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兴许是我们看错了,您别当真。”其中一个大伙计犹豫道:“我们看着曹大公子军营里有几个兵,很像当年劫了我们货的军匪。”

程凤台猛然睁开眼:“看仔细了?”

大伙计说:“那几个兵见了我们就低头躲开了,后来没再出现过。”

程凤台大喊一声停车,前后一忖,曹贵修要掌握程凤台的走货路线和时间,那不费多少力气,因此勾连外人朝他下手,也很容易。难怪曹贵修过去对他不假辞色,但从曹三小姐结婚后就变了态度,婚礼上还给他立正敬礼呢!这是给他敬礼吗,这是在给钱敬礼啊!程凤台想到这里,气得牙痒,倒不是心疼损失的钱,是气曹贵修不该谋了财又害命,打死他得力的伙计。可是事情过去这几年,现在两人又属同盟,再去调头找晦气,好没意思,招呼老葛重新上路,对两个伙计轻描淡写的说:“这事我知道,那一支劫货的部队去年教大公子收编了。”伙计们信以为真,没有追问。程凤台窝在汽车里忿忿地想道,本来冷眼看出曹四梅不是个安分的人,怕给曹贵修找了个麻烦放在身边,现在看来,这俩人一个心狠一个手辣,般配着呢!以后谁咬着谁,都是为民除害!

程凤台揣着一肚子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商细蕊在北平,也正面临着一件大事。商龙声把弟弟叫来锣鼓巷的宅子,单单兄弟二人守着一壶茶说话,天气落着点小雨,卧室里有陌生男人咳嗽和女人细语的声音,商细蕊盯着门外淅沥沥雨丝沉默半天,在那不聋装聋。四喜儿终于疯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梨园行给的援助有一搭没一搭的,嫌他自作自受,是个无底的窟窿洞。等他死了,梨园界倒隆重对待起来,要替他好生操办操办,至于谁来主持这桩白事,大概因为要花钱的缘故,大家都挺谦让。商龙声的意思,是要水云楼出头。商细蕊不接话,他不愿意。以四喜儿的所作所为,商细蕊在他落难的时候肯递一只馍馍给他,就算仁至义尽,其余再多一点的交情都没有了。

商龙声说:“我知道,四喜儿那样的人性,这几年你在北平待着,没少吃他的亏。”商细蕊吸吸鼻子,不讲话。商龙声说:“这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商细蕊疑惑地扭头看向商龙声,商龙声阔着腿撑着手,一派气概地端坐着。此时卧室竹帘一掀,走出个朱唇粉面的时髦女人,女人手中端一只盥洗的铜盆,向商细蕊微微一点头,冒雨将盆中残水泼在梅树根下。商细蕊眼尖地发现那盆中残水竟带着血红色,等女人转回身,不禁留心看了她一眼。商龙声这次来北平,来得蹊跷,仿佛是在进行着什么秘密的行动,商家班被他抛在天津,声称是投奔弟弟来走穴的,可是很少登台,也很少与商细蕊见面。独个儿住在南锣鼓巷的空宅,一大笔一大笔支着钱花,那阵子商细蕊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想必就是眼前这一位,而现在,屋子里应该还藏着一个伤员。商细蕊走过江湖,商龙声瞒不了他。

商龙声没有打算瞒他,直说道:“有一个兄弟犯了日本人的忌讳,躲藏在我这里。我想趁着四喜儿办丧事,让他夹在人堆里混出城。”

商龙声的侠肝义胆是梨园行公认的,为兄弟甘冒风险,这不是第一回 。商家门风如此,商细蕊也是当仁不让,默然想了一想,道:“我得先见见人。”屋里人听见这话,不等相问,主动让年轻女人打起竹帘恭候。商细蕊撩起长衫就进去了,床上半卧着一个病中的男人,首先拱手对他虚弱笑道:“商郎,我们好久不见了。”

听这声口却是旧相识,商细蕊无言还礼,在他跟前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如今是彻底不记得这一位的名姓。这男人因为伤病,惨白的脸瘦脱了形,嗓子喑哑的,该认识的也要不认识了,然而身上掩不住的书卷气和官气,沉着安定的,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商细蕊不记得这张脸,但是对这派头倒是很熟悉,他身边向来多的是文人和官宦。

商龙声不解释此人的底细,只说:“我教他冒充四喜儿的堂侄,丧事你不用操心,全由我们料理了,不过是借水云楼的名头压一压。到时候扶棺回乡,我与他一道走。”

商细蕊从不在俗务上用心,耳聋之后,更加两眼放空,明知疑点重重,他也懒得去追究,点头道:“大哥安排就好,我这人和钱都管够。”临走,床上那人向商郎真诚致谢,商细蕊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水云楼出面办四喜儿的丧事,果然招来一票子闲话,说商细蕊明明和四喜儿关系恶劣,但是为了沾死人的光,装的情深义重,太要出名了。其实对于这些爱嚼舌头的小人,要收服他们也很容易,不过是多给点好处,待他们格外客气一些而已。商细蕊借出去无数的钱,对人也没有架子,偏偏在这一点上又犟起来,不肯让他们占便宜,不肯假以颜色。到四喜儿出殡这一天,天上风和日丽的,四喜儿的假堂侄孝衣孝帽子穿戴得挺像那么回事,病歪歪的由商龙声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模样浑然天成。商细蕊吊着一张脸,不哼不哈跟在后头,真像死了亲人,谁也不敢上前去与他搭茬,唯独姜家跃跃欲试。姜家本也无意承办葬礼,但是教水云楼越过辈分接了去,姜老头心里大不舒坦,不舒坦就要找事撒气,从轿子里探出头叫唤商细蕊,要烟要水要找茬儿。钮白文凑上前伺候:“老太爷要什么,您和我说。”姜老爷子挥开他:“就撂着我这摊不搭理,是不是?”商细蕊听见了,仍是闷头朝前走。姜家大爷看不过,没好气儿地上前一推商细蕊的肩:“商老板,好大的架子!眼里还有长辈没有!”

商细蕊扭头指了指耳朵,摆摆手:“大爷!您没骂错,我是个聋的!”他像所有聋子一样,说话声音特别大,引得周围同仁纷纷侧目,都当是姜大爷小心眼,在当面揭短难为商细蕊。姜大爷闹得臊脸,呆了一呆,商细蕊一马当先就往前头走去了,杨宝梨等小戏子经过姜大爷身边,轻声嬉笑道:“骂聋子打哑子,扒老太太的裤衩子!”这个场合下,姜大爷总不好当众和小字辈较真,只有气得干瞪眼。

送葬队伍走到城门,照旧重重的看守着日本兵。钮白文上前交涉,日本兵瞅着一张张哭丧脸也嫌晦气,大致检查过后,就该放行了,谁料手里牵的那几只狼狗绕着棺材奋力猛嗅两圈之后,上扑下跳狂吠不止,把日本兵叫疑了心,居然枪把子一砸棺材盖,提出要开棺检查。翻译把话一说,梨园行就炸锅了。这人欺负人欺到了头,无非是辱妻与掘坟两样事,今天面对面的,在北平城的城墙之内,竟要撬开梨园子弟的棺材板!

商龙声一巴掌按在四喜儿棺盖上,目光杀气腾腾转过日本兵:“谁敢放肆!”随着话音,几个高个子武生围上前来,将长袍下摆掖在裤腰带里,虎视眈眈的似乎随时准备动手。他们上台表演的人,实际武功怎么样不说,在行的是气势迫人,光是这一瞪眼一摆工架,就足够叫日本兵紧张了。日本兵嘴里吆喝着,哗啷咔嚓给步枪上了膛,那几条狼狗也是狗仗人势,跳着脚狂吠,吠到楚琼华跟前要往他身上扑。楚琼华惊呼一声,直往商细蕊身后钻,商细蕊也不躲开,慢慢低下头把狗看了一眼,不知他眼里带着什么恐怖的气味,那狗嘤地一声趴下不响了。

假堂侄对眼前剑拔弩张的局势毫不动容,反而一直沉吟着望向商细蕊,见商细蕊吓趴了大狗,他也跟着笑了笑,随后上前与商龙声耳语了几句话。商龙声看一眼商细蕊,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禁不住大义驱使,最终还是唤来商细蕊私谈。商细蕊在他面前垂耳恭听的乖顺样子真是让人心疼,让他做哥哥的怎么开得了口,他对旁人尚且义薄云天,两肋插刀,怎么到了自家兄弟这里就成了索债的鬼?憋了半天劲,仍是哑然无言。假堂侄从商龙声背后当机立断出声道:“商郎千万帮忙,今天不出城,以后怕更没有出城的机会。”

商细蕊说:“我会替你想办法。”

假堂侄看着棺材:“我的办法好想,这里面的东西怕是不容易。”

商细蕊听出意思,猛然扭头望向商龙声,问:“棺材里的不是四喜儿?”

商龙声说:“不光只有四喜儿。”

商细蕊瞪大了眼睛等下文,这时候,商龙声与假堂侄互望一眼,只有交底:“里面还有盘尼西林和吗啡、奎宁。”

商细蕊和程凤台混久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走私,他听程凤台说过,现在黑市里的盘尼西林贵逾黄金,比贩鸦片还要发财。但是商细蕊不相信商龙声会做这个买卖,商家的人,都不怎样在乎钱财,绝不会费这周章,冒这风险去挣钱。

商龙声看穿商细蕊的疑惑,眼里尽是凝重:“这些药,是运到前线的。三儿,这事……”

商细蕊心里倏然一紧,耳朵里哨子吹响起来,商龙声的话就听不见了。他转过身快速走到城墙根,一手撑着城墙,一手捂住耳朵歪头拍了拍,像要把耳孔里不存在的浆糊拍出来,非常焦急和痛苦的样子。商细蕊心里乱麻一样,感到惊慌和恐惧,如果是走私倒好了!他发动北平城所有的上流故交,倾家荡产大概能保住商龙声一条性命。可是如果被日本人顺藤摸瓜查出药是往前线去的,莫说商龙声人头落地,整个梨园行也要被牵连。大哥糊涂!这样的大事,怎么能瞒着他做!

远处钮白文焦头烂额的走来,摊着巴掌朝商家兄弟说:“二位爷,都什么时候了,倒是拿个主意啊!日本人非要开棺,这成什么话了!咱们唱戏的再贱,也没教人这么糟蹋过!欺人太甚!”钮白文这么个老好人,也忍不住怨恨起来。

商龙声说:“转回庙里停灵,落葬的事,日后再商议。”这句话说得大声,带有了决断的意味,叫梨园行都听见了。姜家等等与商细蕊不好的戏子们露出幸灾乐祸的冷笑,是笑水云楼无能。假堂侄此时不再淡定,拧着眉就要反对,商龙声截断他,拱手致歉道:“侄少爷,令堂叔的棺椁近日一定替你运回家乡,今天眼看是不成了,咱也得顾着点活人,您多体谅吧!”他宁可事情泡汤,也不肯让商细蕊再做牺牲,商细蕊已经够冤够苦了。假堂侄见商龙声这样态度坚决,只得认下。钮白文点头叹气:“也只能这么着,窝囊是窝囊,总好过冒犯亡魂。我去同他们说,原路来原路回吧!”他们想到要和梨园同仁说,和日本翻译说,和看热闹的闲人说,独独忘了要和商细蕊说。一来是没留神商细蕊正聋着,根本听不见他们方才做的决定。二来商细蕊就不是个管事的人,便是耳聪目明的时候,和他商量也属于白搭。于是,被他们遗忘的商细蕊拔剑而起:“不许开棺!谁都不许动!”接着搡开人群,抢先来到翻译面前,说:“我要见九条和马!”

此话一出,梨园哗然。

 

 

第124章

下午近晚,日头已经偏斜,发丧的队伍松散在城门周围闲等着。往来的老百姓认得这些角儿,平日里台上台下远远望上一面,就要花费好几块大洋,今天一个个素面朝天站在实地上,不看白不看!于是三三两两的,在那瞅着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角儿们横竖被看惯了,别人专注的评头论足的眼神,拂在他们脸庞好比一阵微风,根本没有触动,几个轻浮戏子甚至偷偷地向大姑娘抛媚眼儿。商细蕊下了戏台,不喜欢被人盯着瞧,他背转身,面朝四喜儿的棺材站着,那一身落落寡合的气息在一群戏子中间反而惹眼,招着人往他那看过去。

四喜儿买不起盘尼西林,导致梅毒发作身亡。现在死了,遗骸却是躺在应有尽有的盘尼西林之中,命运弄人,可见如是。商细蕊愣着神,远处一辆汽车急速驶来。雪之丞步下车子,他难得穿了日方的军装,那种土黄混沌的颜色,显得萎靡,裤腿膨起,特别暴露出他下半身的短,像个日本人了。雪之丞也意识到这身制服的不合体,披麻戴孝的戏子们修长俊俏,气质洒落,比得他越发的萎缩和矮小,戏子们一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瞅住他,也让他抬不起头。雪之丞压低帽檐走到商细蕊身边,商细蕊还聋着,见到面,双方无言对视一阵。商细蕊是真没脸开口,非常惭愧,前阵子提出绝交的是他,现在到了用得着人的时候,难道又要另一副嘴脸。商细蕊做不出来,他只有往后退了半步,弯下腰朝雪之丞深深的鞠了一躬,要说的都在里面了。雪之丞受惊了似的,顿时脸热心跳,慌忙也往后退开一步,还了商细蕊一礼。

外人看不懂他俩打的什么交道,姜家大爷向人们嗤笑道:“瞧瞧,在这拜堂呢!”听的人也冷笑起来。有雪之丞与守城的卫兵交涉,拿出九条家的名义签文件画押,送葬的队伍很快就能启程。碍于商细蕊的耳疾,雪之丞无法与他多言,冒着众人的眼光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带着愧疚与仰慕,一心只为了帮商细蕊的忙。但是二人即便无甚交谈,打从雪之丞一露面,也就坐实了商细蕊与日本军官的流言,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社会地位,遇到麻烦居然能够差遣得动一个日本军官,两个人私底下的交情可见一斑了!与商细蕊有仇的同行自不必说,见着商细蕊自己挖了个坟坑往里跳,那是正中下怀,得意极了。往常替商细蕊辩白的友人,这时候不免暗暗埋怨商细蕊不作脸,你就真有猫腻,也别当众拿出来现眼呀!白白辜负了他们的信任与好意!大家各怀心思,统一的对商细蕊抱有看法,出城之后,竟无人与他并行。商细蕊一个人走在前头,后面拖了好长一段空,也是他自己的脚程快,犟驴追着日头似的跋涉,钮白文试图撵上来,还未发话,商细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不聊,接着就把人甩脱了。他知道人们在怎样说他,可是,他早已经解释不清了!

商龙声默默的跟上去,在商细蕊身边陪了一段,商细蕊像是没有察觉,头也不回。今天的事端由商龙声而起,是他不该瞒着商细蕊犯险,使商细蕊毫无应对之策,只有自污名誉来挽回绝境。平时众口一词地以为商细蕊任性,孩子气,不大通人情,每每发生事故的时候,二话不说担起肩膀的正是这么个孩子呢!商龙声欠弟弟的,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偏还时不常的拿着兄长的架子责罚商细蕊,他有什么面目责罚商细蕊?商龙声心里的愧痛逼得他眼眶泛红,喉咙里咳嗽一声,也不管商细蕊听不听得见,兀自嗓音沉沉地说:“我在戏上资质平平,怨不得爹对老二用心。那年老二伤得厉害,远近郎中都说不成了。老二不成了,商家的戏脉要断了,可巧你就来了。”

商细蕊眼神一动,他想不起来商二郎的面目五官是什么样儿,就记得他是个小瘫子,屙屎撒尿全在炕上办,而且脾气坏得很,常常大喊大叫,闹得整个戏班不得安宁,又常常痛哭,哭得像狼嚎。商细蕊在戏班不到一个月,商二郎就死了。

“你被卖来戏班子那会儿,看着才四五岁,扯嗓门一哭,半条街都听得见!雄鸡打鸣似的!等擦干净脸再问话,那皮肉神气,口齿言谈,浑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还会背论语和唐诗!奇不奇?”很奇!商细蕊现在可是一首诗也背不出的。商龙声用力眨眼睛,把泪水抿干在眼里:“还不会捏筷子的娃娃,倒能一口气背下二十篇唐诗。爹高兴坏了,说孩子记性好,嗓子好,是吃戏饭的材料。买下你,让你当老二的替身。可老二怎么死的?老二是练功夫被爹生生压断了腰!这还是亲爹对亲儿!你替了死鬼老二,在戏班过的什么日子,更不用说了。这里面有一半多的罪是替我受的,假如我能成器,老二不必死,你也不必……”商龙声说到此处,泪水潸然落下,铁汉子的两滴泪把商细蕊看呆了神。他知道商龙声自持兄长的责任,见不得弟弟越过哥哥去吃苦,这一直都是商龙声的一个心结。商细蕊神情柔和下来,轻声说:“凡是商家的人,命中注定要在戏上吃点苦,我不怨。”商龙声脱口道:“可你不是商家的人!”他停下脚步看着商细蕊:“有一件事,爹临死前逼我起誓,要我终生瞒住你,眼下的情形却非说不可了!你莫要认定自己天生戏骨,生生世世要陷在这腌臜地方厮磨,这是爹强加你的命,不是你原来的命!”

商细蕊预感到商龙声接下来要说出惊天的秘密,他竟有些害怕,忙转过头想要走开。商龙声一把捉着他臂膀,目光灼灼的郑重说道:“打小的聪明劲儿,能背诗,能背文,哪能不认得自家家世!刚来那会儿,家里姓甚名谁说得一清二楚!每说一次,爹就痛打你,打得你怕糊涂了,也就真的不记得了。现在告诉你听:你原姓杨,家在四川渠县,祖上都是做官的人家。那年母亲万氏带你和姐姐来平阳走娘家,正遇着灾年瘟疫,返程路上把你弄丢了。杨家沿途找回平阳,爹为了私心留下你,带着整个戏班离乡避了五年。”

商细蕊呼出一口带着颤抖的气息,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商龙声道:“你纵然不记得杨家,杨家一定记得你。听大哥一句劝,现在天下变了模样,正是小人作怪的世道。你的耳朵怎么聋的,那本书怎么来的,一桩桩一件件,你心里有数!今日为我堕了名声,往后他们更要明目张胆的害你了!三儿,听哥的,辞了戏回杨家去,你是官家的男丁,兴许爹娘还在世,他们不能不认你。”

商细蕊猛的挥开商龙声的手,红着眼睛低吼道:“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现在告诉我不姓商!我离了戏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向谁讨回这戏台子上耗的二十年?”说完抛下商龙声,一头向前怒走,心中莫名恨意滔天:“这辈子!我姓商姓定了!”

众人听见商细蕊滚雷般的声音,只道他们兄弟吵嘴,避得更远一些。那位假堂侄察言观色,当是商细蕊为了私运西药的事情与哥哥翻脸,心里很过意不去,勉力迈步跟上前,在商细蕊身后笑道:“商郎慢些走,许我说两句话。”

商细蕊扭头瞅他一眼,果真放缓了脚步。假堂侄一点头:“商郎今日不惜个人荣辱出手相助,免除一场大难,我感激不尽!”

商细蕊道:“是我哥哥出的力气,该谢我哥哥。”可是照商龙声方才的意思,似乎已经将商细蕊开出姓氏,他不再是他哥哥了。商细蕊怔了怔,觉得委屈和难受,落寞神情看在假堂侄的眼里,又误会了:“不管怎么说,商郎为了我们,实实做出了名誉上的牺牲。等有朝一日,我们的事业成功了,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出面说明真相,还商郎的清誉。”

这样信誓旦旦的口气,商细蕊不禁认真朝他看了一眼,思索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那年孙主任的堂会,你是延安的韩……”然而还是忘了韩先生的全名。商细蕊对政局虽然一无所知,来往的显贵谈论起来,难免听见一句两句,于是跟着这边的要员们将这股革命势力称作“延安那边”,接着忖忖今天的事,他惊讶道:“我大哥入伙了?”

韩先生笑道:“大爷不和谁一伙儿,大爷是为了大义。”

商细蕊点头:“我也不是为了你们,是为了大义。”韩先生跟着笑起来,捂住受伤的肚子,与商细蕊漫步交谈。这位韩先生是真会说话,说时局,说政府,说民生,软言软语的话音里暗含雷霆气象,撩拨得商细蕊豪气干云。韩先生的延安政府到底是怎样一个宗旨,商细蕊不太明白,救济穷人和抗击日寇,商细蕊听懂了,当场许诺要给韩先生一笔赞助。韩先生抱拳笑道:“商郎好意心领了!说这些,不是为讨饷,只望商郎谅解大爷,不要因此伤了兄弟和气。”他叹道:“敌强我弱,日后不知要经历多少苦战。凡是有骨气的中国人,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大爷搭救江湖朋友从来不惜性命,何况在家国大事上呢?那更是出生入死了!起先不告诉商郎知道,也是怕你年轻藏不住事,反而露馅了受牵连。”

商细蕊笑道:“大哥是好样的。”他回想自己这一年的遭遇的暗算,某些同行对他一向不友善,可从没有这样狠毒过,是日本人带来的这个坏世道,把好人逼得作恶,恶人只有更恶。商细蕊说:“给你们赞助不为别的,国家要真被日本霸占上,难保以后只许唱日本戏。日本戏又难看,又难听,我可唱不了。”韩先生发笑,商细蕊又道:“七七之后,我给政府捐过大飞机!现在政府撤走,想捐没处捐了。同是抗日,你们拿着一样。”

韩先生抱拳:“既这么着,多谢商郎!”

说着话走出城外两里地,前头一个短打扮的汉子,汉子肩上扛着一根棍,挺不耐烦挺横的样儿,不是个。商龙声与韩先生等人扶灵归乡,众人也该返程了。商家哥俩再度对面告别,似是还有千言万语,最终也没能说成,唯有互道一声保重。商细蕊一直目送哥哥走远了,一回身,众人望向他的复杂疑虑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两厢里撞了个顶头碰。平时为人软和的,此时尴尬地撇开眼睛,平时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细蕊的眼光不退反进,更添了挑衅的意味。商细蕊不怕他们的审视,昂首阔步的往前走,人们略略让开,单给他辟出一条道路,不知是谁在他走过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细蕊仿若未觉,反正他是聋惯了。

商龙声前脚走,商细蕊后脚搬出小公馆,与小来住回锣鼓巷,怕的是万一运药路上事发,不要连累了程凤台。他嘴巴很严,小来与赵妈当然什么缘故都不知道,只当他要回去排练新戏。但是搬走好几天,算日子程凤台早该回北平了,居然连个人影子也没见着,打电话去问,赵妈也没有程凤台的消息。

商细蕊最后是在水云楼里听到程家的近况。他们说程二爷那个黄眼睛黄头发,摸牌手气很好的妹妹不见了,八成是跟男同学私奔了,也或许是遭到绑票,总之一个大姑娘下落不明,赶上这兵荒马乱的,不会是个好下场。程凤台当然是急死了,悬赏出天价寻人,就连日本人也在帮着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无音信。

这天傍晚,程凤台终于来到锣鼓巷的商宅。小来给开的门,见到程凤台,先惊了一惊,盯着他简直说不出话来。程凤台伸手捞捞头发,向内一望,厅里门帘半掀,可以望见屋内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板有客呐?别惊动他,我在外面坐会儿。”说着坐在院内冰凉的石凳上定定出神,墙外槐花被风一吹,落了他一肩一头,他也没知觉。

商细蕊出声道:“崔师姐别忙了,这丫头我不收。”他顿了顿,尽量柔和着说:“小孩儿,出去找你小来姐要果子吃,我和你娘说说话。”一个小女孩儿应声跑出来,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紫色带花的布衣布鞋,像画片上的小人似的活泼泼的。见到程凤台坐在外面,也不认生,大大方方朝他一笑。程凤台现在可见不得小女孩子,他像失落了骨肉的祥林嫂,看谁都是他家的阿毛,仓促间想回给小女孩一个笑,可是他好久没有笑过了,脸皮都僵了,微笑还未完成,小女孩已经跑开去找小来。

屋内商细蕊的声音:“二月红以后,我不收女徒弟。”

崔师姐说:“我听说了,水云楼接连嫁走几个坤伶,违约银子值不多少,白费了你的心血,想必你是蚀本蚀怕了。不过我的这个丫头,是可以放心的……”

商细蕊打断她的话:“不,不全是因为这个。”静了一会儿,方才续上:“戏子在唱戏之外,是什么样的情形,要遭什么样的罪,崔师姐是行内的人,不好启齿的话,我不说,师姐全知道。”

崔师姐默不作声半晌:“这行纵然千难万险,有你保着她,我信得过。”

商细蕊失笑道:“我啊?我都保不住人骂我,打我,杀我呢!外面把我说得不是个人德性,难得师姐偏心高看。师姐喝茶。”

两个人停了一歇,喝过茶,商细蕊说:“李老板先前劝我早日封箱另开张,做点小买卖,我没有听,但可见李老板多么不中意梨园行。”

崔师姐道:“从着他的意思,几个小子念书念得好好的,只要他们争气,读到博士我也咬牙供!可是几个丫头……”崔师姐叹气道:“还能指望她念书做官不成?她哥哥念书要花钱——你别急,我知道你会帮衬,这一向就破费你无数了!可也须得知道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天长日久的,如何是好呢?”

商细蕊笑道:“一样是你亲生的儿女!哪有卖丫头供小子的!这也太偏心了!说实话,今天来的要是她哥哥,我就收!”说着声音低下去点:“男孩子心大气力大,有点功夫在身上,遇到难事还过得去。姑娘再泼辣,真到了那个地步,只有受欺负的份!咱们都别造孽了吧。钱先花着,往后的生计,有我替你想办法。”

程凤台在外听着他的话,满心里发酸。商细蕊从前一直不肯承认戏子受欺负,只一味的蛮横与要强,经过这些岁月,他终于是吃足了人世间的苦辣,话语里知人情,懂世故,反倒教人怅然了。

崔师姐碰了软钉子,唤来孩子告辞。程凤台绕到后厢房里避了一避,等商细蕊送客回转,他已进卧室枕着被窝躺在床上,脸色憔悴得一塌糊涂。商细蕊道:“刚才我就看见你了,崔师姐不是外人,躲什么?”

程凤台道:“心里烦,不想见人,见了净瞎客套。”

商细蕊知道他烦心的由来,坐到床沿,一手搭着他膝盖:“察察儿还没找见?”程凤台瞪着床顶子发呆。商细蕊道:“不然,让我这儿江湖上的朋友查访查访?”

程凤台长叹一声:“讨债来的……”

程凤台从曹贵修处回到家时,察察儿已经失踪三天,她留下手书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和哥哥从此一刀两断,家人不必来找。二奶奶急得几乎晕过去,内院门禁一向很严,察察儿悄无声息逃家,里面必然有个里应外合的内贼,查来查去,是老葛闺女打的掩护,钢琴教师做的外援。二奶奶急归急,但是有一线清明坚定的念头不可动摇,命令范涟暗暗查找,不许闹出风声来,因为“察察儿要是私奔走的,坏了名声,美音和凤乙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找人这种事,大张旗鼓未必找得到,暗地里闷声找,便是更无希望。范涟在政府军警中的人脉大多撤退重庆,范家势力减多了,同时又要遵从姐姐的吩咐掩人耳目,最后的结果,不但屁也没捞着,还被程凤台回来后一顿臭骂。程凤台怪二奶奶竟把虚无缥缈的名节看得比察察儿的安危重要,错过找回妹妹的最佳时机;二奶奶却怪程凤台不该同日本人勾肩搭背,上梁不正败坏门风,导致察察儿在家待不住了。夫妻俩互相埋怨,哭天抹泪大吵一架,吵得比什么时候都凶,吵完想起搜查察察儿的物什,看看有没有落下线索,这一搜,竟搜出许多共产革命方面的书籍和笔记,写得满纸白日梦。程凤台顺着笔记默读片刻,从中找到兄妹决裂的由来,越看越气,当场堆到院子里付之一炬,转过身,把儿子和四妹看的书写的字也全部翻检一遍,略有嫌疑的都给烧了,并且细问了察察儿平时与他们说过什么话,回答不清的统统挨骂。孩子们确实冤枉,察察儿其实不大和他们说话,嫌他们幼稚愚蠢,她的思想曾经和程凤台说过一点,只不过那个时候,程凤台没有放在心上。

商细蕊不会安慰人,听完拍拍程凤台的大腿,不言不语坐了会儿,外面的天色暗下来,槐花点点,暮色中好似夜雪纷飞。商细蕊说:“我就知道察察儿这孩子心肠冷。”程凤台不响。商细蕊接着说:“二奶奶从小养大她,她出来读书这段日子,从来不说要回家看望嫂子。”程凤台闭了一闭眼睛,不肯再谈:“去把灯开了。”商细蕊往后一仰,枕在程凤台胳膊上:“不去,懒得动,乌漆墨黑的,回头再绊我一跤。”程凤台说:“谁教你从小公馆搬出来的?这儿用水用电多不方便。”

商细蕊本来是要好好的吹嘘一下他协助运药的伟业以及给延安捐飞机的打算,现在由于察察儿的赤化倾向,程凤台对延安那边成见很深,好像是革命的思想变幻成人——而且是个坏小子,把他妹妹勾兑走了。商细蕊不去找倒霉,说:“隔壁大胡子每天用相机偷拍我,我怕再不走,有天会忍不住打死他。”放在过去,程凤台听着一定会嗤笑一声,现在他笑不出来,但是神色变得柔缓,弯过胳膊抚摸商细蕊的脸:“你就不问问我,是不是真的当了汉奸。”

商细蕊没过脑子就说:“你真当了汉奸吗?你不会的。”

程凤台反问:“我要真当了汉奸,你怎么说?”

商细蕊说:“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就打断你两条狗腿关在家里,看你还怎么干坏事。”

程凤台道:“不像你们戏里唱的,要跟我拔了香头,只关着我啊?”

商细蕊说:“不只啊,不是还要打断你的狗腿吗?”

程凤台总算笑了,面颊抵着商细蕊的额头。两个人晚饭也没有吃,说了半宿的话就睡了。睡到凌晨,程凤台挣扎说梦话,叫察察儿的名字,商细蕊被他动弹得惊醒过来,探手一摸,程凤台睡衣已被冷汗湿透,额头火烫。他是心力憔悴,熬得病了。商细蕊忍着困,爬起来哼哧哼哧给程凤台脱了湿衣裳。程凤台随他摆弄,闭着眼睛要水喝,商细蕊喂过他水,把他赤裸裸的用厚被子裹紧了,还嫌不够似的,侧转一边手脚箍着压着他。

这样睡下去没有多久,天还没有亮,老葛在外头敲窗户:“二爷,二爷!”程凤台整个人胜似落在一口枯井里,那样寒冷和麻木,模糊的应一声。老葛用上海话说:“日本那边来电话,下一趟火车有几个小姑娘,头发眼睛和三小姐很像,请您去认认!”半天不见答应,又叫了声:“二爷!”程凤台难受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知道了。”话出口,喉咙也是嘶哑的。千辛万苦把商细蕊的手脚搬开,强撑着起来穿衣服洗漱。商细蕊手背遮住电灯的光,嘟嘟囔囔抱怨:“你干嘛去?你在发烧呢!躺下不许动!”

程凤台清清嗓子,说:“怕是有察察儿的消息,我得去看看。”

商细蕊人醒了,耳朵还没醒,扰了好觉,脑子就丝丝作响,缓不过劲,但是他也跟着起床穿衣服。程凤台说:“你睡你的,起来干嘛?用不着你!”扯着他胳膊说了好几遍,商细蕊听不见,不搭理。他在后台扮装,训练出一副行军出征的雷厉风行,三下两下抢在头里打理得了自己,耷拉着眼皮说:“走啊!赶紧的!你不是要出门?”程凤台仍要赶他上床去,他不耐烦地低低咆哮:“别矫情了!要走快走!我护着你!”程凤台便也没别的话说了。

两个人坐上车,程凤台面上不带希冀和激动,反而是忧心忡忡的倦怠。商细蕊枕着他的肩,随时随地陷入沉睡,心无挂碍的好福气。到火车站的时候,天空已微微泛着黯淡的荧蓝,晨风吹在脸上,钻进脖子里,特别的冷。程凤台不禁打了个寒颤,商细蕊只穿得一件单衫,伸出臂膀环住他的肩,身上热烘烘蒸腾腾的,程凤台受到那热力,又打了个寒颤。早有日方人员嘎吱窝下夹了一本文件簿在月台等着他,两人大概是老相识,既然语言就不通,于是用不着做交谈,一点头就算招呼了。今天看到程凤台瑟缩地被一个男人搂着,不免又多看了他两眼,这两眼立即被商细蕊察觉到,胳膊一紧,护食狗一样瞪回去。商细蕊不待见日本人,对他们有着十万分的警惕心,别说打量程凤台,就是太太平平站在那里,他也觉得他们在憋坏水。

那一列火车缓缓停靠过来,商细蕊就觉得程凤台从他怀里站直了身子,呼吸也拉长了,显得紧张。门一开,下来一名军官以及四名士兵,根本用不着多余的话,士兵们利索地打开铁皮货箱,连吆喝带拉扯,撵下一群十来岁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穿得破烂,模样也邋遢,像是逃灾的流民,依偎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哭哭啼啼。为叫程凤台看清楚脸孔,士兵们将这些黏做一团的女孩子推搡开来横排一队,逼得她们抬头,女孩子们更加的尖叫和哭。其实程凤台只消扫一眼,就知道这里面没有他的察察儿,可是不甘心,非得把每一个都正眼看过,终于程凤台摇摇头。日本军官与程凤台说了什么,程凤台又点点头,军官抽出胳肢窝下夹带的文件,让程凤台在上面签了字,接着一挥手发布了一条日语指令。士兵们得到命令,像几只凶狠的牧羊犬围拢了女孩子们,要将她们重新撵上货箱。女孩子们仿佛猜到了接下去的命运,哭喊得凄厉,赖在站台不肯走,士兵便动手捉人了。

商细蕊这哪看得下去,把程凤台往边上一放,挺身而出爆喝道:“要拿她们怎么样?啊?撒手!撒手听到没!”他聋着,程凤台哑着,话音都埋没在孩子们的哭声里,力气也拉不住他,正在咂嘴着急,其中一个大些的女孩子仿佛见到一线生机,突破人群冲过来跪在地下,抱住商细蕊的腿:“大哥救救我们!中国人救救中国人!日本人要抓我们做军妓!我们是好人家的闺女!大哥救救命!”

商细蕊不知道这姑娘在说什么,不管说什么,当他的面这么欺负人,那可不行,拉气姑娘护到身后,向其他女孩子们一招手,女孩子们呼啦汇聚到他身边来。

商细蕊盯着日本兵,摆出打架的工架,略微一扭头:“程凤台!这事你有招儿没有?”

程凤台咳嗽一串,上来拉他:“别闹!过来我告诉你听。”

商细蕊哪里听得见,一心要和日本兵杠上了,他也不想想,功夫再好,还能打得赢子弹?日本兵不与他一般见识,只顾拉扯女孩子,试图要分开他们。商细蕊不是吓唬人的,倏然出手打了一个日本兵,另几个登时举枪上膛,程凤台怒道:“把枪放下!”板起面孔使劲拉住商细蕊:“让你别出来!聋着耳朵添乱!快跟我回家!”

商细蕊也使劲一搡程凤台:“一边呆着去!”程凤台腹内饥荒,身上寒热,哪经得起商细蕊这一使劲,当场一头栽到地下了。

 

 

第125章

程凤台被脑袋瓜子上一针一针的刺痛闹醒,睁开眼,四方雪白,他躺医院病床上吊着葡萄糖水。商细蕊则伏在他枕畔,用指甲掐着他的白头发拔——为了察察儿的事,他短短几天之内就愁出白头发了。昨天天晚,商细蕊没有看见,等天亮看见,也不说心疼,也不说感慨,瞪着眼先替他拔了一个来钟头。商细蕊的眼神向来不怎么样,手脚又偏于毛躁,拔下来的头发丝罗列在床沿边,十根里面竟有三根是黑的。

程凤台一偏脑袋:“再拔就秃了。”

商细蕊眼睛直瞪瞪瞅着他的头,显然意犹未尽。

程凤台难得生一回病,加上心里存着不痛快,到处找麻烦,一会儿说吊盐水的手凉,要商细蕊替他捂着;一会儿口渴要喝橘子水。商细蕊推他那一下,被他赖上,只有认栽,任劳任怨听差半天,最后烦了,怒道:“去去去回去找你老婆伺候你!”骂完并不打算真让他回去,摁在床上捋他的眼皮,使他瞑目:“老老实实睡会儿!要这要那!要揍不?”

程凤台说:“你仔细看着,别让空气进管子里。老葛怎么还不回来。”忽又睁开眼:“不许拔我头发了!”

商细蕊怏怏收回手。

两个人同床共枕久了,商细蕊听着程凤台呼吸的声音,就能知道他有没有睡着。程凤台闭目养神享会儿清闲,听见商细蕊问他:“日本人把那些姑娘带去哪儿了?”

程凤台说:“上海。”停了一停,补道:“纱厂。”

商细蕊大概明白了。

程凤台慢声说:“趁着我找妹妹,拿这么一群小姑娘来讹我的良心。坂田,孙子养的。”

刚开始的时候,坂田确实真心实意在帮程凤台的忙。程凤台怀疑察察儿西去投共,坂田知会沿途关卡,将那段日子里搜罗来的原本要充作军妓的少女纠集一车运到北平,给程凤台过眼。少女们按着察察儿的外貌筛过,全都是一律的黄褐色头发,察察儿的黄头发是由于人种,她们则是纯粹的营养不良。但是有几个的背影和察察儿真是一模一样,直教程凤台心碎,他眼里过了这些可怜孩子,心里就放不下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再落火坑,与坂田交涉说上海新开的纱厂正缺少女工,愿意就地赎买她们,坂田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么一来二去,坂田似乎从中发现商机,几次以后,送来的女孩子外貌岁数全不讲究了,什么样儿都有,横竖吃准了程凤台于心不忍,照单全收。

程凤台说:“察察儿,我不打算找了。再找下去,坂田就要为了讹钱而捉人了,这不是作孽吗?”说着眉心一皱,眼角渗出半颗眼泪摇摇欲坠:“不找了。不找了。”商细蕊看见他的眼泪,心里疼得一缩,慌忙伸出手覆住他的脸。

这以后,程凤台与范涟暗地里虽然撒出人手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明面上似乎就放弃这个三妹了。等到一个多月以后,天气正式转为炎热,商细蕊在家里翻检他要变卖典当的旧物,程凤台来了。小来开了门,商细蕊在里头问:“谁?”小来赶忙应声:“来收水钱的!我去看看!”一手带上门,向程凤台轻声道:“二爷随我来。”所谓日久见人心,程凤台对商细蕊的心曝晒久了,小来不免有所改观,待他总算有个笑脸,遇到事情也愿意同他商量。小来走在前头,留给程凤台一个漆黑大辫子的背影,说道:“……昨日卖了一副东珠凤冠,今天又在检点金首饰,瞒着不叫外间知道。”

就是巨富如程凤台,少不得也有现钱不凑手,要调调头寸的时候,因此听了并不着急,笑道:“是不是新戏花费大?回去我和他说。”

小来扭头咬咬嘴唇,瞥他一眼:“今天一早贡田上来人了,说日本人炸堤,上百亩的田全泡水里了。我怕他耳朵受不住,没敢让他知道。”

程凤台神色略微凝重起来,这倒是个事故。账房带着几个劳苦农民住在客栈里,他们侥幸没有淹死,逃难逃出来,受了很多罪。程凤台没有二话愿意出钱安置他们家小,只有一个条件:“商老板身上有伤在养,不许教他知道淹田的事。”几个苦人虽然见了钱就等于见了生路,可是瞒着东家那么大的祸,也不太地道,互相张望着没接茬。小来说:“这是我们商老板的家里人,你们听着吩咐,别多事。”小来既然发话,那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几个人千恩万谢给程凤台磕头。

出来客栈,程凤台与小来核对口风,编着谎话把商细蕊遮掩过去。其实骗商细蕊有什么难的,他们好比七步成诗,走出短短一截路,就把理由编好了。商细蕊那点心眼子,在江湖上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将将凑合,要防住亲人的暗算,就不够用了。回到家,小来打起门帘,与程凤台对过一个眼神。程凤台迈步进去便笑道:“商老板,大热天的,在家里翻箱底。走,和我出去逛逛。”

地上铺着大张的凉席,商细蕊光脚蹲在金银珠宝古玩字画之中,脑袋垂到裤裆里。程凤台疑心他耳聋又犯了,摘下凉帽盖住他的头:“嘿!热不热啊你!”

商细蕊抬手撩开帽子,抄起茶壶对嘴儿嘬了个痛快:“一来就大呼小叫的!美啥呢?你妹子找着了?”

听见这话,程凤台面色沉了一沉,低头长叹一声,踢掉皮鞋,又释然又惆怅地盘腿坐在席子上:“算是找着了吧。”

商细蕊问:“什么时候回来?”

程凤台摇摇头。商细蕊一抹嘴:“小孩子家家翻了天了!我替你把她逮回来!”

程凤台一手拍上大腿,又叹一声。

程凤台这回遭的罪,程美心自忖也有责任,要不是留他在北平机变照应,察察儿未必有机会离家,现在又被短命的坂田卯上了。程美心也没和曹司令商量,大着胆子供出一个人,指着曹司令那位擅于编造假病历的密斯特方,对程凤台说:“让方医生给你说说三妹的音信。”

方医生的身份曝光,带来延安方面的最新消息。察察儿果然西去投了共,据说走到革命区的时候,鞋子掉了一只,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程凤台立即委托方医生传话,说小孩子不懂事,希望延安可以通融放人。方医生一推眼镜,答复得不卑不亢,表示共产党从没有扣留强迫之说,假如察察儿因为家庭矛盾离家出走,组织可以从中代为劝和。但是毕竟察察儿年过十六,已经成人,劝说的结果是留是去,全由她自己拿主意。程凤台与坂田走得这样近,万万去不得延安,只得写信央求察察儿回心转意,接连几封石沉大海,察察儿不回信,逼急了直接登报纸声明与程凤台脱离兄妹关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整个北平城的百姓都在谈论程家小姐是怎么想不开了,放着千金万金的好日子不过,要跑去投共吃苦。商细蕊也是从这里得知察察儿的下落,连他都知道了,重庆那边自然知道了,竟也来出主意,说假如程凤台肯出大价钱,他们可以通过外交手段将察察儿从延安带回来。坂田则表态说念在程凤台出力不少,等有朝一日皇军剿灭共产党,拿下中国全境,一定不追究察察儿年幼无知的过错,许诺她平安归家。程凤台都没有理会他们,只要确认察察儿人身平安,他的心就算落定了。这一场兄妹诀别虽然伤透了感情,对于程凤台这样的西式人物来说,孩子长大了各奔志向,也不是不能接受,哪怕这是一个女孩子。随后连夜备下一笔款子托方医生交给延安,名义上是分家之后察察儿应得的一份,事实上他们父亲身后留下的只有债务,何来遗产。程凤台是想着延安那边得了钱,能够善待察察儿。

程凤台的愁闷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他发现商细蕊近来颇有点亲共的意思,只见商细蕊摆手道:“用不着多操心,共产党说话办事挺上道的,察察儿跟着他们你就放心吧!总比跑去重庆强。”程凤台笑道:“重庆怎么了?”商细蕊搁下茶壶,悄声说:“他们说河南发大水了,是政府扒的堤。”

程凤台含笑瞅着他,不露声色:“真的啊?我怎么听说是日本人干的。”

商细蕊低头挑宝贝:“你知道什么,我们梨园的消息最灵通了。”商细蕊不懂得保存字画古董的窍门,幸亏是北平的气候,比较干燥,字画墨迹未有大损。他将历年得赏的金银元宝归于一类,又从字画里挑挑拣拣选出几件,唤过小来,吩咐道哪一样送到哪一家,见着人该说什么话。小来一一点头记下。其中有一把装在织锦扇套里的折扇,骚里骚气的,像女人与墨客的把玩。

商细蕊拿在手里颠了颠,特意说:“这个,送到薛千山府上。要是他的太太姨太太出来待客,你别多话,非得交给他本人。”

程凤台疑心老大,抽过扇子打开看,一面平淡无奇的蜜蜂芍药图,落款有点意思,是杜七,程凤台立刻就明白了。

商细蕊说:“薛千山给你什么你都收下,别替我谦让。”小来答应着去了。

程凤台道:“杜七该和你生气了。”

商细蕊不以为然:“他生的气还少吗,气过了也就得了。”

程凤台笑道:“缺钱缺成这样?你有哪儿要花这么些?”

商细蕊说:“我啊?我准备凑钱买个大飞机,炸日本人,灵不灵?”

商细蕊说惯了胡话,程凤台根本没有把这句话当真听,笑了笑,缓缓说道:“真缺钱,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也听说了,河南那边发大水不太平,不够费心的,不如把地契押给我,我这就兑出五年的现钱。”

商细蕊愣了愣神,接着便打开一只锦盒,盒子里面装了许多契约合同,他翻了一会儿抽出地契与长工们的身契,嘟囔道:“放我点钱还要抵押,你也太精了,拿去吧!”

程凤台把契约折一折塞兜里:“以后田上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好唱你的戏。一个班主当的就够呛,你还想当地主。”商细蕊自认无能,没有犟嘴。程凤台顺手拨弄锦盒,忽然哈地笑了一声,捡出一张来:“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商细蕊当年的卖身契,人贩子假做商细蕊的娘舅,按下一枚硕大堂皇的指印,在那枚指印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子,年幼的商老板被捉着小手按上去的。年头久了,指纹糊了,变成一颗实心的红痣,正是戏里杨贵妃的眉间一点。商菊贞临终前发还各人的身契,别人得了之后,立时就在烛前烧了,这种东西既是耻辱,也是后患,是不光彩的底细。唯独商细蕊,蘸墨打了个大叉以示作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总还留着它。

程凤台拿着看了又看,笑道:“这一张也给我吧,多稀罕。”

商细蕊眼皮子朝他一夹:“这有什么可稀罕的,合着上海滩的大少爷,什么都没见过。”

程凤台看了又看,当真贴身收起来。商细蕊道:“失效的啊,你留着也没用。”

程凤台逗他:“那你再给我写一个管用的。”

商细蕊竟然点头:“行,我再给你写一个。”说着,打开印章盒子的尾端,手指在印泥里抹一抹,伸到程凤台面颊捺下一个触目鲜红的指纹。本来是开玩笑的话,开玩笑的事,没有任何缘故的,当商细蕊的指尖碰到程凤台的脸,两个人心里却同时打了一个哆嗦,那股子酥麻与战栗从心缝儿传递到浑身发肤,人就愣住了,这一捺红印子,好比是商细蕊手指尖揿出的血,落在程凤台的魂魄上了!

二人怔忪之间四目相望,眼睛里没有一点玩笑了,商细蕊有着不好的预感,匆忙收了手,那指印在程凤台脸上勾出一个撇。

程凤台说:“察察儿的下落有了,再等等,最迟年底,我就得走了。”

商细蕊问:“走哪儿去?”

程凤台说:“先回上海,然后去香港,也可能直接去英国。”

商细蕊问:“几时回来?”

程凤台一点磕绊都没打,便说:“仗一打完,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