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看这两人实在不像话,抱着凤乙上了楼。两个人就从客厅里打闹到了浴室,再闹到床上,裤衩都扒了,嘻嘻哈哈,笑个不住。最后程凤台摊开手脚说:“大热天的,别闹了,一身汗!”

商细蕊趁着机会猛然偷袭,攥住了程凤台的命根子。不知道哪里来的下作毛病,两个人闹着玩,他总要使出这一招。不但攥在手里,还要捏上一捏,好像在菜场里挑茄子,试软硬,能吓出程凤台一身白毛汗。

程凤台说:“撒手!别使坏!刚才诈唬完了闺女,这会儿又来欺负老子。”

商细蕊惊奇道:“我坏?我坏!”他刚为了程凤台在杜七面前犟了一回脾气,回到家里还主动帮着哄孩子——不管把孩子哄得怎么样吧,这总是一件值得鼓励的善举!不由得委屈上来,捏细嗓子唱出一只《挂枝儿》:“奴不曾图你钱和钞,奴不曾图你名行儿高,奴不曾图你容和貌。只道你绵无刺,谁知你笑里刀?我这等样随和也,天!还说我不好?”

短短几句唱的千娇百媚,糯的黏牙。程凤台一听就知道,这准是从江南妓女口中学来的小调,南京口音地道极了!

程凤台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按照商细蕊平时训徒弟的口吻,有板有眼地说:“唱戏就好好儿地唱戏,别跟那些粉头学了脏口,哥哥妹妹,亲的爱的,丢了祖师爷的脸!哪天落我耳朵里,全给你们卖到八大胡同去,你们就踏实了!”

然而商细蕊的许多规矩都是专门制定给别人的,他对自己,百无禁忌。这又喝了酒,又唱了戏,出了风头,心里正是畅美,翻身跨到程凤台腰上,更来劲了,唱道:“眉儿来,眼儿去,我和你一齐看上。不知几百世修下来,与你恩爱这一场。便道更有个妙人儿,你我也插他不上。人看着你是男、我也是男,怎知我二人合一个心肠。若将我二人上一上天平也,你半斤我八两。”——他又自说自话的改词了。

程凤台出入烟花之地,听过无数淫词艳曲,从来没有动过心思。时至今日才晓得,这也分是谁唱的,怎么唱的。当场心口就像被热水浇了个透,一股热气,烫得一跳一跳。程凤台喜欢得伸手摸一遍他的背脊,然后坐直身来,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嘴唇擦过他的嘴唇:“啊?哪个师父教的你这么调皮。”商细蕊本来还要和程凤台胡闹下去,见程凤台如此细致温情,也是黄油落在热锅里,炀化了个手脚酥麻。两人之后如何颠鸾倒凤,不肖细说,只看商细蕊天天早起吊嗓的,第二天也是腰酸背痛,一觉睡到九十点钟。程凤台难得醒得比他早,眼睛一睁开,就像被施了定身术,趴在床上竖起耳朵聆听了一阵,一手拍在商细蕊的胸口上:“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商细蕊迷迷糊糊揉眼睛:“没有。”

程凤台再听了一阵,骂出一声娘:“是范涟!王八蛋又来了!”一边趿上拖鞋,一边拉起商细蕊:“起床,帮我打走他!”商细蕊宿醉乍醒,被他拽了个一百八十度头脚倒转,不高兴地抱怨说:“你俩可真是一对神经病,成天这点破事,没够没够的。”

范涟今天胆大包天,就在隔壁房间里逗着凤乙玩,也不怕挨揍了。见到程凤台带着商细蕊走进来,理直气壮地说:“哎呀!今天可不能怪我呀!奶妈有事出个门,我好心替你们两口子看孩子啊!”

程凤台一言不发,朝范涟一点下巴。商细蕊打一个大哈欠,拎住范涟的后脖领子,膝盖在范涟腿弯里轻轻一支,范涟几乎往前一跪,扑倒在地,很狼狈的就被商细蕊提溜出去了。到了客厅里,程凤台指着范涟说:“来干嘛的?说!说不出个道道就是一顿揍!”商细蕊应着程凤台的话,在旁边像打手一样抱了胳膊。

范涟一派潇洒地坐下来吃咖啡,抽香烟,把香烟盒子亮出来:“看看!看看这是什么?今天早上一出门,听见卖香烟的小孩在喊商郎,我奇怪啊,叫过来一看,哎!做得可真漂亮!我这个当掮客的算是交差了!”

程凤台发出轻蔑的一声笑,从睡袍口袋里掏出商郎牌香烟,朝范涟面前一掼:“拿去抽。我这管够。”

商细蕊对程凤台说:“以后你只许抽这个牌子的香烟,知道不?”

程凤台说:“以后我不管抽不抽香烟,都把它带在身上,好了吧?”商细蕊的戏迷中就有许多太太小姐,贴身携带商细蕊的相片,被人看见了要说闲话的。但是如果换成一包商郎牌香烟,放在小坤包之中,心里想了,拿出来摸摸看看,掩人耳目,以解相思,真是妙哉。

范涟见他俩当众恩爱,嘴里两排牙齿酸得不行,呲牙咧嘴地笑了,说:“相片印在香烟盒子上有什么了不起的,蕊哥儿本事大,以后印到这上面。”他掏出一只银元,滴溜溜滚到桌面上,被商细蕊一巴掌拍躺下了。

程凤台瞅他一眼:“你以后不要叫范涟,改叫犯贱合适。”

商细蕊把银元抛在空中,又接到手里,不可一世地说:“印在银元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银元上的人当年还求着我义父拜把子,我义父觉得对不起皇上老佛爷,没答应。”

范涟和程凤台一同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商细蕊心里得意,还待更进一步地吹牛皮。楼上凤乙醒了,嗷嗷哭喊起来。范涟拔腿就往上跑,程凤台赶着要揍他,被商细蕊一把摁住了。过了一会儿,范涟把凤乙抱下来,两手和西装下摆湿淋淋的,说:“好嘛,这丫头!尿了我一身!奶娘到底上哪儿去了!还不回来!”商细蕊冲着程凤台扬起眉毛,程凤台还给他一个大拇哥。

奶娘到底上哪儿去了,奶娘此刻立在程家内宅的青砖地上,向二奶奶和程美心详细汇报近日来的所见所闻。她领着程美心与程凤台的双份工钱,每次来一趟程家,二奶奶还要另行丰厚打赏。重赏之下,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是奶娘还是间谍,对程商两个的观察堪称面面俱到,细致入微。

二奶奶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问道:“照你这么说,孩子真是舅爷的骨肉?”

奶娘浅浅的一屈膝盖,说:“二奶奶哟,我听得真真的!二爷同舅爷吵嘴说,以后再来看孩子,就把孩子还给他带走。二奶奶您细想,要不是舅爷的骨肉,哪来个‘还’字呢?”

二奶奶停了针脚,陷入沉思。

奶娘又说:“还有一回,商老板说这孩子是个对眼儿,鼻梁抹白能去丑角,以后长大了,要随她爹一样戴眼镜。二奶奶,二爷几时戴过眼镜,舅爷才是戴眼镜的呀!”

二奶奶不服气:“这个唱戏的,嘴还挺刁!”

程美心朝二奶奶眨眨眼镜,搡她一下,使她息怒,问奶娘:“二爷和唱戏的感情怎么样?”

奶娘道:“感情倒还不错。”

程美心看一眼二奶奶,二奶奶低头做针线,不吱声。程美心不相信:“这俩人就没个吵嘴打架的时候?”

奶娘忽然激动了:“怎么没有!商老板在外头抽了大烟,被二爷知道,回家来发了好大的火。俩人关起房门就打了一架。二爷生生嚷了半宿,拆家什,乒呤乓啷,没有停过。”

二奶奶一听就急了:“动手了?伤着了?”

奶娘苦笑说:“既然关起房门,我哪能知道呢?反正第二天,俩人脸上头发倒是干干净净的,就是谁也不理谁,一个走前头,一个走后头。等他们走了,赵妈妈进去收拾屋子,我往里一望,作孽哟,多漂亮的卧房,砸坏了好几件家具,化妆镜子碎得满地都是。枕头落在床尾,撕破一条大口子,打翻米袋一样倒出半袋鹅毛,人走过去,鹅毛飞起三尺高。”

程美心抚掌大笑:“弟妹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就这俩货色!能有个好?”她继续问:“后来呢?”

奶娘脸上显出一种羞愧的神色,她很不愿意使听众失望,然而——“后来,两人深更半夜回来了,一点也看不出前一天打过架,有说有笑的逗孩子,吃宵夜。二爷和商老板,每隔三五天,就要这么闹一顿。”

程美心笑容微微一收,拍拍二奶奶的手:“这才几个月,已经动上手了,好兆头,慢慢来。”二奶奶冷笑道:“我和他结婚十多年,也没见过他脾气这么大,不要闹出人命才好。”不管旁人如何形容,在二奶奶心里,商细蕊只比女人多了个把儿,狐狸精二尾子之流,除了挠花男人的脸,绝无其他武力的可能性。程美心在草司令身边见惯了杀戮,心肠很硬了,笑道:“闹出人命就轻省了!拖到城外刨坑一埋罢了!二弟自己打死他,自己断念想,多好。”二奶奶没言语,程美心零零碎碎问了许多话,奶娘该回去了。二奶奶用牙齿咬断线头,展开一套粉红色小绸衣裤,两件红肚兜,两双软布红鞋,其他玩具若干,拿大帕子一包,让奶娘带回去。程美心摇头叹息:“你这份心意,真是天晓得。”二奶奶道:“横竖是自己家的孩子,落在外面给他们两个男人带,才真是天晓得。我就放他们一年,一年里打不散,我也认了,算了,自己男人不争气,活该妖孽进门。”说着气出了眼泪,拿手绢一抹,狠狠把包袱扎了个结。

奶娘回到家里,隔门听见孩子在哭,程凤台在喊,连忙屏气凝神,搂着包袱趴在门后听壁脚。原来就在奶娘走开的这一点时间里,范涟趁机把赵妈撵出去买菜,结果凤乙一尿裤子,三个男人就傻眼了,替凤乙脱了尿布,让她光着屁股仰面朝天在沙发上干等着。除去裤子的束缚,凤乙眼睛瞅着商细蕊,把莲藕似的胖腿掰了个劈叉,脚趾头送进嘴里咂咂吃起来。商细蕊见她啃臭脚丫子,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哈这蠢孩子,怎么不知道脏净!”凤乙那么小,似乎也能感受到商细蕊笑声中的恶意,扁扁嘴把脚丫子吐出来,眼泪汪汪的。

程凤台说:“臭流氓,女孩子光着屁股,你看什么,扭头!”被他这么一说,商细蕊面对凤乙的大胖屁股,也觉着有点害羞,转身走开几步。程凤台把臭脚丫子重新送回凤乙的嘴里,及时止住她的眼泪:“咱吃咱的别理他,他吃的东西可比你脏多了!天一亮穿上衣服,就装的跟个人似的!”

商细蕊还未抗议,范涟已经受不了了,站起来摆手投降:“你俩都够脏的!我没法听了!我看这丫头跟着你们俩,好不了!以后怎么着也得是个女流氓!”

范涟告辞的时候,程凤台送了两步送,就那么两步的工夫里,凤乙劈叉失去平衡,大头冲下翻下沙发,摔得发蒙,一时之间反而没有哭出来。商细蕊呆住了,走到凤乙身边蹲下身,手指不停戳她:“哎!醒醒!小孩儿!死啦?”他大喊起来:“程凤台!你闺女摔死啦!”程凤台撒腿跑进屋,商细蕊指着光屁股趴在地上毫无动静的凤乙,程凤台当时就疯了!抱起来心疼的要命,也气得要命,怪商细蕊没看住孩子。商细蕊一摊手:“你让我转过身去不许看的啊,我哪知道她就摔了!”程凤台怒道:“摔了你就不能抱她起来?让她躺地上冰凉的!”商细蕊说:“我不会抱孩子。”程凤台气得大骂:“没人心的东西!滚滚滚!”两人如此吵了七八个来回,商细蕊终于也气着了,觉得自己刚才白着急了,没得好报啊,气哼哼地说:“滚就滚!麻烦死了!一个小屁孩儿,贴了钱不够,还要我当奶妈子!你有做便宜爸爸的瘾!小爷不伺候!”他一路扯着脖子吼,一路溜出大门,衣服也不换,砰的摔得门山响。奶娘在门口唬了一吓,缩也来不及,商细蕊看也不看她,自行喊了洋车走了。

奶娘心想二奶奶说的是一点不错,戏子就是戏子,再像女人,也不能是个过日子的材料啊!何况这个商老板,下了戏台,又是这样一副德行。奶娘知道这会儿进去,程凤台肯定要把气出到她头上来,她抱着小包袱,悄悄躲到屋后小花园溜达了一圈。再回去的时候,程凤台也不见了,赵妈在洗尿布,凤乙脑门凸了一个包,睡得很香。小来这时候从二楼姗姗而下,臂弯里夹着一叠商细蕊的戏服出来晒霉。奶娘招呼她笑道:“姑娘没跟着商老板出去呀?”小来摇摇头。奶娘抢着帮小来在院子里铺席子,说:“刚才可吓死我了,东家发那么大脾气。”小来不说话。奶娘觑她一眼,笑道:“东家和商老板也是难得了,打打闹闹,也不记仇,和人家小两口似的。”小来撇了撇嘴:“他们那是脸皮厚!”

两个厚脸皮,和往常一样,白天拌了嘴,夜里吃饱喝足回来了。因为都喝了些酒,两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喝一杯醒酒茶。程凤台照例要玩一玩凤乙,孩子抱过来一看,头上大包还没消。程凤台心疼坏了,手掌心放在上面轻轻按了按,然后一手搂了孩子,一手揽过商细蕊的肩,享受得不得了。商细蕊和往常一样,警告说:“以后你再冲我嚷嚷,我就打死你。”程凤台也和往常一样,反驳说:“你要是好好的,我吃饱了撑的,冲你嚷嚷?”商细蕊当场一撸袖子:“反正我没人心!我这就打死小兔崽子!”程凤台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抱:“打!我看着你打!”商细蕊佯装抬起手,程凤台马上把孩子往回一搂,嬉皮笑脸地把脸伸过去:“还是打死她爸爸得了!”商细蕊手在半空一顿,轻轻抽了程凤台一个嘴巴子。程凤台往前一凑,就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这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商细蕊躺在床上心想,他前二十年的快活日子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及不上这几个月的开心。他要名有名,要人有人,还有大把的钞票可以花,随意地下馆子,想想这辈子是没有其他的心愿了,就是希望凤乙丫头早日长大成人,出嫁滚蛋,不要霸占程凤台的爱心。另外还希望程凤台能够彻底的断了六亲,不受干扰。比方这晚,睡下去到凌晨,电话铃急响,程美心这只大幺蛾子就来找事。程凤台听了电话,形色匆匆,比较慌忙,洗漱穿戴之后坐到床沿,嘴巴贴在商细蕊耳边说:“商老板,我姐姐让我过去一趟,挺急的。”商细蕊睡得迷糊,眼睛也没睁开。他刚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唱戏,唱了半晌没得彩头,这不能够的。偷眼往台下细瞧,发现座儿们全都吊着眼珠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头顶。竟然是雪之丞送给他的那只珠光蓝蝴蝶活过来了,从他脑袋上,噗嗦一声展开翅膀,翩翩朝着灯飞。他就在戏台子上连蹦带跳,猴子摘桃,总也够不着蝴蝶飞得高,就醒了。商细蕊手上残留着捉蝴蝶的劲头摩挲程凤台,然后撮拢了五指,插到他衬衫领子里吊着腕子。程凤台把他的手掏出来,放在自己手里握一握。商细蕊感到程凤台的手心潮乎乎的,冰凉。

程凤台说:“我走了啊?”商细蕊鼻子里哼出一声气儿。电话里,程美心的意思不大好。程凤台越是不安,越是留恋眼前的这一幕。商细蕊在一点昏黄的灯光里睡得眉目静好,非常温驯,程凤台摸了摸他的脑袋就走了。商细蕊听程凤台碰上了门,过了会儿,汽车发动的声音辗过人耳朵,重新归于沉寂。商细蕊睁开一条眼缝,翻了个身,心里把程美心恨得慌——他有点睡不着了,可是他还有蝴蝶没逮着。

这一夜,整个北平城也没能做成一个囫囵的美梦。到了天快发亮的时分,西南角上忽然炮火齐鸣,炸得比火烧爆仗铺还猛。商细蕊翻身起来,很警惕地朝窗外张望,凤乙大哭,奶娘抱着凤乙,以及赵妈小来,不顾男女之别,不顾衣衫不整,全跑到他卧房里待着,巴巴地瞅着他,仿佛在等他的一声令下。

商细蕊朝窗外观察了一阵,想到了平阳,张大帅,曹司令,他是见识过的,大炮一响,爹娘白养,多厚的城墙也能给轰出个大窟窿,人就直接炸成灰了。

商细蕊慢慢转过头,目瞪口呆似的:“打仗了。”

第105章

直到时近中午,程凤台回来了,满脸的疲惫和忧闷,摘下凉帽,叹出一声郁闷长气,喝一杯冰啤酒定定心神。商细蕊坐在茶几上,两只脚踩住程凤台的膝盖,面对面望着他。程凤台刚要说话,看见赵妈奶娘小来,老中小三个女人,抱着凤乙,穿着整齐,头发梳得溜光紧扎,手上还挽着几只大包袱。

程凤台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妈说:“是商老板的主意。万一城里进了兵,我们女人跑不快,不如先躲进地下室,吃几天干粮,避避风头。”赵妈拍拍包袱:“这不,我连夜烙的煎饼,煮的鸡蛋。”

程凤台看着商细蕊:“你还挺有经验。”

商细蕊一抬下巴:“那是!小爷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

程凤台笑笑,对女人们说:“你们放心,这里是使馆街,真打仗了,也犯不到这儿来。”他一把握住商细蕊的脚,说道:“你跟我回房间。”

商细蕊一呆,马上臊得怪叫起来:“大白天的回啥房间!有话说,有屁放!都快打仗了,你还有心思干这事儿?!”

程凤台愣了,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半晌回过味来,气得捉住他两腿往地下一撂,拍拍裤子上的脏脚印:“和你已经没什么可说了!心太脏了!”程凤台站起来,女人们仍旧瞅着他出神,程凤台朝她们一摆手:“别看我啊,该干嘛干嘛去,天塌不下来。”

话是这样说,回到卧室,程凤台坐在床边抽烟,头发拨得乱乱的,眼睛被烟雾熏得半眯着,气息萧瑟。这一夜奔波马不停蹄,水米不曾粘牙,赵妈给下了一碗面条来,程凤台一边吃,一边让商细蕊关紧房门,和他谈起昨夜的原委。

昨夜的曹公馆,程凤台到那里的时候,大门口停靠三四辆汽车,百多个大兵荷枪实弹,严阵以待,不用说,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程凤台眉头一紧,望着那些士兵若有所思。一名副官小跑来请他:“程二爷快进去吧,司令和夫人都等急了!”程凤台三步跨上台阶,副官替他推开门,通报了一声。奇怪的是宅内灯火幽明,前后不见仆人踪迹。程美心画着一个浓妆,红嘴唇,尖眉毛,全套的首饰,穿一件薄纱拼镶旗袍,两个小少爷穿小西装系领结,一家子好像要去照相馆拍全家福一样,在那与曹司令话别。

商细蕊听到这里,自作聪明地说:“曹司令肯定是要出城迎敌了,这下我们没怕的了!”

程凤台筷子一停,默了一默,吃下最后一口面条:“真是这样,就好了!”

曹司令为了松懈南京政府的戒心,一向把大部队远驻在山东与江苏的交界,由曹贵修带领着,自己告病歇在北平。日本方面认真一动手,北平难保,他光杆司令唯有连夜潜逃一条出路,这也是兵家常事。但是在昨天之前,程凤台从来不知道曹司令居然与日本人有所接触,接触到哪一步,不好说,单看要把妻儿留在北平,也就让人心惊了。程凤台听见姐夫要撇下姐姐走,脸色大变,当场就要提出反对意见。曹司令抢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怀里一带,拍胳膊拍背的,是个男人之间亲密作别的姿态。

曹司令在程凤台耳边轻轻说:“这里地头不干净,别多问。”然后捧住他的肩头,把他摇了一摇,大声说道:“小凤儿,你姐姐和两个外甥我托付给你了,若有闪失,唯你是问!”程凤台没说话,只是震惊,转眼去看程美心。程美心淡定得很,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派头雍容。曹司令戴着雪白的手套,伸出一根食指在程凤台面前点了点:“你要记住,战事一起,最贱的就是人命,最贵的也是人命。这些年走脚贩货弄来的那点家财,不必死守,保住自己和亲人的性命第一要紧!散尽家财也没有可惜的!不要财迷心窍了!”

程凤台不由得脊梁骨一挺,点头说:“姐夫放心,散财保命的道理我懂。”

曹司令应该还有许多话要交代,碍于眼下的情形无法细说,而这几句话里,又似乎含着许多深意,程凤台来不及细究。副官在旁催促一句,曹司令抓紧把书房的钥匙和保险柜密码交给程凤台,让他连夜“处理”。程凤台心领神会了。曹司令压了压帽檐,目光沉沉扫过程美心和孩子,转身出了门。程美心带着两个孩子一言不发,亦步亦趋,直到曹司令坐进汽车里,车子发动起来,缓缓地启程了。程美心忽然飞奔几步扑上去,一只胳膊伸进车窗里,朝曹司令没头没脑地一捞,曹司令同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车也没有停,笔直开走了。程凤台喊了一声姐姐扶住程美心。程美心身子发沉发软,牙关咬紧,眼睛里含了晶莹的两汪泪,像是在忍着疼。程凤台难受极了,低头一看,程美心五根手指牢牢地蜷起攥住一只白手套,是曹司令的。可见方才那一握手,两人是多么的情切啊!

饶是商细蕊与程美心一向不合,在生离死别面前,此刻也说不出幸灾乐祸的话来,不得不承认说:“我早就看出来,你姐姐和曹司令是有真感情的,你姐姐只对他有良心。”

“我也是头一回看见姐姐这样……这样的……”程凤台找不准词汇来形容,只觉得非常痛心和感慨。当年程美心遇到曹司令的时候,名声已经很不好了,稍有家世的男人都不会考虑娶她为妻。她跟随曹司令南征北战,路上把肚中的孩子也累掉了,并且坐下病来,不能生育。她本来就是个权财至上的人格,此后更加专注于捞私房钱和周转人际,手腕子翻来覆去,辣生生的。程凤台过去一直认为,她对曹司令的温柔维护也是有着很重的功利心在里面。经过昨天一看,他姐姐和他想的根本不一样,他姐姐竟然也是真心爱着曹司令的,单凭这一点人心,这个姐姐在程凤台心里,瞬间就两样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曹司令走后,程美心眨眨眼睛,迅速抿干泪水,同程凤台去书房焚烧信件资料与账簿,有吃不准该留不该留的,姐弟俩为防止窃听器,全靠手势与眼神交流意见。书房中另有一个暗格,机关设计得神奇,两个人四只手费了许多工夫才打开。里面不知存了什么要命的文件,程美心也不拆看,直接一股脑儿的扔到火盆里,亲眼盯着它化为灰烬。事情结束,天色泛出点亮光,剩下的只有些金银珠宝了。程美心掂了两根金条放到程凤台手里说:“今晚辛苦你了。”程凤台没说话,暗暗把金条压到一本摊开的日历上面。程美心看到了,也没有说话。

姐弟俩忙活一宿,要散散身上的烟气,并肩携手在清晨的花园中散步耳语。刚才眼睛扫过那么些绝密资料,程凤台之前的猜测,此刻基本落实。程凤台打量着程美心的脸色,用家乡话刺探说:“姐夫和南京那边向来矛盾多,情分薄,这回不要是投靠日本人了吧?”

程美心眼睛笔直朝向前方,喉咙里低低说出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你知道什么!少想!”

程凤台说:“怎么能不想!做生意的人,全靠上面大佬倌的脸色发财。他们跺一跺脚,查一查货,我一趟买卖少赚多少铜钿?姐夫这一走,我心里真是没底。”

程美心笑了一下:“刚答应你姐夫不会财迷心窍,现在呢,满口还是钱。”

天亮起来,几个仆人在前头忙忙碌碌,程美心脚步一顿,非常戒备地说:“走,我们去池塘边吹吹凉风。”程凤台前几个月来司令府,还没见气氛紧张到这般田地。虽然南京在曹司令身边安插监视是半公开的秘密,但是像现在,加上日本人,说不定还有共产党,曹家简直是被间谍包围了。

漫步到池塘边,程凤台脱了自己的西装马甲垫在石凳上,再让程美心坐,他说:“姐姐跟我回家去住吧,我那宽敞得很,这里多不安全。”

程美心笑道:“放眼北平城,现在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回头打起仗来,你倒可以带着弟妹孩子来我这住!”

程凤台真佩服她,刚才送走丈夫,受刺激得浑身打颤,一转头又能笑得出来,好像胜券在握似的。不过话说回来,不是这样的硬气女人,也不能得到曹司令的看重。程凤台手指在桌上敲两下,严肃问她:“姐夫和日本人到底怎么回事?看姐夫那意思,是要我也留在北平陪绑了。我这豁出身家性命的,阿姐,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吧?”

程美心睨他一目,眼风偏冷,显得那么倨傲。程凤台看见她这个表情,就知道她不会吐露真相了。程美心果然说:“不让你知道,是为了你好!别提心吊胆的还帮不上忙!你高兴留下就留下,不高兴就带着弟妹孩子去国外躲躲。生死关头,做姐姐的不怪你。”

程凤台自嘲笑道:“我靠着姐夫发的横财,大难临头拍拍屁股远走高飞,他有一天回来了,还不得一枪崩了我?”程美心也是一笑。程凤台拍拍程美心的手背,低声道:“更何况,我们是嫡亲姐弟……除非姐姐肯跟我一起去英国。私房带不走也无所谓,我分一半财产给你安家。再往后,但凡我挣着一份,就有姐的一份!”

程美心听了一怔。她从小到大多吃多占,强行霸道,没有少欺负程凤台,遇到灾祸,这个弟弟是她头一个抓着垫背的人,想不到在存亡之际,还是程凤台血浓于水,肯为她作牺牲。程美感到些许的愧疚,不仅仅是为了没有善待过程凤台,在当年,要不是因为自己的野心,程凤台虽然未必会有大富贵,但是和赵元贞的婚事是他愿意的,两个人青梅竹马,日子安逸。哪至于像现在,家里老婆不般配,使他在外受到商细蕊的蛊惑,大好的青年,被个龌龊戏子辱没了。

程美心叹了口气,用力握牢弟弟的手放在膝上,难得显出几分柔情:“我走了,司令怎么办,更要有人疑心他,为难他了!你呢,听姐一句劝,眼前这个节坎说打仗就打仗,就别在外边贪玩了,和唱戏的拗断清爽,早早回家去。孩子的事,我来说服弟妹。”程凤台不以为意地一笑,想要糊弄过去,程美心截住他的话头:“唱戏的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谈。你就想想,将来打仗,总要有离开的一天,回上海也好,去英国也好,他舍得丢下名声地位跟你走?为了唱那一嗓子戏,他可是连命都不要了!你能眼睁睁拖累着老婆孩子,陪他在北平耗一辈子?”

程美心的这番话,早在程凤台心里辗转思虑过八十遍了,想碎了心也没有答案,只有事到临头再做取舍。程凤台想着钱,想着家里人,想着商细蕊,想着那条他用钞票铺就的丝绸之路,心情沉重,悻悻然地就要告辞了。程美心留他在客厅里坐着,自己飞快地换衣裳,洗脸化妆,准备搭一趟顺风车。程凤台现在看谁都像特务,也不敢和仆人们说话,端了茶水点心给他,他也不吃,闷头抓起一张早报看。头版头条详细报道了昨天炮轰宛平的事情,国民军队将会全力抵抗云云。程凤台做了小十年的军火生意,中日双方的军事实力孰高孰低,他可能比许多在职的官老爷还要清楚,他对此还是很悲观的态度。

程美心薄施脂粉,换了素雅的打扮,浑身不见一点颜色,施施然下楼来挽住程凤台的手臂。他们刚走出公馆大门两步,当兵的就小跑过来要护驾。曹司令留下三十人的队伍在这保护妻儿,程凤台认得带头的是他相熟的唐班长,现在是连长了,早年还被他派去给商细蕊的新戏镇场子的那一队亲兵。程美心挥挥手不教他们跟着,对程凤台低语:“外面的人认识司令的车牌号。”一弯腰坐进汽车里,路上拿小粉镜子对脸照了又照,随后撮起手绢一角,把唇膏抹下去一层。她向来以精致的妆容示人,今天清淡下来,程凤台看着新鲜:“阿姐去哪里?”

程美心道:“何次长家认识吧?”

程凤台在后视镜里瞅她一眼:“别姐夫一走就去会情郎,我要打小报告的。”

程美心骂他一声,气得笑了:“拉倒吧!我就找姘头,也找个小青年!老何头发都秃了!一口烟熏黄板牙!”

程凤台笑笑:“要有点路呢,姐先眯会儿。”程美心啪一声盖上粉饼盒,往椅背一靠,长叹一声,合上眼睛:“难过的日子要来了!”

商细蕊听到这里,鼻子里哼哼两声:“还说她跟着曹司令南征北战呢,真没看出来!日本兵没进城,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了!我去过多少敌占区,在日本兵眼皮底下过来过去,我怕过吗?你们姐俩太没用了!”

他对政治局势一窍不通,程凤台根本不打算给他说明,点点头顺着说:“是,商老板是很有胆色。”

商细蕊接着盘问道:“这个点才回来,后来又去哪儿了?”

程凤台想起什么来,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红喜帖。上面写着薛千山与央金喜结良缘,敬邀程凤台与商细蕊光临。商细蕊把喜帖在手掌里拍得啪啪响,笑道:“薛千山都比你胆子大!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结婚!”

程凤台冷笑了:“他哪是胆子大,他是横竖一条贱命,耍光棍呢!一早跑去范涟那求主意,怕打起仗来工厂亏钱,见了我,强撑着找面子!装宽心!”他从商细蕊手里翻开喜帖看了看,喜帖写得匆忙,字尾拖出一道墨迹子:“不过这张喜帖写得是真不错,懂事!我得给他封个大红包!”他家里的二奶奶只在娘家那边的红白事上露露面,除此之外,绝迹于社交圈。程凤台回到家才觉得自己结了婚,出了家门,就跟单身一样,独来独往。薛千山这样做事,程凤台被他微妙地讨好了。

商细蕊对此同样比较满意:“我也要封个大红包给他。”程凤台笑道:“哪有邀一对儿,一对儿分开给红包的,不是拆家了吗!”商细蕊点头哦一声:“那么他和范涟留下吗?还是要走?”程凤台道:“他们走不了,手上的生意来不及撤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路上照顾不到。尤其范涟,一家子四十多口人,从关外去青岛,路上死了一个叔公,一个老姨娘;从青岛到北平,又折腾死了两个叔祖母,这回说什么也不敢动了,家里长辈不答应。”

商细蕊也是随口一问,听了没有反应。程凤台趁机问他:“商老板走不走呢,换个不打仗的地方唱戏?”

商细蕊这时候忽然又成了个明白人了,说了一句大明白的话:“北平是什么地方,五朝帝都,有龙脉在!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儿都白搭,紧接着就是举国沦陷,没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还能逃到外国去?唱京戏给洋鬼子听?”商细蕊一挥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丢钱,当官的怕丢命,我怕什么?日本人吃饱了撑得慌,为难我一个卖艺的?顶多额外交些税罢了!”他不知道,这番话与二奶奶是异曲同工,听得程凤台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后程凤台回家去一趟报急,二奶奶连内房的门都没让他进,也是说了这么一番话,就把他轰走了。商细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边长大的人,历经战火,见惯了流离与死亡,昨天那点动静,吓不到他们。

事实上来说,直到日军进入北平城,北平梨园界也是按兵不动,无一出逃。薛千山照样纳妾;杜七照样吃大餐,跳舞,聚会;范金泠今年就要毕业了,忙着找裁缝做订婚用的衣裳,从国外订新款的首饰。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资不通,日本兵随意闯进人家门逮捕盘问市民,日本侨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没有人去管。有钱人关起门来,日子还是照旧那么过,然而总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过喝过,见过新娘子,要按前两次的经验,杜七准要磨刀点炮,发明许多耸人听闻的玩法来闹洞房,但是这次大家不打牌不听戏,男人一群,女人一伙,在那秘密议论着什么。为了这个国家不可预测的前景,的确有许多值得商议的地方。

男人的屋子里,人手一支香烟,熏得蚊子也不敢来。商细蕊避着烟味靠窗站,几个戏迷向商细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烟牌,他们抽烟抽的肺叶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细蕊一摊手:“对不住各位,我也没有全套的。”安贝勒凑过来,在那套近乎说:“过两天我城外园子里的花就开了,花苞子有这么大!颜色也正!你几时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给你绞来。”原来这商细蕊唱戏,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台下戏迷得到一朵两朵,别在鬓发衣领,是一种很时兴的雅趣。商细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贝勒知道他前几次逼奸了周香芸,商细蕊不乐意了,但是在安贝勒的解读中,商细蕊的不乐意,隐约有种争风吃醋似的意味。顿时骨头发轻,皮肉发痒,就要讲两句不三不四的话出来,说:“要不是你被程凤台霸占了不肯亲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芸?那孩子有什么趣味!我还是将就的呢!”商细蕊瞪大眼睛环顾四周怕人听见了,压低嗓子,咬着牙缝说:“二爷没有霸占我,我们是你情我愿的,贝勒爷可别说这样的话了!”安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个没影儿了,他现在就是座跑了菩萨的空庙!你还顾忌他什么!论模样,论财势,我能比他次到哪儿去?说破大天也就差几岁年轻而已!男人还在乎年纪?”商细蕊正色道:“话到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爷就差那么点风流!”安贝勒听了,吹胡子瞪眼的不服气。他自认学问德行经济社稷,哪样都还有进步的空间,唯独风流,当可称是独步天下我一人,满世界数去,没有他没摘过的名花。

商细蕊把话说开了:“在小周子这件事上,您就得承认您欠格调!您想亲近小周子,没什么不可以的。靠名声,靠魅力,投其所好,软磨硬泡,那都行!您有钱有权,多的是法子让他心甘情愿跟您好。现在这样,赛过是庙会上偷皮夹子,趁人不备,掳着一回是一回。还上门堵人,牛不喝水强按头,这哪里能叫风流?”这得叫下流!商细蕊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安贝勒被商细蕊一顿鄙夷,脸色一变,恼羞成怒。如果眼前站的这个不是商细蕊,换成别的不管什么人,他准要他脑袋哗哗淌血!因为是商细蕊,他是爱到极处犯了怂,冷笑一声:“好好好,他风流,他别风流过了头!我和周香芸办着事,有他在外面一声高一声低叫门的!想夹三儿啊是怎么的?商老板别后院失火,看走眼了人!”两个人互相怒瞪了一眼,安贝勒拂袖走开了。商细蕊到程凤台的沙发扶手上斜斜一坐,心里也有点郁闷,试问这号高衙内式的混账玩意儿,哪个好汉能忍住不动手呢!商细蕊的拳头直犯痒痒!

程凤台正与人谈得尽兴,见他来了,附身往烟缸里掐熄了香烟,拿抽烟的手搭在他膝盖上。商细蕊看着程凤台笑吟吟的侧脸,耳朵发脚,说话时起伏的喉结,鼻尖上微微的汗,他心情就慢慢地平复了,又变回柔软迟钝的样子。范涟与薛千山交情好,因此在人家的场面里,无所顾忌,高谈阔论:“大家说对不对?我是吃过日本人苦头的!这群饿狼进了北平,还能有走的一天?我看难了!咱们这好山好水的,地里头种啥活啥,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他们在这过两天好日子,譬如老鼠掉进白米缸!大炮也轰不走了!”

钮白文结巴着问:“不是……不是我说,东山省都被他们占了,挺大块地方,还不够?”

范涟打量安贝勒走开了,便说:“占着北边管什么用!当初满人为什么南下?看中的就是鱼米之乡,风平浪静!日本人贪着呢!”

薛千山翘着二郎腿,往烟斗里嘬燃了烟丝,眼睛在烟雾后面眯起来盯着杜七,沉默微笑。杜七低头参观玻璃橱里薛千山收藏的烟斗,罔若不觉,摇头说:“钮爷不懂地理,日本窄长的一条,全他妈嵌在地震带上,一点儿没糟践,换你不得害怕吗?太平年间每天还要震三震,哪天老天爷一跺脚,全成了水鬼了!”

商细蕊在这里接嘴说:“所以日本人打过来,就等于是水鬼要找替身!”

大家都笑起来:“商老板又俏皮!”杜七也笑了:“就是这么说的!”

薛千山挥舞烟斗,说道:“我不管他们为什么来,我就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兵荒马乱的,哪年算个完呢!咱们在座各位都是有身家的人,攒上这份产业不容易,输不起!躲过了军阀躲过了税,别最后像黄家那样,栽在小日本手里,便宜了外人!那多憋屈!”

在座各位也是这么想的,只有杜七是个活神仙,随心所欲,性命可抛,马上讥讽他:“怕啦?怕了就带着小老婆麻溜跑啊!薛二爷的内眷之众,正好能组成一支突击小分队!”

杜七说话向来容易犯冲,众人不觉得奇怪。薛千山默了默,觑着杜七笑道:“我这支小分队,现在还缺一个带队的。队长几时到位了,我几时跑。”

大家都笑他三心二意,新娘子听见要生气了。杜七板起面孔咬了咬牙,把玻璃柜子啪地扣上。此后薛千山说一句,杜七顶一句,钮白文都觉得他俩意思不对了,打岔说:“七公子好些位叔伯兄弟在衙门里当差,您给我们透个消息,衙门里怎么说的?还能像庚子年那会儿,花点钱,把他们哄走吗?”

杜七道:“衙门——别提衙门了!可怜那些当兵的!拿命往里硬填!范二爷家里也有当官的,你问问他,衙门什么打算!”

范涟直摇脑袋:“我家当官的都是管经济的,战争时局,还是要问程二爷。”他贼笑道:“你们别看他闷声不响,其实越打仗,他越高兴。为什么高兴,我不说。”

程凤台正歪着头与商细蕊说话,忽然被点名,装傻道:“问我呐?问我什么来着?”大家眼睛一齐盯住他,他做的军械买卖,众人是心知肚明,就要看他发表什么高见。以程凤台的城府,当然不会在公开场合发表这种断头要命的言论,拍拍大腿,笑道:“我就说一句话,再过半个钟头街上该宵禁了,咱们都得挤洞房里过一宿了!我是不在意啊!就怕薛二爷不答应!”大家知道他不愿意谈这些,也不追问,说笑一回就散场了。程凤台走在后面猛然勒住范涟的脖子,恶狠狠问他:“你告诉我,为什么越打仗我越高兴?恩?我贱骨头是吧?”范涟被勒得直翻白眼:“我贱骨头!是我贱骨头!哎呦姐夫!”

商细蕊看着他俩打架觉得好玩儿,笑呵呵的,三人穿过花园假山,有一个纤弱的声音压低了喊:“班主,班主……商老板!”商细蕊平时,并不算个耳聪目明的机灵人,这时也大咧咧地走过了。倒是程凤台听见了,松开范涟一扭头,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假山底下,是二月红。二月红满身绫罗,遍戴金银,比在水云楼的时候白胖了许多,是个大姑娘了。商细蕊一看见她,就掉下脸子,皱起眉头,站那一动不动。程凤台看这情形,二月红是有话要单独说,便向商细蕊低语一声,与范涟先去取车了。商细蕊仍然不动。二月红见到他,想到他打人的狠劲,心里怕得很,咬住下嘴唇鼓足了勇气上前来说:“班主,您一向可好?”商细蕊轻飘飘说:“还行吧。姨奶奶有何贵干?”二月红低着头默默不过几秒钟,商细蕊马上就不耐烦地脚步一动,二月红慌里慌张把手里一只手绢包递给商细蕊:“这里是我攒的一些体己,求班主替我带给腊月红,求班主……多多照顾他。”后面有老妈子在那喊她了,她不顾所以,把手绢包往商细蕊怀里一塞,扭头就走。商细蕊这个时候为了避人耳目,也只有飞快地把手绢包捏在手里,施施然往前走了。坐到程凤台车子上,他是不用管手下人的隐私,直接打开手绢包,里面一卷钞票,一只男式手表,一双皮手套。程凤台眼睛斜过来一眼,哟一声:“二月红孝敬你的?还挺有良心!”商细蕊把手绢包一裹:“不是给我的。”薛千山新娶姨太太,二月红却在这惦记着小师弟。薛千山这种没有根基的暴发户,家里是什么式样,商细蕊也是知道。薛千山虽不会苛待二月红,可是从婆婆到老妈子,上下几双眼睛盯住人,首饰有丫头每天清点,月例也有专人收纳支配,无异于坐监牢。二月红两年里攒下这点钱是很不容易的,要传递出来,更是冒着受训斥、传谣言的风险。商细蕊有点低落,有点委屈。为什么别人家的师姐能够对师弟这样在意,如果老天爷不是补给他一个同样好的程凤台,他可就要嫉妒死了!

程凤台开着车,猛然一个急刹,前方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捶着引擎盖叽里咕噜骂街,喊八嘎,显然是喝大了。日占之后,北平城里这样的日本侨民忽然就多起来,也或许不是数量变多,只是气焰高涨,显得瞩目。常常有日本男人喝醉了酒在街上无端滋事,受欺负的中国人唯有含冤忍辱,这就是当亡国奴的滋味。程凤台骂了一句脏话,把手刹一退,说:“商老板坐好了!”然后狠踩了一脚油门,朝着日本人就要撞过去!那日本人只是借酒撒疯,没有醉到怎样,身子一偏,被汽车带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酒瓶子碎了一地。

等人影甩不见了,商细蕊道:“刚才那一下撞着了吗?”

程凤台拿出那种流氓调子:“撞死活该!谁见着是我撞的了?”

他们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替北平城出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一点快意都没有。

第106章

这年夏天开始,全北平都过着提心吊胆的艰难日子。短短一个多月里,城中的大小店铺,十成之中竟已关张两成。路上行人神色紧张,沿街百业荒芜,三伏天里居然生出寒冬才有的瑟缩气象。戏园子里也有日本人作乱的,戏到一半,士兵冲进来声称抓捕抗日分子,吆五喝六推推搡搡,把座儿挨个搜查过来,好好一场戏搅得稀烂。他们闹完一走了之,戏园子可有好几天缓不过劲来,各行各业被揉搓得说不出的苦。

这时候梨园界有一种声音,最先是由在上海的俞青发出的。就在北平沦陷后不久,上海抵抗失败,全面落入日本人统治之中。俞青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脾气,对唱戏全然出于情怀,不是谋生吃饭的态度,眼下国家告急,同胞危矣,还要她每天涂脂抹粉,仍旧欢欢喜喜地上台去做戏,给大家看个高兴,那是万万不能够。她的浪漫情怀一下就收起了,很快变卖头面和珠宝,只身跑到香港去。唱戏的身份,到了香港,一文不值,俞青一边还慷慨资助着一个左派报社,日子逐渐过得很清寒了。她的品格和骨气,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好朋友知道她的下落。她的经理人风尘仆仆熟门熟路直奔水云楼,对商细蕊痛心地说:“俞老板糊涂啊,那么好品相的点翠头面,还有这猫眼石的,急着三钿不值两钿就要卖,我说这事哪能着急呢?一着急,价钱辣辣往下压!就想带来给您商老板看一看,您是识货的行家,何况还有一份交情在里面,绝不能亏了俞老板!”接着便把俞青往下的打算说了,听得商细蕊暗自咂舌不已,心说俞青不愧是给将军耳刮子的女人,好大的气性,不免也有些敬佩她,当场就要钱货两讫,全部买下。还是程凤台比较有社会经验,越是手忙脚乱,越是要留心防备,怕这经理人靠不住,让商细蕊打个电话与俞青交接。电话一通,商细蕊先喊:“哇!俞青啊!你不唱戏了,以后要做什么呀!”俞青没想到经理人会替她求到商细蕊面前去,好像她是仗着交情杀熟来的,非常尴尬,不想多说,有意的岔开话题。商细蕊是个傻的,一岔也就被岔开了,两人东拉西扯好多话,互相说着战时的遭遇,句句说不到正点子上。最后是程凤台忍不住了,勾勾手指,商细蕊意犹未尽地把话筒交给他,程凤台笑道:“俞老板,好久不见,我是程凤台。您那些头面商老板看见了,爱得什么似的,还不好意思跟你开口要!我替他说了吧,肥水不流外人田,您就舍了他吧!”一边约定了日子将款子汇入俞青原来的花旗账户。俞青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程凤台不待她想出反悔的说辞,就把电话挂了。

商细蕊说:“你前几天还说现在只有黄金可靠,我们为什么不给俞青金条?”

程凤台吃惊地看着他:“这个时世,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金条去香港?这路上不是要她的小命吗?”

商细蕊一想,才察觉自己的不周到。难怪俞青过去收包银也全是走银行的,他过去还嫌女人家麻烦,现在回想,俞青大概也是这样一层出于安全的考虑。当下很是赞赏地摸了一把程凤台的下巴,没有程凤台,他对生活的琐碎可就找不着北了。

转过天与杜七碰面,商细蕊把俞青的事情和杜七说了。杜七一向就很看得起俞青,此时更加肃然起敬,让商细蕊研墨,用他一笔好字给俞青写了一封信,大致是鼓励她的志气,赞许她的作为,要她有困难就开口,杜七绝不推辞,附信一张支票,一首即兴的五言诗,把俞青夸得英烈一般,郑重地盖了杜七的私章。商细蕊这时候插嘴说:“嗬!你要俞青一个单身女子带着支票去香港!你这是要她的小命啊!”

杜七怀疑商细蕊根本没闹明白兑支票是怎么一回事,横他一眼并不搭理,只说:“俞青这一封箱,要愧死梨园行中多少须眉!”他号称是戏奴,拜唐明皇做祖师爷的,面对家国大事,这时候也暴露出读书人的芯子。商细蕊无动于衷。杜七打趣似的说:“你这些年攒了不少钱,要不也学学俞青的榜样?”商细蕊使了个大表情,眉毛都飞起来了,没有想到杜七会有这种荒谬提议:“我唱不唱戏,和国家打不打仗有关系?要有关系,不唱倒也值了!”杜七手指点着商细蕊:“都要亡国了!你在那唱戏高乐,欢声笑语……”商细蕊截住他的话:“我那是乐吗?我那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赶明儿就只唱《荒山泪》、《二堂舍子》,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杜七笑道:“我是无话可说。你这么平白无事还招骂的人,如今有俞青在那比着,好自为之吧!”

杜七也是一张乌鸦嘴,说完这话到了初秋,商细蕊立刻有祸事临头。一名少女看了夜戏散场,回家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拖到死胡同里侮辱了,姑娘过不去这坎,扭头就上了吊,活活把她娘心疼疯了。这件事情归根究底是日本人造的孽,旁人空余悲愤,无可奈何。坏就坏在姑娘临死时,绾了头发换整齐衣裳,把商细蕊的一张票根一张相片好好地压在心口上,是个芳魂牵念的意思。舆论风向这样东西,也是欺软怕硬,这桩案件他们没法把日本人怎样处罚,居然转而责骂商细蕊乃至梨园界——刀口上度日了这群戏子还在唱大戏,寻开心!这下好!寻出人命来了!

有那么一回,疯老太太在记者们的簇拥下直闯水云楼后台。老太太神志不清,看见年轻男人就扑上去声泪俱下讨说法,控诉她闺女是因为迷恋商细蕊才糟了难的,问商细蕊知道不知道她闺女爱了他许多年。商细蕊怎么会知道,商细蕊连那姑娘都不曾谋面过。但是记者们就爱捕捉这样的镜头,有意把老太太推到商细蕊面前,由着老太太捶打商细蕊,想看商细蕊将对此发表点什么感想。商细蕊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早给吓懵了,目瞪口呆的,脊梁骨针扎一样冒着冷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手指尖都凉了,活像这人是自己杀的!

那天程凤台回到家里,就见冷灶幽灯,一片寂静。小来坐在餐台边与赵妈缝戏服上的珠子,奶娘抱着凤乙来回踱步哄着。程凤台站在灶边吃了口宵夜,问商细蕊在哪儿,小来不响,赵妈指指楼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商老板今天脸色不好,早早的回来了,晚饭也没有吃!”

自从日本轰炸上海,程凤台的纱厂被炸掉半间,程凤台也开始忙碌起来。他早就知道,说起来是一起做事,只要他投钱,等到真的出了岔子,范涟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两手一摊两眼一翻,万事都推给他的。另外战时交通不便,程凤台还有许多自己的货物来往要忙,几天不回家是常有的,回来了和商细蕊也是朝夕不相见。他听说过这回的事情,忧心地轻手轻脚上楼去,脱衣服上床,从后面搂着商细蕊。商细蕊一点儿也没睡着过,此时一骨碌翻身,和程凤台搂了个面对面,额头撞得程凤台鼻子生疼。商细蕊眼泪汪汪的叹口气出来,人小心大的可怜劲。他这回又挨了许多辱骂,这倒不算个事,他挨过的骂就多了!可是这一条人命压得他心虚气短,坐立不安。程凤台摸着他汗湿的头发说:“覆巢之下无完卵啊商老板,都怪世道不好,你可别把这事往自己身上揽!”

商细蕊说:“那姑娘怎么就寻死了呢!”

这话一连问了几遍,程凤台也是无语问苍天:“你们唱的戏里不都讲究个节义?就当这姑娘是自个儿成全了节义吧,不跟这邋遢世界里耗着了。”

商细蕊想了想,摇摇头:“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她来找我,阴魂不散啊!就是冤的!她不是不能有个好结果。”

程凤台问:“怎么样算是她的好结果呢?”

商细蕊沉默一会儿,忽然扬起点嗓音,说:“我可以娶了她啊!我要早知道这件惨事,把她给娶了,她还忍心寻死吗?”

程凤台佩服极了商细蕊的脑筋,愣了愣说:“那该换我寻死了,你也救救我吧,商老板!”说着直去啃商细蕊的脖子窝,商细蕊露出点笑模样:“谁还管你死活!顾不上!”程凤台就要解了商细蕊的裤腰带当场上吊给他看,商细蕊主动要求勒死他,两人苦中作乐似的打闹了半天,累得很快睡着了。

这晚对程凤台说的话,商细蕊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的,这个戏痴子,常常一不小心,就活到戏里面去了。他当真要去找姑娘的父母表达心意,要娶他们闺女的牌位做老婆。幸好事先被沅兰知道了,立刻通知了杜七和钮白文,说“班主要发疯了,要娶聂小倩”。这二位赶到,哭笑不得,摁着商细蕊指着鼻子训斥了一顿,给他讲道理听。这个事情不管商细蕊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外人只会认为他在惺惺作态,利用死人给自己添故事。商细蕊被骂得垂着头,大气儿也没有一声。但是经过这件悲剧,梨园行开始认真考虑罢戏的提议了,最先响应的就是姜家的荣春班,不但身先士卒,还召开了一个类似发布会的玩意儿,把同行和记者招来吃喝一顿,顺便指桑骂槐把商细蕊讥讽一遍,说某些人是小人重利,掉钱眼子里了,舍不得这如日中天的名气,而姜家知大义,晓气节,共赴国难,绝不苟且。底下人纷纷给叫好拍巴掌,像听了一场好戏一样。这好戏却没能够传进商细蕊的耳朵里,商细蕊被一条人命压着,别说没心思唱戏,他连听戏也没心思。有一个深夜,程凤台回家来,路口蹲着两个人,烧着一盆火。老葛惊讶地说:“二爷您看,这不是商老板吗!”

程凤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眯缝出一条线,一看还真是的!这时候北平的秋夜又凉又静,商细蕊和小来主仆两个在那烧纸钱呢!这也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的,阴风吹起纸灰扬得老高。程凤台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上前压低声音,见神见鬼地说:“商老板,这是在做什么呢?”

商细蕊不回答,眼睛盯着火堆,朝他一撇下巴:“你回家去,待这碍手碍脚的!”

程凤台不作声,看他们化了一会儿纸,其中有一包红纸包,描金画银的,外封上面大字写着:“商门董氏,魂下受用。夫商细蕊敬奉。”这位董氏,分明就是前阵子憾死的姑娘名讳,然而竟冠了姓。商细蕊一意孤行,自说自话,还是给死人做了丈夫了!程凤台看到这些,心里一阵恶寒,说不出来的悚然之感,捉住商细蕊的胳膊就往家里拖,嘴里咬牙切齿地说:“商细蕊啊商细蕊!你可真是个神经病啊!”

商细蕊每逢受到刺激或者感到压力,人就变得有点呆。这几天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任由程凤台把他拖到家里,洗漱上床,整个过程不发一语。等到躺在床上了,程凤台还是骂骂咧咧,说要喊医生来给他吃点治神经病的药,骂了一阵,没有反响,转头看见商细蕊肩膀一抽一抽,凑过去一看,商细蕊竟然哭了,商细蕊是很少哭的,因为犟,受多大委屈也不哭,哭了就等于认输了。此刻他红眼睛红鼻子,眼泪不停地流,压抑着哭声喊了一句二爷。程凤台的心都被他喊碎了,随着他的哭腔,也是一抽一抽地疼,眼眶止不住地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