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蕴并非赵家的亲生女。她的生父曾经对赵贺平有恩,无奈早早意外而亡,生母病前强拖着病体寻上门托孤。沈心华自然是不愿的,但赵贺平无奈于其生母的苦苦相求,回想起自己初初出来做事时其生父的相助,到底还是留下了如蕴。事情发生的时候如蕴方满一岁,自是什么都不记得,这些也是听沈心华一遍又一遍提起的。

但即使是孤女,也并非可被人随意揉捏的面团。被角揪得皱极,赵如蕴忍不下去,霍地转头扬首:“妹妹,说话有点良心!”

“你还跟我提良心?”赵如茵轻嗤,“全家最没良心的就是你!若不是因为你,家里头好看的衣服首饰就全是我的,而邱二少他…他要娶的人就会是我而不是你!”

邱霖江!

尽管如茵同自己一直都是针锋相对,但这一次她听出来,妹妹所有的怨忿竟都是源于邱霖江!原来,如茵对邱霖江已然芳心暗许。怔忪之余,她却也生出愠愤来:“你以为我愿意么?若是你想嫁给他,那你嫁啊!”

“嫁人是儿戏么!”兀地,不远处的房门口响起一道极为庄严而又显得尖刻的声音。

赵太太沈心华身着一件藏青底白花的包臂旗袍,保养得宜的那张脸此刻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缓步踱到床边,一双怒目瞪了赵如蕴之后,沈心华握住赵如茵的手:“同她计较做什么,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听着沈心华表面严厉实则关怀的话,赵如茵摇晃着胳膊娇声道:“母亲,谁让她瞧不起我,竟然还讽刺我!”

沈心华淡淡地扫了赵如蕴一眼,然而那一眼居然让她生生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只听沈心华眼皮子一掀,凉凉道:“姑娘家家的,为了你表哥能逃家千里,现在又被邱二少点名求娶。她的狐媚子手段,你如何能同她比?”

如茵到底是不平的,嘟着嘴仍旧嚷嚷说:“可是母亲,我、我真的很喜…”

“茵茵!”沈心华陡地扬高声音,盯着自己的女儿道,“娶不到你,是别人自个儿没福气。记住,旁的话往后可不许再说了。”

赵如茵终究还是听从母亲的,忿忿地皱了皱鼻,最后点头应承:“母亲,女儿晓得了。”她转头瞪了一眼赵如蕴,而后哼声离开。沈心华伸手理了理发髻,似乎觉得鬓发有些不够服帖,然后又抚了抚旗袍的前襟。头都不曾抬,她漫不经心地说道:“赵如蕴,别妄想做什么糊涂事,乖乖的,兴许还能让你风光出嫁。”说完,她扬起下巴,盛气凌人而又缓缓地步出了卧房。

房间里只留下赵如蕴一个人,她怔了许久,强忍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二 月底修箫谱】

话分两头说,就在将赵如蕴安全送回后,邱霖江命不言一路疾驰,终于在早膳时间之前赶回了自己家。

邱家在双梅以纺织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涉及的行业也就方方面面都不少,早些年更是将两家缫丝厂开到了上海,现如今甚至已开了一家百货公司。因而,邱志宏在上海早就添置府邸,全家人双梅、上海两头住。

将车子停在花园里,邱霖江迈步进内宅的时候,常嫂正在餐桌上分碗筷。一抬头看见邱霖江,常嫂忙笑着道:“二少回来啦,正巧赶上早膳。”

常嫂是他母亲屋子里的老人了,因此邱霖江那张冷肃的脸上鲜少地浮了一层暖意。微微一点头后,他问:“母亲可在卧房内?”

“还在呢,不过早前好像二太太和二小姐进去了。”

常嫂的回话令邱霖江双眉微蹙。顿了一顿,他搭上回旋楼梯的扶手,朝着二楼疾步而去。走到陆芸的卧房门口,果真听到秦秋玲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秦秋玲微微翘起自己昨天刚涂得红彤彤的指甲,似是一边把玩着手指,一边说:“姐姐,听说霖江的大事半个月后就办,怎生这么赶?”

陆芸素来是个温和的,笑道:“这些事由老爷和霖江决定就够了,不用我操心。”

“姐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秦秋玲笑得眼儿媚,“媳妇儿娶进来可不就是孝敬我们做婆婆的,若是找了一个不好拿捏的,姐姐你这日子…”

她故意在这里顿住了,二小姐邱怜绮——秦秋玲的亲生女儿却一口接了下去:“大妈,我听说那赵如蕴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甚至还有些流言说她、说她水性杨花呢!”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邱怜绮说到这里仿佛又羞又窘迫。

“怎么说话的你!”不等陆芸反应,秦秋玲冲着邱怜绮便是一声高喝,然后转头似是陪着笑,道,“姐姐,怜绮她不懂事,咱还是说回先前的话吧!亲事准备得这么赶,到底什么缘由呀?别是那赵小姐外头有个情郎,生怕她跟人家跑了吧?”

陆芸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门口传来一道低沉中带着一丝戾气的嗓音:“我竟不知,原来二妈和小妹对我的事这般上心。”

站在门口的人,不正是已然听了许久的邱霖江。大抵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缘故,黑色中筒皮靴的面上还满是雨水混合着泥点的痕迹。

因为风衣给了赵如蕴,邱霖江此刻只着白色立领衬衫。他一边迈步往卧房里头走,一边低头挽起衬衫的袖口。在距离秦秋玲五步之遥的时候,邱霖江终于停步抬首,目光定定地盯着她。他的眉微蹙,中间形成一道浅浅的“川”字,再张口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一股威慑般的不容置喙:“二妈和小妹若是有疑问,何不直接问我,叨扰母亲做什么!”

秦秋玲望了他一眼后,到底是移开了视线。这个家里头,老爷邱志宏她都能哄得服帖,独独大房这个儿子最叫她惧怕。邱霖江只要在她跟前一立,即便是面无表情、不发一言,都会让她从脚底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气来。

然而面上她却不显。保养得宜而鲜见皱纹的眼角弯了弯,秦秋玲妩媚一笑,佯装亲热地说道:“你呀,也老大不小了,我们霖滔二十五岁的时候,若菡都进门两年了!我懂,你们年轻人个个都讲究什么‘自由婚恋’。二妈一听说你要结婚,这不是担心你,想劝姐姐好生再把把关么!”

“难为二妈了。”邱霖江口气极淡,听不出起伏,“不过二妈,你若是有这份心,倒不如好好管教小妹。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和外头男子同床共枕了一夜,前阵子她做的那件丑事还不够丢人现眼么!”

她分明是好声好气地同他说话,怎料邱霖江竟一点情面都不讲,秦秋玲心里恨得直咬牙。一旁,邱怜绮却也是个没脑子的,邱霖江话音刚落她已经嚷声道:“二哥,你在意的怕是同我共枕了一夜的那男子沈清赐吧!你也晓得赵如蕴心悦沈清赐,不过这么一来,二哥你是不是还得对我说一声多谢?”

邱怜绮叫嚣得快活,秦秋玲却为女儿的话又是羞窘又是吓得一身汗。一把拽住女儿的手,这回她倒是真训斥,劈头就叱:“你害不害臊!看来你二哥说得没错,妈是真要再好好教导你了!”

“咦,一大早的这么热闹呀?”突地,门口探出一张笑吟吟的小脸,脸上那双眸子格外灵动。她从门外轻轻一下跳进来,姣好的身材,身上穿着最新款的粉色洋装。

一见到少女,陆芸的笑容立刻加深,用一种疼到骨子里的语气对着少女说:“卿悦终于起来啦!”少女“哎”了一声应答,走到邱霖江身边轻拍他的肩,微微踮脚俏皮道:“二哥,你怎么永远都只穿白和黑。要是未来嫂子不中意,你换不换?”

原来,这少女是邱霖江的胞妹邱卿悦,也就是邱家的大小姐,只比二小姐邱怜绮早出生了两个月。

邱霖江的面上露出一丝笑,轻道:“鬼丫头!”邱卿悦已经挨着陆芸亲亲热热地坐下了,一抬头瞧见对面的二姨太和妹妹,她似是很惊讶,只道:“二妈,方才我就听见父亲说找你问话,这是已经问完了?”秦秋玲早就巴不得离开这间屋子了,一听邱卿悦的话,也不管到底是真是假,拉着邱怜绮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那母女两个一离开,邱卿悦就皱了皱鼻头,抱怨道:“大清早就这么乌烟瘴气。”抱怨完又急急抬头,巴巴地望着邱霖江,问:“二哥,我是真的就要有二嫂了吗?”

邱霖江笑了,他挨着陆芸的另一边也坐下来,然后说:“这种事情还会有假么?”说完他面向母亲,“一进家门便听常嫂说二妈在这儿,母亲,她的话你完全不用放在心上。”

陆芸拉起他的手,柔和地笑着,说:“好孩子,都这么些年了,母亲怎会听她的话,由着她折腾去吧!”另一边,邱卿悦两只手替母亲捏着肩,娇声道:“母亲,有您这样的母亲,女儿和哥哥一直都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陆芸被她逗笑了:“就你贫嘴!”她叹了叹气,“一转眼,儿女都大了,也都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了…”

邱霖江忽然僵怔了几秒钟。顿了一秒,他望着陆芸,一字一字说得极认真,低而沉稳道:“母亲,如蕴是个好姑娘。您放心,她绝不是二妈说的那样。”

其实他后面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就算是,他依旧会娶赵如蕴为妻。

五天的时间飞逝而过,一转眼,今天是赵氏成衣正式入驻邱家的虹安百货公司的日子。赵贺平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合作,终于拉开了帷幕。

前一晚,赵贺平竟在赵如蕴的房里坐了半个钟头,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最末,赵贺平缓缓道:“如蕴哪,明天是我们赵家的大好日子,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

如蕴听后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这句话到底还是来了。从自己突然变成邱霖江的未婚妻,再到父亲与邱家的成功合作,这中间的利害关系赵如蕴怎会感觉不到微妙。若是无益,何来利呢!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并非赵家的亲生女儿,邱霖江求娶的为何不是赵如茵。

赵贺平并没有给她继续疑惑的时间,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孩子,父亲明白你心里对沈表哥有不一样的感情,甚至竟做出逃家这种事来,但是你们真的适合在一起么?上次让你好好反省,现在想清楚没有?”

从没想到赵贺平会如此直白而摊开地同自己讲这件事,赵如蕴刹那惊住了。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失口唤:“父亲!我…”

赵贺平摆了摆手,没有再多言,只说:“相信父亲,邱霖江会是一个好归宿的。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剪彩的时候和他说说话…就算是为了咱们家的生意,也别让他太过难堪。”

说了这么一番话,到底,原来为的还是生意。如蕴垂下眼睑,似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其他什么都不说,只低低应了一声“好”。

翌日清晨,丫头绿缜早早地就入了赵如蕴的房,替她好生一番打扮。如蕴生得清秀,浓妆艳抹并不适合她。绿缜深谙此理,因而给她描摹了细眉后只抹了一层浅浅的胭脂。绸缎般的长发在脑勺处挑出几支用珍珠簇发卡挽成双花髻,其余都披散着,却显得格外脱尘。

而当邱霖江在百货公司门口第一眼见到赵如蕴时,果然眸色一深,连脚步甚至都顿了一两秒。她今天梳着这样的发,穿着浅湖水蓝的小洋裙,外翻的领口还滚了一圈荷叶边,叫他如何不眼前一亮。

邱霖江先同赵贺平、沈心华打招呼:“赵先生、赵太太,二位今日如此精神,恭喜、恭喜了!”

尽管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赵贺平依旧笑得极为开怀,拱手回道:“哪里哪里,这不是还得多谢邱先生么!对了,这是小女赵如蕴,你们日前早已见过!”赵贺平说着,将如蕴推到了前面。

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到最后邱霖江说出来的却是简单的几个字:“赵小姐,几日不见了。”毫无准备地被父亲推上前,赵如蕴只干巴巴地应了声“邱先生,你好。”便再无旁的话。到底是在公开场合,今天的主题又是赵氏成衣入驻虹安百货公司,邱霖江尽管双眼望着赵如蕴极亮,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三 桃园忆故人】

【三·桃园忆故人】

剪彩仪式如期举行,赵氏成衣被放在了百货公司一楼一入门的显眼处,给足了赵贺平面子。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看着外面的舞龙舞狮,赵贺平乐得红光满面,沈心华亦是笑容可掬。

沈心华晓得女儿对邱霖江的心思,未免节外生枝,今天上午的剪彩仪式赵如茵并没有来。站在后面的赵如蕴眼见父母二人都专注于外头的热闹,心知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便悄悄地往后退了几步,刚转身就被一个家丁拦住:“大小姐,老爷吩咐不许你擅自离开。”赵如蕴稳住自己的声音,说:“内急,去一下盥洗室而已。”家丁似是要去问赵贺平一声,如蕴忙道:“老爷太太正在兴头上,你这般打扰他们不怕被怪罪么?若真不放心,你陪我同去,候在盥洗室外头便是。”那家丁想了想,终于点头答应。

然而,在女盥洗室外面等了二十多分钟都不见赵如蕴出来后,家丁一慌,心知坏了,大小姐怕是又逃跑了。叫来一个丫头进去瞧,果然,女盥洗室里早就空无一人。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翻窗逃跑的赵如蕴此刻正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夫拉着她朝闸北的一条老旧弄堂奔去,望着前面的路,赵如蕴心急如焚。焦急想要见到沈清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时时唯恐父母亲发现自己的逃跑后会追上来。

在这样浑身竖刺的高度紧张下,黄包车终于在一个四岔小路口停下了。“小姐,这里就是你要找的那条弄堂了。”如蕴付了钱,谢过车夫后急急地往弄堂里走。为了配合小洋裙,她今天穿的是一双香槟色的头层牛皮高跟鞋,走起路来极吃力。

终于来到陌生却又熟悉的门前,如蕴抬手便用力地敲门,“笃笃笃”的声音在逼仄的弄堂里竟十分清脆响亮。她敲了许久,然而整条弄堂里极静,她附耳门边怎么都听不到里头有声响,倒是不远处传来接连的犬吠。

沈清赐似是不在,如蕴却迟疑了。上海的活计不好找,沈清赐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一份抄书的活儿,平日里都是在家的,怎会屋里没人呢?她盯着角落已有青霉的木头门出神,片刻后正欲上前再敲,忽然听到左侧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不等她转头,来人已然开口。

“赵大小姐似乎有一个爱好,便是‘逃’。”

邱霖江立在不远处,竟微笑地看着她。然而,他淡淡的笑反倒让如蕴慌得心“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要发生似的。时间仿佛穿梭回五天前的那个雨夜,依旧是那句问话,她不由的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你在这里,我自然也就在这里。”邱霖江一边说着,一边迈步往前走,终于在她两步开外站定。她却将他的意思多绕了一层,自嘲一笑,道:“也是,你助了父亲的生意,自然要有所得。”

邱霖江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到底生了一丝愠意,直直唤她的名道:“赵如蕴,你就非要轻贱自己、非要这般同我针锋相对么!”如蕴慢慢地回过身直面他,那样年轻的脸上居然有一抹苍凉。她轻声问:“邱先生,难道你能否认娶我的原因是为了合作么?因为要将生意做到上海,父亲把我双手奉给你。并非我要轻贱自己,只是我真的有重量吗?”

她的眼底写满悲凉,一时间竟叫他怔住,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夏末的中午,阳光在弄堂口投射下橙得近乎发白的光亮,仿佛带着炎热尽头最后的灼烧噼啪声。然而这样的光洒落在弄堂口,却怎么也照不进逼仄的巷子里,也照不进她的眼睛里。

“你当然有重量。赵如蕴,你是我主动求娶来的。”他的颜色早已敛去,那认真的语气有一瞬间让她以为他仿佛在诉真心话。拂开这笑话般的想法,她到底将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问出了口:“为何不是如茵?”

“因为…”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再没有机会。沈清赐对面的那户人家忽然开了门,从里头走出一位老大爷来。赵如蕴双眼骤亮,好似看到救命稻草般一转身便问:“老人家,请问你见到对门的那位年轻人了吗?”老大爷头发已花白,耳朵似乎也不太好,“啊”了好几声后才明白过来。“前天傍晚来过好几个人,那年轻人像是跟着他们走啦!之后…就不曾再见到过。”

老人家是出来买东西的,说完话便摆着手慢慢地走开了。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老人家蹒跚的背影,半晌,赵如蕴缓过神来。她死死地盯着邱霖江,那双乌亮的眸子里竟瞬间多了几条红血丝。

“是不是你做的?”她嘶哑着声,望他的神情仿佛天敌,“是不是你吩咐人将清赐表哥掳走了?”他被她的反应竟气笑了,勾唇讥诮道:“遇事只会逃避、甚至还要女人接济的懦夫,我何用掳他!”

他说得极轻蔑,但她自然不信。她浑身都在颤抖,手脚冰凉,却强忍着逼自己平缓呼吸。煞白着一张脸,如蕴冲着他低嘶:“上回就说过,我果然看错了,你连君子的边儿都沾不上!不就是胁迫我嫁给你么,我嫁,左右要还了父亲的抚育之恩!”

这么一下,邱霖江是真的动怒了。除却里头的白衬衫,他本就是一身黑——乌黑的背头、黑西服黑西裤、黑色皮鞋,当沉下脸之后那气势已是压迫至极,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凝成了闷固不动的水银。

“你就这么不愿嫁给我?”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出来的,双手终于忍不住紧紧地扳着她的肩,“这般惦记沈清赐,可你晓得他究竟当你作什么吗!”

因为肩膀上的大力而吃痛,但她微扬头,不避他犀锐的目光,一面惧怕一面仍旧说出来:“不管他怎么想,在我心里,他永远是我的清赐表哥,就算嫁给了你也绝不会变。”

弄堂口的阳光逐渐弱了下来,大片的云遮住了光,洒下一地清凉。不远处的犬吠声依旧,有风吹过来,梧桐叶沙沙作响,细细漱漱的声音慌得人冰凉。

初秋,到底来了。

那日同邱霖江不欢而散,当被他送到父亲面前时赵如蕴本以为他会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却料他并没有。疏离着神情,邱霖江只道她怕是在家闷了五天闷坏了,寻到时正在一家首饰铺子里试着手链。赵如蕴极诧异,怔了一秒后倏地看向他,然而他面上不显任何表情,唯有客气和疏离。

赵贺平怎会不知邱霖江说谎。但既然邱霖江帮着如蕴说话,他也不曾多说什么,训斥了一番便罢。

转眼间,距离婚期只剩下四天。而这一天,正是中秋节。用完晚膳后本应是一家人院中赏月的时候,赵如茵听闻上海这里会有人放天灯烧香斗,一直嚷嚷着要出去看。赵贺平本不同意,拗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必须由沈心华带着丫头家丁同去。赵如蕴原是坐在角落里出神,忽然听到父亲唤自己的名字,叫她索性也一起出去走走。

望着兴奋的赵如茵和骤然准备起来的丫头,如蕴只觉心里空空的。往常这时候,他们都在双梅的老宅子里而非上海,她的视线范围里头,也永远都有沈清赐。然而今年的中秋,人未团圆何婵娟。

打小,她在赵家几乎没有感受到过家庭的温暖。赵贺平只在乎自己的生意,对整个家里头都不甚上心。沈心华向来是冷嘲热讽地苛责训斥,而赵如茵从三岁起渐渐同她疏远,到后来甚至变得仇视。那时候,在幼小的赵如蕴心里,世界永远蒙着一层灰暗的雾。直至九岁那年的初夏,沈清赐来到了赵家。

沈心华是沈清赐父亲唯一的妹妹,当哥哥嫂子不幸罹难,高堂又早已仙去,留下的独苗儿沈清赐自然就被沈心华接到了赵家。虽说是住在自己的姑母家,但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也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年方十岁的沈清赐对同是孤儿的赵如蕴格外好,总是护着她、陪着她。每当赵如蕴在姑母那里受了气,沈清赐也一直默默地安慰她。甚至有一回,眼看姑母的鸡毛掸子就要落下来,沈清赐挺身上前生生挨了那一记打。

许是因为这样类似于“同甘共苦”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沈清赐的身影在赵如蕴心底烙下了。这份感情从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只好像一条淙淙溪水那么多年一直涓涓地流,到最后,终于汇聚成了一汪怎么都看不到边际的大海。然而赵如蕴从不敢向沈清赐表露自己的感情,她惧怕他的答案会是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若不是两个多月前发生了那件大事,逼得沈清赐不惜悄然离家去上海,她也断不会那般破釜沉舟地跟随了去。

只是现在,沈清赐不见踪影,而自己即将嫁给邱霖江。

果然,烙印永远是烙印。烫得皮开血流后,记住了痛,却不见了当初那温润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 桃园忆故人】

中秋夜的上海果真好看,人也不少,摩肩擦踵。道是“八月十五桂花香”,月圆时分,桂花的香气果然飘了千里,沁入心脾如同裹了蜜的糖。

她们驱了两辆车一路开,道两旁的摊铺比往常吆喝得都要卖力。桂花糖芋艿、炝毛豆、水红菱、糖炒栗子、糯米糖藕,各种吃食琳琅满目。卖桂花酒的店家生意似乎比平时要好得多,隔着西洋轿车,如蕴都仿佛能闻到那隐隐绰绰的香气。最后,车子驶到南京路口,她们下了车慢慢走。

约莫是家家户户都祭过了月,而这样好的夜晚自然要出来踏月,因此南京路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赵如茵是格外的兴致勃勃,身为大家闺秀、赵贺平的家风又较为旧式,她能像这般出门的机会并不多。执着沈心华的手,赵如茵雀跃得东也欢喜西也新奇。

走在她们后面,赵如蕴的脚步有些迟缓。上海的中秋夜美则美矣,亦热闹非凡,但在如蕴的心里,最美不过那一年。

那一年,如蕴十六岁,沈清赐十七岁。在双梅,祭月是中秋必不可少的仪式,设案于露天,供以月饼、瓜果等。在一大家子的人都各自回房后,如蕴悄然打开大门跑了出去。沿着门前的那条小路,她一直走到了河边。

八九点的光景,双梅已是人迹罕至。她在一棵粗壮的桂花树下席地而坐,望着什么也看不清的河面出神。其实她惧怕过节,每到这时候,赵贺平、沈心华和赵如茵的融融之乐将她衬得愈发形影单只。不管在赵家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才是一家人,而她永远只是个外人。她想念自己的生父生母,尽管她根本不记得他们的模样。

这么想着,她的眼角忽然滑下一行泪来。月色这般清辉,星子也极少,然而眼泪不经意落进嘴里,涩得发苦。忽然,不远处传来踩上草地的“沙沙”声,虽是很轻,却让如蕴浑身一惊,扭头警惕地大声问道:“谁在那里?”

一道身影从阴影里显露出来,他的个子并不算很高,体型却很瘦削,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月色洒在他的眉目上,映得那张脸更加白皙、更加润泽如玉。

如蕴怔住了,喃喃:“清赐表哥…你,你怎会寻到这儿来?”来人正是沈清赐。他温温和和地笑着,径自在她身边坐下,连声音都是干净温润的。“每次你想把自己藏起来时都会到这里。方才发现你不见了,料想你定是又来了树下。”

他的话让她心下一喜,原来他也在默默地关注着自己。而这样的沈清赐,总是让她忍不住想亲近。咬了咬唇,如蕴轻声说:“不怕表哥你笑话,我…我其实是想念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沈清赐早已了然,半点惊讶都无,只叹息道:“月圆人不圆,这样的佳节里,谁又不挂念亲人。”

既是他起了个头,如蕴犹豫了下,还是扬起脸问他:“清赐表哥,你…会时常想起自己的父母么?”许是她怯怯迟疑的模样让他觉得好笑,沈清赐竟微微扬起嘴角,望着她的眼睛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你说呢?”

听了他的话,她却是转过了头,重新盯着看不清的河水面,声音极轻地低语道:“原来你也会啊…每到这样应该阖家团圆的日子我都觉得惧怕,旁人都那样欢喜,唯独自己孑然一人、形影相吊。若是夜太重,连影子都不见踪影。”

沈清赐并没有接话。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千纸鹤,递到如蕴跟前:“送给你。”她下意识地接过去,惊讶中带着意外的欣喜,倏地转头看向他,双眼很亮:“这、这是你折给我的?”

“嗯。有它陪你,还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么?”他微笑,舒展开的眉目仿佛春风,拂暖了她心里每一个罅隙。如蕴满心欢喜,比喝了琼浆仙露还要甜。有些赧然地微垂螓首,她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期期艾艾,低低说:“谢谢你清赐表哥,你…真好。”

沈清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头顶:“月圆之夜,你总看着地面做什么?中秋当赏月,看,这不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么。”

如蕴听了他的话,慢慢抬起头仰望苍穹。天幕黑如墨,唯有月光幽然而柔和。刚刚清冷的感觉早已消失了踪影,温暖,包围了她的五脏六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于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当赵如蕴从回忆里回过神,放眼望去竟不见了家里人的身影!

她一惊,浑身的毛细孔都瞬间张开。对于上海她到底还是生疏得很,此刻虽置身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但毕竟已是大地即将睡去的夜晚。然而惊慌只是一刹那,在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后,如蕴忽的又狂喜起来。身处街上,又无人跟随,这岂不是去找沈清赐的绝佳机会!

这么想着,赵如蕴从道中央穿过人群,慢慢地走到了路边。游人实在太多,刚刚接连同几个人轻撞,她扶着砖墙停了下来。当如蕴再次抬起头时,她愣住了。

那人穿着深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西洋背带裤,足蹬一双黑色的中筒皮靴。静静立在晕黄街灯下的,除了邱霖江还会是谁。再明亮的月光都抵不过城市的霓虹灯,他就站在那里,让整座城市做他的背景。不知为何,赵如蕴头一回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那样一个龙章凤质的男子,再没有谁比他的气度更威仪严凛。

可是他笑了。眉还是那样的剑眉,眼也还是那样深不见底的墨潭,许是太少见他笑,生生流淌出另一种风华来。

邱霖江走到她面前,问道:“同家里人走失了?”

那天他们分明是不欢而散,如蕴以为他即使跟自己说话也必定是严肃低沉。不成想,邱霖江仿佛已经忘了那日的争执一般,言语间毫无芥蒂。既然他好言好语,她自然不会自己触麟,点头应道:“只是低个头的工夫,就不见了母亲和妹妹。”然而心里却在叹气,去寻沈清赐是断不可能的了。

邱霖江“唔”了一声,然后不假思索道:“既是这样,那便随我一起走走罢。”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下一刻已经对身后的不言吩咐道:“你现在就去赵家住的宅子告诉赵老爷,大小姐同我在一块儿。”

不言离开了,她身旁就只剩下他一人。如蕴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邱霖江似是察觉到了,轻轻笑道:“你当我是那会吃人的怪么,总这般戒备。”顿了一顿,他又道,“不论你信或不信,总归,我不会做害你的事。”

不愿嫁给他、在沈清赐的租屋门口被他捉住是一回事,但他的品性却是另一回事。虽说前几天下意识的认为他掳走了沈清赐而与他置气,但回去后她左思右想,念头不觉动摇了。说来也奇怪,她和他的往来很少,但细细想清楚后,她竟倾向于信他。邱霖江或许并非纯粹的所谓“好人”,但他是一个极有担当、自知自胜的男子。

他说他不会做害她的事,她竟就这么不疑的信了。

沿着砖墙往前走,拐到街角处赫然停着邱霖江的车。意识到似乎要去旁的地方,如蕴不禁问:“你要带我去哪儿?”他面上已经恢复淡然,幽深着一双眼,道:“去了便知,横竖不会将你卖了。”

不言不在,开车的自然便是邱霖江。如蕴坐在副驾驶座上,眼见汽车驶离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她不自觉地揪住了小洋裙的裙角。他的余光瞥过来,却不动声色,忽然开口和她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晚上吃月饼了吗?”他的声音突地响起,如蕴先是一愣,然后答道:“吃过了。”他又问:“你喜欢什么味道的月饼?”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些,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桂花馅的,或是松子枣泥馅的。”他点点头:“总而言之,你喜欢甜食。”

许是和他聊起这些琐碎的东西,如蕴渐渐地放松下来而不自知,只顾着给自己喜爱的甜食争辩:“莫非你喜爱咸烙的月饼?那些什么猪油、青葱月饼,哪里及得上甜烤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扁了嘴。

倒是瞧着了她有些孩子气的一面,邱霖江心里只觉她这副模样可人得紧,然而脸上依旧凝着面,不见什么表情,声音淡淡地响起:“你可去过广州?他们那里食用的月饼同我们这里大不相同。”她果然微讶:“月饼竟还有几种么?”

外头似乎起了风,但坐在车里的如蕴丝毫不察,只听得身旁的人低低说道:“那是自然。江浙一带的月饼多是起酥烘烤而成,广式月饼却是极重油,薄皮大馅,莲蓉、椰丝皆可入馅儿。”她听他说得起了兴致:“你尝过么?”他一边注意着道路,一边应道:“五年前在广州尝过,下回带你一块儿去。”

他的提议说得那样顺理成章,仿佛他带她去任何地方都是理所当然。如蕴却微微怔住了——下回。是啊,下回,她若已成了他的妻,那么沈清赐就真真只能是一场镜花空梦了。

怔忪间,车子慢慢地停了下来。邱霖江微扬下颚:“到了,前头便是。”如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原来这里亦是人群聚集的地方。跟着他的动作她正欲推开车门,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早不再揪住裙角,而是自然放松地置于身前。

顿了一秒钟,她推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四 西湖明月引】

【四西湖明月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