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离开上海一阵子吧。

爱你的母亲芷晴字”

电风扇还在头顶呼呼地转,吹得如蕴手发抖,就快要握不住那张信纸了。她猛地一转头,眼里噙着泪,将信递给邱霖江。“霖江,她、她是不是出事了?”邱霖江飞快地扫完信上那几行字,将她揽入自己怀中,他说:“放心,有我在。”

外头已经闷到了极致,天色忽然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就要来大暴雨了。

她在他的胸口,感应到他踏实的心跳声,听见他又说了一遍:“有我在,别再去想那些了,放心。”

在邱霖江看来,一切已经到了有些严峻的地步。他向曹永鸣借了些人手,吩咐他们寸步不离地保护如蕴。又叮嘱父母、卿悦,以及赵氏夫妇,出入均需小心谨慎。然而就在这当口,百货公司忽然出事了。

约莫是从三天前起,陆陆续续地忽然有人前来闹事,围在百货公司的大门口,大声地嚷嚷着说虹安卖的货品有问题。起先只是两三个人,慢慢地,人变得多了起来,到现在统共竟有了十来个人。有人说成衣有一大段没有缝边;有人说二楼卖的sunflower雪花膏早已过了期;甚至有人说自己买的洋碱根本不是小飞鸽牌的,虹安以假货充真货。

邱霖江怒极反笑,竟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山口大佐真真是叫人看高了。只是,这些闹事他必须要处理,口碑对于一家百货公司而言,何等重要。

忙得不可开交,邱霖江这日正在办公室对下属吩咐指令,忽然有人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出去!没见到…”他原本色厉内荏地对那人劈头便训,然而在看清那人的着装时,心口一抽,他刹那收住了声。那人,分明是曹永鸣的人马。

霍地站起来,双臂大大地撑开在桌案上,淬利着眸子,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说!”那人似是一路飞奔过来,仍旧上气不接下气,喘道:“二少奶奶被、被人掳走了!二少,对不起,属下失职…”明明他们距离如蕴那样近,但对方的动作迅速得惊人,他们居然愣是不曾追得上!

邱霖江的嘴抿得极紧,喉结不断地翻滚,而那眸色凌厉逼人,仿佛生生地剜着那人一般。似乎忍住冲冠的怒气好几秒,他到底还是抓起手边的一只玻璃水杯,猛地狠狠用力掷了下去!

“混账!你们,便是这样做事的么!”怒火已然滔天,他双手紧紧地攥成拳,眼中尽是血丝,额头、手臂上的青筋都一一暴起。没有人知道,此刻他心里究竟有多么的肝胆欲碎!原来,山口大佐真正玩的,却是声东击西!

浑身尽是森寒之意,阴鸷着双眼,抬眼看到跟前已经抖得似筛子的两人,他冷冰冰地吐出一声怒喝:“滚,都给我滚!”

一拳重重地击打在桌案上,在那两人都退下去之后,他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地挖出一个洞,血淋淋,痛得他脸色惨白。冬日最凄厉的北风呼啸着从那洞里穿透而过,冻得他死命地咬紧牙关。

他恨不得立刻冲去山口大佐的跟前,然后一枪毙了他。但悲哀的是,他不能——除了如蕴之外,他身上的背负还有虹安、还有整个邱家。

眼底的惊痛逸出来,就那么静止了片刻,他到底还是抓起话筒,拨了几圈,然后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道:“备车。立刻,马上!”

不言开车,邱霖江单刀匹马地便直接去了大和商会。像是早已预料到似的,山口大佐正坐在门口大堂,细细地品着茶。他今日穿着棕底黄点的绸质和服,不知为何,竟将他身上强硬而阴恻恻的气息透了出来。

见到邱霖江大步跨进来,山口大佐没有丝毫惊讶,甚至都不曾再抬眼,只慢条斯理地说:“二少来了,坐。倒是比我预期的要快。”既然山口不兜圈,邱霖江自然也就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山口大佐将茶盏放下,嘴角的弧度紧绷绷地往下拉,道:“十八年未见,我只是让她们母女好生聚一聚,二少何须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双手在侧后捏成拳,邱霖江咬紧牙关,竭力地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平静。微微抬颔,他问:“即便山口先生是想让她们母女相聚,那么,条件是什么?”

话说到这里,山口大佐终于不再假意。抬头看着邱霖江,他正色道:“其实,条件很简单,早前我也曾提起过。有些货,我们源头充足,却找不到便利的渠道疏通下去。做这条便利的渠道,便是我的条件。”

瞳孔骤然一缩,邱霖江的神色兀地凌厉起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山口大佐,他沉声说道:“居然想要我们邱家与你们合作军火生意,山口先生,你的胃口可真不小。”山口大佐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做得生意,岂能小胃口?”

静默了片刻,邱霖江张口,微微嘲弄一笑,道:“似乎,山口先生算准了我无法拒绝。”山口大佐忙摆手,说:“不不不,二少误会了。二少可以慢慢考虑,至于二少奶奶,就让她与她的母亲好好相处几日吧,二少尽可放心。”

身侧的左手早已攥紧得青筋浮动,邱霖江霍地突然站起身来。他似是不急不躁地掸了掸衣领上的灰,然后对山口大佐微微颔首:“好,便依你,我定会好好考虑。如蕴在此叨扰几日,还望山口先生莫见怪。”

他这般似是豁达的反应倒叫山口大佐微眯起了双眼。不过,山口面上当然不显露分毫情绪,只是也点头应道:“那是自然。二少,慢走。”

不言开着车,几乎绕着整个上海滩转了一大圈,谨慎地观察了后视镜好一会儿,这才道:“二少,确定已经甩开了山口的人。”邱霖江闭着双眼,倚靠在座椅背上,低低说:“去永鸣那里。”

他坐在凯迪拉克的左边,这是他一向坐惯了位置。而如蕴,则一向坐在他的右手边。有时候,她若是累了,便会自动地靠过来,头枕在他的肩上,双手勾住他的右手臂。即便是在最夏季炎热的天气里,她依旧会这样。

他从来不觉得这样子会热得闷。她的碰触,于他而言,是这世间最明媚的花朵,最沁人心脾的清泉,洗涤掉他所有的心浮气躁。一转头便能见到她的笑靥,是他心底最大的愉悦。

然而此刻,他依旧坐在一贯的位置上,身侧却没有了她的倚靠。从前每一次一同坐车的场景仿佛默片般,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重现,扰得他心里翻掀撕扯一般的痛楚。轻轻地伸出右臂,放在她坐的那一块地方,仿佛还能触到她的温度,穿越所有的浮躁与闷慌,牢牢地传递到他的心底。

有云飘过来,外头的日光忽然暗了。

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良计,甚至那日去找曹永鸣密谋商量的,却是暗杀山口大佐。邱霖江晓得,他实在不能光明正大地亲自动手,但是,狙击手能。摸清山口住处的老底、敲定日期时间,一切就等两日后了。

就在邱霖江马不停蹄地密谋一切的同时,山口大佐的宅子里头,也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平静。

已是六点多的晚上,玻璃窗正敞开,窗户外头被木条一根根地钉住,尹芷晴坐在床边,望着那一道道木条直发愣。从山口大佐禁令她走出这层楼起,她心知,一定是出事了。她曾经试图从侧面打探,然而山口的口风实在太紧,最后她只能作罢。这几天,她就这么静静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不怎么说话,亦不曾出来走动。然而她脑子里,其实从没有停下思考。

或许是作为母亲的天性,事情与如蕴有关,她直觉到。

突然,有人在外头敲了两下:“夫人,该用晚膳了。”是晚竹,她的侍女。尹芷晴高声道:“进来吧。”晚竹走进来,将餐盘放在木案上,刚想如前几日那般静静地退下去,尹芷晴却突然唤住了她:“晚竹,我记得自己有一块米色的蚕丝巾,可还在了?”晚竹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应答道:“不曾记错的话,应该还在衣柜的抽屉里。”尹芷晴笑笑:“帮我找一下吧,突然有点想戴它。”

晚竹自然走到最里头的衣柜前,蹲下身,刚打开抽屉,却只觉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原来,尹芷晴竟一把抄起床头柜上的一只黄铜台灯,朝着晚竹便是用力一击!她晓得自己这样做对不住晚竹,然而眼下,她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将昏迷过去的晚竹放置在床上,尹芷晴飞快地换上晚竹的衣服,取下所有的首饰收藏在怀里,想了一想,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镇纸也藏进了怀里,然后又将发髻松开,让长发披散着微微遮住脸,她深吸一口气,端起餐盘,然后朝着屋外跨出了第一步。关上门,低垂下头,尹芷晴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地往走廊外头走。走廊边倒是有两个武士模样的人站着岗,她将餐盘紧紧地抱在胸前,然后一低头,脚步极快地一溜走了过去。

离开自己住的那一块地方后,尹芷晴终于微微抬起头,往后院跑了一阵子之后,又停了下来。

夜色已垂下,虽是易于她的躲藏,然而却不易于她的找寻。她有一种直觉,她觉得如蕴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但到底在哪里,她却又无从寻起。

恰在此时,有两个侍女从前头的小路走过来,尹芷晴慌忙往屋后一躲,隐去身形。那两个侍女的声音并不算响,但在空旷而安静的后院里,她们的说话声却显得格外清晰。一人问:“池塘边那小屋里关着的,到底是谁呀?”另一人忙道:“嘘,主子的事,我们就别多过问了。”先前的那人嘟囔道:“我也只是好奇而已,好吃好喝的招待,却又将人关着,真真是奇怪…”

两人的声音随着她们的走远而愈来愈听不清,但这,已足够尹芷晴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了——果然!山口大佐,他软禁了自己不得止,更甚至掳来了她的女儿!没有丝毫犹豫和停顿,尹芷晴一路疾走到了池塘边。

那间小屋,只是一个杂物间,平时甚至连佣人都不会住在那里。然而现下,竟有两个人守在门口。她隐在一根柱子后,深锁眉头,略微有些焦急地想着,究竟该如何救出如蕴。终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将垂发往脸颊上拨了拨,然后踩着沉稳的步子走了出去。

“厨房那边吩咐,今日来了贵客,人手不够,叫你们自己去替里头那位领一下晚膳。”微微垂着眼睑,尹芷晴扮作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对门口守着的那两人说道。粗犷些的男子顶顶精瘦的那个,说:“你去吧,我留在这儿。”

尹芷晴自然得跟着精瘦的那人离开,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她朝精瘦的那人欠了欠身,退了下去。其实,她只是立即飞奔着跑回池塘边,隐在之前的那根柱子那,伺机而动。只是那粗犷的汉子一直尽职地守在门口,叫她焦急又毫无法子。她自知,若是直面相斗,她根本不是那汉子的对手。

终于,又过了一会儿之后,机会到底来了!粗犷汉子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腹下有些异样感,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的门,迈开步子走去了池塘边。原来,他是忍不住了想解手。一手握紧镇纸,尹芷晴飞快而轻手轻脚地跑了过去,在那汉子就要拎起裤子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就用镇纸死命地朝他的后脑勺以及颈部砸过去。心中早已慌乱如失措的鼓点,但尹芷晴晓得,她早已没有了回头路,她必须成功!

一连数十下拼命而又叫那汉子措手不及的凶狠打砸,粗犷汉子竟真的被尹芷晴砸晕了过去!她却来不及舒口气,只是在那汉子的身上胡乱地摸着。先搜了一侧的裤袋,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又去搜另一侧,终于摸到了冰凉的一把钥匙。

丝毫不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她再次跑回屋子前,抓着那把钥匙,手都在哆嗦,但到底将门锁给打开了!

“蕴儿,快,跟我走!”

从被山口大佐的掳走到今日,已经三天了。这三天里,如蕴蜷缩在仄逼而潮闷的屋子里,不吵也不闹。她相信霖江,相信他一定会将自己救出来。然而另一方面,她却又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当初非要回来的决定了——到底,她是不是成为了他的弱点与累赘?

但更叫她诧异万分的,却是尹芷晴的突然出现!当那穿着侍女服、披散着头发的女子仿佛从天而降地打开门时,如蕴愣是怔了好几秒,才认出她竟是自己的母亲!但尹芷晴没有给如蕴更多反应的时间,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尹芷晴低声而焦急地说道:“跟着我,我带你出去!”

夜幕已然拉开,夜色,是她们最好的保护屏障。对于这座偌大的宅子,尹芷晴自然是无比熟悉的,紧紧地拉着如蕴的手,她们在小路上穿行。

骤然见到母亲,如蕴心里有那么多话想对她说、想问她,只是现在,却是这般不适合的时机。她心知母亲定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带出那间屋子,此刻,她最应该做的,便是让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跟在母亲身后小跑出去。

就好像,眼下所有的危机都不存在,她只是在感受那已经迟了十八年的母爱。母亲的手,母亲的身影,母亲的温度与保护,所有这些,都让她竟不禁红了眼眶。眼角的那些水珠,在扑面而来的风的吹拂下,又渐渐地变干。

终于,宅子的大门就在不远处,只剩下约莫二十步之遥。尹芷晴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望着正睁大双眼看自己的如蕴,不禁露出了一道欣慰的笑容。喘着气,她抚了抚如蕴的脸颊,说:“好孩子,待会儿,我想办法将门口的那几个人引开,你记得要赶紧地逃出去,晓得么?”如蕴不由自主地握住颊上母亲的手,太多的话一齐涌上来,一时之间竟叫她无语凝噎。半晌,她只嗫嚅着说出了一句:“母亲…”尹芷晴的笑意却刹那加深,仿佛是深夜里最灿烂的烟花。她轻轻抱了抱如蕴,说:“只要你好好的,和邱霖江好好过日子,母亲便心满意足了。”

如蕴刚欲张口说什么,却听耳边忽然一道有如惊雷的声音:“如此依依惜别的场景,真真是叫我感动。可惜,你们若是以为能就这么逃出去,还是太天真了些。”

两人皆是一惊,猛地一回头,果然是山口大佐!顷刻间,近十个武士已经一下子围了过来,将如蕴与尹芷晴圈在了其中。恰恰就在这当口,宅子的门铃突然响了。山口大佐对管家一偏头:“去看看是谁。”

门开的那一刹,众人皆惊,包括来人自己——立在门口晕黄灯光下的,竟是邱霖江。

山口大佐最先反应过来,扬了扬眉,道:“二少,稀客啊!”

眼前的这一幕,于邱霖江而言也是极为诧异的。原本,他与曹永鸣敲定的暗杀日期正是今晚,而他的突然造访,无非是为了给自己制造在场证明。镇定地从大门口走了进来,邱霖江低沉道:“邱某不请自来,还望山口先生莫见怪。”

山口大佐微微笑了笑:“怎么会。”顿了一顿,他又问,“不知,二少前来,所为何事?”邱霖江一步一步地走到山口大佐的跟前,嘴角扬起一抹笑,一字一字道:“自然是为了再商榷一番之前谈的合作,并且,接回我的夫人。”

他说完,伸手向如蕴:“叨扰山口先生三天了,如蕴,来,跟我回去吧!”他是微笑着看向如蕴的,似是并未在意山口大佐的反应一般。而一旁,山口大佐尽管目光一沉,但也晓得此刻绝非撕破脸的时刻,便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如蕴起初有些迟疑,她抬眼飞快地扫视了尹芷晴一眼,再从山口大佐脸上掠过,最后,终于伸出手。指尖触到邱霖江掌心的那一刹,他已经一个用力,将她牢牢地牵住。三天了,整整三天的惧怕与惶然,在将她的手重新攥住的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将如蕴揽到自己身侧,邱霖江突然低下头,抬起手理了理衣领口,然后才对山口大佐道:“看起来,山口先生好像有些不便。既然如此,我与如蕴便先告辞了,合作的事,改日再谈。”他扭头,含笑着看向如蕴,她心口却微微一个打愣。转头飞快地朝尹芷晴望去,依旧被武士围着,然而尹芷晴的嘴角却噙着一抹欣慰而舒心的笑,对如蕴点了点头,似是叫她放心与邱霖江离开。

咬了咬唇,如蕴明白,在眼下这般情景里,她只能这样做。

对邱霖江绽露一道浅浅的微笑,如蕴反握住他的手,说:“好,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 绿孟舞风轻】

几乎是刚上了凯迪拉克,他的吻突然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手臂将她箍得那样紧,她只觉得肺里头的空气似乎都被他吻走了,抑或是被他箍得挤压而空。

夜色那样浓,然而不远处的霓虹灯光却又那样璀璨。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着,赤、橙、黄、绿,仿佛彩霞般流动着斑斓的颜色。只是此刻,倘若怀中没有她,那么纵使有再绚烂的色彩都会化作无力的苍白。

车子从一条条巷道或是大马路上穿行而过,愈来愈多的房子从窗外飞速地倒退。但她与他,除了彼此的体温,什么都不曾注意到。他的吻从来不曾这般狂烈用力过,仿佛要凶狠地啃噬着她的唇一般,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怀里的人是真真实实,而非自己的幻觉。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极快,因为缺氧而头昏目眩起来,然而这样带着痛的吻,却让她禁不住的想要再多的渴求。她从不怀疑他会来救她,只是漫长的等待如同暗黑的吞噬,吞得她的血肉仿佛都要被啃清,唯余一副骨架。而现在,他的气息这样近,失而复得的喜悦叫她的眼眶甚至渐渐地酸涩了起来。

他的唇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低着头,他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她的发间犹有幽香,虽然他与她用的同一支洗发精,但他极偏爱她的发香。喉头一紧,他的声音有些哑涩:“真该把你揣在口袋里,我去哪儿,你便去哪儿。”

她知他定是后怕极了,她自己又岂非觉得劫后余生一般。眼睛里有温热的液体慢慢流出来,她觉得嗓子眼有些堵,却还是清晰地应承他:“好,你去想个法子来。”他竟跟着也附和说:“嗯。”

不言开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宅子里。他先下车,然后一手挡在车门框上,一手伸向她:“来,慢慢下来。”

管家早就听到汽车开进来的声音,见如蕴也坐在车子里,一早便扯开嗓子朝里头欢天喜地地大喊:“二少奶奶回来了!快、快备饭,二少奶奶和二少回来啦!”顷刻间,所有的人都从里头呼啦啦地奔了出来,一个个的脸上都是欢喜鼓舞的神情,卿悦与陆芸甚至还在悄悄地擦拭着眼角。

如蕴的双脚刚落地站稳,邱霖江已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脚步匆匆地拾级而上。经过父母与卿悦时,他顿了一秒,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对常嫂和声静气道:“常嫂,麻烦送些茶水点心来。”常嫂忙笑呵呵地说:“二少莫担心,早就准备好啦!”

之后,他不曾再做停留,一路抱着她上楼,回卧房。经过如茵身侧时,尽管只是一瞥,如蕴还是瞧见了她眼底似是不甘、抑或嫉妒的复杂神情。她偏了偏头,垂首埋进他的颈间,以他的温暖隔绝旁的一切东西。

他们刚回到卧房,常嫂便端着餐盘进来了。她将餐盘搁在窗户下的几案上,关切地叮嘱道:“这壶菊花茶刚刚沏好,清凉解暑,少奶奶莫忘了喝。”如蕴冲她微微一笑,常嫂可是个人精,不一会儿便走开了。

餐盘里有三只小碟子,分别摆放着青团、桂花糕、千层酥。邱霖江倒出一杯茶来,递给如蕴:“喝些茶水,暖一暖。”她又吃了一颗青团、几块千层酥之后,感觉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你…怎会恰巧在那时候来?”她不解,尹芷晴救她出来应是毫无预警的,然而他竟然就来得那般巧。甚至连邱霖江自己,都一直在暗暗惊叹。他笑着说:“原本,我与永鸣策划了一件事,而我突然上门拜访,不过是为了在事发之后让自己撇清嫌疑。但后来,自然是没有按计划行事的必要了。”在牵到她手的时候低头理一理衣领,其实就是在示意狙击手暂不行动。

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甚至嘴角还噙着笑,然而聪慧如她,稍稍一想之后怎会不明白。她心下一骇,瞪大双眼:“你们、你们是想…”他却突然将一块桂花糕送至她嘴边,眉宇间流动着光华,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想了,好么?”她微微点了下头,却又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道:“那我母亲,她怎么办?她企图救我出来,定是扰了山口大佐的计划,她会不会有危险?”

早前经历的那一切,让“母亲”二字如此自然地从她口中说了出来。尽管她怨过,也伤神过尹芷晴的弃她而去,但今天,她终于发现,哪怕分隔再久,原来母亲到底一直都是她的母亲。在她有危险的时候,母亲宁愿不顾自己,也一定要为她挺身而出。

他摸了摸她的发,拇指蹭了蹭她的颊,而后微笑着说:“她不会有事的,我也会想法子去打探下她的情况,莫要太担心。你好好休息、保护好自己,她也才会安心,我说的对不对?”她的眸光黯了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

这么一靠,头侧过去之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梳妆台上的那只音乐胭脂盒。铜胎掐丝珐琅的盒子静静地坐在那里,如蕴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那金铜色的镶边。她忽然慢慢地直起身,然后站起来走了过去。

打开上头那层碧玉色的盖子,清脆的音乐声咚咚地响起来,犹如清冽的泉水一般。邱霖江一怔,然后走到了她身后,从背后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的颊,笑着问她:“怎的突然想听这音乐盒了?”她的掌心覆上腰间他的手背,脸上是一抹浅浅的笑意。听着《罗梦湖》的旋律缓缓悠扬地传出来,她说:“除却脖子上的项链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礼物,皆是你送的。”他挑眉,笑道:“我晓得了,你只是想告诉我,只要是我送的,你都欢喜。”

她笑得眉眼弯弯,偏过头来,鼻尖蹭蹭他的鼻尖,说:“大言不惭。”她蹭得他心口痒痒的,低低地“唔”了一声后,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攫住她的双唇。

音乐盒里的曲子还在咚咚地响着,梳妆镜子前拥吻而立的两个人却早已顾不到了。他的气息与她的相纠缠,唇齿间的缠绵早已不能满足他心中的悸动。急促地呼吸着,他一把抱起她,双双倒落在软软的床上。

只有拥住她,才能消除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慌与惧怕。

只有拥住他,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有枝可依,有所可待,有处安放。

然而,外头的波涌,还远远未曾到结束的时候。

如蕴感觉到邱霖江的眉头深锁,她心知他定是与曹永鸣还在谋划着什么。她曾试探着问过他,他却只是笑笑,说没事、莫担心,然而她岂能不忧心。

从那日回来之后,已经五天了,如蕴一直呆在家里,不曾迈出过一步。因此在听到邱霖江说带她出去走走时,她自然是格外欣喜。没来由的,如蕴独爱虹安百货公司里邱霖江的那间办公室,从窗口往外眺,上海滩最繁华热闹的景象尽收眼底。她提着手袋,欢喜地说想去再瞧瞧,他笑着应允。

不言将车停在百货公司门口,邱霖江携着如蕴下来,又俯身对不言道:“你这便去程友彦那里取文件,两个钟头后再来接我们。”好些日子不曾来这里,如蕴倒是有些兴奋的。拖着邱霖江的手,她不住地道:“前些日子听卿悦说,新进的一批舶来雪花膏卖得极好,一大早便有人来排队。我真想瞧瞧那景象!”他的目光极是温柔,笑着应声:“好,这就让你来好好瞧瞧。”

刚刚走到百货公司的一楼大厅处,邱霖江却忽然慢慢地缓住了脚步。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如此戒备的神色让如蕴不由一愣:“怎么了?”他的目光格外淬利,低低吐出一句话来:“似乎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是他的直觉。尽管一楼仍旧是如往常那样人群熙熙攘攘,但敏锐的他还是捕捉到其中的危险气息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猝不及防,如蕴只觉得,似乎顷刻之间天地骤然覆灭。她不记得枪声是何时响起来的,也不记得尹芷晴究竟是如何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跟前,只知道当她从突变中回过神来时,邱霖江紧紧攥着她的手,眉宇间尽是戾气:“出口都已被封死,往顶楼跑!”尹芷晴双臂一伸,挡在他们身后,高声道:“你们先上去,我跟在后头!”他深深地望了尹芷晴一眼,目光中是全然的坚定与了然,然后拉着如蕴便从楼梯往上奔去。

这一路跑得毫不太平,枪子儿从来是不长眼的,沿路甚至还有杀手埋伏。邱霖江身上只有一把手枪,“砰、砰”的几枪极准地击毙了好几个杀手。他攥着如蕴,只拼命地朝着顶楼办公室跑去。

今日,正是曹永鸣准备第二次暗杀山口大佐的日子。以防不测,百货公司里头自然也布置了不少人手。只是他没想到,山口大佐竟与他想的一样,并且手下竟这般多、埋伏得这般深!眼下,之前布下的人手怕是皆凶多吉少,他唯有自己想法子杀出一条路来了。

一路奔到四楼,邱霖江却突然停住步子。他在嘴边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自己往上探了几步又回来。她浑身早已不由自主地在颤抖,仰起脸迎上他的视线,她不敢发出声音,只扯出嘴型问:“有人么?”他点头,目光沉沉而狠厉。

这一仗,实在是打得他措手不及,枪里的子弹怕是只剩下四枚,他必须回办公室取子弹与枪。停顿间,尹芷晴也赶了上来。惊魂不定中,如蕴这才注意到她的样子——衣服破了好几道大口子,而她的脸上与手臂上,更是左一块青紫、右一块红肿。如蕴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巍巍地伸出右手,她起初有些小心翼翼,而后便一把握住母亲的手腕。

忍不住,她终是低哑着声音哽咽道:“母亲,是他么…是他把你伤成这样…”尹芷晴的脸色透着一股病倦的苍白,然而她去揩去如蕴的泪,挤出一丝笑容来,极轻地说:“不碍的。”她抬头看向邱霖江,压低嗓音道:“是我来晚了…原本想对你们透个信,岂知还是晚了。”

他的神色果决而坚韧,眸子极亮,肃穆地对尹芷晴低低道:“女婿不孝,叫母亲挂心了。”听到他的这句“母亲“,尹芷晴的笑容终于微微书展了些许。一手握住如蕴,一手握住邱霖江,她的表情郑重而又放心般。仿佛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她说:“霖江,我将女儿托付于你,千万莫让我失望。”如蕴的心咯噔一下子沉了下去,想拉住母亲,然而尹芷晴已然松手往前走了两步,依旧压低着嗓音,面上却是微笑着的,说:“我去引开他们,你们把握好时机。”说完,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她已经挺直背大步走了上去。

如蕴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是钝的,她的嘴被邱霖江紧紧捂住,手亦被他牢牢攥住。她只能瞪大双眼,眼看着母亲在楼梯口的墙角边深吸一口气,然后毅然决然地朝着门边的那两人冲了过去,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外。

“砰——砰——”的两声枪响,她的眼瞪得极大,心口刹那间痛得仿佛在被人用力地剜。那两颗子弹好像打在了她身上,疼得她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法动弹。然而就在这电石光火间,邱霖江已经拉着她一下子冲了上去,利落而精准地将那两人击毙,然后一个撞门便带着如蕴进了屋内。

他飞快地关上门,如蕴被他一直攥着,踉踉跄跄地跟着走到桌边。她看着他迅速地装满子弹、掏出另一把枪,并将那把枪放置在她的手中。

他的眉宇间依旧那么果决与肃穆,沉着声,他望着她的眼睛说:“如蕴,坚强点!母亲最后的愿望是什么,你定晓得,又怎能叫她失望!”她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枪,眼泪尽管一直在往下淌,但她听进去了他说的话。

很久之前他便说过,她要做一个能与他比肩而立的妻子。现在,此刻,她不能叫母亲失望,亦不能叫他失望。

飞快地抬起手背揩去泪,她努力挤出一朵笑容,注视着他的眸子,点点头:“好,我明白的。”她的笑容也点亮了他的微笑,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他俯下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记轻轻的吻。“不要怕,我在这里。”

如同从前的许多次一样,他一直都在。她不由自主地搂住他,深深地嗅着他的味道,她努力逼退自己的眼泪,努力让自己发出显得轻松的声音:“好。”

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锁骨间的项链坠子,那心形的粉宝石镶钻坠子。她然后忽然打开手袋,从里头取出一只同是心形的盒子来。盒子很厚,是铜胎掐丝珐琅的,碧玉色的底,金铜色的镶边,上头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丛迎风舒展的兰花草。

她至今都还记得,那天,他仿佛变法术似的突然从身后变出这只盒子来。她记得自己彼时想接又不敢接的巴巴神情,记得他忍俊不禁而眼底染笑的模样,记得打开胭脂盒听到音乐时她的讶异与欢喜。

现在,《罗梦湖》的音乐再一次咚咚地响起,却似乎比从前轻微了许多。她将音乐胭脂盒放在他的手心,扬起一抹浅笑,说:“霖江,再帮我添一次胭脂吧!”

她不晓得还会不会再有以后,但是此刻,她不想荒废。

似是明白她的心情,他点头应下来,指腹沾了些许胭脂,然后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映了上去,再徐徐涂抹开。她闭着眼,感觉脸上他指腹的温度与她自己心里的动容。闭起的眼将现实与虚幻隔绝开来,她仿佛看到一块巨大的漆黑天幕,夜色如水般深,雪花一瓣一瓣地往下洒落,洒在他与她的肩上、头发上,全都染成了白色。而他们,就这样一夜到白首。

终于,当她重新睁开眼,他已经收好胭脂盒,那样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他忽然笑了,说:“如蕴,你真美。”她听到他的话,心口仿佛有什么在争先涌着想要出来。眼前的这个人,相伴的时间虽然才一年多,却已经深刻到了她的骨髓里。

扣住他的手指,她浅笑,说:“霖江,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竟怔忡了一秒。他然后也笑了,笑得眉目舒展,说:“如蕴,我也爱你。”

门外头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清晰,她与他都听得分明。拉着她轻手轻脚地躲在门口,他转头以眼神询问她,可准备好。她回他一个坚定的笑容,点了点头。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猛地打开门,在外头的人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砰砰”两声,迅速地解决了两个。然而除却倒地的这两个人外,他知道杀手远比这些要多。低喝了一声“跑”,他拖着她的手飞快地往楼梯口跑去。

现在,他们要从顶楼杀出一条路,杀出百货公司去。

不管不顾地看到歹人便开枪,她跟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绷紧了,然而再惧怕,她都要与他比肩。

“砰砰砰”的枪声不绝于耳,眼前不停地有人冲过来又倒下,血光四溅。可是这些她好像都听不到了。她好像听到烟花在不断地往上窜,窜到最高点,然后在漆黑的天幕上骤然绽放,发出极响亮的“噼啪”声。烟花那样绚烂,每一处都是花朵,都是滚烫盛开的记忆。

记忆中,她与他一同立在海岸边。海风不断地吹拂,海水一浪一浪地掀拍着,就在耳畔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的目光灼亮逼人,那样急切而又迟疑地望着她。她稳了稳慌乱跳动的心,迎上他的视线,说:“我应承你,会知你、陪你、伴你,还有…试着去爱你。”

这一生,有彼此相知、相伴、相爱,在从前无数雪花无声坠落的那一晚,他们,早已相守到了白头。

那天发生的事,让许多人在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

虹安百货公司突然间大爆炸,尘土飞扬、火光四起,周围的百姓甚至都被波及得有死有伤。而就在同一天,山口大佐突然被人暗杀在家中,与他同被击毙的,是瘫坐在一旁的沈清赐。

邱家在这样大的灾难后,骤然没落,一蹶不起。

而邱家二少与二少奶奶,有人说他们都葬身了爆炸中,有人说他们早已逃了出去,甚至有人说曾在码头见到过他们。但事实究竟是怎样,怕是旁人怎的都说不清了罢。

这样的事情再大,一阵子之后到底还是慢慢地被人遗忘了。上海滩依旧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繁华如昔。偶尔,在一条小巷子的转角,能听到一家唱片店的留声机旋转着播放一首外国民谣。

一道清悠的女声轻轻地唱:“Windflowers╱ Windflowers╱ Ancient windflowers╱ Their beauty captures everyyoung dreamer╱ Who lingers near them╱ But ancient windflowers, I love you…”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杭州的阴雨天,交通格外堵塞,穆宁远赶到言姗姗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这是重逢之后,穆宁远第二次去言家。言妈妈看到他特别高兴,笑得双眼都弯成了一条缝,连声叫他进来。

从言姗姗十岁起,穆、言两家做了五年的邻居,这样的邻居生涯以穆家移民国外而告终。穆宁远出国的时候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青葱少年,而今,早已是二十五岁的挺拔男子。

掐了还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言爸爸一把,言妈妈继续笑容满面:“小穆,坐呀!阿姨我和叔叔出去散个步,你和姗姗好好聊聊、叙叙旧,不着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