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之豫保持着温雅笑容,锲而不舍:“在下看…这顶幂篱倒是和小姐十分般配。”

华雪颜不再说话,垂眼盯住脚下缓慢爬行的蚂蚁,丝毫不作搭理。

呼吸浅浅,玉容静好。一身绿裳的她就这么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宛如一株碧树,看得孟之豫几乎失了魂。

“小姐!”

二人对立不语的空档,铃铛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顶斗笠。她脸颊红扑扑好似两团锦绣花簇,笑呵呵地说:“小姐我买到了,我们回家!”

铃铛踮起脚正要给华雪颜戴斗笠,忽然瞥见孟之豫的手,愣了一愣。小丫头很快面露惊喜,一把就把幂篱抢了过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姐戴这个。”铃铛顺势就把斗笠塞进孟之豫手里,大喇喇地说:“谢了啊公子!”

僵局意外化解,孟之豫噙笑道:“不客气,举手之劳。”

铃铛既已这般做了,华雪颜也不好再做推脱。她系好了幂篱,赶紧放下白纱遮住脸,朝着孟之豫略略福身:“谢公子。”说完她便牵着铃铛转了身。

孟之豫赶紧迈步追了上去,满心寻思着要怎么套近乎,偏生又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唐突。抓耳挠腮之际,他不知不觉已经尾随华雪颜走了好长一截。

铃铛不住回头望他,掩嘴低声道:“小姐,那个公子一直跟着咱们。”

“我知道。”华雪颜愈发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些甩开他。”

正说着,孟之豫却忽然小跑着追了上来。

“姑娘,”他绕到华雪颜面前截住人,先是深深作揖,继而一本正经自我介绍:“在下姓孟,字之豫。”

铃铛停了步睁大眼看着他,好奇极了。华雪颜却微微一滞,半晌方才开口,淡淡“哦”了一声。

轻轻舒了口气,孟之豫又问:“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扑哧”一下铃铛乐了,笑脸圆若银盘,歪头刁难他:“公子你既然知道是唐突,干嘛还要问?”

孟之豫愣了片刻,不好意思挠着头,露出几分羞赧:“我…我就是想知道…”

孟之豫。

华雪颜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忽然撩起了幂篱外的白纱来。

皓腕移开,后面是过目难忘的面容,肤白胜雪,朱唇似血,眼波妩媚,眸子里闪着点点亮光。华雪颜抬起眼梢轻轻一扫,启唇问:“孟?”

“我叫孟之豫。”

孟之豫见她终于搭理自己,忽而咧嘴一笑,桃花眼弯弯,进一步解释道:“孔孟之道的孟,孟母三迁的孟,孔明七擒孟获的孟…”

“还是孟浪之孟。”

华雪颜打断他,浅浅一笑,柔声道:“公子莫要跟着我了,徒惹人笑话,您请便。”

她再次转身而走,孟之豫这次没有追上去,静静看着她走出好长一截,方才反应过来在背后大喊。

“姑娘芳名——”

华雪颜伫足回首,隔空用手指划了几笔,翩然走远。

孟之豫在手心依样描葫芦写下寥寥几画,组出一个熨帖滚烫的字,撩拨心扉。

华。

作者有话要说:孟之豫就是孟书豪,给他改了个名字,因为我的好基友笑话我暗恋林书豪!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比酒壶遇见小禽兽要早,所以单独看完全不影响,是独立的一篇。

大家走过路过撒个花咩咩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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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三慨花落 ...

等到孟之豫回了画舫以后,逮住一群男子就问知不知道城中哪家小姐姓华。

那坐在主位上的玄衣男子正是今日请客的东主,定远侯府左世子,左世子闻言摇扇道:“上京人家何止千万,你光凭一个姓叫别人怎么找?”

孟之豫桃花眼亮晶晶的,笑道:“看她打扮清雅不俗,衣裳料子挺好花色却是去年的,家中约莫算不得大富大贵,只能说是小康。而且出入有丫鬟跟着,又用幂篱遮面,矜持大方知书识礼,可见一定出自官宦人家。不过肯定不是一二品的王侯,父亲多半只是朝中一个四五品的文官,她又说她姓华…这样算起来,应当不难找出是谁家小姐吧?”

“哈哈,”左世子把扇一合哈哈大笑,“自幼与你同在宫中侍读,我今儿方才知晓太傅为什么总恼你了。原来这心思用在功课上是不开窍的,一遇上美人儿,脑瓜子倒转得飞快!罢,姓华的人家我没听过,不过近日京中来了批地方上的小官儿,是我爹负责安置的,他老人家说不定知道,我回去帮你问问。”

孟之豫雀跃拱手一揖,眉开眼笑:“先谢过您嘞!”

左世子把扇子一扔:“谢什么谢,你扔下兄弟去追美人,好个重色轻友!罚酒罚酒!”

铃铛发现回府之后的华雪颜格外沉默,眉宇间微微蹙起一股愁绪,乍看仿佛是郁结,可眼中却又隐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戾气。

“小姐,”铃铛小心问道:“您不高兴?”

华雪颜轻轻抚着幂篱,垂眼淡然回道:“没有。”

铃铛咬咬唇:“那…您在担心刚才那位公子么…”

华雪颜轻轻笑了,抬起眼来,眸光一如既往地柔和:“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我担心他作甚?你多想了。”

铃铛见她笑了方才放心下来,道:“那个什么孟公子这般大胆孟浪,我以为您被他吓着了,天知道他以后会不会缠上您…我是怕您担心这个。”

华雪颜五指一紧,捏住幂篱边沿,口气淡然无谓:“有甚么好怕的。天大地阔,凡人万千,他找不到的。”

华致远刚刚调入京中几日,衙门里很多事还不大熟悉,况且有些应酬也是免不了的。所以这两天都没怎么回家,傍晚华雪颜在周妈妈的伺候下独自用了膳,便坐到靠着宅子后墙的花园打发时光。

初春虽然暖煦,天色依然还是黑得很快。华雪颜拿着本书坐在黄桷树下看,渐渐觉得四周光线黯淡下来,眼睛有些吃力了,这时仰头一看,才发觉天空已经笼罩上墨色。

墙外灯火明亮,耀白的光穿透春日雾霭,好似照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就连黄桷树的树叶,也被投下一抹婆娑光影。

不过可惜的是光太亮了,也就盖过了夜幕之上的繁星光芒。

华雪颜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几丝毫不起眼的星光。

“京城的星星没有关外的好看。”

铃铛走来,手里拿了件月白色的绣莲披氅。她把披氅搭在华雪颜身上,颇为怀念地说道:“京城千好万好,就是星星不亮,而且人也太多了,出门挤得慌。小姐你说奇不奇怪,以前我总嫌边关的日子苦,做梦都想离开那鬼地方,现在来了上京不过两三日,却反倒念起边关的好来了…真奇怪。”

华雪颜低下头自己系好披氅,淡淡道:“边塞苦寒之地,怎能跟富贵显赫的上京相比。不过故土难忘,铃铛你只是思乡了而已。”

“小姐你不想念石屏么?”铃铛眨眨眼,“你也是从小长在那里的呢。”

华雪颜略微一滞,片刻后方才启唇道:“无论想与不想,我们如今都回不去了。与其因为这份思慕之情而郁郁寡欢,不若抛下过去的一切,好好活在当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你看,这里的月亮不是和石屏的一样么?”

铃铛放眼望向遥远的京郊,看见半轮圆月跃出山头。

悠悠边月破,郁郁流年度。

其实,华雪颜从来就不喜欢月亮,因为它缺的时候比圆的时候多,就像人,分离的时候总比团聚的时候多。边塞之地的圆月确实美丽,她难以忘怀的同时,又憎恨自己看到它会想起过去的日子。

黄沙枯树,红刃白骨。她仿佛一闭上眼,就回到了战事延绵的边关,鼻端都能闻到漫天黄沙中弥漫的血腥之味,还有感到一粒粒粗砂打在脸上的疼痛。

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华雪颜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这口苦涩,把手中书册合上,道:“回屋罢。”

两人才走几步,就见周妈妈手里捧着一个竹编的小方筐而来,里面放了几枝芍药,花瓣上还沾着水。

铃铛一见惊喜不已:“大晚上打哪儿来的芍药花?”

“我也不知道。”周妈妈把筐子一递,“我去大门口挂灯笼,开门就见这芍药放在地上,像是别人有意搁那儿的,瞧着还挺新鲜,就拿回来了。”

周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华雪颜一眼,半是打听半是试探问道:“小姐您知不知道这花是谁放那儿的?”

华雪颜看那芍药花,红紫深浅,映叶多翠,好比多情美人隐面,含羞醉卧花丛。她忽而笑了,伸手接过竹筐,道:“不知是谁落在咱家门口,倒被我们捡了个便宜。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周妈妈您去厨房做碗醒酒汤备着,铃铛你陪周妈妈去。”

铃铛高兴挽上她娘的胳膊:“好嘞。”临走之时不忘顺道从筐子里拈了枝花儿掂在手中。

支走了二人,华雪颜端着芍药走到院墙跟脚,垂头盯住满满一捧花,手指头捻着花瓣,一点一点把娇花撕碎。

“今日阶前红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

华雪颜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斑驳灰墙自言自语:“娇柔少女心怀春情,自然是喜爱芍药牡丹的,我曾经亦然。只是…你忘了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你更忘了,表面的东西再美,也掩不住底下的肮脏丑陋。”

说罢,华雪颜用力一掷,把芍药带筐扔出了墙外。

“说过再不相逢,一墙之隔足矣。”

她挥袖而去,转眼离了花园回到内宅。此时夜风吹来,吹落一片黄桷树叶飘过院墙,掉在了站在外墙之下的男子肩上,混进片片芍药花瓣之中。

男子黑裳深眸,他背靠灰墙站在檐下,半垂着头,袖下拳头紧紧捏住。本是一身刚厉之气,偏偏身上的花叶淡化了他的冷凝,竟然衬出丝丝阴郁。

男子就这么一直站着,静静矗立好比石像。不知过了多久,也许直到另一阵夜风吹落了他肩头的花瓣,他才缓缓抬起眼来,侧首望向院墙内伸出来的黄桷树枝。

叶影婆娑,晃得他眸光闪烁。默了许久,男子终于开口说话,眼里朦胧声色迷哑:“影子…”

是夜,华雪颜躺在华致远命人新制的楠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丝被,却久久难以入眠。

她侧着身子,一只手反手摸上自己腰尾,缓缓上移,终于触到背脊上的狰狞。另一只手搭在枕畔,袖口贴着鼻尖,好像还残留了刚才芍药的味道,丝丝入腑。

那些事,果然是抹不掉的,改变不了。

华雪颜心中再三感慨,索性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之中,蜷着身子不再辗转反侧,呼吸也渐渐悠长起来。

梦里还是黄沙,还是白骨,不同的是脚边开出一路的芍药花。她往前走着,埋头数着花朵,冷不丁额头被什么打了一下。

抬眸一看,居然是一枝桃花。春光锦绣,潋滟正好。

就这般过了五六日,这天华雪颜用过午膳回房绣花,没过多久便听见铃铛在外面喊她,说是老爷回来了。

华雪颜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绣活,起身去了花厅。花厅里华致远还穿着官服,正坐在椅上喝茶解渴。

“爹爹您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今儿个没应酬?”

华雪颜去旁边盆架上拧了块绒巾递到华致远手里。华致远边擦额头边道:“明日休沐,衙门里的人过了午时便陆续走了。我这闲职本就无甚要事,况且我怕那些人又来请客喝酒,瞅了个空就溜了。”

铃铛在旁边听了掩嘴直笑,反正华致远也没什么架子,于是她毫不顾忌打趣道:“别人做京官都摆好大的谱,比老虎还霸道,独独老爷您与众不同,藏着躲着像那个什么…”

周妈妈嘴快,一时就接过话头脱口而出:“老鼠!”

说完周妈妈顿觉不妥,赶紧捂住嘴摇摇头,满脸惶恐神色。华致远先是一怔,随后也尴尬起来,急忙端起茶杯企图岔开此事。

“呵——”

倒是华雪颜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咱家老爷才不是怕他们呢。这叫出淤泥而不染,爹爹不屑和那群酒肉之徒同流合污,你们说对吧?”

周妈妈忙不迭点头附和:“对对对,老爷有气节…威武不屈!”

华致远被她们一说,愈发窘迫了,摆手道:“你们女子牙尖嘴利我是说不赢的,这些玩笑话说说就罢,切勿传了出去。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出不得岔子…”

华雪颜打断他:“珍惜眼前。爹爹我记得的。”

正说着话,门房外递了张帖子进来,罗管家一听来人自报家门,急忙把请帖捧着送进了花厅。

华雪颜见了,笑道:“这便叫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爹爹您就算离了衙门,别人还是会追到家里来呀。这下可失策咯。”

“哎,拿过来。”华致远无奈叹气一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愕然至极。

“这…怎么会是他!”

“谁?”

华雪颜移步过去一看,只见帖上落的名字是孟世德。

孟世德,吏部尚书大人,孟之豫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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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四方美宾 ...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东晋以此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于是衙门休沐,孟世德也趁此邀请朝中同僚去家中赏花。

孟家的请柬上说的是请华府阖家,于是华雪颜也随着华致远上了车辇。

仲春时节竟然也如夏日阴晴不定,华雪颜刚钻进车厢,便听见外面雨声嘀嗒,撩起车帘一看,淅淅沥沥的小雨飘落地上。

华致远目露犹豫,道:“要不…咱们就不去了罢?”

“不过是场小雨,还是去吧。”华雪颜素手一放,回头道:“孟家乃京中望族,孟大人又是高官,如此舍□段送来帖子,八成是有交好之意。爹爹若不去便是不给他面子,会得罪人的。”

华致远紧皱眉头,额上深纹道道,担忧地说:“这帖子未免也来得太快了些,他们难道察觉了什么?”

华雪颜低头把玩着腕上一根翡翠镯子,平平出声:“战事刚平,大军凯旋而归,兵部战功赫赫,一众将领更是陛下眼前的红人。爹爹您虽职位不高,但也有军功在身,此时孟家想来结交示好,也是人之常情。他们不会有其他意思的,您放心。”

华致远听了,表情稍许松懈,叹道:“但愿罢…只是我实在不喜欢你也随着我去应酬。”

“身为父女,我和您自然要共同进退。”华雪颜浅笑盈盈,“再说了,和官宦女眷多来往一些不也挺好?没准别人会给我介绍一门亲事呢。”

旁边的铃铛听言,咯咯笑着对华致远说:“昨儿个小姐去寺里上香,我说她是求如意郎君她还不承认。老爷您看,现在露馅儿了吧!”

华致远放宽心也笑了,开口命令车夫:“动身吧,去孟大人府上。”

华雪颜不再说话,而是把手放进袖筒,摸了摸昨晚上绣好的一方锦帕。

孟府这样的豪门宅邸自然坐落在显贵齐聚的东城,华府的马车一到,门口的孟家家仆便跑了过来,送上踮脚矮凳。

华致远先下车,然后是铃铛扶着华雪颜。孟府管家孟四一见有官家小姐过来,急忙喊上旁边的嬷嬷就过去迎客。

“小人孟四,是府里管事,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孟四深深作揖,眼角偷偷瞥向华雪颜。

华致远把请柬递给他,孟四接过一看,点头哈腰地说:“原是华大人!请恕小人方才眼拙,失敬失敬。您快请,潘大人董大人也来了,正在厅里和老爷喝茶呢,就等着您了。”

接着他又对华雪颜躬了躬身,指着旁边的嬷嬷道:“小的见过华小姐。鄙府在玉壶堂备了香茗热汤,这位是李嬷嬷,由她带您过去。其他女眷也是聚在那处说话的。”

华雪颜点点头,和华致远说了两句就带着铃铛跟李嬷嬷去了花园。华致远则被孟四领入了花厅。

孟宅虽然大,却没有古朴陈旧之气,反而雕梁新簇,长廊朱红翠绿,好似是新漆的一般,廊柱上都刻有缠枝花纹,隐隐泛出金色,约莫是把金粉混进了涂料之中。

奢靡至极,豪贵至极。

铃铛看得目瞪口呆,走路都有点跟不上李嬷嬷的步伐,华雪颜却对周遭视若无睹,微微埋首盯住脚下,一路无话。

过了个小花园,李嬷嬷把人领到了玉壶堂门口,她撩起杏红色的帘子请华雪颜进去:“小姐请进。”

“有劳嬷嬷了。”

华雪颜颔首道谢一句,迈步入了门。还没看清里面花花绿绿的莺莺燕燕,鼻尖就先闻到浓郁的脂粉味道,熏得头都昏了几分。

屋内诸位女子见又有人来,不约而同举眉看去,忽然都噤了声。

陌生的面孔,出挑的容貌,玉颜绛唇…这是谁家小姐?

华雪颜浑然不介她们打量审视的好奇神色,微笑着冲各位女子点点头,然后寻了角落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大方做派从容神色,倒有几分世家小姐气质。

一位婢女过来询问华雪颜喜欢什么茶,一双眼睁得老大,劳劳锁住华雪颜净若白雪的脸颊,仿佛在美玉上寻找有没有瑕疵。

华雪颜轻轻一抬眉,小婢女就吓得赶紧低下了头。雪颜觉得有些好笑,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

“没…没有。”小婢女窘迫,“是奴婢失仪了,还请小姐恕罪。请问您喜欢雨前龙井还是三清春水?”

华雪颜柔柔道:“三清春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