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初雪淡漠地看着他:“我便是活到月亮上去,又与你何干?”

他笑嘻嘻地说:“你是我的侍妾啊。”

“我何时答应过你做你的侍妾?”她也学着他嬉皮笑脸,眼中的嘲弄令他心头猛地一紧,怒意隐现。她却不知死活,两手抓住笼子的栏杆,脸紧贴着栏杆,要从最近的地方看清他的表情,欣赏自己的言辞给他带来的伤害:“你还没学乖吗?收我做侍妾?你的亏吃得还不够吗?”

怒气令他握着她长发的手紧了紧,头皮的疼痛牵扯她顺着他的力道歪下头去。但形容的狼狈并不能掩盖她胜利的微笑,她厚颜无耻地说:“我能离间你夫妻之情,拆散你的父子之义,扰乱你们部族间的信任,你要不怕我,为什么把我关在笼子里?做你的侍妾?你还敢吗?”

“把你关在笼子里是对你好。”平宗发现其实撕开脸皮跟她说话要容易很多,“防备你兴风作浪害了自己的性命。当然你要不喜欢,我也可以放你出去,不过前提是你得为我所用。”

“为你所用?”叶初雪冷笑.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长发,向后退到笼子的深处,“让我为你做事,你得先问问自已有没有这个能力驾驭我。”火光从四面八方拱卫着她,令她在这一刻宛如丁零祖先传说中自雪山上步下凡尘的神女,在光焰的中心倨傲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了最好笑的笑话。她的姿态太过矜贵,眼中光芒宛如彗星掠过,光焰灼然,即便是平宗这样的人,也不禁被她的注视盯到心旌摇荡,不能自持。

他突然发怒,提起墙边的桶向一个火盆泼去,火焰顿时化作一缕青烟。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喧嚣的光焰戛然而止,最后只剩下一个火盆孤独地燃烧着。光芒退却,叶初雪的影子被仅存的火光投在墙上,摇摆颤动,风雨飘摇。她却从始至终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平宗的动作,目光中嘲讽的意味越来越盛,仿佛在嘲笑平宗必须要依靠这种强势的暴烈手段来平息心头的波澜。

平宗终于不再希图在言语上跟她分个胜负,盯着她看了看,用命令的语气说:“今晚我在府中宴请龙霄,你去见他。”

“我不去。”她仍旧坚持,挟着在这场对峙中大获全胜的优势,傲慢而冷漠,毫不留情面。

平宗眯着眼睛打量她,知道她所凭借的心理优势实际上虚弱得不堪一击,于是决定不再让她嚣张下去:“你要去,我会让你们俩有一段时间单独相处。你要告诉他一切计划进展顺利,平宸已经按照计划抵达贺兰部,但贺兰部大人崇绾与牧者令有睚眦,彼此意见不能统一,平宸在贺兰部被架空,称帝之事迟迟不能敲定。”

叶初雪起初略微怔了一下,随即想通其中关节:“对于内部分裂最好的办法奠过于外部强敌临头。你是想让龙霄误以为此时你出兵贺兰部是最好的时机?他跟贺兰部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关心贺兰部发生的事情?”

平宗压根儿不理睬她的疑问,继续说:“我会遣人来给你好好打扮,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今夜你就是我府上最得宠的侍妾。我对你信任宠爱,你能从我这里偷到有用的消息。”

叶初雪冷笑:“你觉得他会信吗?”

平宗笃定地说:“你会让他相信。”

“我不会去,除非你绑着我去。”她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

平宗淡淡笑了起来:“你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关心你的人了,你真不顾你那侍女的死活吗'”

叶初雪一惊,脱口问道:“晗辛?晗辛怎么了?”

平宗终于从她的反应中享受到了掌握主动的快意:“你也真放心让她一个弱女子在强敌环伺中独行,她若有个好歹,你怎么对得住人家对你的耿耿忠心。”

“你把她怎么了?”她再也笑不出来,一味追问。

“照我说的去做,不要耍花招。”

叶初雪怒视着他,骂道:“无耻!”

平宗不为所动:“我相信你分得清利害关系。”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记住让他相信你,你得首先相信自己要说的话。不过你天生就是个撒谎精,这个应该难不倒你。”

叶初雪恨恨地瞪着他,过了好~会儿才终于垂下眼睛,走到栏杆后面,放软了声音:“你来一下,有两处细节我要与你商议。”

平宗笑道:“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会想明白。”他走到叶初雪的面前,摸摸她的脸,“如果你这回表现好,我可以考虑送你回山脚下的房子,我们把笼子的事情忘了,你安心在我身边,我也不会亏待你。”

他知道她不会感激他做出的承诺,因此在她抬跟冲着自己柔媚微笑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乖乖地说:“你说的话,可不许反悔。”

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难得见到,平宗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欣赏她臣服的态度。叶初雪突然发动攻击,出手快如闪电,令他竟然没有能及时躲闪开来。长长的指甲在他的脸颊上深深划出四道血痕,又深又重,平宗脸上火辣辣地麻痛。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来,骂道:“泼妇!”

叶初雪挣脱他的钳制,重重喘了口气,刻意镇定地说:“叫你的人来给我妆扮!”

因为乐川王平衍亲自出面,龙霄终于不好再找碴儿闹事,双方在永昌门外正式会面。龙霄对平衍也算是久仰其名,但见到本人还是惊讶丁零宗室里居然也有这样风仪秀逸的人物。尽管平衍因为身带残疾,始终只能坐在肩舆上,抬着头与立在他面前的众人交谈,却全然没有任何不谐的神情,他对待南朝使者谈笑风生,谈吐自若,于众多达官贵人之间丝毫不因为残疾而有半分气势上的劣势。

龙霄几乎一见到平衍就对他心生好感,也就收起了一直以来的嘻哈态度,恭敬而温文地与之交谈。这倒令一路陪他北上的王越大为吃惊,才发现这位看上去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其实也可以如芝兰玉树一般温文儒雅的。

“鸿胪寺已经为尊使备下了最好的一所院子,又找来了二十几名家乡在江南的杂役供尊使驱使,实际上准备相当细致。但我临出来之前,晋王却让我代为询问,尊使是否有兴趣在晋王府下榻?”平衍和缓地说着,真像是在咨询龙霄的意见。

但龙霄十分明白,晋王平宗的这个邀请是不容拒绝的,否则自己之前的所有惺惺作态都变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出使在外,一人言行也变成了一国诚信,即使明知晋王府中荆棘密布,也不容他有半分退缩。何况,龙霄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此甚好。早就听说晋王府里风光奇绝,我正想去见识一下。而且去了晋王府,晋王殿下总不好再避而不见了吧?”

平衍微笑:“尊使说笑了。晋王殿下打算今夜设宴款待尊使,届时相信会有不少尊使想见的人都会到场。”

“哦?”龙霄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见平衍始终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安稳地坐在肩舆上。他们穿过城门洞的时候,巨大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不过转瞬,城墙另一边的雪光就穿透了阴影映了过来。

平衍笑道:“尊使可知我们龙城什么最有名?”他不等龙霄回答,便自己说下去:“大雪。尊使真是幸运,第一次来龙城便遇上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龙霄随着他的目光看出去,眼前坊里井然,佛塔林立的龙城景象在眼前铺排开来。

他们人城正值申时城外劳作的人们纷纷回家的时刻,平衍看出了龙霄的震惊神色,命前来迎接的马车在一旁稍候,任由龙霄细细观察周围的一切。永昌门一带的城墙高三丈二,开三个门洞,中间的门洞自南朝使者入城仪式后便关闭,普通人皆从东西两个门洞出入,东进西出,秩序井然。永昌门内一条笔直的通衙大道直通向北边的皇城,道路两旁一座座坊里次第排开,坊门巍峨,坊中屋角飞檐层层叠叠,一座座佛塔点缀其间,不时有钟鼎之声在某个角落响起。

龙城地势开阔,这一日大雪微风,一道道炊烟在雪幕后面款摆,仿佛九天烟霞,扶摇直上,直通玉京之上。龙霄自小在凤都长大,却是从未见过这般雄浑大气的景象,一时间只觉浩荡天风充盈胸臆,竟是说不出的疏阔健朗,禁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朗声笑道:“龙城果然不愧是江北名城,名不虚传,真让人一见倾心啊。”

平衍笑道:“怕是比不上凤都吧。”

“不一样,不一样。”龙霄连连摇头,“风都温软秀丽,龙城刚健大气,各自有着各自的好处,不过倒都与各自国家相得益彰。龙城凤都,龙凤之都…哈哈哈…”

平衍见他兴致高昂,也兴奋起来,笑道:“原本为尊使准备了马车,不过我想尊使大概会更喜欢骑马穿城,一览龙城景物吧?”

龙霄闻言大喜,顿时对平衍大起知音之感,点头道:“很是,很是。我们还是骑马的好。”他身边亲随听了这话,便将他的坐骑牵过来。

平衍问:“尊使骑过天都马没有?”

龙霄一愣,却见平衍那边的人牵过两匹高大健壮、毛色油亮的雪白骏马来,龙霄见了登时露出艳羡的神色来。

天都马产自极西的天都山以西,虽以山为名,实际上产马的地方却在一个海岛之上。天都马极为珍贵,即便在岛上也不超过一万匹。一百多年前西方霍国人攻占海岛,得到了这批天都马,却由此惹来怀璧之祸,被东边的洛国灭国,这一万匹天都马也就被转到了东部的草原。此后百年间,为了这些马,西域各国征战不休,为之灭国者有十七国之多。而天都马因为战乱离乡重重原因,也损失大半,只剩下一千五百匹,被沙林汗带回了阿斡尔草原,从此成为丁零人所拥有的最宝贵的财产。

天都马体型健硕,耐力好,速度快,动作敏捷优雅,体质尤其异于寻常的马。据说当年沙林汗曾经骑着天都马日行三百里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速度奔袭高车,斩高车单于于王庭之中.从此高车远避辽西,再不复侵犯丁零本部。丁零人关于天都马的传说车载斗量,数不胜数,而随着丁零人的势力逐渐扩大,天都马的威名也越来越为天下人所熟知。但天都马数量极其有限,即便是丁零人,如今也只有贺布部拥有不到三千匹,全部配备在贺布私兵中。

龙霄早就对天都马如雷贯耳,如今亲眼看见了天都马,连目光都不肯挪开一下,连连点头:“天都马好,虽然没骑过,却早就盼望领略一下天都马的风采了。”

平衍便微笑地挥手,令身边少年将他扶上马,用革带在腰部固定好。龙霄看得惊讶,这时有人牵过一匹高大的天都马来到他的身边。龙霄无比兴奋,立即翻身上马。天都马神骏无匹,他坐在马背上登时觉得精神一振。

一切都准备好,平衍轻轻拍了拍自己坐骑的鬃毛,笑道:“我这匹叫阿萨娜,你那匹叫阿罗萨。天都马都通灵性,我们丁零人的习俗还是以它们家乡的语言给它们起名字。”

龙霄大感有趣,问:“那阿萨娜、阿罗萨都是什么意思?”

平衍摇摇头,颇为遗憾,“这却不知道了。它们的名字都是从沙林汗那时世代流传下来的,具体含义却无人知晓,无非是个称呼而已。”他爱惜地拍拍坐骑的肩膀,说,“阿罗萨性子倨傲,尊使可不要太过纵容它。”

一跃上马背,龙霄就已经察觉到坐骑身体里蕴藏的力道和不安分的气质,但他骑术精湛,并不以为意,熟练地拎住马缰左右试了试,知道没有问题,便笑道:“放心吧,我倒不怕掉下来,却怕迷路呢。”

“没关系,我不会比你慢。”

平衍一语戳破了龙霄的担忧,倒让他脸上微微一热,便不再啰唆,一夹马腹,长啸一声,蹿了出去。平衍豪气勃发,也纵马跟了上去。霎时间两人身后的羽林军和贺布铁卫也都追赶着各自的主人而去。马蹄声如雪中惊雷,轰鸣着滚向远方。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露出之前隐藏在人后、做男装打扮的晗辛来。她怔怔望着平衍离去的方向,眼眶湿润,无限怅惘。

当夜晋王平宗在自己的府中宴请远道而来的南朝使者,作陪的除了乐川王平衍、汝阳王平宁、鸿胪寺礼部的相关人员外,还有先期抵达龙城的柔然、楼烦、乌桓诸国的使者。

龙霄身边被安排了两个西域美女,一个深目高鼻、肤白如雪,热情如火,笑靥如花;一个茶色的皮肤、墨黑的眼瞳,媚眼横渡,风韵无穷。两人说着生疏的汉话,左一个冤家,右一句心肝,便是他心中有事,也被勾引得喝下去好几大杯酒。场中龙城琵琶名师贺若泉正在弹一支胡旋曲,琴声铮铮,急如马蹄,每一点都踩在人心头。西域人天生奔放多情,不论使者还是侍从,听着这琴声便情不自禁地起身舞蹈。龙霄身边两个美女强拉了他几次被他拒绝,便不再理他,自顾自相携下场,随着曲声起舞,手臂蜿蜒腰肢扭转,脚不点地飞快地旋转,仿如佛寺壁画中襟带翩飞的飞天一般,飘逸华美,不可方物。

龙霄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平宗。见他含笑欣赏场中众人舞蹈,便放下酒杯悄悄起身。旁人都只当他要去更衣,更无一人阻拦询问。从厅堂出来,外面大雪仍在下着,被屋中透出来的光芒晕染成了暖色,漫天飘荡,仿佛不受人间任何事情的拘束,自由自在,散漫而热烈。

龙霄也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情境下看这种大雪。他酒喝得略过,有些醺醺然地发飘,看着纷纷落下的雪片,竞有种像是自己在向上飞升的错觉。他本性就不喜欢太多的约束,此时酒兴上来,忍不住挥舞衣袖想象着自己是仙鹤的模样,扇动翅膀,仿佛随时振翅高飞一样。

招待宴请的厅堂设在厅事侧面的一座画堂中,蜿蜒的游廊出来便是小山上一座可以俯瞰湖水的高台。龙霄远远地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登上高台,她身边闪烁明灭着一盏灯,随着她衣裙的摆动,时隐时现,却在暗夜中给了他最明确的指引。

龙霄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高台上风大,他出来时没有穿裘氅,被风一吹,酒意散了大半,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却不晓得之前看见的人影哪里去了。漫天飞雪的世界里,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几乎像是幻觉一样缥缈不可触摸。龙霄有些怀疑也许一切都是白己想象出来的。

但随即,一阵风吹来,带着她身上特有的馨香。龙霄激动地猛转过身,果然看见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看着自己,似笑非笑。

“永…”他张了张口,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了。她就站在那里,距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近得触手可及。他要开口时才发现千言万语竟然无从说起,居然连叫她一声也如此不易。

倒是她先开了口:“怎么,不认识我了吗?”

龙霄连忙摇头,要说话,突然觉得喉咙发痛、眼睛发烫,只得勉强笑了笑,用最镇定的声音说:“阿丫,好久不见。”

第三十章 空歌荡漾寒无梦

龙霄怔怔看着面前隔着风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她身材小巧,五官精致,皮肤仍像当年一样紧绷光滑。但有什么不一样了,她眼神中再不复见好奇的光芒,一切都沉了下去,落在别人看不见的深处,目光中有一种凛冽的东西,必须要用微笑去中和。不知何时她养成了微微扯动嘴角的习惯,这让她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只是笑容太过缥缈,远达不到眼睛里。

“阿丫?”叶初雪细细咀嚼,仍旧是笑,“阿丫!”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她从惆怅中抬起头来,依旧温和地笑着,却说,“阿丫,已经和永德一起死了。”

龙霄一呆,勉强点了点头将失望掩去,强作欢颜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咱们见这一面如此艰难,你真愿意为了称呼浪费时间?”她狡猾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始终不肯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界定,“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商量。”

龙霄毕竟性情洒脱,失落也只是一时之间,听她如是说,便振奋精神,点头道:“好,你说。”

叶初雪却一时没有说话,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研究。大雪落满了他的肩头,他冻得浑身微颤,鼻头通红,就连睫毛上都挂着雪花,却仍然努力冲她笑着:“进去说吧,里面暖和。”她软化了自己的声音,给龙霄让开路。

里面却是间暖阎,四壁烟道里热浪滚滚,整间屋子温暖如春。也是在外面冻得很了,龙霄进来只觉一股热气迎面扑来,片刻间眼睛蒙上了水汽,头顶上的积雪融化成水.顺着额角耳畔流下来,像是淋了场雨一样,整个人都被打了个透湿。

龙霄接过叶初雪递来的布巾擦了脸,四周打量,果然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他心情忽然从容起来,脸上又挂出了吊儿郎当的笑容:“你在这里日子过得很好啊,难怪从不想着回家呢。”

“家?”叶初雪微微地摇头微笑,耳边的红宝石耳璐轻轻晃动,越发衬得她冰肌雪肤,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我哪里还有家?”

龙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冲动地执起她的手:“你等着,我迟早接你回去。”

叶初雪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一下,张了张口却连一声也不敢出,生怕会控制不住地暴露自己的软弱。她定了定神,惊觉眼眶发烫,连忙抽出手后退一步,垂首看着脚下。两人的脚底都沾了许多雪进来,此时早已在脚边融成两摊水,围绕在各自的脚下,互不相涉,困守着自己的围城。心头刚刚泛起的那一点点暖意便被如此销蚀掉,再抬起头的时候,叶初雪仍旧是那个眼中带着沁人凉意的叶初雪。

龙霄虽没有察觉到这片刻间寒冰炭火般倾覆的心情,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她再抬头时刻意疏离的态度。

“琅琊王的刺客一直对我纠缠不休。”她再开口时,仿佛屋外的寒冷渗了进来,“他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这个…”龙霄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你可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啊。”

她也就明白了,声音中多了些严厉的意味:“会留余地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有我的目的,你在晋王府应该很安全。”

她苦笑起来:“至少你没有抵赖。”

“你都问到我面前了,抵赖有什么用?”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回身见窗下有一张软榻,便走过去往上面一躺,双手枕在脑后,深深喟叹了一声,“太舒服了!我自打出了落霞关,就没正经盎一张好床上睡过一觉。”

叶初雪走到榻边垂首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副使他们不同意住驿馆,担心北朝人使坏,一路都是扎营。”他语气里全是抱怨。

她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把我的行踪卖给了琅琊王,是要跟他交换什么?”

龙霄躲闪不过,索性一把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总有办法接你回家。”

再好听的话说过两遍也没有了诱惑力,叶初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问:“离音可好?”

他唇边的笑意终于变得温存起来:“她很好,你放心。”

都是久经风月的人,她只用一眼就看透了这笑容里的含义:“原来如此…你不许欺负她。”

他自信满满,仍旧是那句短促有力的保证:“你放心。”

“我能放心你,却不放心阿寐。”

龙霄心头没来由地突地一跳,牵着她的手不由自主握紧:“你什么意思?”

“我跟她姐妹这么多年,却从未交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叹了口气,在榻边坐下,仍旧侧着身让他握着自己的手,“离音没有办法保护自己,你既然把她放在了那样的位置,就要承担起该有的责任。”

龙霄沉思起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今夜就打发人回去。”

于是她终于说到了正题:“听说平宸在贺兰部的日子过得不好。”

“哦?”龙霄一怔,没料到她居然在这里这么大胆地说起这个话题.不由自主坐起来,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到任何人,这才放下心来,问,“怎么回事儿?”

“好像说是贺兰部大人崇绾与本族中人意见不合。”见龙霄仍有些不解,叶初雪解释道,“龙城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清楚。贺兰崇绾虽然是贺兰部大人,却常年居住在龙城,本部金都草原主要由大人府辖下的牧者令具体管辖。如今就是牧者令对平宸心存疑虑。毕竟平氏是贺布部的人,他们觉得即便拥立了平宸,做皇帝的仍然是贺布部,而非贺兰部。”

“这倒也是。”龙霄虽然不懂草原诸部的事务,但很多事情本质相通,。贺布部内讧却要让贺兰部出人出力,换我我也不干。看来这一步还是有欠考虑。。

叶初雪拧起眉来,从他话中听出了些许端倪:“怎么?莫非你与贺兰部有联系?”

“我?我怎么会?”龙霄失笑,“我这些年忙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一个凤都我都还没掌握住呢。贺兰部那么远,你让我怎么顾得上?”

叶初雪研判着他的表情。龙霄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缩,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沉声道:“阿丫,你得相信我。你能信任的人不多,但我绝对是其中一个。”

屋外传来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叶初雪惊醒般回神,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垂下头低声说:“平宗要派兵攻打贺兰部,拦不住了。”

龙霄点了点头:“找明白了。”

平宗的声音在外面晌起:“这里有人吗?”

叶初雪和龙霄飞快地放开手的同时,门被推开,平宗出现在门口。

平宗看了看屋里的两个人,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尊使让人好找。这位是我府中的叶娘子,想来你们已经彼此认识了?”

龙霄笑着站起来,著无其事地说:“这可真巧了,我刚才与叶娘子聊了聊才知道,原来她跟内人还是同乡。真没想到晋王府中藏金纳玉,不但有北国胭脂、西域胡姬,连我们江南的佳丽都有。”

平宗一把将叶初雪从榻上拉起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笑道:“那些都是充数的,只有叶娘子才是我的心头肉。”他说着亲昵地抬起她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柔声问:“你说是不是?”

龙霄微微变色,但飞快地掩饰过去,打着哈哈说:“怎么惊动晋王亲自寻来,莫不是怕我唐突了佳人’”

平宗笑道:“记得尊使是喜欢看剑舞的,正巧有个色艺双绝的舞娘要表演,我特命他们等着你去看呢。”

“如此是不能错过的。”龙霄一副新奇雀跃的样子,转身就往外走,在什么地方?。

“外面有人带尊使过去。我与叶娘子说两句话。”平宗并不放开叶初雪,话中意味明显。龙霄知道自己不能再作逗留,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初雪一眼,转身离去。

一直到龙霄的脚步声走远了,平宗牙转向叶初雪,捏着她下巴的手仍未放开,凑近她的耳边,低声笑着说:“手拉手说话,你们关系这么好?”

叶初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忽觉好笑:“你什么时候开始计较这种事儿了。”

“你的事儿我都计较,斤斤计较。”见她有迹象要摆脱自己的钳制,平宗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拉人自己的怀中,断绝她的后路,“你跟他说得如何?”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她也不知到底平宗听见多少,随口试探着。

他自然不会上当,呵呵地笑起来,紧紧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两人身体紧密相贴,不留一点缝隙:“真想在这儿要了你!”他咬着她的耳朵,恶狠狠地说,大力掐着她的腰,令她几乎上不来气。

“晗辛在哪儿?”他湿热的气息喷入耳中,令叶初雪敏感地眯起了眼睛,勉力自持地问着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我带你去见她。”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喘息渐渐浓重,这句话说出来更像是在调情。

叶初雪却等不得,推开他就要往外走:“那还等什么?”

“别急!”两人亲密的时候他从不容许她推拒自己,被她牵出去的手臂用力一拉,将她重重拽回来。叶初雪的脸撞在他的胸前,他坚硬的胸膛令她脸颊生疼。他的手臂更是如同铁钳一样死死地禁锢住她的行动,“我说走才能走。”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低下头吻住她的口,不容她再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

叶初雪从没有这样反感过他的举动。刚才龙霄的闪烁其词反倒证明了她心中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她心头烦乱,又担心着晗辛,实在没有心隋与他在这个地方行事。何况山脚下画堂中的歌舞丝竹、猜枚行令之声隐隐约约又连绵不绝地传来,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这个特殊的时刻之所以会存在的意义,提醒着她龙霄离她也不过是咫尺之遥。

平宗察觉到了她的抗拒和逃避,脑中想到的却是刚才看见她与龙霄两人牵着手喁喁私语的情形,以及他们两人在南朝盛传的种种闲言,胸口越发有一股邪火按捺不住,手下便粗暴了起来,将她推挤到墙上,将她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固定在墙上,一边低头吻她,一边用身体在她身上厮磨推挤。

这强求却令叶初雪更加抗拒,她拼命扭头试图摆脱他酌索吻,抬脚踢在他坚硬的腿骨上。他恼怒起来,沉声喝问:“因为他在这里?”

她突然恼羞成怒,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混账!”

响亮的巴掌声让世界突然冷静了下来。

窗外无边无际的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而之前在她耳中呼啸的血液奔流的声音突然消失。她惊诧于自己的失控,也丝毫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平宗握着她的肩头,力气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叶初雪担心地盯着他,死死咬牙不肯呼痛出声,心中懊悔了起来,担心是不是自己打得太狠,以至于自己的手掌到现在都钻心的痛。

良久,他抬起头来,已经看不见一丝欲念,目光冷静而克制,放开了她的肩膀,著无其事地笑了笑:“你要想跟他走,我现在就把你送给他,你愿意吗?”

这当然是他负气的说法,叶初雪心头雪亮,却仍然抑制不住心底的抽痛,低声解释:“不是因为他。”

他却充耳不闻,冷笑地看了看她,转身向外走去。

叶初雪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耳边嗡嗡作响,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身体在她的意志之前自作主张,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别走!”她听见自己说,“不是因为他。”

平宗的惊骇程度并不比她小,转过身来,看清了她自己的震惊和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脆弱。他从来没有从她眼中看刭过如此多的情绪,惊怒、惶恐、迷惑、孤独,她从未如此刻这样无助过。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1隋的激荡。平宗的手抚上她的脸,感受到手下传递出来无法言说的绝望。

“出了什么事儿?”他迷惑地问。刚才进屋时明明还不是这个样子,怎么就是一转身之间,突然她整个人像是被打碎了一样。

叶初雪不由自主地攀住他的胳膊。她也察觉到了自己的颤抖,却无计可施。她的软弱和孤独就这么毫无掩饰地暴露在了这个会把她关进笼子里的男人面前,羞耻感和自厌令她维持住最后的尊严,努力不在他面前情绪崩溃。但除此之外,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坚持别的,至少眼下不行。