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挑衅:“你!”

于是便有了这一夜的荒唐。

平宗觉得自己异常大方,满足那女人的每一项要求。为了她甚至改变行程,当日就停驻在长乐驿,不急着往昭明赶。然而一夜风流之后,换来的居然是“去嫁人”三个字,看着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你站住!”

叶初雪回头看着他微笑,似是对他的反应了然于心:“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露水姻缘,我不走,难道你还想要带我回你的晋王府?”

“你究竟是谁?”他再次问。这一回神色肃穆,已经不见丝毫戏谑。这女人对他的身份了若指掌,分明是有备而来,然而厮混了一夜,却连她的目的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让平宗十分不舒服。

她笑了笑,果然不接他的问题,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的寒风一拥而进,将她的衣袂掀起,翩翩欲飞。寒意登时充满了房间,她回头体贴地说:“小心别着凉了。”

这女人言行完全无从揣测。平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飞快地拎起自己的狐裘大氅追过去,把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叶初雪拽了回来。“连鞋都不穿,你倒是不怕自己冻着?”他笑着,用狐裘把她裹住,打横抱出门。叶初雪终于现出一丝惊慌:“放开我!”

“你不是要去嫁人吗?好,我送你。”终于掌握了主动的平宗,笑呵呵地在她的惊呼声中往外走。

这是驿站最好的院子。下了一夜的雪,满庭琼花,地上的新雪如同美玉一样洁白无瑕。平宗抱着叶初雪,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贴在她的耳边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姓玉。”

初雪扭过头去不理他,耳根却已经染红。平宗惊讶,这女人居然还会害羞?

一出院门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楚勒和焉赉在跟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侍女说着什么。平宗耳力极好,隔着一段距离听见侍女的声音:“我来接我们家主人。”

楚勒和焉赉互视一眼,满脸疑惑,楚勒问:“你家主人是谁?”

侍女已经看见了平宗怀里的叶初雪,笑道:“那不就是吗?”她迎上去,冲平宗施礼笑道:“多谢将军送我家主人出来,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主人吩咐我一早来接她。”她说话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只盯着平宗,仿佛完全看不到被他抱在怀里面色尴尬的叶初雪。

走到近处才看清楚,那车上果然披红挂彩,悬着红灯笼,完全是迎亲的阵势。平宗越发觉得有趣,笑道:“没想到平白碰上这么个喜事儿。既然碰见了,不去恭贺一声也说不过去。你家主人这是要嫁到哪儿去?何时行礼?到时我也去讨杯喜酒喝。”

侍女拊掌笑道:“将军亲临,自然能让主家门庭生光,我代主人先谢过将军了。”她到这时才瞟了一眼叶初雪,见她两手勾着平宗的脖子,头向后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一言不发,抿嘴笑了笑,说:“娶亲的是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大人,婚礼定在亥时三刻。将军届时若是有空,还请大驾光临。”

“居然是严若涵?”平宗惊诧地低头看看初雪,她正似笑非笑地望过来,目光中有太多不言而喻的东西。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平宗嗤笑一声,“严若涵那老东西怎么也有六十多岁了吧?居然有这样的艳福?这个喜酒还真是非喝不可了。”他说着,过去将叶初雪送到车上,松开手忘拍拍她的脸蛋,“放心,我一定会去。”

叶初雪仍然一言不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说出一个名字来:“赫勒敦!”

平宗一怔,如遭电殛。

叶初雪再不看他,转身做进车厢里,将车帘放下,吩咐道:“走吧。”

那侍女虽然言谈老道精明,却对她的吩咐一丝都不敢违抗,匆匆向平宗行礼,道了一句“将军到时可一定要来呀”,便转身进了车里。

车夫的鞭稍在半空劈出一声脆响,两匹马扬蹄长嘶,雪泥四下溅得老高。

叶初雪正靠在车厢里养神,似乎十分疲惫。侍女进来,见她这副样子,连忙过去把她身上的裘麾拢紧,又拿过一张貂皮盖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脚上,小声责备:“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叶初雪笑道:“不是不让你来嘛,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酒呢?快给我喝一口,快冻死我了。”

侍女沉下脸:“大清早就喝酒,你不要命了?”

叶初雪也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瞧着她,直看得她不忍心,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葫芦放在面前:“只许喝一口,暖和了就行。”

叶初雪接过来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晗辛,幸亏我还有你。”她似乎极其疲惫,说完便又闭上眼,“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晗辛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伤感,却压抑着不流露出来:“好,你好好休息吧。”

直到马车走远,平宗才回过神来,回头望向楚勒的时候已经面色不善:“怎么样?”

楚勒来到他身边,低声汇报:“昨夜撒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我问过驿丞,从来没见过这女人。将军的行踪虽然不是机密,但寻常人也不会掌握,这女人的来历太诡异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平宗皱眉:“不能照着寻常的路子查,你们动动脑子。”

楚勒认真想了一下,试探地问:“我让人去方圆百里的所有妓院查看…”

平宗忽地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勉强压抑着情绪,只是说:“那种地方养不出这样的女人,不用费这个神了。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要在昭明落脚呢,昭明…”他意味深长地淡淡笑了一下,“问问落霞关的人吧。”

说完平宗转身往院子里走,一边吩咐:“准备一下,咱们中午赶到昭明去。”

第二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南北两朝划江而治,长江就成了天然的边界屏障,唯一的例外是落霞关。落霞关是先帝当年力挽狂澜击溃丁零骑兵、阻止北方蛮族进一步南下的地方,自那年丁零溃败后,就再也没能在落霞关前进一步。这里成了南朝在江北的唯一一处国土,自然也就成了南北双方各种情报集中交换的地方。 而在北面与落霞关一山之隔的,就是北朝在南部边境唯一的陆上重镇昭明 。

楚勒指派了一名亲信飞马翻过昭明山, 乔装改扮后进入落霞关, 找到这边接应的人打听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几乎同时,落霞关里一只信鸽腾空南飞,过了江在燕回渡落下;另一只信鸽接力传递消息,一路南飞;换了三只鸽子,到晩饭时分,消息就送到了凤都城的皇宫之中 。

凤都城本是前朝陪都,因地处江南平原,紧邻渌水,水陆交通便利,又有锦山作倚,地势虽然开阔,却有着天然屏障,素来就是皇室避寒的胜地。自西北丁零人兴起以来,旧都频频受蛮族侵扰,朝野无心相抗,衣冠世族相继南迁,到前朝国都失守后,更是举朝南渡,偏安江南直将凤都作故都了。

建在凤都城中心位置的府邸辉煌豪奢,冠绝凤都,不仅门楣上高挂武都候府的匾额,更有描金双凤的琉璃瓦当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因为府邸的主人武都候龙霄尚先帝次女永嘉公主,这里也被凤都人称作公主府。

中秋宫变永德长公主获罪被赐自缢,紫薇宫里的太监宫女多受株连,唯有离音受永德全力保全,临去前拜托龙霄护持,得以全身而退。大难中苟全性命之人来到公主府中可谓身无长物,虽然龙霄永嘉夫妇并不曾怠慢,但离音却谢绝了各种赏赐赠予,屋中除了必要的用品外, 再没有别的装饰摆设。

这一日离音正在屋中发呆,突然听见外面人语声,便出来査看,见龙霄跟着贴身的侍从青奴匆匆往外走,怔了一下。青奴一向在外面迎送,很少到内院来,今日怕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还是永嘉公主的侍女过来,轻声笑道:“是文山侯罗邂来了,怕是因为你来的呢。”

离音先是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登时怒容满面:“罗邂?他来干什么?”中秋宫变永德获罪,一切根由都源于罗邂的背叛,若说离音在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恨之入骨的,那就非罗邂莫属了。

她怔了怔,也顾不得再交代什么,追着龙霄他们一路来到外面书房。

罗邂早已在书房等得不耐烦,见龙霄不紧不慢地进来,耐着性子寒喧完,待青奴给两人上了茶出去,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决定开门见山 。他两手撑在书案上,逼近龙霄,盯着他的眼睛间:“我就问你一次,永德究竟死了没有?”

离音在屋外听见这句,心头一跳,在窗前蹲下,耐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怎么了?想是昨夜佳人入梦,又动了你哪根经脉?当初只有你在场,这冷不丁突然跑来问我这句话,文山侯,你以为你还是当日谢紫钦吗?再说,人是你去葬的,就算当初没死,到如今只怕也早就被你给闷死了。”

“你!”罗邂暴怒,指着龙霄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亲眼看见她死的!”

龙霄不为所动,拨开他的手,懒洋洋地一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没赶上,这能怨谁?”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罗邂暴跳如雷地辩解,当时的情形不顾这些时日来的抑制, 一幕一幕重新浮现,“她把我弄昏了…”他的话音在看见龙霄唇边讥讽的笑意时消失无踪。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罗邂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对方的道。

龙霄轻描淡写地说:“反正人是你埋的,尸是你验的,这会儿跑来戳着别人的鼻子喊上当。罗大人,你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罗邂冷静下来,冷眼打量龙霄,心头渐渐雪亮。他没有否认!对于永德生死的谜题, 龙霄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么,就不是自已眼花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覆住脸,只觉一股酸恸从心底冒了出来。这一个多月来,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他五脏六腑上的疼痛,把他捆成了因犯,让他彻夜不寐,害怕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个凄冷的夜里, 逐渐消失在覆土下的苍白的脸 。

那一夜月色如玉, 她敷着白粉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片, 唇间的胭脂色,颊边的淡金色花钿都看上去无比诡异妖媚。此刻想起来,他不敢确定被自已埋葬的究竟是谁。

“我看见她了。”近乎示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

龙霄眼角微微一跳。他垂目细心整理好留在外面的扇骨,忽而轻声一笑:“死人复活?这可奇了。”

罗邂的手放下来,盯着龙霄,这回无比确定:“地还活着!”

龙霄盯着他,笑意不减,眼中却渐渐漫出了寒意,语声却愈加轻佻起来:“罗大人, 先长公主…哦不, 她已经被废为庶人了, 这个女人好歹是你曾经的未婚妻子, 为了你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你孤注一掷,不顾一切,难道连她死了你还不放过她?死都死了,你自己眼花看错了吧?”

罗邂听出他话中规劝警告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问: “当初她可是要跟我联手收拾你,你倒帮她这么多,为什么?”

龙霄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北朝这么多年, 难道不知道好猎人都要放过最凶猛强壮的公狼吗?因为这样来年狼群才会更加壮大…”他冲罗邂挤挤眼睛,“收获更多。”

罗邂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他这一走很是突然,离音躲避不及,与罗邂撞了个正着。此时再退避已经来不及了,罗邂认出离音来,禁不住“咦”了一声。离音索性看着他冷笑一声,转身离去。

罗邂离开了公主府, 直接进宫去了太后的居延宫。

果然太后正在亲自给琅琊王煮茶喝。

社稷南渡已经近百年,受江南风俗影响,凤都宫廷市井都开始喝泡的清茶,煮茶的传统早就荒度衰落,没想到太后还保留着这个手艺。罗邂一进门闻到满室的香味就是一愣。

太后已经看见他,笑着招呼:“子衾来了?来尝尝我煮的这茶味道怎么样?好些年没玩这个了,手生呢。”她说着用长柄木勺将茶汤舀进琅琊王的茶碗里,见琅琊王伸手要来接,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别急!”

琅琊王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这才望向罗邂:“怎么才来?快过来吧。”

罗邂开门见山,也顾不上喝茶,沉声道:“听说永德还活着?”

太后面色微微一变,垂下眼去专心筛茶,手掌轻轻敲打在筛箩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琅琊王将那碗茶都喝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说:“落霞关传来的消息说,有人在打听一个叫叶初雪的女人。”他专门停下来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罗邂,才继续道:“但对方说得很明白,这就是个化名。根据形容,那女人年纪模样都跟永德很像,如果那天你看见的真是永德的话,说不定就是她。”

罗邂追问:“头发呢?白头发还是黑头发?”

琅琊王一愣,仔细想了想:“没有特别提到发色。但这个年纪如果是白头发,一定会特别提出来的。”

罗邂显得有些失望:“那就不是了。地的头发全都…全都白了。”

琅琊王深深盯着他看,见他神色间的惆怅绝非伪饰,冲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会意,说: “听说那女人会嫁给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你对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严若涵?”罗邂细细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人六十多岁,是个混吃等死的庸吏,没有任何价值。”

“不管是不是她,我都会让人去昭明查清楚。不管永德是死是活,都要确认一下才好,你说对吧,子衾?”

罗邂点了点头:“到底是什么人在打听那女人的底细?”

琅琊王扑哧一声笑了:“子衾啊,你们罗家在落霞关埋了多少钉子我还不知道吗?这事儿我还以为你早就清楚呢,没想到倒成了我给你传消息。你们家崔先生呢?”

罗邂苦笑:“她怎么会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中秋之夜后他曾经想办法跟落霞关那边罗家旧日部属联系,但一直没有回音。直到这次提到了方僭才发现,原来当初永德把他放出去,就是去清理罗家在落霞关的人脉了。如今自己反倒一点儿落霞关的消息都收不到。

琅琊王朝太后望去,见她微微点头,知道罗邂所言非虚,这才作罢,笑道:“永德这样的人,不管是死是活,哪怕只是有一点儿她行踪的风传,都会是大祸害。我已经派人去解决这件事情了。”

罗邂一惊,站起身来:“解决?”

太后在一旁幽幽地笑话他:“哎哟,看把子衾给急得,还说心里面没惦记人家?”

罗邂强自镇定下来,问:“怎么解决?”

太后笑道:“子衾莫非不知道龙驭军?”

罗邂苦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外看见两个龙驭校尉。龙驭军是琅琊王在自己封地训练的私兵。因朝廷对藩王私兵的规模有严格限制,琅琊王的龙驭军总共不到一百人,却都是神出鬼没能于大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高手,除了近身保卫琅琊王的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琅琊王除去会惹麻烦的人。

太后此时提起龙驭军,目的不言自明。罗邂只觉耳边嗡地响了一声,勉强镇定下来,追问:“已经派出去了吗?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琅琊王笑道:“这种事有什么可商量的?莫非你罗子衾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可糟糕了,下午一接到报告就已经派了人,现在要想再收回已来不及了。只怕啊,这个时候人头都已经入手了。”一边说着,琅琊王和太后都笑了起来。

罗邂眼前发黑,勉强恭维了几句琅琊王雷厉风行、龙驭军出手如电的话,找了个理由出来,二话不说直奔自己在紫薇湖畔的宅子,将自己的安排写在密函上,亲自装入鸽子腿上的竹简里。此时天黑如墨,那一夜即将坠落江心的火光中,那个女人讥讽的笑意变得如此清晰,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此时此刻他的心旌摇动,彷徨不知所措。

第三章 风云羁心摇悬旌

平宗一行赶到昭明是中午。

平宗一贯治军甚严,沿江防线一带的文武官员也都知道在他面前来不得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虚套,倒也没敢酒肉逢迎,只简单吃了顿午饭,与一众官员问对过后,平宗就带着人去了武备营。

武备营下有四名守备参将,在大帐中将自己所辖事务一一向平宗汇报后又听平宗训了一番话,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便请平宗去巡视营房,检阅阵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让众人先行,独独将武库守备严若涵留下来。

严若涵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严家世代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代开始在北朝为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驻扎在前线。北朝惯来以军功封赏,同龄许多人都已经是一二品的大员,唯独他却因为是汉官身份,始终升迁有限,蹉跎了几十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小军镇武库守备。

平宗负手来到他面前,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见这人满头花白的头发,神情萎顿,没有一丝出众的地方,十分失望,问道:“知道本王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严若涵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一味唯唯诺诺:“属…属下不明…请将军明示…”

平宗见他这个样子,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严若涵战战巍巍抬起头,眼睛却不敢平视摄政王,盯着自己的鼻尖,冷汗顺着颊边流下来,说起话来声音发抖:“将军…晋王殿下,下官…卑职,卑职平日虽然酒后有时会胡说八道,却绝无不臣之心。殿下明鉴,我严家世代在国朝领俸,谁是主、谁是从铭记于心,不敢稍有微词,将军明鉴,殿下明鉴!”

平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鄙视,见不得他这猥琐的模样,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才压着脾气打断他:“行了行了,别来这一套了。我问你,听说你今天要纳新妇?”

严若涵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平宗,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心中更是拿不准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宗不耐烦地将碗里剩下的茶根渣泼在地上,催促道:“问你话呢,有没有这事儿?”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严若涵见实在拖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平宗倒是乐了:“我说,这是好事儿啊,干嘛说的跟做贼似的?”

严若涵松了口气,赔笑:“这事儿说来惭愧的很,卑职已经是花甲之年,女方却还年轻的很,这几日正被同僚拿这事儿打趣嘲笑,卑职是怕说了惹殿下笑话。”

“哦?”平宗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追问:“女方是什么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娉,年龄差点儿怕什么?娶个年轻的还能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严若涵见他言谈非常随和,也就放松下来,笑道:“叫殿下笑话了。卑职的发妻几年前病故,儿子也在军中,这几年戍卫玉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卑职本来没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邻居说起,最近我们坊里来了一户人家,主人是个年轻寡妇,从南边避祸过来,说是一个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个有点儿家底能彼此有个照应的人。卑职与那女人见过一面,实话说,那模样相貌跟了卑职确实有鲜花牛粪一比,卑职当时就自惭形秽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应,只说半生流离,如果事成,从此托庇于我严家,只求安稳过日子,不求别的。卑职这才答应了。”

“你倒答应的爽快,对方什么人你弄明白了吗?”平宗从腕子上 一串佛珠捏在手里摆弄,漫不经心地追问。

严若涵也是在官场上打了一辈子滚的人,听到这儿已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平宗这醉翁之意,其实是在自己的新妇身上,登时冷汗爬满了一背。虽然这位权倾天下摄政王素来并无抢人妻女的恶行,但毕竟这是北朝,丁零人的殿下要是看上了汉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让的话只怕以后后患无穷。他心中万分懊恼,知道再这么对答下去迟早要出漏子,瞒是瞒不过去的,随便问问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索性硬着头皮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声说:“求晋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声:“哦?不过随口问问,竟然问出罪来了?说吧,看看到底该定你什么罪。”

严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后颈的汗,这才将事情的头尾说了出来。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严若涵品级低,薪俸少,之前发妻缠绵病榻了七八年,家里钱袋已经熬得瘪瘪的,没有半点积蓄。半年前儿子写信来要钱,说是想在玉门置一个宅子娶个媳妇儿,严若涵拿不出钱,就之只好在自己守备的武库中动脑筋,运出不少兵器来偷偷卖掉给儿子筹钱。不料这事儿却被昭明太守府的长史程信忠发现。本来监守自盗就已经是重罪,倒卖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这种与敌国毗邻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北朝除了与南朝隔江对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游牧部落的威胁。这些地方远远不如丁零人开化,基本上没有能力自己铸造上等刀剑,全靠边贸和抢夺筹措军备。因此在北朝私下买卖兵器,轻者黥面流放,重则枭首诛族。严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许以重金贿赂,答应将所得赃款一半分给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极大,远非一点赃款所能买通的。他也知道严若涵的身家底细,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平宗听到这里,知道严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气得直笑:“你们都是猪脑子吗?那女人的财产连夫家都拿不到,会落在你们这种蠢货的手里?”

严若涵连连磕头,只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只为图财,没有想到这么多。平宗冷冷瞧着他半晌,哼了一声,甩袖离开,只留下严若涵一头汗一头雾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勒和焉赉与一众守关将士在校场等了良久,才见平宗黑着脸过来,楚勒连忙迎上去:“将军,各位大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平宗点了点头,往主位上一坐,吩咐:“开始吧。”

早就等待命令的传令官立即展开一面大旗在风中摆了两下,顿时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校场中有一万骑兵,分为两队分列东西,依据鼓声和令旗的指示时而列队前进,时而呐喊冲击,马蹄溅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万马齐奔,地动山摇,连平宗面前案几上的酒樽都被震得不停跳动,酒樽里的酒洒了一大半出来。

这阵势却是平宗见惯了的,看了一会儿就陷入自己的思虑当中。他是总揽军政大权的摄政王,所要考虑的事情远远超过眼前这个宽广的校场,超越了长江一线的防线。

他离开龙城已经四个多月,那里一切事务都交给长子平若代理,重大军政消息和四品以上人事变动都要由快马飞传送到前线来。书信往来,一日数起,从未间断。然而从昨日离开临川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从龙城来的消息,这让他检阅列阵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没有书信的可能有几个,或者都中无大事,或者发生了意外的大事。前者基本没有可能,后者其实已经在意料之中,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按照预想发生的,以及到底发生到了哪一个地步却因为消息断绝而不能确定。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烦躁,离开龙城时已经想到了各种情况,预先有了布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他手边,无论如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平宗没有注意到场上鼓声已经停止,一万铁骑结阵演练完毕,人马一体钉在原地等着他发出指示。上万人的场子,一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山上松涛阵阵,倦鸟归林的声音。楚勒见平宗走神,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平宗猛一回神,这才发现几个昭明府的官员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只得收敛心神将参演将士统统夸奖了一遍,又代传皇帝喻令赏下丰厚奖励,于是举座皆大欢喜,将士们自然各自回营饮酒庆功,昭明太守带着几个手下来请平宗赴宴。按照惯例,平宗在检阅完毕之后都会与当地官员喝几杯酒,然后再到军营去与底层士兵喝一轮酒。然而今日平宗心中有事,也就不跟官员们客气,嘱咐楚勒代自己去赴宴,自己则带着焉赉去了军营。

楚勒的职位是行军都尉,从四品,又是平宗亲信,让他去赴宴并不算太过失礼。太守等人也不敢怠慢,一群人拥着楚勒离开,只留下骑兵总领尧允陪同平宗。尧允也是丁零人,属赫勒部,与平氏出身的贺布部素来亲厚。平宗少年时在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上就经常与尧允一起喝酒打猎。这些年平宗一头扎进龙城的明争暗斗里去,待到终于大局底定能抽出手来整顿边防,已经七年过去了,与他见面,才是平宗来昭明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阿勒颇,阿斡尔草原太小已经容不下你的马蹄了吗?我们丁零人最好的骑手,已经在长江边上策马了!”平宗等旁人散尽,这才叫着他的丁零名字笑着说。

尧允却有些拘谨,后退半步,握剑抚胸单膝跪地,以丁零人的礼节向平宗行礼,“拜见晋王殿下。”他礼数不输,却也笑了起来,“只盼能早日攻下落霞关,让殿下饮马长江,把江南的农田都变成殿下的牧场。”

“快起来!”平宗一把将他拉起来,“既然在军中,就行军礼,以将军相称便可,何必这么生分?”这么说着,却一手搂住尧允的肩膀,以胸膛对胸膛,重重捶了捶对方的后背,笑道,“咱们当年在阿斡尔那达慕上的誓言,原来你还记得。”这是草原上兄弟相见的礼仪,分明在暗示他并没有忘记两人昔日的交情。

尧允也是个豪爽男儿,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拘谨。一行人上马向军营飞驰过去。

已经跑出去了半里地,平宗终究还是勒住马站定,尧允等人不明其意,纷纷停下来等他吩咐。平宗想了想,叫了一声:”焉赉!”

焉赉闻声上前,静静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踌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说:“今天是严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个喜吧。”

叶初雪的事情焉赉从头目睹,个中缘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领神会地领命,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军营距离演场不过十余里的距离,平宗一行人座下俱是千挑万选的好马,太阳下山之前就已经赶到。这边早已有了准备,在营帐之间升起了五十堆篝火,粮官杀了一百头猪,一百头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鉴人,火光在巨大的营盘中星罗棋布,映红半边天空。火上肉的香气四溢,军士们早就闻得连连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尧允陪着平宗出现,各帐间不约而同爆发出欢呼。尧允笑着转向平宗:“将士们对将军可是盼了太久,早就说将军驻跸在南边防线上,却直到今日才得以一睹将军风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惊讶,笑道:“这哪里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猪烤羊嘛。行了,这些生分的话就别说了,赶紧开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讨人嫌了。”

众人听他的吩咐,大声应了分别传令下去。士兵们早就在等这命令,登时活泛了起来,在各自百夫长带领下齐声高喊:“将军上承天命,威德远布。祝愿将军福寿双全,无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听到这儿没忍住噗地一声全都喷了出来,皱着眉头望向尧允:“这是谁教的话?太过了吧?”

尧允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努力在微笑:“这都是将士们的心里话,将军当之无愧。”

“胡闹。”平宗将酒碗放下,顿时连喝酒的情绪都没了,摆摆手,“好了好了,让他们喝酒去吧,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知道吗?”说完他转身进了身后的帐篷。

尧允身边几个参将面面相觑,一起望向尧允。尧允知道他们都在指着自己拿主意,示意几个人各自去约束手下喝酒不可闹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这才跟进了帐篷。

昭明军营本是住营房,这帐篷是专为了平宗检阅抽调精锐部队集中检阅而准备的。按照丁零人的习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顶的毡帐,千夫长两人一顶毡帐,其余军官自尧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帐篷,唯独最大的一顶金边骆驼皮帐篷外面悬着皇室的雪鹰大旗,这是供平宗休息整顿的。

因为是在军中,平宗又有严命不得逾制,因此帐中只是笼着火盆,安放一张军中常见的简床,只有床上铺着的雪白色狐皮褥显示出这间帐篷的与众不同。

尧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沉着脸来回踱步。他步伐极快,衣襟带起的风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撩得满处乱飞,纷乱地落在毡毛地摊上,又被平宗的脚踩灭,留下一个个浅灰色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