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诗卉穿着冰鞋,也不好走太远。

两人出了冰场大门,便拐到了这里。

“我在新闻里看到霍教练了,他老人家真是老当益壮。”容诗卉道。

陈辞失笑,“你可别当他的面这么说,‘老人家’得生气了。”

容诗卉也笑了,带套的冰刀踩在地面上,充满了不安定的希望和忐忑。

“你和她…和简冰,已经开始训练了?”

陈辞点头。

容诗卉看着他黑亮的眼睛,胸口似有飞鸟在鸣叫。

头顶灯光明如白昼,周围全是热热闹闹的浮雕与装饰画框。

陈年的影像泛着黄,抽象的符号和线条则疏密参差地在白墙上铺陈蔓延。

记忆里的小小少年,如今已如青松一般高大、挺拔了。

她不得不转头避开,伸手去摩挲陈列墙上大大小小的浮雕,“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一转眼,舒雪的妹妹也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啊,”陈辞回头看了眼门口。

今年的冰雪盛典,等温线和北极星搞深度合作,编排了好几个合演节目。

容诗卉不回去,单言他们恐怕合不了音乐。

容诗卉似乎已经忘了这些,她在陈列墙边的小圆桌旁坐下,感叹似的说道:“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你的。说转项目就转项目,说从头再来,就从头再来。”

陈辞苦笑:“我那是没有办法。”

“当年没办法,现在也是?”

陈辞低下头,嘴角含着笑,并不接话。

“我就做不到,”容诗卉靠着椅背,手指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纹路,“我喜欢赢,从小就喜欢——这些年一步步走来,算是有了点成绩,但也真是不容易。”

她垂下视线,“不要说从头开始,单是努力前进,就已经拼尽全力了——”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的生物吧,越是没有,就越是希冀。

她还记得当年自己决定拆对重组时,少年沉默而单薄的背脊。

——说实话,那时候,她不是没犹豫过继续坚持。

尤其,在陈辞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搭档,离开国青队,转而参加商业俱乐部训练时。

但这行里,太多各种原因夭折、放弃的天才少年少女。

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她并不能确定自己留下来之后,到底是共沉沦,还是双胜利。

赌注太大,她谨慎观望,最后还是落荒而逃。

她不要做仲永,不要人生的最高点定格在世青赛上。

付出未必能得到收获,不付出,却注定什么都没有。

她这一路行来,得到的多,失去也不少。

当年的拆对,某种意义上说,实在也是因为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继续磨合等待下去。

让她松了口气的,是随着冰雪竞技的普及和推广,商业俱乐部运作模式日渐成熟。

不少俱乐部的签约运动员,也逐步走上了世界赛场。

连她自己,也在保留国家队编制的同时,被温煦说服,签下了等温线的合作合同。

而昔日离开的陈辞,也随同凛风的崛起,而重新站上了全国锦标赛的冰场。

继而,是世锦赛、四大洲赛…

七年独行路,他一步一步,扎实走来。

竟然,再一次迎头赶上,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古人说,莫欺少年穷。

她却偏偏,“欺负”了这个自己初见时就挺有好感的少年。

她确实喜欢强者,也确确实实不曾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手扶助。

但竞技场上本来就只有输赢,如果不是当年的拆对,她遇不到路觉这样的好搭档,陈辞也未必就会发现自己在单人滑上的天赋…

阴差阳错,而又柳暗花明。

歉疚也好,慕强也好——她最忘不了的,还是那个记忆深处的坚韧少年。

让她料想不到的,是陈辞不但一路前行,拒绝了自己的表白,却还再一次向她提出了双人滑的组对邀请。

历史重演,她到底还是没办法接受。

或许,她耿耿于怀的,只是那些自己不曾尝试的选项。

至于最终决定,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改变过。

并且,这一次,已然不是时势逼人了。

陈辞的这个选择,从理性角度考虑,是完完全全没必要的。

他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定的,要在22岁的当打之年,放弃近在咫尺的国内男单一号选手的位置,转投双人滑。

再一次,从头再来。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容诗卉都不赞同他的这个决定。

如果换做别人,她可能连多看一眼,多问一句,都觉得浪费时间。

视职业生涯如儿戏的人,哪里配被叫运动员?

但做这个决定的人,偏偏又是陈辞。

——他已然在退役边缘走了一遭了,满身风雨,终究还是上岸了。

这一次,谁又能断定,他一定会输呢?

“我原来以为,你和小姑娘滑《堂吉诃德》,是因为喜欢上人家了,还傻兮兮跑去表白,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容诗卉有些自嘲地讪笑,避重就轻地提起了之前的表白,“没想到,她竟然是舒雪的妹妹。”

面前青年的影子投射在她脸上,让她的神情有些落寞。

像是落了半脸的灰,又像聚了吹不散的阴霾。

她永远也不会赞同他,却克制不住艳慕,这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

作者有话要说:把娃哄睡,才发现自己新章存错了时间,存成了15号的19:30(╥﹏╥)。

第55章 贝拉俱乐部(四)

陈辞从展厅出来, 就见单言硬把简冰往章雨天身边推。

“你有资格嫌弃章鱼吗?”他声音嘹亮地吼道,“他可是拿过四大洲铜牌的!”

简冰愤然推开他们俩:“我管你铜牌银牌, 谁要跟一只猪站一起。”

单言踉跄了一下, 向章雨天道:“章鱼,她骂你是猪。”

章雨天一脸忧伤:“我都听到了,不用你再骂一次。”

“我骂的是你,”简冰瞪着单言,“他不过长了个像猪头的脑袋,你从头到脚、完完全全就是一头猪!”

他们三人闹得不可开交,肖依梦和同俱乐部的安洁已经上了冰, 也不训练, 趴挡板那看热闹。

周楠和李茉莉倒是在滑,只可惜滑滑停停, 注意力全在场外。

曲瑶和申恺则不知跑哪儿去了, 连人影也没有。

陈辞无声地叹了口气——文非凡要是知道他们这么不靠谱,肯定不敢放他们独自过来适应场地。

至于等温线那俩姑娘, 温煦要是看到, 肯定要骂人了。

他喊了一声“冰冰”, 大步上前,将被俩大男生挤在角落的女孩拉了过来。

“你们别太过分了,”陈辞道,“欺负喜欢的女孩,是小学男生才干的事儿。”

“谁喜欢她啊,我们开玩笑而已。”章雨天赶紧撇清。

单言却只抓住有“攻击”含义的字眼跳脚, “你才小学生,你才喜欢她!”

章雨天被他猛踩了一下脚背,一边揉脚一边躲:“你别激动,踩到我了!”

“我可没欺负人。”陈辞摸了摸简冰发丝凌乱的脑袋,被她一把打开。

“我欺负她了吗?”单言圆瞪着眼睛,向简冰道,“我欺负你了吗?”

“当然欺负了。”简冰抬了下胳膊,“我衣服都被你口水喷湿了,”又抬了下脚,“鞋子也被你踩脏了。”

“我…”单言噎住,一时无法反驳。

陈辞给简冰使了个眼色,继续道,“你看,他脸红了。”

简冰长长地“唔”了一声,恍然大悟地看着单言:“果然是小学生。”

单言百口莫辩,恼羞成怒,脸也红了、汗也出了。

更加验证了陈辞有关“做贼心虚”的推论。

就连章雨天,也探头来看:“哎,好像真的有点脸红。”

单言一把推开他:“你起开——陈辞你这人真挺没意思的,不敢正面对决,专门讨这种口头便宜。”

“正面对决?”陈辞没吭气,章雨天可醍醐灌顶了,“敢情你刚才不是要帮我找女伴,而是想把人女伴哄走,渔翁得利?卑鄙!”

“那对你有什么损失”单言被戳穿,也并不觉得尴尬,“咱们这叫利益共同体,拆散一对,幸福大家。”

说罢,还向简冰道:“你这跳跃配置,练冰舞正合适,还不用从头开始学抛跳——抛跳那多危险,想想你姐姐…”

“先想想你们后天的表演滑吧,”陈辞蓦然打断他,“现在7点零3分,你们还剩下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合音乐。”

北极星和凛风人多势众,节目足足有四个,冰场大家是轮流使用的,他们再拖下去,时间明显来不及了。

单言哼了一声,牛气冲天道:“不合音乐,我也照样滑得比你好。”

单言的这一句豪言壮语,倒不是毫无根据。

他参演的曲目是上个赛季的短节目改编而来,为了观赏性还降了不少难度。只要场地不出问题,闭着眼睛他也能滑完。

***

冰雪盛典既然有“冰雪”两个字,自然除了冰上项目,还有雪上项目。

又因为雪上项目在夏天需要独立的室内滑雪场,所以场地其实是完全分开的。

贝拉俱乐部和北极星成为承办方,也是因为这两家除了冰场,还有经营室内雪场。

为了不分散客流,最先举行的是雪上项目,隔天才是冰上项目。

陈辞等人除了休息,便是等待最后的带妆彩排。

简冰百无聊赖,很后悔提前来,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不料,凌晨3点,房门被“咚咚咚”敲响,连带着手机上也一排陈辞的未接电话。

简冰有些茫然地瞪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半天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抓了把乱得像鸡窝的头发,冷汗淋漓地跳下床,甚至来不及开灯,便将门一把拉开:“怎么了?”

这个点敲门,是出什么事儿了?

陈辞穿戴整齐,看到她这副模样,明显愣了一下。

“你…”他努力抑制笑意,被转过身,“去换一下衣服吧——记得带外套和冰鞋。”

简冰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啪”的一身又把门甩上了。

屋里再次漆黑一片,她深吸了口气,按亮房灯,开了衣柜,翻出衣服来套上。

走到了玄关,又转回去拿冰鞋和外套。

凌晨3点不睡觉,要去冰场吗?

她再次打开门,陈辞靠在走廊护栏上,正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发呆。

“咳!”简冰干咳了一声,“这么晚…呃…这么早,找我什么事儿?”

陈辞眯着眼笑了笑,习惯性地伸手来拉她:“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呀?”简冰赶紧躲开,“我自己走哈,大晚上让人看见了误会。”

陈辞也不坚持,只说:“去贝拉的冰场。”

果然,是要去冰场。

简冰没再废话,只是把外套塞进了装冰鞋的背包里。

天气这么热,在外面没必要穿外套,去冰场上冰的话,更没必要了。

酒店跟贝拉距离极近,下楼走路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

陈辞却没带着她直接从正门进去,反而绕了一整圈,一直绕到靠近冰场围墙附近的侧门那。

那铁质的小侧门不到一人高,陈辞单手抓着门框,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然后翻门,落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看得站在门外的简冰目瞪口呆。

这、这是要爬墙进去?

在别人家的商业俱乐部,还是马上要举行大活动的商业俱乐部冰场这儿…翻墙?

“很容易的——我记得你翻墙从小就熟练呀。”陈辞“鼓励”道。

简冰犹豫,“被发现怎么办?”

陈辞安慰:“不会的。”

你这话听起来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陈辞低头看了眼时间,催促道:“快开始了,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简冰无语地看着他虚虚张开的一只手掌,这么个姿势,连只猫也接不住。

她背好包,扎紧了鞋带,一手抓铁栏,一脚蹬铁门上的空隙。

她毕竟当年也是学过舞蹈,又有着不少逃课经验的,爬个小小的铁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落了地,陈辞自动自发地把她背上的背包拎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草木葱茏的小路往馆内走去,漆黑的夜空连月光都没有,只有点点星光遥远而稀疏。

行至冰场的运动员通道入口,那小门居然虚掩着。

陈辞领着她径直往里走,黑暗里只有那点手机的灯光照亮前路。

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身前那个身影似乎也较平时高大不少。

行至出口的瞬间,有惆怅悠长的小提琴声响起。

这曲子简冰从小就在姐姐的mp3里听到过,正是萨拉萨蒂的《吉普赛之歌》的选段。

舒雪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流浪者之歌》。

还自己给它配上了不知从哪儿抄来的吉普赛谚语,反复哼唱:

时间是用来流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