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她毫不在意他的话;后来,她渐渐将他的话听进耳里;现在,她将他的每一个字句都听进了心里。所以,她才会越来越在意他的一言一行。所以在他同她冷战的时候她心里会那样难受慌乱,甚至还有一丝委屈。所以,现在的她才会愈发欢喜有他的陪伴,才会脱口说自己会试着去爱他——

原来,不单单是他期盼,她其实也在期盼,有一个人能够知她、陪她、伴她、爱她。曾经,她懵懂的希望那个人是沈清赐。而今,这样一个人就在她身边,就在她眼前。

她一直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邱霖江居然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眼复抬起,他问:“盯着我瞧做什么?再盯,也不会即刻变出一块玫瑰起司蛋糕来。”

如蕴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低沉醇厚,却又好似葡萄美酒一般的甘冽。她忍不住说:“二少,你总是让我觉得意外。每回我以为,这便是全部的你了罢,偏生你又显出另一个更新的样子来。”

他的双眼明明笑得厉害,面上却故作正经,“唔”了一声道:“今日又教了你‘信任’一课,二少奶奶如何谢我?”她喜笑颜开:“待会儿蛋糕分你一口。”他失笑:“才一口?我的授教这般不值钱。”

她双手轻轻勾上他的脖子,微仰脸,眸子转了一转说:“再者,你买两块罢,一块给我,一块你自个儿留着吃。”他没好气:“只挂念着吃,看我下回还答不答应。”

如蕴笑吟吟。她不知道,此刻她的目光柔得如水,叫他忽然想起初夏清晨最湛蓝如洗而又带着玫瑰色的天空来。她忽然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有些迟疑。片刻后,她终是启唇,语气有些期期艾艾,道:“二少,往后…我唤你‘霖江’,可好?”

他的喉结猛地一动。他再一次以为自己听到了梦呓,然而她那张巧笑倩兮的小脸就在他眼前,她的双手正勾着他的脖子。这些真实的触感告诉他,原来不是梦呓。心里期盼了许久的场景,竟就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时候成了真。

邱霖江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深不见底的潭渊。他微微俯身,凑近她,呼吸拂上她的鼻尖。他的心跳得那样快,声音大抵是因为太激动,居然有些干涩。他说:“如蕴,再唤一声听听。”

她依言,笑着又轻轻唤了一声:“霖江。”他不能自持地一把抱住她,吻上了她的发,再吻住了她的唇。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不仅双唇滚烫,脸上的皮肤居然也是滚烫的。她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好像汪洋大海里漂泊的一叶孤舟,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倚靠的港湾。

许久,他才放开她。他的双眼亮得惊人,而她的眸子好似蒙了一层水雾。

抱紧她,他的一手指腹抚上她被自己吻得嫣红的唇边,低低说:“如蕴,方才刚刚教授过你‘信任’一课。现在,我将自己的信任捧到你手心,你可要握紧了。”

她听着他还未平复的心跳,听着他依旧略带急促的呼吸,笑得明珠炫华。点头应承,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抱歉~

【十一 喝马一枝花】

春来,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各色芳菲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奇斗艳,如蕴同邱霖江时不时地相携散步其中,昨儿个也许还在欣喜于迎春花的花骨朵,今儿个便惊讶于粉玉兰的绽放,明儿个或许又会发现迎风招展的樱花。邱霖江笑言,说整个家里头,园丁最中意的定是她了,如此捧他的场。

但很快的,芳菲尽的四月悄然到来。

林花匆匆谢了春红,如蕴竟有些惋惜唏嘘。邱霖江虽然嘲笑她“居然生了一颗林妹妹的心”,到底还是舍不得见她蹙眉的样子,便提议一块儿去山上走走,兴许能寻觅到始盛开的□□。

如蕴极是兴奋,换上新做的长袖白缎绣花旗袍,外头罩了杏色的流苏披肩,欢快地唤他道:“霖江,今日为我添些胭脂,可好?”他自然义不容辞,笑着打开自己送她的音乐胭脂盒。

淡淡抹好胭脂,他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望着镜子里头的彼此,笑着挑眉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娇羞。”她只笑逐颜开,微微垂目,望着梳妆台上的两对耳环,问:“你说,今天戴哪一副好?”她发间的簪子是藕粉色的,于是他挑了那对象牙白的珍珠耳环递给她:“就这个罢。”

梳完妆出来,不言早已等在了大门口。他们上了凯迪拉克,车子慢慢地驶出弄堂,来到人声鼎沸的马路。

他俩本正在说着些体己话,忽然汽车猛地一个急刹。如蕴吓了一跳,邱霖江稳住她,对不言高声道:“发生什么事?”不言开口:“二少,这位先生突然冲出来,拦在车子前头。”

他一矮腰,已然看清了大胆拦住车子的人。在他怔住的那一瞬间,他明显地察觉到臂弯中娇躯的陡然僵硬。

邱霖江利落地打开车门出来,直面那人,冷厉道:“你这是做什么?沈先生若是出了事,邱某可背负不起!”他说话的当儿,如蕴微微一低头,也从车里慢慢地出来了。

原来,那人竟是沈清赐。沈清赐不愠亦不恼,笑着不急不缓道:“邱先生,如今我想见如蕴一面可真难。今日若非这等下策,怕是又见不到了。”从他的话里,如蕴听出点意味来。咬了咬唇,她并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只是问他:“清赐表哥,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清赐鲜少的穿了一身白色西装,与从前总着长衫的他相比,少了一丝温淡儒雅,多了一分精神气质。他往前又迈了一步,点头道:“确实有事。何况,你我兄妹二人也几个月不曾见了。找个地方借一步说话,好么?”

如蕴低目沉默不语,沈清赐不急,似是在微笑着等她的回复。而邱霖江站在她的身侧,双手紧紧地捏成拳,太阳穴处只觉青筋突突直跳。

沈清赐在等,而他也同样在等,心被七上八下地高悬在半空。他晓得自己也许应该不容置喙地将她推回车里,然后绝尘而去。可是他做不到。他太看重她了,所以做不到这样罔顾她的意愿。

终于,她抬眼,看着沈清赐问:“表哥可否先告诉我,究竟是怎样的事?”沈清赐依旧笑着说:“如蕴,事关重大,我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她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片刻后,她说:“好,至多一个钟头,我和霖江回头还有事。”沈清赐自然应允。

而邱霖江只觉,刹那间仿佛有一只巨掌钳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碾捏。他痛得精神有些恍惚,隐隐约约中,好似听到如蕴叫他先回去,她迟点再来找他。头痛欲裂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转身便回到车里,“砰”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如蕴望着神色猝然不对的邱霖江绝尘而去,眼底的担忧与迟疑掩都掩不住。半晌,她对沈清赐说:“清赐表哥,我们去哪儿坐?”

还是那家露露咖啡厅。神使鬼差的,如蕴挑了上回的那个座位。

无暇也无心思去欣赏咖啡厅里新布置的景致,如蕴两手支在桌台上,嘴角微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清赐表哥现在可以说了吗?”沈清赐轻轻搅动着手里的铜色小匙,忽而一笑,说:“如蕴,现在对我,你竟是这般不耐了么?”

如蕴不晓得自己应该如何回应。近四个月未见,曾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现在竟忽然一下子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心酸与唏嘘总归还是有少许的,但再没了曾经痛彻心扉的悲恸。

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如蕴顿了一顿,迟疑说:“那…清赐表哥,近来可好?”点点头,沈清赐道:“自然是不错,我已经回过家了。”

如蕴一惊:“你是说…你已经回过双梅了?”他说:“在外漂泊再久,总有累的时候,左右还是要回家的罢。”她瞪大了双眼:“那,那父亲可有…”

她想问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就这么顿在了这里。沈清赐微笑,似是很云淡风轻,道:“姨父倒也不曾有过多的呵斥,却是小姨将我数落了许久。如蕴,我想明白了,若是实在避不了,只有迎头而上。”他抿了一抿唇,然后继续说,“横竖总要娶妻,邱家二小姐,娶便娶罢。”

如蕴呆怔住了。他从前为了逃避邱怜绮的逼婚,甚至不惜逃家来上海。而现在,他居然说愿意娶了。她太意外,急急问:“可是父亲做了什么强逼你?”沈清赐失笑:“哪里的事,是我自己想通了。世事真是难料,我明明是你的表哥,一转眼,竟就要成你的妹夫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她不曾做声。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不语。过了好久,如蕴才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就好像大晴天的时候穿雨靴似的。

沈清赐灌了一大口咖啡,沉默片刻后说:“如蕴,其实我此番要告诉你的大事并非这个,而是另有一件。”她抬眼注视着他,只听他继续说道:“前几天在家,小姨和姨父发生过一次争执,竟叫我听来了一个大秘密…如蕴,”他也望着她,那目光让她不由自主地忽然心狂跳,一瞬间莫名的无比惧怕他接下来的话,却有不可抑制地想要听下去。

他说:“其实,你是姨父的亲生女。”

仿佛有人在她耳边放了一个震耳欲聋的响炮,“轰隆隆”地叫她根本听不清周围旁的声音了。巨大的轰鸣声在她耳边不停地“嗡嗡嗡”,如蕴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看到沈清赐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分清哪怕半个字。

偏生,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又重复了一遍:“如蕴,你其实是姨父的亲生女儿。”她直觉地喃喃失神:“不可能…你骗我,你是在骗我…”

“那日他们在后院争执,许是以为院内无人,偏巧我正窝在角落里发愣,便听着他们将许多陈年旧帐都翻了出来。如蕴,我不曾骗你,你真的是姨父的亲生女儿,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若是如此,那我母亲呢?我生母是谁?”她的目光好似已经对不上焦了,只散着神望着他。沈清赐摇头,似乎有些歉疚:“他们不曾说,抱歉。”

作者有话要说:每到周末似乎都会更新不稳定。。。实在是作者太爱玩。。。到家已经太晚就直接趴床上了嘤嘤嘤~

【十二 骤雨打新荷】

【十二·骤雨打新荷】

如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邱家的。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坐在了自己卧房,而邱霖江与自己相对而坐,中间相隔着一张床的距离。

“终于缓过神了么?”他说,声音极冷厉极疏淡,仿佛还夹带着难辨浓淡的嘲弄。除了上海初遇那会儿,他何曾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怔愣了片刻,她才干涩地说:“霖江,我们还去山上吗?”

他饱含着怒气:“哈,你居然还会记得要和我去山上?如蕴,从回来到现在,你就这么心神恍惚地坐了一个钟头!问你什么,你根本听不进去!现在,你居然问还要不要去山上…你说,还要不要去!”

他一下子愤然地说了这么多话,她的脑子有些慢,眼睛眨了好几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不去了。心口涨得发酸,她说:“清赐表哥说,他说…”

她原本想说,他说自己是赵贺平的亲生女儿。然而这句话在舌尖滚来滚去,偏偏就是说不出来。到最后,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他说,他应允了和怜绮的婚事,你知晓么?”

“啪”的一声,邱霖江竟生生捏碎了一只玻璃杯子。他咬牙切齿:“这么久了,你要问的就这一件事么?这就是让你这般怔忡恍惚、仿佛丢了魂儿的原因么!”他猛地站起身,“对,我知道!之前他有两次想来找你,也都是我拦下的!还有什么想问的,你一并都问了罢!”

心口突突直跳,如蕴纵使头昏脑胀,也晓得他定是误会了。忙起身绕过床,她欲走近他:“不是的,霖江,我失神并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其实我是想问,你晓不晓得…”

“晓得如何,不晓得又如何?”他直截了当地厉声打断了她。她往前一步,他却是往后退了一步。“是了,一直以来只有沈清赐才是令你茶饭不思的心尖尖儿,枉我居然还妄想有一日你能够心悦于我…”

她张口欲言,他却不让。像是终于爆发了一般,他只想一股脑儿将自己心里那些抑或惶恐抑或怫然的话都说出来:“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在原地、一直用心以待,你终有一天会看到我…但到底,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已经目眦尽裂,脱口而出的话都不再多作思考:“我一直都告诉自己,你对他只是依赖、只是年少时候的情愫,因为他曾经在你幼年最需要守护的时候陪伴着你,所以你将这种依赖当做了爱。可是现在,我再不能自欺欺人了…这世上不止沈清赐一个男人,也不止他一个人在护你、陪你,但不管旁人再怎么做,你眼里看到的永远只有他,也永远只有他才能在你心里圈起波澜!我做得再多,你怕是不止视而不见,甚至还会在一旁笑我痴傻、笑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吧?!你扪心自问,嫁给我这么久,你心里真的将我当丈夫么!真的是一心一意想同我过日子么!”

言于此,邱霖江已然是近乎于低吼出来的。她颈上的项链是新婚夜他送的,她腮边的胭脂是他添的,甚至连她今日戴的耳环都是他挑的。之前还那样甜蜜,但此刻它们入了他的眼,却刺得他勃然变色、唯觉莫大的讽刺。

通红了双眼,暴起了青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火中烧中咬紧了牙关,然后哑着嗓子,一字一字艰涩道:“如蕴,现今我只恨,当初为何要自讨苦吃求娶你。”

他说完,转身便欲离开。她心下大骇,刹那间他的这句话竟比沈清赐告诉她的事情还要令她双耳轰鸣。她惊恐万状,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紧紧地巴着不让他走。

如蕴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抑或是太多的字句一齐涌上来,叫她慌得根本不晓得应该如何说话。她不曾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湿漉漉,只是仰脸望着他,用一丝祈求的语气说:“霖江,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要说你恨当初娶了我好不好,因为我从来不曾后悔嫁给你啊!”

他尽是怒发冲冠的神色,目光中极是冷清与疏离,连声音都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气来:“放手!你还在这里同我磨什么?沈清赐在外头,去找他吧,我绝不会拦你!”

听他一再的说这些气话,她终于也高了嗓音:“邱霖江!你说我心里不把你当做丈夫,但你这些话是一个丈夫该说的吗!”

他用力掰开她攀着自己的手,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既然我不配做你的丈夫,那我走便是,你也别拦着我!”

甩开她的胳膊,他大跨步地拂袖而去。

她倚着门边慢慢地滑下去,只觉浑身冰冷发麻,牙齿止不住地咯吱打颤,而视线所及的门框都是模糊的。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远到消失。

窗外,仍在枝头的桃花花瓣失水皱缩。一阵微风吹来,花瓣散落,揉碎满地。

如蕴觉得自己越发的透不过气。

一来,沈清赐告诉她的事令她又惊又疑,甚至还有隐隐的委屈与伤心。二来,邱怜绮与沈清赐的婚事竟真的开始准备了。邱志宏虽历来严厉,但对这个幺女却是格外宠溺,也因此养成了她娇蛮放纵的性子。三来,自那日之后,邱霖江开始避开如蕴。

一连已是五日了,每日,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离开,而她入睡的时候他还未曾回来。原本,她还有心解释误会,但日子一多,她也生气了。这么久以来,明明她对他的在乎与靠近已愈来愈明显,他竟然还不信她,竟然这般轻易的就误会了她。他对她大发雷霆,她越想越委屈、越恼怒,索性也不理睬他起来。

卿悦在一旁干着急,见自家二哥说不通,于是又过来对如蕴直跺脚:“二嫂,你同二哥怎么又闹脾气了?唉,我也晓得二哥他脾气不好,你就忍忍他罢…”

其实邱霖江的脾气并非不好,一直以来,他对如蕴都是耐心而包容的。只是这一回,她再不想做先低头的那个。“卿悦,你就别再劝我了。你二哥既然不想理会我,那便算罢,我犯不着去贴他那张冷面。”

话虽这般说,但到了夜阑人静时,如蕴到底还是会发愣出神。一个人呆在卧房里,她只点一盏晕黄色的床头灯,光圈将她的影子投射下来,真真生出一股形影相吊的味道来。

翌日午后,如蕴为了消食,一个人去院子里走了走。桃花已然凋落尽,残瓣亦都萎缩。或许再过不多久,一颗颗小小的油桃儿便会长出来了罢。日光好得很,太阳悬在空中明晃晃的,直叫如蕴觉得刺眼头昏。

亭子后头有一座假山,往日她也走过一两回,今天却想去那假山后面躲一躲——躲刺目的日光,抑或是躲这几日来扎堆的烦心事。

她在假山后面刚倚坐下没多久,忽然听到背后似乎有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脊背微僵,陡然顿住:这样熟悉的脚步声,俨然是邱霖江的!果不其然,就在如蕴寻思着到底是否要站起身的时候,另一道轻巧的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话也应证了如蕴的猜测。

“二哥,这几日想要寻着你同你说句话,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呀!”似她的母亲那样,说话时略微拖着尾音,这可不正是邱怜绮。款步走进凉亭,邱怜绮笑得娇俏:“二哥,说起来,怜绮可还得好好多谢你。”

实在烦躁得紧,邱霖江在百货公司甚至连巡视各家铺位的心思都全无,回到家他刚刚步入院子,不想邱怜绮竟就跟着来了。他眉头拧起,无半点好气道:“多谢我?所为何事?”

“二哥就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邱怜绮捂嘴咯咯直笑,身子微倾向他,“当初那件事,怕是少不得二哥的推波助澜吧?”静默了片刻,邱霖江才道:“怜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邱怜绮嘟嘴佯装撒娇:“再装下去可就没意思了!二哥,那晚因着大家都喝得极醉,甚至连两个司机都酒酣,所以住外头酒店是临了方决定的。沈清赐有心事独酌而醉便罢了,怎的他就这么准入了我的房间?”她眼底隐约浮起奇异的神采,“二哥,我晓得是你。原先我还在寻思你为何这般做,现在我算是瞧明白了。一石二鸟,二哥果真好打算。”

蹲在假山之后的如蕴已是刹那一颤,若不是及时捂住了嘴,她就要惊呼出声了。咬紧双唇,如蕴死死地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将背后凉亭里的声音听得更真切一般。

又是许久的静默。就在如蕴快要止不住地颤抖时,她终于听到他开口。沉着脸,邱霖江目光凌厉地掠过邱怜绮,启唇格外冷然道:“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

你若这般想,那便是这样罢。

他没有否认…他居然不仅不曾否认,甚至还带着隐隐的默认!假山后头,如蕴终于毫无意识地发起抖来。分明就在一刻钟之前她还觉得天气热得发闷,但现在,她只觉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窖,刹那间天寒地冻,从皮肤冰封进骨子里,直至冻彻五脏六腑。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骤雨打新荷】

再也忍不住,她霍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从假山后面绕出来。当如蕴突然出现在凉亭前时,亭子里的兄妹二人都怔住了。

邱怜绮先回过神,她自然是顶快活的,一瞬间喜色飞上眼角眉梢,笑得比之前都要灿烂得太多:“哎哟,二嫂怎的也在?小妹我正在多谢二哥呢,若不是他,我怎会终于得偿心愿呢!”

邱霖江的双眼已经微红,那表情仿佛要吃了她一般。见状,邱怜绮纵使心里再快活也赶忙说道:“瞧瞧我,怎么一点眼力见识都没有,居然杵在这里!好了好了,不碍着你们两个说体己话儿,我这就走了!”

话音方落,她已然快步走开。边走,双肩边不停地抖动。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如蕴和邱霖江。

她立于凉亭之外,浑身在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他坐在亭子里头,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

如蕴扬起脸,注视着仍坐在亭子里的邱霖江。他的浓密大背头,他的宽阔额头,他的剑眉挺鼻,他的薄唇,以及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却又目光灼灼的眼。他脸部的线条总是拉得很紧,一如此刻。只是在此之前,她都觉得他的脸透着一股不易觉察的温柔与暖心。

而现在,她只觉得他的脸上似乎蒙了一层薄冰,森冷地散发着令她冻心的寒意。她忽然疑惑了,曾经对他的信赖与敬仰轰然倒塌。脑子里仿佛有一排针,一遍又一遍细密地扎着她的太阳穴,叫她不得安宁。

“方才,怜绮说的那些是真的么?”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都已经虚无,远去了天涯之边,“真的么?”

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攫住她的那双眼也一瞬不瞬。他的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却拼命地强忍着不泄出。除却不可抑制的怒气,他的眼底竟慢慢地又生出悲怆的神色,仿佛带着惊痛的绝望一般。

他不动,她动。如蕴慢慢地从台阶下走上来,走进凉亭里头,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虚软的棉花上。她觉得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仿佛整个人已然飘在了半空,她听到自己问他,吐字极轻:“霖江,你说话,你说话啊!告诉我怜绮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你设计了清赐表哥,是不是?”

他仍旧缄默不语,然而面上的神色去愈发怫然,也愈发如同一只快到失控边缘的困兽。她摇他的肩,以为自己很大力,其实那力道根本不曾摇动他半分。“是不是,是不是!邱霖江,你说话!”

他突然腾地站起来:“是!她说的都是事实,现在你满意了吗!”严凛的冽然之气从他身上铺天盖地地散发出来,却又夹杂着浓到化不开的悲恸与怆然。同她紧紧地面对着面,他咬牙切齿:“确实是我设计的沈清赐与怜绮,但那又如何!赵如蕴,我就是要拆开你和他、就是要你嫁给我,又如何!别忘了,你已经嫁给了我!”

她看到自己死死地掐他,明明力气都已经散尽了却还在竭尽全力地掐他,好像这样便能让她不在这一秒倒下去一样。狠狠地剜视着他,她已然口不择言:“邱霖江,你卑鄙!是你逼得清赐表哥逃家,是你第一个逼我生生放下对他的念想,也是你逼我嫁给你…从此终日不得见阳光,唯见天寒地冻!”

其实她的声音已经格外孱弱,不消一阵风就能够吹得化去。然而那些孱弱的字句,却仿佛一根根钉子一般凶猛地戳刺进他的心口,扎得他的鲜血汩汩直流。心口被扎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呼啸的寒风剧烈地吹进来,痛得他恨不得弓腰弯下去。

“我逼你…哈!”他怒极反笑,笑得好像痴癫了一般,“怎么不是我逼你!我逼你追着沈清赐逃家了,我逼你去舞厅做舞女了,我逼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忍受颠沛之苦!”邱霖江的模样已是骇人至极,铁青的脸上又透出森冷的绝望,额头上的青筋都在剧烈地暴起跳动。“你喜欢的那个沈清赐,果真是你所以为的那个样子吗!好,便是你为他神魂颠倒,但他可曾为你思量过半分,分明是对你弃之如敝履!”

“就算他厌恶我,那也是他与我的事!只是,你怎可、怎可用这样的手段!你让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便蒙了尘,从一开始就不可安生!”她以为自己是吼出来的,其实声音已经越发的虚弱如游丝,但却字字如同雷霆万钧。

他目眦尽裂,戟指怒目:“好一个不可安生!”他一个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眼里渗出了心灰意冷。“我永远都走不进你的心,永远都走不进…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起!”

他的双眼从来都是目光灼灼,然而此刻,那些光亮仿佛被骤然掐断的电灯,抑或暴雨浇熄的蜡烛,陡然之间,“啪”的一下,有什么在他眼底断裂了。“如蕴,你恨我也好,或是连恨我都不屑也罢,我放弃了…我放弃了!现在你是不是觉得终于都心满意足了?”

她惨白着脸,颊边印着泪痕,早已说不出话了。她死死地掐着他,而他用力地抓住她,抓得她的骨头都咯咯作响。分不清,他们到底是谁在倚靠谁,抑或谁在厮杀谁。

良久、良久的静默之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哽咽而沙哑,却似乎带着一股憋气般的倔强,如蕴说:“好,既然你说要放弃,那我便成全你。”

凉亭之外,鸟啼莺转,整个天地仿佛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初夏而燃烧着。凉亭之内,她和他却像两只困兽,抑或两只刺猬。他们不再用柔软的腹部拥抱彼此,却背转过身拼命地试图刺痛对方,哪怕自己遍体鳞伤都在所不辞。

明明,她初初身穿雪白的西洋婚服,他亦明明曾挽着她的手臂,替她收拢好颊边的垂发,微笑地说带她进屋拜堂。

一转眼,为何她和他,竟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如蕴收拾好常穿的衣物,当日便离家去了杨淑怡的住处。

甫一开门,见到立在门外包袱款款的如蕴,杨淑怡真真是讶异得目瞪口呆。“如蕴,你、你这是…”努力地将眼泪退逼回去,如蕴挤出一丝笑:“好淑怡,我晓得你们也是租住的旁人的房子,但是…淑怡,收留我一阵子吧,好么?”

杨淑怡怎会说不,自然是赶紧将她迎进屋子里来。倒了一杯水,杨淑怡在如蕴身侧坐下来,执住她的手柔声道:“来,喝些水先吧!”如蕴不晓得,其实她的肩膀一直都未停止过颤抖。

见她似是暖和了不少,杨淑怡这才迟疑了几秒后问:“究竟怎么了?二少他,可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问倒好,一问,如蕴的眼泪竟一下子就这么滚落了下来。哽着声,她说:“淑怡,先别问原因我好不好?这阵子发生的事太多,脑子里像是一团浆糊,我实在是…”

体恤她的心情,杨淑怡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轻拍如蕴的肩,她说:“我给你铺床,好好睡一觉吧。醒过来,什么都会好的。”

虽然晓得并非长久之计,但如蕴到底在杨淑怡这里住了下来。转眼,两日已过。

毕竟多多少少是扰到了淑怡,中午,如蕴怎么都说要请她吃饭。她们来到一家南京路上的西餐厅,窗明几净,进来之后才发现,整家餐厅装潢得格外富丽堂皇。

淑怡原本有些局促,手脚似乎都不晓得该往哪儿放了,小声对如蕴说道:“如蕴,要不咱们换一家吧?这里到处都像是镶了金子似的,断不会便宜。”如蕴拉着她在一张桌台边坐下,浅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放宽心,不会把你赊这儿的。”

听了如蕴这句半开玩笑的话,淑怡也渐渐地放松了不少。一位年轻的侍员捧着Menu走过来,极有礼貌地同她们打了声招呼。如蕴低头点餐,淑怡便坐在对面四下张望着。

突然,当视线触及到一名刚进来的年轻女子时,杨淑怡怔住了。下意识地伸手轻推如蕴,她喃喃道:“如蕴,那不是你妹妹么!”

如蕴刚点好餐,将Menu退还给侍员,笑道:“怎么会,如茵他们过完年之后一直呆在双梅,并未来上海。”

然而她话音方落,一道熟悉的声音已然响起:“呀,这不是我那嫁给了邱家二少的姐姐么!真真是好命,顺带着连杨姐姐也好命了不少,居然都出入得起这样高级的西餐厅了!”

竟真的是赵如茵。如蕴回转过头,看到许久不见的妹妹以及她身边的一位年轻小姐。赵如茵今日穿的是件青草绿的洋装,一张脸笑得很灿烂:“姐姐,真是到哪儿都能遇见你。”如蕴并未理会她言语中的淡淡酸涩,只是笑得极淡,道:“妹妹何时来上海了,我竟不知。”

“姐姐不知的事情多得去了!”她说,“比如父亲带着我们前天便来了上海,比如昨天晚上二少来过一趟,比如…二少他还说了不少话。”

如蕴的心突地一跳。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块儿,她抬头盯着赵如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她说下去。偏生,赵如茵顿住了。

亲密地勾住身旁年轻小姐的胳膊,如茵转而一笑,道:“看我,光顾着同姐姐你叙旧,竟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程韵芝程小姐,她父亲便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程友彦先生。”如茵说得洋洋得意,而如蕴明白她为何如此得意——居然结识了叱咤风云的程家,她怎会不沾沾自喜。

如蕴对程韵芝微微点头示意:“程小姐,幸会。”那位程韵芝看起来倒是个温婉的女子,穿着米白色的小洋裙,头上戴着杏色的西洋羽毛纱帽。程韵芝亦是颔首微笑:“邱夫人,幸会。”

挽着程韵芝,赵如茵趾高气扬道:“韵芝姐姐,走,咱们去楼上坐!”她说着便转身,如蕴却到底没忍住,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脱口唤道:“等等!”赵如茵似是很不耐:“做什么?没看到韵芝姐姐也在一旁等着么!”

努力压下心里的异样与不痛快,如蕴咬紧牙关,然而那句问话最终还是冲破牙齿挤了出来:“霖江他…究竟和父亲说了些什么?”她晓得自己这是在送上门去给如茵耻笑羞辱,但她实在做不到放如茵走。因为这两天,她其实真的已经太想念他。现在,她无法放过任何一丝得到他消息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