商细蕊落了单,还能多少遮掩些不足,往回找补两分。

黎伯是商细蕊不开口的最默契的搭档,也曾是梨园行一号了不得的人物,那些传奇的过往从未与人提过,他的故事已经随着王朝的覆灭而结束了。此年此时,这里是商细蕊的故事。黎伯却从商细蕊身上,分明地看到了过往的影像——那些传奇的,辉煌的,贯穿了朝代的更迭,独树一帜。曾经的黑白影像被商细蕊所覆盖,像撕开旧梦的一束亮光,简直灼痛了黎伯的浑浊老眼,酸楚得要落下泪来。

商细蕊猛提一口气,手中秋水宝剑挽了朵剑花,回身一连十数个翻飞,剑身在灯火的辉映下银光粼粼,速度太快,化成了一张光幕。商细蕊的身影就被拢在那光幕里,浓艳明黄的一抹,翩若惊鸿的。这一段有些虞姬舞剑的影子,又更有着一种不同于台上花枪的力度和煞气,像是真正杀人见血的剑法。

座儿们不禁都看呆了,没能立刻有什么反应。谁能想到商细蕊今儿看着是演巾生的,怎么忽然就舞刀弄枪起来了,还演得这么真。台下人好像都被他的剑气扫到,面颊脖子凉飕飕的。他们中间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商细蕊使剑。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妆容,服饰,唱腔,身段,再加上这一场飒飒剑舞。他们都不敢相信台上这一个商细蕊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一个“北平第一名旦”,不由得目瞪口呆,眼睛都定住了。

俞青和原小荻也在后台看得发怔。杜七拍手大赞:“哈!这段加得好!蕊哥儿还有这本事!”小来则抿嘴一笑,拉住小周子的手:“你看……”

程凤台靠在栏杆上往下望,眼神醉蒙蒙的,深深的痴迷。范涟也坐不住,挨到他姐夫身边,语无伦次地啧啧叹道:“这个蕊哥儿……这个商老板!”

他们仿佛是今天头一次认得商细蕊。

商细蕊停住身姿,唱道:

——江南兵戈正纷扰,西北江山也飘摇。二百年风流到老,只落得,疾走忙逃!

气韵悠长沉稳,一点儿也听不出他是在耍了一场剑以后开的腔,当中连换气的停顿都没有,嗓子清亮得捅破了天去。唱到最后那几个字,剑锋刷地往台下一指,带着把空气割裂开来的呼啸,直点在泼皮无赖们的鼻子尖,那刺凛凛的冰一样的寒光!这时候泼皮们和丘八们都看清了,商细蕊手上拿的真真是把杀人要命的家伙,剑身上还凿了两条血槽呢!他脸上全是末代帝王悲愤沉郁威势万钧的神气,两点瞳仁盛不住他满腔的忿恨,目中精光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发冷。他要肃清朝政,要横扫蛮夷,底下几个小喽啰便是他千秋伟业的第一个阻挠,是他祭剑的亡魂,他真是要杀人来的!

泼皮们其中一个,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口里失声惊叫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瞪着商细蕊,像是瞪着一样骇人的所在,不能自已。人们就眼见他裤裆里洇湿了一块,慢慢淌了一地。他被台上的假皇帝给吓尿了。

其他泼皮纷纷慌了神,丘八们趁机连打带踹,往腰窝子软挡里揍,三两下把泼皮搓了出门。一直到戏园子门外,才听见里头爆发出一阵炸雷似的欢呼喝彩,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座儿们都疯了,真疯了。路上拉车的骡子被那叫好声给惊着了,几个趔趄,差点把东歪西倒跌在街头的泼皮们给踩个正着,几乎又要吓尿了人。

戏园子里面,黎伯的胡琴迅速跟上,为商细蕊奏了一段很漂亮的气势恢宏的收尾,当是配得起他的帝王声腔。这段戏之后,本来紧接着就是皇上谒见太后,太后为皇上指婚。可是座儿们情绪都太激动了,欢呼久久不散,一波一波似是狂潮,银元首饰等等彩头扑落如雨,叫台上的人站不住脚跟。只能暂时歇回后台,待场内稍微冷却一些了再呈后文。程凤台因为不甚懂戏,因此素来都是相当文雅的观众。而且他与商细蕊有着别样的关系,使他看商细蕊时,总有一种超脱的淡定——东西再好,也是从自个儿兜里掏出来展示的,那就不至于再一惊一乍引以为奇了。

可是今天程凤台也是忍不住的大声给叫好,心情很激动,拍巴掌拍到手都发烫。范涟跟着众人摘下自己的两只戒指往台上掷去,完了不过瘾,把螺钿镀金的领带夹也丢了出去,最后又想来撸程凤台的戒指,厚颜无耻地笑道:“哎呀,和商老板怪熟的,反倒没想着给他准备点什么。”程凤台一推他:“死去!”但是转身亲手摘了戒指,让老葛直接送到后台去给商细蕊添彩头。

老葛攥着戒指到后台去见商细蕊。后台的热闹不比座儿底下少,大家围着商细蕊叽叽喳喳又是后怕又是欣喜,说个没完没了。小来给商细蕊沏了一壶黄芪人参茶,大补中气的。商细蕊就着茶壶嘴儿嘬了一口,回头一面听着戏子们七嘴八舌夸赞他,一面笑眯眯地对着镜子补妆。只有小周子被商细蕊的戏震撼得反而异常沉默,脸上神情怔忡地站在远处向这边望着,身影映在镜子的角落里,一小张纸片人。商细蕊看见了他,停手对他笑了笑。小周子眼珠略微一动,定在商细蕊的嘴唇上,还是在那里无悲无喜发着愣。

老葛与进进出出的戏子们擦肩而过,尽量不惹人注目地来到后台,带着那么点暧昧的,谄媚的,神秘的笑意。老葛为他家二爷传递过无数次这样的风月消息,驾轻就熟了。摊开掌心把戒指呈在商细蕊面前,商细蕊眼角一撇,马上笑得浓了——他见过二爷戴这只戒指。

老葛笑道:“二爷说,商老板唱得极好,等散戏了来为商老板庆功。”

商细蕊把那戒指拿着了,笑着点点头。

下一场隔了二十分钟才开演。皇帝使了些小聪明,违逆太后的旨意,娶下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俞青饰演的贵妃窈窕秀丽,有着一股高贵和娴静,高梳云髻,还是比商细蕊矮了半个头。两个人同台而立,俪影双双,真是一对水月镜花的璧人。

商细蕊牵着俞青的手,目中含情,唱道:

——灯花哪里抛,鸳梦难丢掉。我这里,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

程凤台和范涟重新坐回座位,面前的茶已凉透了。范涟舍不得这一泡,让茶博士拿这一整杯茶去隔水捂一捂热,完了推了推眼镜,笑道:“商老板是真正能文能武,配上杜七的词,该要流芳千古了!姐夫您听这一句,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琅琅上口的好句!”

那边专攻戏词的盛子云也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击节赞叹,很是拜服。

程凤台一指台上,笑问:“他既然唱生唱得好好的,为什么后来唱旦去?那个时候不是都爱听生的?旦角儿还没现在红吧。”

范涟端起茶杯故作姿态的撇撇茶盖:“这里头有八卦。但是我不想说,我要认真听戏。”

程凤台横他一眼,便不多问。范涟被程凤台培养出一种很矛盾的个性,一方面秉持自己的君子作风,口口声声不要和我说八卦,我不要听,我也不告诉你,背后说人总是不好的。一方面心痒痒嘴痒痒,忍不住要与程凤台传播一些秘闻。

果然不到半刻,范涟就被那陈年八卦刺应得憋不住了,眼睛盯着台上的戏子,缓缓道:“商老板唱生唱得好好的,为什么转唱旦——这个事儿,得分两头说。”

程凤台不惯着他,怕他拿乔,只淡淡哦了一声。

“你和商老板混那么亲近,应该发觉,他身上少了点儿什么吧?”

程凤台一惊,想到南府戏班,想到西洋阉伶,再想商细蕊扮女人时,那千娇百媚,婉转歌喉,想到那些滑稽的传言。心想不会吧,少了这么重要一零件,这男人当得该多没滋味!瞬间又想起偶尔同床共枕的那两天,早晨起床,小戏子裤裆里那玩意儿精神足着呢,睡迷糊了还往他身上蹭。别人尽可以胡说,欺负商细蕊不能当众脱裤子验明正身,自己这怀疑难免有点可笑。

“少了什么?我没发现他少了什么。”

范涟无奈地指指自己喉咙:“他没有喉结。”

于是程凤台细细回忆了一遍,发觉还真是的,商细蕊长衫扣子不系紧的时候,脖子那一片平滑。要是再松开一粒扣子,就会看见从脖子到锁骨很流畅的一条曲线。

“商老板直到少年变嗓之前,都是唱生的,还是武生呢!到了变嗓的时候,人都变过去了,可他还差不多是老样子,声调太嫩。商老班主——就是商老板的义父商菊贞,是个暴脾气,十年来专心教养这一个孩子,结果就这么老天爷不开眼给闷糟了。商老班主一着急一上火,拿那么粗的棍子打商老板,说商老板是因为总跟他师姐学旦角玩儿,才玩儿坏了嗓子。商老板那时候武功也强,翻墙一跑跑到大街上来,回头大喊说:嗓子变不过来又不是我的错!爹你打我管什么用呀!就算打死了我,也是尼姑头上长癞痢——就是没法(发)!”

说着范涟就嘿嘿笑起来,程凤台也大笑,后面老葛听着都乐不可支。

“后来,‘尼姑头上长癞痢——就是没法’这句俏皮话就在平阳传开了,在商老板之前,都没听说过这么句。我们都怀疑这是他自己编的,哈哈哈!”

程凤台笑道:“商老板说的不错呀,变不过声又不是他的错。他这师父可挺不讲理的。商老板从小到大一定挨了不少冤枉揍了。”

范涟道:“唱戏的人都是一棒子一棒子打出来的,唱对了也打,唱不对更得打。他是学武生的出身,武生讲究个铜皮铁骨,更得多挨揍了。”

程凤台难以将娇滴滴青翠翠的商细蕊与铜皮铁骨联系在一起想,顿时觉得很心疼了。

“可我看他现在不也唱生唱得很好?”

“是很好。你看我们很多票友不也唱得很好?可是未必能够下海,天长日久的好下去。这里有门道,祖师爷不赏饭,唱得一时唱不得一世。他们戏子懂的。”

程凤台还不很懂,点点头:“然后就去唱了旦。”

“然后是去学的琴。他的十八般乐器就是打那会儿开始学的。真以为自己唱不了啦,又舍不得离了戏,想学一门手艺,在戏班子里不至于饿死。这样荒了一年多,有一回,赶上给一户官家唱堂会,指明点的萍嫂,萍嫂嗓子受凉不合适,怕开罪了官人。商老板就自告奋勇,躲在幕布后头给萍嫂子配音——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程凤台得意地抿嘴笑起来,他能够想到,那偷龙转凤的一出戏,是有多显能耐多惊艳。

“打那以后,萍嫂拍胸脯保证教会他唱旦。商老班主也不拦着他学。再然后商老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再跟名家偷偷师,还真就学出来了。”范涟至今提到这事,都忍不住要挠两下后脑勺,表示匪夷所思:“哎呀!你说这触类旁通吧,也通得太利索了!他的生角儿是很地道的商派,从他师父从一而终。他的旦角儿就说不清是个什么流派,仿佛都有着点,又都不很像。只是他自己的声调,只让人觉着好听。所以最后还是他的旦角儿更出名了。”范涟顿了顿,说:“他商细蕊的这个蕊字,其实是在改唱旦了以后才添上的。”

程凤台默了许久,脑子里把范涟说的那些细细梳理。他与商细蕊相识两三年了,谈天说地,说现在,说将来,却从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与对方交代清楚。居然要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对方的这些故事,程凤台就忽然气闷了。但是如果换做商细蕊,他一定会说:这有什么了,我知道二爷的事,也都是从别人说的八卦里。这有什么可多问的呢?

商细蕊很多时候,心里可比程凤台粗糙多了。

台上已演到太后鸩杀了贵妃,软禁了皇帝。皇帝被囚十年,抑郁难当。当年的秋水长剑已不知去向,皇帝只得面朝瀛水,徒手长叹:——碎首的申包胥今何在,谁见五百壮士来。丹墀下难觅松柏,金殿旁遍生蒿莱。来人呐!哪个为朕一问,十年瀛台,还有谁人志不改!

不出所料,一直到这一句唱出口,下座众人才确信商细蕊今儿这出要演的是个什么惊天秘闻。台底下安静得怪异。他们望着商细蕊,像是在窥视一个九重宫墙内尘封已久的秘密。

范涟长长的哟了一声,道:“商老板这胆子可真大!还好!皇上在天津!”又笑道:“可也是真心的帅!这出一演,招口舌是非不说,还得招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痴心了!”

说着这话,眼里不怀好意地看着程凤台,看他要不要吃醋。

程凤台笑道:“这话说得,好像他有多招似的。”

范涟失笑:“多新鲜!你以为他是为什么离开的平阳!”

“不是被我姐夫掳走的?”

“我是说之前,他还走过。商老板三出平阳,头一遭为的就是!”

“哦?为的什么?”

范涟压低了声音:“为的姑娘。”

程凤台眉毛一挑,闻所未闻。

“他把县太爷的千金给招了,小姐把传家宝当彩头给了他。后来闹出来,商老板只得远走他乡去走穴,一直到小姐出嫁了才敢回来。”

程凤台哼哼两声:“可真看不出来……”

范涟就爱说些程凤台看不出来的事情,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耳语那样的,道:“那姐夫你肯定更不知道,商细蕊为什么离的曹司令府了。”

因为之前的铺垫,程凤台不由得想到:“他招我姐姐了?给我姐夫戴绿帽子了?”

范涟啐了他一脸:“你怎么那么会瞎琢磨呢?!不过也差得不是很远。他是差点让你姐夫当了便宜老丈人。”说罢立刻紧张道:“这可千万不能传出去,你姐夫的脾气你知道。”

曹司令家中三儿一女,女儿排行老三,今年才刚进大学念书,比盛子云还要小两岁。按照那样推算,商细蕊离开司令府的时候,曹三小姐才十三四岁,这还能闹绯闻!

程凤台牙缝里拧出一个字:“操!”

范涟往椅背上靠去,最后为这场八卦下一个总结。“这事儿我知道的不细,就没法儿说了。不过要因为避嫌,曹司令放走了商细蕊,倒是很说得通。”

此时台上的戏也快要到了高潮,忠臣献妻为皇帝留得一丝血脉,皇帝诈死逃离出宫。台下的八卦不小,台上的八卦更大,居然八到皇帝老子头上去了,看得人不时的倒抽凉气,表情惊悚。范涟也默默不语,面露沉思。程凤台是看过很多遍这些大逆不道的剧情了,并且可以预见明天报纸头条将要如何大书特书,那时候,又该把商细蕊炒得怎样红火。

程凤台只隐隐的觉得心口酸溜溜,不大自在。没想到商细蕊和那么些人有过那么些他不知道的故事。他决心好生盘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潜龙记》的故事创意以及所有戏词,皆由渝州夜来大人编写。在此鸣谢渝州夜来为此文所做的杰出贡献。

第48章

商细蕊唱完《潜龙记》,架不住座儿的热情追捧,到底又给返了一段京戏《逍遥津》。散戏卸妆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程凤台与范涟打趣两句分了手,让老葛先回车里等着,自己就去了后台。在通往化妆间的那一小条过道里,迎面碰上吃了闭门羹的安贝勒——当然他也可能是见着商细蕊的人了,只是这表情实在像是吃了闭门羹,恼羞成怒似的,怒意挂在脸上,铁青铁青。那一边,小来和一位侍从保镖样子的陌生男子守在化妆间门口。看来商细蕊有客,可能客人的来头还不小。

程凤台把头上帽子摘了摘,主动与安贝勒招呼:“哟!贝勒爷!您晚上好!”

安贝勒向他一拱手,拧着眉毛嘴角勉强一笑,算是答礼,然后侧着身子掠过他,匆匆离去。程凤台没想到商细蕊有这样气人的本事,眼睛往四周围一扫,看见大师姐沅兰正从商细蕊对面的门口走出来,跨在门槛抽烟。她披一件大衣,里面只穿了丝质的吊肩长裙,瞥了一眼商细蕊的门,对程凤台眨了眨眼。程凤台心里顿时就有几分数了。进入社会这几年,他也不是不分高低争个面子的毛头小子,可没那些八旗子弟的愣脾气。果然来到化妆间门口,那侍卫铁筑的金刚一般拦手一挡,任是谁也不许乱闯。小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凤台就放出那种浪荡公子的笑容,把食指竖在嘴唇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地温柔地说:“我知道,我不进去,在这儿干等着还不行吗?小来姑娘今天也辛苦了,我替替你。”

小来哪会答应。这个时候轮到程凤台给沅兰使眼色了。沅兰丢了个白眼给他,心想这可真会使唤人的,掐了烟蒂,拢了拢衣襟,娇笑着上前搂住小来的肩膀把她往屋里头带:“哎呀!小来你也歇会儿吧!蕊哥儿跟台上唱,你跟这站着侍候;蕊哥儿下了台,你还跟这站着侍候。七八个钟头熬下来了你是要怎么着?少看一会儿,蕊哥儿飞不了!啊?傻丫头!”小来抹不过她,真被不情不愿地拖走了。沅兰回头对程凤台抛个飞眼,程凤台熟极而流地也回了她一个,这分明是戏班子,被他俩搞得像酒吧间泡密斯的气氛。

程凤台站到门口,贴近了往里头一张望。老式的门窗糊着纱纸,比毛玻璃还要蒙眼,连里面是有几个人都看不见。旁边那侍卫就睁大了眼睛瞪他,仿佛是在呵斥他的无礼。程凤台冲他笑笑,一手抄在裤兜里,一手给侍卫递了支烟。侍卫不接。程凤台就自己点着了,吸一口,仰头慢慢呼出来,好像他真的只是来把门的,很随意很无所谓的样子。

纱窗也有纱窗的好处,薄而稀松,能够清清楚楚地就听见里头商细蕊的声音说:“你不应该和安贝勒吵嘴。安贝勒不是那个意思。”

另一个是一把空洞洞暗哑哑的男声:“他还能有什么意思!我过去受他们的气!如今还要受着那可不成!”

程凤台和戏子们呆得久了,现在一听就能听出来这个声音也是他们唱戏的人。戏子们讲话的时候,发音咬字和一般人总有点两样。这是戏子们改也改不掉,平常人学也学不来的声腔。

商细蕊叹了一口气:“哎,好吧,那就随你吧。”那声音里也很是无奈。

那人默了一默,把之前的不快统统压了下去,平心静气,带了一点柔意地说:“你这一出,唱得真好,真是好……我可好久没听你唱生了。”

商细蕊轻轻笑一声:“我是有好久没唱生了,这回搭戏的角儿好。”

细碎的衣裳摩擦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模糊的一片阴影停在灯前。那人似乎是站到了商细蕊身后,摩挲着他的背或者头发。程凤台都能想象到那人看着镜中商细蕊的爱慕的目光。

“我看着台上的你啊,不禁想到了自个儿。我那时,要是一直唱下去,不知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商细蕊想了想,用一种对戏班子里师兄师姐的顽皮口气笑说:“你要是一直唱到今天,说不定就能仅次于我了。”

商细蕊对外从来不说这样自居自夸的话,怕人抓了话柄子批评他狂傲。虽然他私底下一直是个狂傲的人。今天敢这样宣之于口,可见与那人是很熟稔的了。

那人也轻轻地笑了,倒没有听出来有没有生气。

商细蕊接着说:“你真要还想唱……就出来唱好了,那么多年的功夫,扔了怪可惜的。”

商细蕊说完这句话,里头那人还没答话,程凤台就看见门外的侍卫忽然皱眉毛戒备起来,脑袋凑着门缝,像要随时冲进去。

那人终于冷笑两声,拔高声音道:“我唱?如今我还能上哪儿唱去?!老头子说的不错,我一个戏子,唱破大天也翻不出他手掌心。落他手里,就是我的命了!”他的声音一高,带出两分假嗓,看来是唱旦角儿的。

商细蕊道:“当年,我要离开曹司令来北平唱戏,曹司令也不答应。是我赌了这条命,才逃出来的。”

那人默了很久,方又凄哀一笑:“你是个自在人。我是身不由己了。”

商细蕊从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身不由己的事:“要逃走,总有办法。或者你就来我水云楼唱戏,我护着你好啦!”

侍卫听见这一句,再也耐不住了,敲了两下门,低声道:“楚先生,已经过两点了,老爷该着急了。”

里面的楚先生置若罔闻,还在说:“我久没开嗓子了,真要唱起来,恐怕没你这么亮。你的嗓子倒是比前两年更脆了,剑耍得好!可我还是爱你的小旦——红娘。什么时候再唱红娘?”

商细蕊笑道:“我快有一年多没动这戏了。这阵子俞老板在这里,我想趁机会多唱点儿昆曲。《潜龙记》演完了,来年开箱,我要和俞老板唱《怜香伴》!”

楚先生抚掌笑道:“这一出更好了!如今人们只知道京戏的《怜香伴》,不知道昆曲的《怜香伴》,这分明是两个故事,偏偏改了改用一个名儿。当年你和九郎不是唱过?你的曹语花真好!”

程凤台能想见商细蕊得到赞许以后志气满满的模样,昂着小脸,尖下巴翘翘的。

楚先生忽然又把声音忧郁下来:“可惜这回我是听不着你们了。过了年我就同老头去南京任上,以后回不回得来北平,还不一定。老头子这个岁数,不防一死……”

商细蕊想要说什么,楚先生几乎是泫然若泣地打断他:“这些年,我在老头儿身边得罪了不少人,他们都恨不得老头儿一闭眼就吃了我呢!我大概是没命回来了。蕊官儿,这就是你我最后一见了!”

商细蕊在北平结识的一群王孙公子五侯之家,都习惯唤戏子优伶作“官儿”。便知这位楚先生是商细蕊入北平以后的朋友,而且还是经常混迹于遗老遗少达官权贵之中的红戏子。对于他口中的“老头子”,程凤台也听出个意思来了。这于上层人士很多见,人老了糊涂了,弄个小老婆小舞女之流侍候身侧以娱晚景。大老婆看得生气,带着子女,同登堂入室的狐狸精斗法。狐狸精仗着老爷宠爱,往往总能赢那么两场,引得一身怨仇,众人磨刀霍霍,只等老爷子蹬腿了再与他算账。

商细蕊哎呀一声,怒其不争,又要发表一些叛逃的言论。那话出口才开了一个头,侍卫一搡程凤台,破门而入,低头非常恭敬地道:“楚先生,时候不早了,真该回去了。”

程凤台先与商细蕊亲亲热热地缠绵了一个眼神,再去看那位楚先生,一见之下便是一惊。早知道他们戏子都是长相非常漂亮的,从蒋梦萍的静美,到商细蕊的俊秀,水云楼简直是各色丽人的聚集所,一个个都眉目如画的。周香芸显然是个小美人坯子。连半路出家的俞青也是秀色可餐。然而这位楚先生,眉眼似有青烟笼罩,水墨纤浓,含怨带嗔。整个人也是弱柳扶风,素白骨感,不胜华服。程凤台脑门里立刻现出“林黛玉”三个字。

楚先生长得像林黛玉,境遇像林黛玉,脾气可比林黛玉厉害多了,狠狠盯着那侍卫,但是眼睛里那一层水雾,仿佛随时都会落下眼泪似的,少了许多凶狠,倒是招人心疼。然后楚先生赶在眼泪落下来之前,走过去撩手给了那侍卫一个大耳光:“让你回去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