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越来越窄,路灯也逐渐稀疏,道旁的房子也越来越矮旧,空气里的卤肉味、炒菜香、孩童吵闹声也愈加清晰。

陈辞熟练把车停到胡同口的空地上,拉开车门下车。

简冰犹豫了下,也跟着跳下车。

路灯正打在头顶上,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得融成一团,结结实实踩在脚底。

陈辞又开了后备箱,从里面搬出一大箱樱桃,抱在怀里,示意简冰跟着他往前走:“就在前面了。”

简冰背着手跟着走了几步,嘴巴痒痒的,“看你瘦不拉几的,想不到力气还挺大。”

陈辞笑了笑,过滤掉“瘦不拉几”几个字,权当夸赞了。

简冰观察着他的表情,语气蓦然急转直下,“那怎么就连个七八十斤的小姑娘都给抛摔了呢?”

陈辞的笑僵在脸上,脚步也变得有些凌乱了。

这姑娘,确确实实跟舒雪是完全相反的人。

舒雪虽然执着于比赛的输赢,训练时候较真,平时还是很好相处的。

而简冰则不同,看着挺乖巧的,冷不丁,就塞你一嘴玻璃渣子。

用心险恶,阴毒非常。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穿过昏暗的过道。

陈辞手里的纸箱几次撞到边上放着的杂物,发出难听的“刺啦”声。

终于跨进霍家贴着大红“福”字的小院瞬间,两人都憋不住松了口气。

霍斌正在院子里给那条胖头鱼喂食,回头看到陈辞,立刻就笑了:“来了,我正说该到——”

他的目光落到陈辞身后的简冰身上,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

简冰也有些手足无措——霍斌,她当然是认得的。

哪怕他老了很多,哪怕他胖了不少,哪怕已经不再是舒雪的教练。

那个时候,提到霍斌,舒雪的眼睛都会发亮。

“教练带我们去看速滑队比赛,超级刺激!”

“教练的猫叫梨花,因为教练最喜欢的歌叫《梨花开满天涯》…”

每每这个时候,陈辞或者父亲舒问涛,都忍不住纠正她:那首歌叫《喀秋莎》,歌词才是“正当梨花开满了天涯”。

舒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下次再提起,《喀秋莎》就又变成了《梨花开满天涯》…

“坐坐坐,”霍斌的声音把她拉回了现实,“还带什么礼物。”

“文师兄买的,托我给您捎来。”陈辞抱着箱子,熟稔地往屋子里走。

院子里,便剩下了霍斌和简冰两个人。

霍斌擦擦眼镜,眯起眼睛看着她:“姑娘,你认得我吗?”

简冰失笑:“练花滑的谁不认识您?”

霍斌笑了,脸上的皱纹葵花一样舒展开,“那你叫什么名字?”

简冰迟疑了下,答道:“简冰。”

“简冰?”霍斌咀嚼了一遍,点头道,“简简单单,冰雪聪明,是个好名字。”

那“舒雪”这两个字呢?

简冰下意识就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舒雪出事之后,简欣不只和舒问涛闹得常年分居,连主教练霍斌也一并责怪上了。

霍斌几次上门探望,都被她挡回去了。

搬家之后,更是连住址都对他严格保密。

后来简冰跟着云珊学花滑,隔着屏幕,听他讲过几次课。

但每次都戴着口罩,想来…也认不出来吧?

“坐呀,别客气。”霍斌拉开椅子,自己先作了下去。

简冰犹豫着,也坐了下去。

椅子都是藤条编的,也都有些年代了,坐上去吱呀作响。

霍斌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水:“口渴了吧?来,喝个茶。”

简冰道了谢,端在手心,杯子壁温暖而干燥,仿佛父亲双手的质感。

她能感觉到对面霍斌的目光,慈祥而柔软,仿佛某种海洋生物的触手,随着夜风一下一下地吹拂在自己的脸上、身上。

许是这栽满食物的小院太过有家的味道,许是院子里的灯光太过温柔。

简冰觉得身上那些燥郁,也暂时被抚慰妥贴。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有些寡淡的茶水。

月亮像被咬了一口的烙饼,不大明亮的高悬在头顶,间或有一两声虫鸣,自菜地间传来。

“你学花样滑冰几年了?”霍斌问。

简冰捧着茶杯,犹豫了半晌,才老实答道,“7年了。”

霍斌“哦”了一声,靠在椅子上,感慨:“练这个苦啊,从小就得吃苦。”

简冰没吭声,他自言自语似的补充:“但这个苦吃了,就特别值得——因为好看呀,是吧?吃的苦越多,上冰就越好看。都说人是飞不起来的,咱们练花样滑冰的人,就能飞得起来!”

他语气间全是自豪,爬满褶皱的脸上也露出满足的笑容。

简冰不由自主的,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辞放好樱桃,又洗了一大盘,端到门口,就见这一老一少,面对面笑成了两朵花。

他恍惚觉得着,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岁的初夏傍晚。

那时,一切都还未发生。

他不是什么世青赛冠军,霍斌头上的白发也还没那么多,舒雪更是吃个豆花都能满足地笑上半天。

而他们的小妹妹舒冰,抱着她的那堆作业,打游击一般逃避着父母的监督。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34章 最是冤家易聚首(二)

“聊什么笑这么开心?”

陈辞把果盘摆上桌, 自己也拉了凳子坐了下来。

简冰眯起眼睛,又露出了询问他不可描述的地方“伤好了没?”时的神秘笑容, “你猜?”

陈辞明知她是在逗他, 还是控制不住耳朵发烫。

霍斌奇怪地看他:“我们俩聊个天,你脸红什么?”

“有、有吗?”陈辞心虚地低头喝茶,拿起来才发现茶杯是空的,又伸手去拿茶壶。

角落里的狸花猫被他们的动静吵醒,摇了摇那张大圆脸,“喵喵”叫着走了过来。

肥胖的老猫即便迈着猫步,也跟优雅没什么关系。

每走一步, 身上的肥肉和斑纹便颤动一下。

简冰低头看了看它, 有些不大确定地问霍斌:“它叫什么名字呀?”

“梨花。”霍斌“嘿哟”一声抱起梨花,熟练地撸了撸它柔软的后背。

梨花发出满足的“咕噜咕噜”声, 趴倒在他膝盖上。

这就是梨花啊——

简冰不错眼地看着, 那些舒雪口中的远方,一点一点地在她眼前呈现。

现实与她幻想中的模样, 每样都差了那么一点点, 组合起来, 就谬之千里了。

北方除了有天然大冰场,还有刺骨的寒风。

冰糖葫芦除了酸甜,还腻得人承受不住。

就连昔日的小奶猫,如今也大腹便便,美貌不再…

“听陈辞说,你一直练的女单?发育关也过了?”霍斌胳膊上多挂了只猫, 说话的架势,就很有些宫廷剧里老佛爷的架势。

简冰点头。

“那…”霍斌迟疑了下,又问,“几岁过的发育关?身高多少?今年没再长过?”

“16岁到17岁,”简冰道,“我156cm,是南方人,爸妈个子也都不是很高。”

霍斌沉吟半天,又问,“发育关之前,能跳三周半吗?”

简冰咬唇,摇头。

三周半跳,也就是阿克谢尔三周跳。

它是花样滑冰六种跳跃里,唯一一种向前起跳的跳跃。

它既是最易识别的跳跃,也是难度最大的跳跃。

因为这份与众不同,导致它的空中转体,需要比其它跳跃多出整整半周。

在男单普遍上四周的国际花滑比赛上,至今还没有人真正成功完成四周半跳跃,而在女单这块,能高质量完成三周半跳跃的选手,必然是真正的一线。

因为花样滑冰的“少年成才”特性,尤其对于女性运动员来说,不少人发育关前的成绩,往往就是她人生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了。

不少发育关之前跳出过三周半的少年选手,随着身高、体重、肌肉力量的变化,再难完成三周半跳跃。

一道发育关,卡死了不知多少天才少女的逐梦之路。

霍斌的问话,也再一次清晰地提醒了简冰:

她,还差得很远!

***

回去的路上,简冰彻底的沉默了。

陈辞把着方向盘,不时扭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他的本意,一来是想请霍斌帮忙分析分析他们搭档滑双人项目的可能性,不想老教练上来就立下马威,几句话便把小姑娘打击得消沉到底了。

外面车马喧嚣,车内却寂静到只剩下呼吸声。

陈辞忍不住安慰道:“霍老师的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他要求特高,说话也比较…”

“你是不是也觉得,”简冰打断道,“我这个人特别不自量力?”

陈辞愣了下,摇头道:“没有啊。”

“我跟容诗卉的视频,你也看到了。”简冰道,“录视频的人,是国内的女单一姐肖依梦,她的单跳和综合能力,应该都更强过容诗卉吧?”

陈辞过了好几分钟,才轻轻“嗯”了一声。

“如果我跟肖依梦比,结局应该会更惨。”简冰笃定道。

陈辞瞄了眼前方刚刚亮起的绿灯,踩下油门,将车子驶上高架。

夜风更换了角度,自上而下,凛冽而来。

简冰没管被吹乱的头发,咬着牙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架桥上风景,她已经看过了。

业余冰场上的热闹,她也亲身经历了。

而和单言、容诗卉的那两场比试,却让她如做过山车一般,日夜煎熬。

不想认输,偏偏又如螳臂挡车一般无能为力。

她已然拼尽全力,却始终难以望其项背。

而众所周知,温煦之后,中国花滑女单却并没有特别出挑的接班人上来,直白点说,就是弱项。

国际赛事上,中国一般也就能拿1到2个名额。

最近几年,女单的参赛名额,几乎被等温线家的几个女单运动员承包了。

肖依梦、安洁、季子珊…上赛季肖依梦和安洁在世锦赛上表现不佳,下赛季世锦赛更是只剩下1个参赛名额。

凭她现在的技术,不要说名额,连跟他们争夺名额的资格都还没有。

“你劝我跟你去练双人,是因为觉得我永远不可能滑赢肖依梦他们吗?”简冰突然问。

上个赛季,女单整体发挥不佳,世锦赛一共也就拿到1个名额。

想在下个赛季抢到这唯一的名额,无异于虎口夺食。

更不要说,她至今还没通过八级考试,连夺食资格也没有。

陈辞盯着前路,脚下加着油门,半晌才道:“我劝你,第一当然是为了自己,因为我想滑双人项目,我正缺少一个女搭档。双人项目虽然在国内还算热门,练的人也多,但是教练不支持,我从正规路子要不到女伴,没办法训练。”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第二,只是是因为觉得你合适。你的单跳虽然不算很稳,但总体还算均衡,练女单是不够出挑,练双人却足够了。”

第三…

他余光扫到简冰的表情,小姑娘一脸的麻木,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第三,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像舒雪,年纪更与舒冰一样…完完全全,出于我私心的考虑。

陈辞在心里默默补充。

简冰浑若不觉,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干咳了一声,继续道:“你不要只看女单下赛季世锦赛只有一个名额,双人滑有三个,看着好像是双人滑更容易拿名额。你赢不了肖依梦他们,难道就能赢容诗卉和曲瑶了?我如果看不起你,压根就不会来找你。”

简冰表情微动,暗暗曲起了袖子里的手指。

国内双人项目的竞争激烈程度,一向是超过单人的。等温线的容诗卉和路觉、凛风的曲瑶和新搭档申恺、贝拉的孟祎和章雨天…哪一个,她也没有把握能赢。

单言毕竟是滑男单的,如果把对手是周楠和李茉莉,陈辞跟她也几乎是必输的。

而输的原因,就是因为她这个拖后腿的女伴。

“没有哪个项目,能靠走捷径拿到奖杯。”陈辞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满满的都是无奈,“圈外人那种‘换项目早称王称霸’的说辞,你听听就好了。”

“那你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转单人转双人?”简冰问道。

为什么,非要放弃自己一个人能把握节奏的单人滑,把50%甚至更多的希望,交付到别人身上呢?

据她所知,舒雪退役之后,他的双人滑之路,可比混男单时期坎坷多了。

陈辞轻叹了一声,半晌,才道:“大约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

简冰抿唇。

这句话,她从小到大不知听到了多少次。

母亲简欣说,我们小雪还这么年轻,让我放弃掉,我不甘心!

舒问涛争吵时说,你只会责怪我,你不想想,小雪练了那么多年,不拼一把,怎么能甘心呢?

云珊对跟她求婚的鲁文博说:鲁哥,我还是不甘心就不去冰场了啊…

而她自己,日夜不停地追赶。

又借着考上大学,远离家乡和母亲的机会,这么频繁地参加等级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