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勒是摄政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北朝朝野皆知。平宸、平若二人谋划多日,计算精准,就是要等宫门下钥楚勒不得进宫时对平宗发起突然袭击,此时听他喝问楚勒,不禁都是一惊。

外间风声更加凄厉,干戈撞击铁甲的声音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破空而入,比呼啸的寒风更令人胆寒。几乎是在一瞬间,两百多铁甲禁军手执长刀冲入殿中,为首的正是楚勒。他一眼看清殿中情形,挥手喝令:“延庆殿中官作乱,妄图挟持天子行刺晋王,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戡乱,诛杀逆臣!”

铁甲禁军以刀柄敲击身上的铁护臂,整齐发出一声:“是!”声音震动殿宇,气浪冲击耳膜,四壁烛光剧烈挣扎了几下便纷纷熄灭,如同平宸等人的心一样,一沉到底,再无翻身的机会。

楚勒带人冲到平宗面前,打量一下,见他全身无恙,这才松了口气,问道:“将军?”

平宗松开平宸,“陛下受惊了,护送他去休息,请御医来,好好将息调养,不可莽撞。”

“是!”楚勒让两个手下将皇帝带走。自己却守在平宗身边,转向平若,“世子怎么办?”

早在楚勒带人冲进来的时候,平若就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此刻眼见平宸被送走,惨淡地一笑,在平宗脚下跪倒,重重磕了三个头:“儿子不孝,愧对父王的养育之恩。但忠孝不能两全,当日父王将儿子送到陛下身边伴读之日起,儿子已经立誓一世忠于陛下,不惜背离父子之情。这一次是儿子蛊惑怂恿陛下胁迫父王还政与陛下,与旁人无涉。儿子亏负父王信任教导,父王要杀要罚,儿子不敢有二话。”

以一敌十,内侍们自然远不是对手,只在瞬间便已经被拿下。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扔在殿中,哀号哭求声不断。平宗死死盯住平若,听他说完这一番话,只觉怒气上涌,心口翻江倒海一样透不出气来,那些哀号求饶的声音钻进耳中,令人无比烦乱,强自压抑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转头厉声喝道:“所有作乱阉逆全部拖出去仗毙!”

底下顿时哭声大作,铁甲侍卫们两人一组将作乱内侍一一拖出去处置。平宗看了片刻,突然说:“高贤通报求援有功,把他留下,以功论赏!”

平若这才明白为什么楚勒会这么快出现,不禁深恨自己大意,竟然将此人当做心腹信任。

平宗像是看透了平若的心思,冷笑道:“你以为二十个阉人就能将我制住?制住我就能控制朝堂?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本该是最信任的儿子,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

丁零人的风俗是早婚,生下平若的时候平宗也才十五岁,当年的他也还是个孩子。那一年的平宗扬威那达慕,当年草原上的风似乎还留在脸颊上,草原上的落日燃烧着他的血液,草原上美丽的姑娘们捧着酒碗拦在他的面前唱着劝酒的歌,令他不醉不休。彻夜狂欢还没有开始,家奴狂奔来找他,告诉他长子即将诞生。在平宗的记忆里,这个儿子是跟他一起成长的。他驰骋草原时他牙牙学语;他打仗获胜归来时他也刚学会在小马驹上翻滚;他们一起打猎,一起练习箭术,他们的坐骑是一对父子,曾经载着他们并肩走进龙城,接受百姓的欢呼。

在平若的身上,平宗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自己手把手教他骑马打仗,又请来最好的汉经博士,让他以天子侍读的身份受到和帝王一样的教育。谁知道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一时间他心中一片灰败,只觉胸口从来没有这么空旷过。

血腥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刺鼻过。平宗几乎是捂着鼻子冲出去的。外面寒风像是等待已久,在他迈出延庆殿的时候迫不及待兜头迎了过来,激得他硬生生一个激灵,这才醒觉出来时竟然将裘氅落在了里面。他怔了怔,不禁苦笑。这一生戎马倥偬,几时有过这样的失措。想着,心底的痛又泛了上来。

禁军各部首领已经收到楚勒的消息,纷纷领兵前来,只因延庆殿里容不下那么多人,都在外围守候。见平宗出来,各自松了一口气,一股脑迎上来追问:“将军无恙乎?受伤没有?里面逆贼都收拾了吗?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出手?”

这些人都是跟着平宗出生入死的旧部。平宗入主龙城后对京都戍卫做了很大调整,龙城内外八部统帅,尤其是宫城宿卫全部委以亲信执掌。北朝制度,中军不参与外战,这些早年战功累累的老将早就憋出了一身毛病,此刻听说宫中有变,全都拿出了当年率兵打仗的劲头,一个个兴奋得眼睛都放光。

平宗扫了这些人一眼,皱起眉头问:“崇执呢?”

一句话问得所有人都怔住。崇执负责北苑宿卫。虽然远在城北,延庆殿的事情不归他管,但既然所有人都听到风声赶来,他不来就显得格外蹊跷。平宗略思量了一下,问:“乐川王来了吗?”

“在这儿!”回答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让所有在场将领听了都振奋起来,向两边避让,给刚才被遮住的乐川王平衍让出一条路来,不约而同注视着他坐在特制的肩舆上被两个清秀的素衣少年抬过来。肩舆放下,平衍抬起头来看着平宗,和声道:“阿兄,我来了。”平宗心中颇为欣慰,声音里也多了些暖意:“来得正好。”

平衍是平宗的堂弟,二十五六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因为受伤失了一条腿。他本是平宗的左膀右臂,平宗不忍他辛劳,受伤后一直命他在家中休息。只是今日事态严峻,平宗已经猜到了他肯定不会错过。

“这件事情辛苦你去办,我就不出面了。”

兄弟两人有多年的默契,平衍不需要点明,已经知道平宗让他去做什么,点了点头:“放心,我明白。”

将领们都知道这是让平衍去处理家事,自己不好插嘴,一时间都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宗瞧了他们一遍,吩咐其中一个:“独孤将军,宫中戍卫一直是你负责。看好门,各宫人等都看管好,等待处置。”

独孤将军领命,忍了忍还是问道:“那世子如何处置?”

这一句问到了伤口上,平宗突然发怒:“锁拿了关入内府监牢,交给有司处置!”言罢一甩手快步离去。

楚勒一直快到宫苑门口才追上平宗。他正望着被大雪覆盖的一片空地出神。楚勒将他的裘氅带了出来,送到他手边,平宗却并没有去接。良久才沉沉地问:“还记得这里吗?”

至正二年的春天,平宗亲手为小皇帝和平若打造了两张他们俩能拉开的小弓,将他们带到这片空地来。春天时百花绽放,杨柳楼台与绿荫掩映,平宗命人做了两个飞隼样的纸鸢高高飞起,手把手教那两个孩子如何才能射中飞隼而不伤其羽翼。当时楚勒就随侍在他们身边,为两个孩子做示范。他当然记得。

“这里离宫苑门这么近,日日都要经过,自然记得。”他避重就轻地回答,知道平宗心里在想什么,又说:“将军,世子年纪尚小,受了奸人蛊惑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情…”

“糊涂?!”平宗冷笑一声,打断他,“楚勒,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什么时候糊涂过?不要替他开脱了,这事儿你怎么想,说说吧。”

“这…”楚勒看着他的面色,斟酌地说:“将军长途跋涉刚刚回来,此时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眼下局势已经大定,谅那些魑魅魍魉此时也翻不出大浪来,将军不妨将这些事儿都放一放,身体要紧啊。”

“卧榻之畔已经是虎狼成群,你让我如何闭得了眼?”平宗跺了跺脚,将脚面积雪跺掉,再开口时已经不复之前的愤怒,语气深沉而镇定,“你去给我拿一个人来。”

第八章 宝钗飞凤鬓惊鸾

叶初雪突然惊醒。雪光映在窗户上亮如白昼,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仿佛睡了一万年,梦中爱恨情仇重现,还是一样摧心肝伤肺腑。自从中秋后她就无法安睡,因为每次入梦都会经历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败。她在梦中看着自己一厢情愿地陷入情网,一厢情愿地将所有全盘托付,却换来中秋家宴天极殿上那人闪烁躲避,梦的结局从来不曾改变,无论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恼,都没有办法改变。

“醒了?”男人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她飘忽的思绪猛地扯动,轰然从半梦半醒的迷离中脱离,狠狠摔在了现实里,摔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了起来,才记起了眼前的处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过往,在帘帐被掀起的一瞬间,找回了一贯面人的镇定。

平宗出现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又问了一句:“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待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几乎冒出烟来,浑身上下就像被马蹄碾过一样痛得动一下都艰难。她从平宗撑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观察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阔大,并没有照常例用屏风格架隔断,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见熏笼里火光明灭,金猊吞吐着青烟,地板上铺着绵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錾金的提梁壶。

平宗见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顺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问道:“要喝水吗?”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拿起壶倒出一碗酪浆来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叶初雪凑近闻了闻,掩着鼻子皱眉问,“好大的味儿。”

平宗没好气:“酪浆!我们北方人都喝这个。”

“我不喝。”叶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习惯北方这些味道腥膻的东西。

“你…”平宗倒被她气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么?酒?”

“如果有,再好不过!”叶初雪听见酒字就两眼放光。

平宗无奈,板起脸说:“伤势没好,不许喝酒。”

“那你能不能给我找碗热水来?”叶初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口干得要命,那东西我实在喝不下去。”

平宗只得换了碗水送到床边。叶初雪是渴得狠了,抢过碗来喝了一大口,却因躺着水倒是洒了大半在脸上,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平宗把碗拿开,坐至榻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为她拍背顺气,一边数落:“这么急做什么?真就渴得连鼻子也要一块儿帮忙吗?”

叶初雪都快哭出来了:“水,快给我!”

平宗偏不如她的意,不再将碗给她,只是送到她唇边,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慢慢来,统共也没多少,全让你洒了。”叶初雪便乖乖由他掌控着,将碗喝得干干净净见了底,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登时觉得浑身无力,只能软软栖在他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多谢你了。”

平宗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带着你奔袭千里让你活下来也不见你谢我一声,倒是一碗水换来了。”

“堂堂晋王,还这么斤斤计较?”叶初雪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身上有血腥味。”

平宗心头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异样的味道。“你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吧?”他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调说,“哪儿来的血腥?”

叶初雪蓦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刺目,像是要刺透他的皮肉钻进他的心里去。这样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以至于平宗忍耐再三,终究还是扭过头去避开她的逼视。

“你千里奔波掩藏行迹回到龙城,就是为了在这里跟我耗着?”讥讽又回到了她的语气中,“出了什么事儿?”

“崔晏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叶初雪一怔:“常山公,礼部尚书,著作郎清河崔晏?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龙城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吧?如雷贯耳啊。”她说完,半晌不见平宗说话,细心揣测了一会儿,笑道:“怎么,他造反了?”

平宗蓦地抬眼,刀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

叶初雪心头微震:“他果然反了?”

平宗冷笑了一声:“你几时见过汉人读书人自己反过?他们哪回不是煽动旁人去生事,等到真把祸闯出来,追查下去,也牵涉不到他们身上。”

叶初雪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蹙眉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他还兼着你们北朝皇帝的汉经师父。”她抬起头,望向平宗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你身上的血腥味,不会是皇帝身上的吧?”

平宗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弑君犯上的逆臣,你放心,我身上没有皇帝的血。”

“那你为什么这么震痛?”叶初雪脱口就问,不待他否认就说:“我是经历过离丧的人,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莫非…我记得你的世子是皇帝的伴读…”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同情,让平宗突然无法再平静地听她说下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喃喃地问,似乎不是在问对方,而是在问他自己。

“这些事又不是秘密,稍微留心点儿就知道。”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叶初雪一边摆头想要脱离他的钳制,一边艰难地解释。

“是吗?一个南朝的寡妇对北朝的官场了若指掌,你到底是谁?”他逼问,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我是叶初雪。”她清晰地回答。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知道这种时刻不能露出哪怕是一丝最不起眼的软弱,她必须咬紧牙关,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占据上风,否则他的疑心会发酵膨胀,生根发芽,从此惹出无穷后患。“叶初雪。”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要让自己也坚信不疑。

两个人长久地对视着,各自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真相与谎言。这种时刻,语言无比虚弱,他们望入对方的精神深处,一切假象虚饰都被扯碎,他们几乎是立即看出了对方的打算。

叶初雪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

他终于还是放开了她,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直到看见她下巴上鲜红的指印,才惊觉对方不过是一个受了重伤刚刚从昏迷中醒转过来,并且手无寸铁的女人。

平宗长长舒了口气,转身去将一张绳床搬到床边,面对着她坐下。当他背转身的那一瞬间,并没有看见叶初雪揪住自己的袖子,指甲用力撕破内衬,一粒丹丸滚入手心。

“你们南朝有个永德长公主,听说过吗?”

有那么一瞬间,从心底滋生的恐惧压迫着她,让她想说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但理智很快占据了上风,她忽视喉咙传来的干涩,点了点头。

平宗突然起了疑心,盯住她紧紧抿住的唇,冷笑:“怎么,你们南朝的人物你反倒没有什么想说的?”

“当然听说过,她在我们南朝的名声不大好。”

“哦?”平宗似乎很感兴趣,“为什么?我对她倒是十分敬佩。”他抱胸仰头,回忆起往事,“我从来没见过她,但跟她间接交手过几次,她死了我倒是很失落。”

“人哪里有不死的。”她淡淡地说,不留痕迹地躲过他的刺探。

“可是我又听说她还没死,只是白了头发,来到了北朝。”

叶初雪轻轻笑起来,笑意缥缈,“我也听说过,不过是谣言罢了。”

“你这么确定?”他突然起身在榻沿坐下,捞起她的一绺头发送到自己鼻端深深嗅了嗅,“我一直觉得你的头发很好闻,有一种故乡的味道。”

叶初雪眨了眨眼睛,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话中有陷阱,小心地不做回应。

平宗也不在乎她如何反应,自顾自说:“我小时候生长在漠北的阿斡尔草原上,那是寒冷的地方,每年要到五月春天才会来。但阿斡尔的春天极美,冰雪消融,河流解冻,南雁北归,羊羔也都纷纷出生。”他手中把玩着她的头发,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对故乡的怀念中,“你见过刚出生的羊羔吗?”见她摇头,露出一丝微笑来:“有机会你一定要去草原上,春天去,就能看见那些小羊羔。它们跟在母亲的身边,在草地里蹒跚走着。那时的草很深,草原上开满了花,各种各样的花,其中有一种弥赧花,有五颜六色的颜色,春天的时候会开遍整个草原。”

叶初雪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到这些,但被他款款的描述所吸引。她从未见过草原,也无法想象弥赧花的美丽,却被他语调中深深的留恋所牵动。那种叫作乡愁的情绪,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有,她以为一条白绫已经勒断了她所有的眷恋,但他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让她心头那以为永远不会被抚动的弦隐隐颤动了起来。

他忽然唱起了歌,嗓音低沉厚重。叶初雪被他绵长悠远的歌声吸引,静静倾听。他用汉语唱出了歌词:

阿斡山上明月升,

阿斡儿河弯又长,

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骆驼美酒香又甜,

走遍草原都会记得那酿酒的姑娘······

丁零草原上的歌谣曲调悠长得仿佛从亘古前吟唱至今一样。叶初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吟唱,迥异于南方婉转纤巧的歌,一时间被歌声所迷惑,放松了戒备。

他从她眼中洞悉一切,收住歌声,微微一笑,说:“弥赧花还有一个名字,叫乌斯蔓草。”

叶初雪一惊,猛地向后躲,不料她的头发缠在他的手上,这一下动作扯得她头皮一阵灼痛。

“怎么,这个名字很熟悉?”他早料到了她的反应,牢牢掌握她的退路,不让她有任何机会躲闪,手上微微用力一拽,她就不得不被拽到他的面前来。看见她眼中闪过的慌乱,平宗感到了一丝残忍的满足感。“乌斯蔓草是草原上的一宝,草原上的妇人都喜欢将草根捣汁染眉,它能让姿色最寻常的姑娘双眉浓黑,顾盼生辉。”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恐惧,于是决定给出致命一击:“当然,阿斡尔草原太靠北了,乌斯蔓草没有办法长得太大,不像柔然的河西水草地,那里的乌斯蔓草能长到一人高,他们有足够的乌斯蔓草汁,让柔然女人的头发都变得乌黑迷人,就像你的一样。”

他一边说着,又将手上的长发绕上一圈,把她扯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鼻尖对着鼻尖,这样的距离让他可以用最暧昧的声调让自己的优势笼罩住她,“你的发色迷惑了我,让我一时不敢确定。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公开会是什么下场?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自己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的力气再大点儿也许就会扯掉她的头皮。叶初雪被迫向他俯首,深重的屈辱感却激发了她的傲气。她咬着牙咧嘴笑了起来,口齿毫不含糊地回答:“我是叶初雪。”

那样的笑容,既不是狂妄自大的挑衅,也不是穷途末路的绝望,而是一种有备而来的淡定。平宗突然警惕起来,她表现得太过镇静,这绝非她真实的心境。突然,他注意到她的腮微弱地动了一下,猛然明白,出手迅疾如电,捏住她的脸颊用力一挤,逼她张开口:“你吃了什么?”

叶初雪面色惨白,闭目不言,用尽全身的力量与他对抗。平宗的手指伸进她的口中,周遭一搅,挖出一粒药丸。“这是什么?”他捏着药丸逼问,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手上加力,死死捏住她的脸:“为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却飞快地抬眼瞟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平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松了手。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他竟然完全能够明白。尤其是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想起曾经听到过的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想起曾经两个人隔着千万里远的对抗,想起这一夜他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竟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慨来。

“承认你的身份,我来护你周全。”他耐着性子做最后的妥协,“只要你说你就是永德长公主,我就以摄政王的身份接纳你。你渡江北上,刻意在长乐驿引诱我,又导演一出嫁人的戏码来,身受重伤也要跟我回龙城,不就是为了让我接纳你吗?你在我的羽翼之下,没有人能伤害你。只要你承认自己的身份。”

这番话说出来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他的初衷,甚至与他的来意背道而驰,但这女人总能让他改变既定的安排,即使他知道这样会带来很多的麻烦。“说啊!”他催促,不相信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有别的选择。

她被压制,被胁迫,被揭穿,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样,那个名字所代表的是镌刻在骨髓深处的羞耻感。在他的催逼下,她聚拢起全部的意志,咬着牙重申:“我是叶初雪。”

“很好!”他被她的态度激怒,咬牙切齿地冷笑,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床上拽起来,不顾她的痛呼,攥住她的胳膊,拖着她往门外走。“我给过你机会。”

屋外已经大亮,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住,院子里的积着厚厚的雪。

平宗连拖带拽挟制着叶初雪从屋里出来,穿过小院中庭一路出了这座府邸,来到天幸坊的坊门外。正是清晨最热闹的时候,坊中住户纷纷出门经营自己的营生,而等待在这里的二百贺布铁卫,几十名被摄政王一纸命令召来的文武官僚,以及楚勒身后身戴刑索的十几个官吏,更是让天幸坊的坊门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平宗带着叶初雪一出来就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看见自己的部署悉已到位,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扬手将叶初雪推倒在雪地里。纷扬的雪粉登时扑进她的口鼻,叶初雪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披头散发,身后的伤口迸裂,鲜血渐渐洇出来,染红了后背。刻骨的寒冷深入肺腑,她浑身颤抖着想爬起来,却发现手脚麻木虚弱,根本不足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叶初雪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绝望。这样的对待并不算意外,早在渡江之初她就知道,一旦身份被揭穿会遭到多不堪的对待。她索性放松四肢,侧躺在雪地里,暗中庆幸此时他没有把自己踩在他的靴子地下,把她踩进泥土里。

清晨热闹的坊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晋王亲自动手从崔府搜出一个女人的消息像鹘鹰一样迅速地在周围各坊街道中传开,但一种奇异的气场让所有人都想不起发出声音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落在了这个衣衫不整、狼狈匍匐在雪地里的女人身上。

平宗没有再碰她,只是问:“人都带来了?”

楚勒点头:“崔晏以下四子七侄悉数绑来了。”

叶初雪一惊,睁开眼。她只能看见他脚上的靴子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他的身后,密密麻麻的人腿像森林里的树一样无声伫立。她奋力抬起头,看见周围无数的男女老幼都惊讶地看着她,却被上百个士兵组成的人墙挡在外围。

她也因此一眼就能看见那些被五花大绑,衣衫单薄,须发散乱,面色惨淡却还维持着镇定的汉臣。

崔晏和他的子侄们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几乎立即,她就猜到原委,惊讶地向平宗望去,而他也正在垂目俯视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的瞬间,平宗就知道自己的用意她已经猜到,因为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惊怒。但此刻她什么也做不了。

平宗大声问:“崔晏,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崔晏五十岁出头,头发胡子都已经花白,在风雪中跪了这许久,身体早已经吃不消了,正神情萎靡地瘫在雪地里发抖,听他这么问,强打精神朝叶初雪看了一眼。他虽然突遭横祸,深陷险境,狼狈不堪,声音却仍然保持着沉稳,缓缓摇头:“老臣不认识。”

平宗冷笑:“不认识?你们汉人说起假话来,果然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走到叶初雪身边,弯腰抓住她的头发一扯,叶初雪的脸被迫抬了起来。“说说你是谁?”他好整以暇地要求。两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叶初雪闭上眼,拒绝看他,一言不发。

平宗冷笑,在她耳边低声说:“承认你的身份,我就放过他。”

“你让我承认我是永德?”她轻声笑了起来,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讥讽。“你觉得我仅仅因为他是汉人,就会受你的要挟?”雪地的寒意渗透进了骨髓,叶初雪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顺势抓住他的衣袖,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朗声说:“我姓叶,我叫叶初雪。”

她的反应早在平宗的意料之中,他这一问不过是种挑逗,并没有指望她会慑服。

“崔晏,你再仔细看看这位叶初雪,当真不认得她就是南朝的永德长公主吗?”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大哗。永德长公主的名声远播江北,就连龙城普通百姓也或多或少听过她的一些风流韵事。至于那些朝中百官,尤其是一众崔家的汉臣,不少专门负责搜集南朝动态的情报,更是对她的事迹了如指掌。此刻听说早已经死了的人居然就在眼前,就连一贯稳重持正见多识广的崔晏都不禁一惊。他饱读诗书,恪守儒家非礼勿视的操守,因此对衣衫凌乱的叶初雪一直没有仔细观察,此时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细细打量起她来。

平宗转向在场百官,“没错,你们都以为南朝永德公主已死,没人想得到她居然潜入了龙城。龙城距离长江将近千里之遥,她孤身进入龙城,如果没有人接应是绝不可能的。崔晏,是谁在接应她?你告诉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崔晏这样的老狐狸哪儿有不明白的,他将目光从叶初雪身上收回来,淡淡道:“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不是南朝长公主,即便是,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崔黄明是你的族侄,她是从崔黄明的府中找到的,这样你还想抵赖吗?”

平宗刚问完,就有一队贺布铁卫将崔黄明一家五花大绑着从天幸坊里推了出来。那群奉召而来的官僚们中间炸出一阵喧哗。崔黄明本是平宗的亲信,这在北朝官场人人皆知。如今平宗竟是连崔黄明这枚棋子都要舍了,就是为了把南朝长公主出现在龙城的事情栽到崔晏身上,这里面的用心显然远不止是这来历可疑的公主一个人。

平宗走到崔晏面前,突然喝问:“是不是她指使你参与谋划延庆殿之变的?”

崔晏一怔,刚要开口,平宗却已经转身走远。

“崔晏身为一介汉臣,受到先帝破例简拔重用,不但高官厚禄相待,临终还将幼子托付给他教导。如此信任重托,他不思以鞠躬尽瘁来回报,竟然借帝师的身份兜售私货。他不能做到传道授业解惑,却以妖言蛊惑圣听,屡进谗言,构陷忠臣,挑拨宗室亲情,最终酿成延庆殿之变,骨肉相残,君臣反目,父子背离,这一切都是崔晏在背后谋划的。崔晏,你承认吗?”

崔晏昂然一抬头,朗声道:“天子居紫微帝坐,譬如北辰,众星拱之,便是长庚之亮也不能掩其光芒。小星安敢犯之。天地日月君臣乾坤各有纲序,晋王以下犯上,以臣下凌主上,莫非忘了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我只知道,这天下不是你崔家的天下,也不是南朝皇帝的天下。崔晏,你私通南朝暗图谋反,证据都在这儿了,用什么说辞自辩都无济于事。”平宗转过身,又朝叶初雪看了一眼,挥挥手,“将这群人,全都关起来。大理寺卿顾少庭,中书令贺拔健,太尉平彻一起来办这个案子。”

被点到的三人都在场,一起上前一步躬身领命。立即贺布铁卫就要将崔晏等人带走。

崔晏突然大声喊道:“晋王,崔晏乃朝廷的臣子,领的是朝廷的俸禄,即便要审问拿办,也轮不到你的私兵部曲来折辱老臣!”

平宗一贯瞧不上汉臣们的繁文缛节书生意气,此时听他这么说,倒是油然起了一股敬佩之意,笑了笑:“好,就如你的意。”他冲楚勒点点头,楚勒会意,另外指派了五十名身着褚色袍甲的北军骑士将崔晏,崔黄明一众崔氏子弟押走。

平宗这才走到叶初雪的面前,问:“我该怎么处置你?”

叶初雪冻得四肢硬,咬紧牙关冲他扯出个讥讽的笑意来,终于支持不住,缓缓躺倒,将脸埋在雪地里。雪很厚很厚,远比小时候在江南见过的所有的雪都厚。那时候,她总是想偷偷跑进杳无人迹的花园里,在如绒毯一样洁白的雪地里打滚,却总是被身边的嬷嬷宫女们发现,强行拦下。想到北方去,想这样把自己埋在雪地里,这是她从很小就有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